云壑归82

-------粉刷泥瓦匠的拆补说明--------

1.东海新地图是个好结点。原先定的80级烛龙殿结局,可以继续往下写95级/100级的剧情,努力圆,试图添补方乾剧情线头。

2.剑钟的设定来自谢李短篇《碎片·无相》;刀宗的成立取设定集的版本;张璎珞周佟关岭在端游里是纯阳静虚分出,这里工具人一下变成一直跟着谢云流,前文已经先这样写了。

3.苍云雁门之殇是745年,倒推谢云流是743年遇见宋森雪。设定集里宋森雪的娘叫蔡溪儿但我当初写唐隆事变的时候设定集还没出,同人里还是宋凝霜。

4.万花谷惨案是743年,杨逸飞去昆仑恶人谷砍康雪烛、同年杨青月去河朔吵架(不是)。

5.杨小阮认识杜甫是741年,结婚没说,私设743年;杜甫加入长歌门是认识李白的744年后,前移至743年。山木和柒柒是端游里站在于睿旁边的清虚弟子。

6.门派升级到寇岛日轮空雾时间约是741—747年(748年宫中神武是新改的),洛风被抢信的前置剧情是编的,不要当真,跟裴元没关系(游戏里只说他信被抢了),这里集中到743年前后。

同人只是同人,时间拆融,便于角色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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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流受伤了。藤原广嗣比想象中更狡诈毒辣。用作投降求饶的那片断刃遍体涂抹着砒石,一味非常粗糙霸道的毒矿。谢云流触之满手,当时不觉异样,只以为年久生锈,带出一堆黑屑纷纷扬扬。再加之谢云流内功深厚,身体当时不觉得有任何不适。直到谢云流带刀宗弟子离开百里外,才骤觉手掌根的青黑色竟有往经络蔓延之态。

 

谢云流是何等气性,当即冷哼,另一手切招击下,封堵手掌处的内息,运转小周天疗伤,吩咐弟子去准备牛石并黄连。谢云流漂泊在外,这些年受伤既多,东瀛物产稀薄,渐就养成不甚讲究的用药习惯。他自恃内功高深,大部分时候囫囵把黄连煮了一大锅灌下去涤毒。也不知是他底子太好,还是身子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摔打劳损,抑或运气眷顾,那么多次的虎狼剂量草就,居然也没落下病根。

 

谢云流和藤原广嗣决裂后,带领刀宗弟子乘着扬州港那艘天皇赐予打造的海之丸的鹘战船,取走了自己的物什,把隶属于藤原广嗣的一刀流武士都赶下船。一路沿长江逆流而上。这船是天皇仿唐式战船所制,长江平阔,行驶本该轻松。然而这几日行到瞿塘峡地界,却有些不太平。

 

长江中盘踞着一个庞大的黑道豪强组织——十二连环坞,他们的头目宫傲,啸聚水贼。后又有前朝宇文叛军加入其中,在江渚水寨发展势力,骚扰百姓,做些剪径强梁勾当。

 

海鹘战船船身精美,舱中更是满载谢云流这些年受赐的宝剑珍玩。他在平城京若草山中结庐修行,几无用度。刀宗弟子大都是心性坚定之辈,物欲更是清素。行到港口日常采办时,常与十二连环坞的歹人起冲突。刀宗弟子坏了水贼的事,剿得不义之财,送还被劫掠的乡民后,时有富余;救下附近渔民乡亲,又受赠一堆土产吃食。于是令人欣慰又哭笑不得的事发生了——本来就不愁花用的谢云流,听弟子回述“师父给的采办不但没有花出去,还赚了些回来”。

 

“幸好。”小师弟周佟松了口气,在背后曾经偷偷发愁,“要是一直花钱,用光了怎么办?”

 

“库里有把剑,上面有鸽子蛋那么大的黑珍珠,听说是侠客岛主方乾当年赠给师父的。”出去办过事的张璎珞道,“关中商会铺子里见到过比那个小十倍的黑珍珠,都值五百两呢,别担心……”

 

船舱外嘭的一声,一片哗啦啦鳞光飞起。众人循声看去,剑钟甩了一招刀势破开滔滔江面浮末,旁边两个弟子兜网下去,三人再合力一提,竟然捞上来十几条被震昏的白鲦鱼。

 

“去岸边买,麻烦。”剑钟跟几个师兄弟商量,“宗主说了,好好练功,什么鹿茸狼肝野猪肉猎不到。角牙毛皮随便一换都是银子,操心作甚?”

 

谢云流自打记事起,即便在落魄穷途,也没为这种事操心过——最困窘的时日,也不过是初到东瀛,业已承蒙藤原家族资助,就算当时的谢云流还没有立起一刀流名头,藤原宇合的出手也相当阔绰。谢云流虽无打理这方面的天赋,却从无贪婪奢用的脾好,这些年不知不觉攒下不少财帛。初到中原时他嫌海之丸上放得太多行动不便,在名剑大会召开前后,还为了腾地方,通过商会转手盘了些铺子地契,也只为省事。就像谢云流给弟子所说——武者的剑,屠狼搏虎,只要功夫练出来了,哪会缺用度。

 

当年谢云流在纯阳新立,吕洞宾带着他和师弟奔走之际,曾发问:“师父,您这无双本事,带我们访名山大川弄得天灵地宝,换了大宅子大庙子住着还不简单。逍遥快活多好?咱师徒三人的本事,过些年还不够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何必听朝廷支使,操心那么多还受拘束。今天料子有定数;明天赏赐要供起来——不嫌累得慌。”

 

李忘生连忙制道:“大师兄慎言,纯阳的道统,借势朝廷显扬,自是事半功倍。”

 

“小呆子,朝廷哄人的话,你倒是背得一字不差!”

 

吕洞宾则笑眯眯转移了二位见解不合的师兄弟注意力:“云流,若让你独自生活,如何获取花用?”

 

“这还不简单。”谢云流大声道,“老虎、狼、雪峰头的草药、功夫高强的仇家……这世上多得是不会武艺,想实现愿望、有能力交换的人。而我,武功一定会练得很强!”

 

吕洞宾淡然道:“可这世上,也多得是不会武艺、想实现愿望、却没有能力去交换的人。”

 

谢云流愣住,琢磨着吕洞宾的话,疑道:“但我们……”

 

“云流,以你的本领,要让自己过得好很容易,未来显扬武学也不难——然熙熙攘攘众生,既过得不好,也没本领交换;上天有好生之德。修纯阳之道,便是承水之利万物之德。朝廷,就是最大一条江流。”

 

谢云流皱眉道:“听说昆仑一脉,遗世不问凡尘。以前师父还教导我——世间多不平、不可强为之。师弟,那时你也在,快背后面那句话。”谢云流对李忘生眨眨眼睛。

 

“是!”李忘生定神道,“师父说——侠之大者,为生民计,是儒侠高风。我辈可曲顺之,不可强承之。”

 

吕洞宾温和笑道:“不错。”

 

“那您还要操劳朝廷扶立的纯阳利民大计?”谢云流问。

 

吕洞宾继续笑:“不错。”

 

“我不懂。”谢云流又扭头问李忘生,“师弟,你懂吗?”

 

李忘生恭敬道:“大师兄都不能悟,我自然悟不了。但听从师父的吩咐,总是没错的。”

 

谢云流眼珠又一转,他向来被吕洞宾宠惯了,口无遮拦,“师父总是错不了……真的么?”

 

“大师兄!”李忘生知谢云流的言语无状,想拦下未尽之辞。

 

吕洞宾不以为意:“云流,到底是不是真的,日后你总会明白。”

 

谢云流早慧聪颖,脑袋一等一的灵光,可他从小没有接触过普通人世。他所认知事物的规律,与吕洞宾这等遍历红尘中举后又被点化之人不同,也与李忘生这种童年在大户人家中熏陶过礼法行止之人不同;吕洞宾能上窥天道,却在那些时刻未能窥懂一颗顽童的心事,并在未来的岁月中,朝他高估的方向生根发芽。

 

而如今,谢云流掌管刀宗,尽数贯彻早年他被吕洞宾与李忘生拦下的风格。刀宗弟子身上都带着股凛然狠劲;谢云流教习严厉,少收新弟子,但凡入门,贯彻强者为尊之旨。谢云流望着冲击巉岩的骇浪,想到这些年面朝的啸浪瀛海,灭天毁地的破坏力——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不。师父,我偏要争。世间多不平,倒也不是非管闲事,但轮到我管的时候,天皇老子也休想束我、压我、阻我!身负罪孽、手盈鲜血又如何?我谢云流,就是谢云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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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中江湖动向多被隐元会掌握,谢云流早年与隐元会重要人物有过来往,许是因此对他行踪睁眼闭眼。故刀宗在长江中和十二连环坞冲突不断,也限于江湖风波,没把神策军的探子吸引而来。神策还在华山附近盲头苍蝇般找废帝逆党的踪迹。

 

“宗主渡江西行,不欲与神策正面冲突?”刀宗弟子中,少年老成的关岭问得很委婉。

 

“哼,区区朝廷几条狗。我从未放在眼里。”谢云流站在船头遥望西岳方向,手中递消息的纸卷入波涛中,“这些神策居然敢去纯阳乱吠……李忘生,你怎么当的掌门!”眼眸逐渐变深,低语呵问。

 

砒石的毒用内力压住,谢云流简单粗暴地煮黄连水一天喝三道。这些弟子没谁敢置喙。苦药喝多了影响心情,谢云流早就过了喝完药还得吃颗蜜饯果子的年纪。少时他爱给师弟和徒弟带甜食,还教他们说,人不高兴的时候就多吃点甜的。轮到他自己实践了,却惊觉东瀛的“和果子”再甜,嚼在嘴里也与木屑无异。

 

关岭安静闭嘴,他是知道忌讳的。当初谢云流听闻大光明寺之变,明教西迁,想起纯阳星野剑阵被破耻辱,冷道,“便宜陆危楼了!哼,李忘生,纯阳不是国教么?这种一雪前耻的机会你都放过!真是个不成器的!”

 

那时候有不懂事的一刀流小弟子想讨宗主欢心,曾在旁编排道:“听说那纯阳宫掌教性子极为软弱,自是——”

 

“胡说!他才不是!”谢云流惊觉失言般勃然大怒,转而道,“放肆!”他拂袖怒斥,“岂是你能妄议的!自己掌嘴!”

 

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东西,有什么资格审阅他、评判他、刍议他——谢云流愈发气得厉害,当天发了好大的火。自此之后,刀宗弟子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纯阳和李忘生半个字。

 

关岭知趣等了一炷香后方继续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昆仑。”谢云流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皱眉点着余毒在手臂上的淤青,苍白的神色有些倦意。砒石毒还没清干净。该死的藤原广嗣,自己不应心软。

 

当年与杨寒月、孙晓月长安交游。谢云流其实也并不向往昆仑门派那副修仙冷寂不问世事的道统。只是单纯觉得,天高皇帝远,在地理位置上比较自在。

 

如今世殊时异,心中慨叹,少年时眼里的金玉长安,到头来浊血尘流。纯阳松雪也再回不去了。万山之祖的昆仑,或许能予他不一样的东西,成全一番求索追寻。

 

谢云流忽然神色一凛,淡然坐镇:“戒备。”

 

刀宗弟子不知谢云流感知到什么,他们在舱外列开阵势,船舷甲板站了一圈。但除了这几日水边潜伏的十二连环坞水贼换气的芦苇杆外,并未发现其他异样。难道看他们船造华丽,十二连环坞派了更厉害的角色?可即便是他们的“天王”宫傲亲临,恐怕还不够在谢云流手下走一个回合。

 

这些时日,刀宗弟子在与十二连环坞的弟子冲突后,往往从他们身上搜得些美人画像,最多的竟是不同画师所作巧笑盼兮的女冠,各种笔迹写就“纯阳清虚子于睿”。刀宗弟子们不敢在谢云流面前提及纯阳,私下却悄悄交流江湖传闻——十来年前,这宫天王落魄濒死之际,被菩萨心肠的清虚子搭救。哪知这宫傲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竟然昏了头以为于睿对自己有意,于是兴冲冲赶到当时在忆盈楼做客的于睿处,于大庭广众之下向于睿求婚,许下山盟海誓。清虚子不过是善心搭救,又怎会答应他这等无礼粗鄙之辈。尚是芳华少女的于睿更机智捉弄了宫傲一番出气,宫傲又恨又羞,发誓要报复这奇耻大辱。搜罗各地画师所作的于睿画像悬挂白帝城中。这一桩公案,当时忆盈楼广纳宾客,人尽皆知。

 

然而斩潮破浪而来的并非传言中有两把刷子的宫傲或是他的得力心腹宇文兄弟,四周水中射出十数只响箭,周遭冒出数百水贼,牵拉着水下网绳,或许还有槌凿兵器。俨然是一场大型伏击。他们觊觎刀宗这艘海之丸号良久。这回出动了整整十个寨的兵力,一定要抢到船上宝贝。空气中爆发出澎湃的杀气。

 

“不必留手。”谢云流的声音从坐镇中央的船舱中以内力传出,对刀宗弟子指教道,“我新创的招式,既是为了对付藤原的一刀流,也是为克制中原的门派。生死实战是论剑最合适的场合。这些鸡零狗碎的宵小,杀多少都是他们自找的。”

 

这就是谢云流带弟子的风格,最直白的生死和最血腥的江湖历练,不管他们是否年岁尚轻,也从来没什么“沾不得人命”的“正派”规矩。所谓“剑魔”之名,固然大部分是一刀流武士借着他的名头杀害各大门派弟子后被冠以的,谢云流自己这等不留余地的肃清手段也占部分因素。很快海之丸号周围就纷纷坠落尸体,浮堆在水面密密麻麻一层。

 

水贼数量实在太多,车轮战般滚滚不息。前面死了半条江的尸体却也让水贼们杀红了眼,刀宗弟子们也不是铁做的,身体渐感不支,直到此刻谢云流才出手,一道以海之丸号为中心扩散的深厚内劲,震得桅杆上的长帆剧烈抖动,卷起了数米高的血水浪涛。在那具有穿透性般的滂湃力道中,江面回荡着接连不断的惨叫。剩余的水贼被谢云流隔空散出的力道击中肺腑,江面浮尸数量更添了数圈。

 

接二连三的惨叫停止后,一时间天地间竟然有些安静得可怕。月轮、江水、血尸、浮船,浪涛呜咽,腥风呼啸。站在桅杆顶清扫战场的窈窕鬼魅是桑原森九岚,月海斩流剑溅起的血宛如罂粟花瓣。她很烦躁,姐姐桑原伊织已经失踪半年了,一道失踪的还有鬼影小次郎。有传言和藤原广嗣秘密联络的军事堡垒日轮山城有关。那日轮山城中还有源家的势力,棘手得很……

 

借着桅杆的地利高度,桑原森九岚忽然眺望到远处岸上有一队人马,伴随着沉重的甲胄声和马蹄踏响声。大唐唯有军人能着甲胄,谢云流与朝廷不对付,无论遇到哪支军队都势必一场恶战。她拉响警戒的响箭,大声朝其他弟子传讯“回禀宗主,水贼是清理完了,但岸上有兵!”

 

随即森九岚又定了神,看清了那不过是支三人小队,如果后面没有大部队跟随,就丝毫没有威胁了。

 

森九岚于是擅作主张,“先下手为强!不能让他们回去报信!”往岸边甩了几只东瀛忍者的袖剑和迷烟雾。可当她率领弟子踏过水面的浮尸冲杀到岸边刺向那个领头的年轻人时,却忽然被肃白冰寒的兵戈气所笼罩,似一杆孤枪从飞雪中刺面而来,晃得眼前一花。长枪的主人脸庞上挂着面具般的固定笑容,却毫无温度。他身着玄色重铠,头盔一簇雪白的长缨毛,风中飘扬。

 

一瞬间,桑原森九岚意识到,这年轻人,是个极为难缠的对手。

 

谢云流的内力传音从舱里远远传出,“水贼盈野,当兵的吃皇粮不做事。杀了也就杀了。”

 

“得令!”

 

那年轻人眉头一皱,却还是若无所谓笑着,目光中透出不屑解释的讥讽光芒,枪尖寒意更胜几分。

 

谢云流嗅着风中的血腥气息,冷冰冰想,在东瀛时,屡屡听得李隆基缔造所谓“开元盛世”的富庶。可当他回到中原,天宝年间,群凶并起,尸首露野。这一路江陵逆流而上至白帝,大好的长江风光边,十二连环坞造孽了多少无名白骨,烂于荒岭蓬蒿。听说贼众如今超过七万人,每日被劫掠血肉的百姓,少不得要超过十万众之数……当兵的路过此地,活该撞在他的怒火上。

 

森九岚和那年轻军人斗得难分难解,谢云流听取战斗招式,半响凝道,“身手不错。军衔该不低。抓上来,我有话要问。”

 

他不是在吩咐,以森九岚的功力,一时半会制不住那人。谢云流自己出手,并未离开船舱,只隔空推出一道气劲,飞掠空中,击向那军人胸前护镜。年轻人“哇”地吐了口鲜血踉跄退后,泄力不支。冲击中他的前领甲片散碎,露出脖上一枚白玉璧,又随着晃动陷进了衣甲。

 

森九岚指挥几个弟子把那人拽了,四五人竟才能把气力不支却兀挣扎不休的男人团团捆住,连着另两个同伴一道,扔上水边小舟划到海之丸的大船旁,把他们拖了上去。

 

好奇怪的男人,森九岚想,落难于危境,他脸上假模假式的笑意居然一直不曾消失。

 

“边关哪支部队?不说话?武技也是个将官了吧。”谢云流打量这个被森九岚单独拖进来的,玄衣重铠的年轻人,中原兵装不会有如此多的皮毛御寒。听闻范阳节度的关山外有雪山和狼骑兵,“只带两个人想必是机宜行事,不配合问话的法子你应该也懂,人有十根指头,砍一两根下来也死不了……”

 

如同带着面具笑容般的人终于开口:“剑魔到底是剑魔。”

 

谢云流不在意被人指认这个称号,有点消息的江湖人都认得出他,随他们叫去。桑原森九岚把这人随身物品搜捡出来呈递给谢云流。一方私印狮钮篆“森雪”,一封公函文的官署抬头“雁门玄甲苍云军薛直具上”并正方朱红印钤;长枪锋头的矿色白斑撒泪,枪杆末端刻“谁人觅雪”字样。

 

“雁门关、苍云军、薛直麾下,森雪、觅雪枪。”谢云流依次检点,忽然心中一动,“你刚才的功夫……呆过神策?”

 

那人挑眉惊道:“十数年前,早已经荒疏的神策底子,你怎么看得出来?”

 

“杀得多了,自然看得出来。”谢云流冷哼一声,“枪术不错,不过体质弱了,难成气候。既然是神策出来的。我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宋十二的?”

 

谢云流一边问,被公函侧面的御笔朱批吸引了注意力——李隆基一手太宗最爱的飞白体。谢云流眼前浮现着崇玄署雨中那个皇子妖魔般的假笑,浑身一阵恶寒。只是这笔迹断续,也不知是手掌无力还是心神憔悴。

 

公函是一封悼表,宁王李成器病薨,朝廷百官、州县军府都要上哀辞。宋森雪此行正是被薛直派去京城,作为苍云军代表送挽信。本以为呈上去就完成任务,想不到李隆基亲笔批还。少年时期的神策经历,让宋森雪心有疑惑:这种公式化的挽章,少说有几千份,并非中书省门下统一发还,皇帝居然亲自过目,不眠不休也要批几天几夜。那字迹实在虚弱,仿佛强弩之末却仍要逼迫自己一张张看、一遍遍写、一遍遍承认——他死了。

 

玄宗一朝,开元年后,花萼楼再也没有举行过宴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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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云军人眼神一沉,露出不在意的笑容,“从未听过这名字。”

 

“撒谎!”谢云流锐利的眼神射过来,声线低沉急迫,“把你知道的告诉我!”这声音带着气劲,让年轻人玄铠领口被震开了缝隙,露出里面红色线头。

 

年轻人的笑容既是伪装,也是破绽。如果真的没听过,第一反应是不会知道“宋十二”是人名,可能是事件代号。这是谢云流抓过一些神策审问后的心得。

 

谢云流何等眼力,一把扯出那截吊绳,见下方白玉纹璧。谢云流眼神大变,长安血夜,温王府的大火仿佛又回到了眼前。

 

“你就是宋十二。”谢云流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盯着年轻人,难掩激动,“不仔细看这眉眼,实在看不出有你爹的影子。更像你娘,这么多年,我还依稀记得她模样。”

 

这是宋森雪十几年来第一次脸上笑容面具消失的时刻,“你在说什么?”他努力控制不让声音颤抖,“我听不懂。”

 

“故事有点长。”谢云流手随意一指,宋森雪周身绳索断裂,“坐下慢慢听。你小时候,吃了很多苦罢。”他一并传话刀宗弟子把宋森雪另外的两个同伴松绑。船舱二层传来烹饪食物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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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前辈说,‘当兵的吃皇粮不干事,杀了也就杀了’……要是真杀了呢?”在宋森雪听完那段血腥政变的身世后,谢云流等待着他无数的问题。想不到宋森雪居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年轻比他外表年龄看上去更饱经风霜,对于王图霸业和他父亲的皇子身份,没有表现出丝毫震惊、探询甚至兴奋的情绪。真像一堵坚固的冰障,与他塞外雪关的守将之身融为一体。这让谢云流有些意外,却也有一丝欣喜。

 

宋森雪一点也不像李重茂。不知为何,这令谢云流意识深处如释重负。这些年他屡屡旁观着李重茂徒劳奔走,只觉得那些春秋大梦实在越发不切实际。只不忍打击李重茂,回中原前也答应帮他留意当年孩儿下落。因缘巧合会面,这孩子武技出色,也没有那多乱七八糟的心思,令谢云流大感慰藉。看来还是更像他母亲多些,宋凝霜……值得敬佩的女子。可惜了。

 

“不会真的杀。”谢云流淡然道,“吓唬人的话罢了。军队效劳李隆基,看着就生气。这长江边贼寇太多,更生气了。”

 

“前辈这……怪不得当年闹出那么大动静。”宋森雪苦笑着心想,你自己不当真,手下那些弟子未必领会。刚才和森九岚招招都在搏命间。宋森雪大概也摸清了这故旧前辈的风格,勉勉强强把话题转向他那三十年都没见过面的皇子父亲,“所以他呢?不亲自寻我?作古了吗?”

 

“小子说话要放尊重点。”谢云流虽斥他,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你父亲自是有事。”想到李重茂成为天皇特使去追索藤原广嗣等事,眉头愈深,不欲多谈。

 

“那看来我在他心里也不算多要紧。”宋森雪无所谓道,“前辈,这水贼的事,不是当兵的不管。我们苍云军的驻地在千里之外的雁门关。关外都是奚人野狼。您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朝着我们发火呀。就您这气性,啧。”宋森雪小声嘀咕声中竟然有一丝嫌弃,“用咱们薛帅的话说,入了朝廷,不知摔多少跟头。”

 

谢云流惊奇打量他:“能耐啊你小子,都还没混熟,居然敢训我。倒是你们统领这口气,若是太重于朝廷机心,又怎安心固守苦寒边关?”

 

“前辈有所不知,当兵的,谁不想痛快杀敌。可有的时候,最难防备的并不是明面的敌人。”宋森雪言辞冷静,音调却隐叹息道,“这些年范阳节度使恃宠而骄、权柄膨胀,作风愈发嚣张。范阳为雁门关西南方犄角,若安禄山有不臣之心,我们首当其冲。薛帅明里暗里提醒了很多次。可长安那边,圣上就是信任安禄山。唉,我等帮不上忙。还好长孙副统领……”提到那巾帼奇女子,宋森雪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变得真诚,眉梢间都是自己意识不到的温柔。

 

谢云流沉吟道:“看来这地方你还呆得不错。但刚才也说了。你从小吃苦多、体质弱。我替你伐髓洗脉,筑基牢固。再传你一套剑术。这样日后你的武境更能进宜。哪怕来日范阳节度使发难,也可护得你同袍兄弟方寸无虞。”

 

宋森雪喉头一紧,那一瞬间他眼前闪过很多画面,他身为神策密探,潜伏于苍云军中,这些年不知不觉被搭救多次。本以为自己冷血性情,却在从前的兄弟祁进真心向往纯阳之道后,也受感召,看到了真正打动自己、要去追寻的东西。可他表面上仍是“笑面阎罗”,对任何人事都不放在心上。哪怕今晚的身世揭晓,其实也激发不了宋森雪感情上对什么“父皇”的温情。此刻谢云流的关怀于他来说,着实突兀了。

 

“伯父您……您不是说都还没熟吗?”宋森雪不习惯被人这样好地对待,不觉间改了称呼,“再说,您不是讨厌军队吗?将来要是用您教的剑术救了李隆基的兵呢?”宋森雪忽然看到谢云流的右手上有青黑色的淤痕,“是毒伤?”

 

谢云流漠然把那半只手背负身后,“无事,不足道哉。小子,我助你武技进宜,是我自己的道义。你用这些剑术帮谁杀谁,是你自己的选择。人活一世,立身立命,总要能护住身边几个人。才算是不枉习过武。这就是我帮你的理由了。”

 

宋森雪想了想,诚心而拜:“伯父高义。为我自己,多谢您。也谢当年救他们于危难——我不在乎他,”他坦荡道,“但您不在大火中救我娘,如今世上就没有宋森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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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流取道昆仑半路偶遇宋森雪,送了他库中一把名为“煌雷”的好剑,还授宋森雪三招威力巨大的剑术“雷震”“电逝”“举威”。谢云流也果然如承诺般,耗费真气替他强固体质、伐髓洗脉。

 

海之丸船舶最后在滇藏横断山脉的怒江流域隐蔽处停泊。翻越此山后便是昆仑东峰,也可遥见玉门阳关。宋森雪回雁门关需东行,谢云流则更深入西蜀腹地。两人就此道别。宋森雪有种预感:他或许很久都不会再见到谢云流了,但对方所授武技或可保他一生。

 

“昆仑山不止有仙门道派,还有恶人聚集的山谷。”宋森雪道别时提及,“这些人虽不是伯父的对手,但人多势众,情况复杂,您还是……”他斟酌着字眼。这些时日宋森雪很容易摸清谢云流的逆鳞,不提纯阳半字,更对神策经历时与祁进少年交游的往事缄口。这位伯父未必认识纯阳的紫虚真人,但难保不会迁怒。

 

谢云流道:“一群聒噪的豺狼。我辈行事,何曾将他们放在眼里。”

 

“豺狼群聚,虎豹亦要绕行。”宋森雪遥指西南方向,怒江巉岩浪涛中,高山上的青色堡垒隐约可见。“那是南诏地界吧,前些时日,听闻剑魔一招击退独孤横。”

 

南诏猛将独孤横。绰号血手人屠,飞熊军是南诏国具有历史的王牌先锋军,独孤横是它的统领。飞熊军多为亡命徒、死囚组成,将士以凶悍嗜血著称。当南诏建国时曾多次拼光全员,却能在国主支撑下多次重建,屡立大功。这是南诏最为难缠的部队之一,被视为头号打手和首席暴力机构,六诏孩童闻之不敢夜啼。

 

谢云流半年前四处访查一刀流作乱事端时,经过南诏,与六脉宫、天一教、星宿派、红衣教都有过磋磨。遭遇此悍将。他在三绝峰顶仅凭一招一刀流之“居合”击败飞熊军统领独孤横。可巧的是,当时有只小猴儿在树丛中目睹此招,学得拔刀半式,自此执树枝抗巨兽,为众猴之王,习性日益狷狂,不知天高地厚,竟去挑战巨蛇,以致重伤。幸遇游历天下的吕洞宾所化众身之一松石老者搭救,才幸免于难。至于它感念松石老者恩德慈爱、痊愈后也不愿离去,终日追随,得赐名“不二”,便是后话了。松石老者取谢云流年幼时木剑衣袍,给小猴做“卷中剑”“静气袍”。此传奇佳话有诗云:小猴无心觅剑宗,也执细桠逐长虹。生来若懂不二法,何须妄念渺天公。※

 

谢云流冷然道:“阁罗凤,统一六诏。别人都夸他一代雄主,我倒瞧不起这等奸诈小人。还不如李隆基,好歹真刀真枪搞上去。不像他,设了白门楼鸿门宴,把六个诏王骗来一把烧死,阴险至极。”

 

那便是所谓“松明楼上一把火,赢来千秋万岁名”了。宋森雪从小在神策摸爬滚打,什么肮脏没见过,摇头道,“这世上从来都不缺被小人陷害而折戟的英雄。”两年后雁门之殇,奚人破城、狼牙背刺、薛直壮烈牺牲,宋森雪将再次嚼着血沫说出这句话。唯一可以欣慰的,他那时得谢云流相授武艺进宜颇多,救了自己和兄弟的命。

 

谢云流告别宋森雪后,带着刀宗弟子翻越雪山高岭,进入昆仑山脉。在一道苍风呼啸、人迹罕至的岭道旁,谢云流听见远处有琴声。那琴音杀伐悲愤,却在逐渐远离山岭。即便以谢云流的耳力,也无法辨认明确的去向。

 

断续尾音,一曲残山剩水,黄檗道苦无极。这个江湖太大,传奇与憾事都太多。既不缺被小人陷杀的英豪,更不缺被恶徒处心积虑戕害的白璧。万花谷惨案事发,有君子千里拔剑酬知己。这是年轻的长歌门主杨逸飞一生唯一一次与“剑魔”无心擦肩而过。这颗名动江浙的星辰,在独自面对着老门主留下的动荡庞杂的江湖谜团中,并没有一角拼图留给三十年前差点牵连长歌门的静虚子。

 

他们不曾在这个江湖相逢。只是在天宝二年月夜的昆仑山进入恶人谷必经之路的山中,曾有过同一阵罡风吹荡过不同的天之骄子。一被命运舛弄,一被命运眷顾。幸而血都是热的,就还能做许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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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神策撤离纯阳宫后,华山又恢复了久违的平静。这平静的代价并不低,是洛风携大部分静虚弟子离山换来的,一来避风头,二来押着鬼影小次郎去找谢云流的下落。鬼影小次郎既打定主意要找机会扳回一成,把洛风等人诱骗到日轮山城除掉,这一路上表现得异常配合。甚至用半瀛腔的大唐官话搭讪:“洛师兄要不要听听宗主的事?我给你讲呀。”

 

洛风眼神一黯,不假思索点了他的哑穴,并且在之后除非指路时再没有解开。行到扬州海边,洛风八岁时曾追到此处呼喊登船离国的谢云流。再履故地,不变的繁华景镇与亘绵的瀛寰浪涛。三十年过去,他已经从垂髫孩童变成而立青年,自己徒弟聂冲快要二十岁,都可以收徒了。时间是世上最伟大与无情的东西。

 

之前洛风认真搜空鬼影小次郎的随身物品。霍方问洛风要不然审一下,洛风抱剑摇头,“这种人,不能听他说了什么,只能看他做了什么。”

 

“可是有些一刀流的事,我们终究没法查出来。这人应该知道许多内情。”霍方劝道。

 

洛风继续摇头:“缺药,审不动,不白费力气了,之后花心思的地方多着呢。”霍方不明所以。洛风脾性稳重,除了在“迎谢云流回纯阳”这项几乎不可能的事上执拗得过分,他其实一直是个很务实自知之人。江湖审讯手段少不得逼问拷打,要不然就是聪明如于睿能用言语瓦解。洛风明白自己都不能做到。从前在万花谷做客时,听裴元说起审理聋哑村中恶人手段,万花谷大师兄素有洁癖不愿脏自己的手,专门配过一些药物。当然,这个念头冒出后,洛风又是一阵心虚——为什么你总是想要麻烦他呢?

 

许是这片刻恍惚怔忪放松了洛风精神,他没有如往常那样每隔一炷香去船舱中检查情况。船驶向被东瀛船夫称为“寇岛”的方向。洛风想着当年谢云流也是经由这条航道驶向异乡,就此远遁。落日残阳铺在金黄的大海上的景象太过澎湃壮丽,海风翻飞着洛风的袍角衣袂,还有许多事要做——最重要的,洛风日夜担忧谢云流与师门误会不能化解,又出变故怎么办?洛风提笔写信,细细展平,叙尽这些年纯阳的情况;述说自己对他的思念。话语有不能意尽的,那就笔墨写就。这样一封意无穷的信写满,不知不觉都快天亮。摇了一夜的船,在黎明的薄雾中,能隐约看见不远处星罗列岛,蛮烟雾障的土地上有人居屋寨,想必就是目的地寇岛。

 

在船快要靠岸时,撑船的艄公忽然弃杆、一个猛子扎进了海水里。这声“噗通”声惊醒了船上所有静虚弟子。洛风在此之前,已经疾步冲到关押鬼影小次郎的舱下,急速下沉倾斜的船身失重感中,洛风心绪冰凉地撞开舱门——果然如此,船底被凿破了个大洞口,鬼影小次郎消失。水从洞中漫入,马上这艘船就要淹了。

 

“快跑!游到前面去!”洛风赶紧指挥几位弟子离开险地。还好这里接近岸边距离只有十来米。鬼影小次郎找这个时机逃跑,也是往寇岛岸上逃去的。他们若是赶得快,说不定还能抓住他。洛风无暇细想是什么时候出的岔子。又或许其实鬼影小次郎在伤愈后渐渐能挣脱束缚,但他故意指路来此,在最后关头凿破船底逃走,也把洛风等人困在了这个岛上。

 

萧孟、张钧、聂冲、霍方、秦鹤等师弟妹和徒弟陆续跳入水中游到岸上。在确认所有静虚弟子都安全上岸后,洛风也奋力往岸上游去。他呛了两口水,右肋下一痛,之前伤没有好透,又被海水这样一激,真气登时有些乱。这时一片大浪打来,洛风顺着被冲卷了十来米,静虚弟子在沙滩上疾呼“师兄!”“师父”!

 

洛风抓住最近的一块乱石滩上的石头,寇岛地形险峻。海岸线隔了十多米,他恰好被冲到一片石滩背面,逆流又游不过去,“我没事!在山上去会合!你们小心!”洛风在石滩背面大声吩咐着。咸涩的海水从他发梢间低落,洛风一手死死压住真气走茬的穴位。忽然摸到怀中那封书信,掏出来舒了口气,放在鹿皮口袋里,内层衬有纱绡,没沾太湿。洛风连忙把它翻出来再晾干些。眼前不断冒着眩晕的光芒。缓缓倚靠着石滩岩壁不住喘息。

 

“师父……给师父的信……不能有失……”洛风的指甲深深抠着石壁支撑身体,气息不稳。

 

晕眩间他恍似看到了万花谷的衣服,在这偏僻岛屿上怎么可能呢?但这种装束打扮缓释了洛风警惕心,海水糊着眼睛,洛风费力撑开眼皮,他不敢相信,更有种被抓现行的心虚愧疚,“裴……裴大夫……你怎么……”

 

“裴元”在他面前蹲下身子,只是笑着,手慢慢伸过来,近了,近了,洛风不由自主心脏茫然一紧。刹那间,那只洛风不敢看的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猛然抓住了晾在地上的信件。烟雾瞬间笼罩了万花弟子服的身躯。洛风明白那股不对劲的感觉来自哪里,可已经晚了。想过再次相见的场合,裴元一定会气得脸色铁青盯着自己,转着笔冷脸不说话——断不会温柔地笑着。这是伪装的!

 

“鬼影小次郎!你有本事就……咳咳!混蛋!”洛风气得破口大骂,可是辛呛的迷眼毒物把他的眼泪都辣出来,更看不到眼前的飞尘砂图扬起中对方逃走的踪迹。这偏远寇岛上也有万花谷弟子行医踪迹,鬼影小次郎能找到一身万花服饰伪装,肯定有哪个万花弟子遭了毒手。洛风心中就是一沉。

 

洛风想,东瀛的变装易容术是忍者的绝技,只是对方又为什么要选裴元来伪装。是前几日自己同霍方说起聋哑村审讯情况,提及万花大师兄的高明医术,被船舱底的鬼影小次郎听到了吗?这么看来,他的内功恢复得比自己想象得更深。如今给师父写的信被抢走了,后果不堪设想。为避免夜长梦多,一定要赶紧讨回来。

 

自己和静虚弟子孤立无援地困在荒岛上,这身伤势又怎么办?洛风拼命压抑紊乱真气,不住咳嗽,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平息。他心头波澜着阵阵痛恨狂怒和羞惭——这畜生怎么敢装成裴元的样子来骗他,更可恶的是居然骗到了!还抢走了他写给师父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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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阳宫好久没有这种开心的喜事了!”柒柒与山木眉飞色舞地议论着。他们皆是清虚子门下,年岁尚小。前段时间圣人造访、神策军围山、静虚出事,都像是笼罩在山头沉重的乌云。这些小弟子们大气不敢出,只觉得每天都过得压抑沉闷。

 

“果然掌门师伯和师父说得对,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柒柒这段时间越来越开心——神策军撤走了,静虚一脉离山,柒柒倒也不是对静虚有什么意见,于睿还叮嘱过她们暗中日常照应一下静虚。但柒柒也只是个普通孩子,觉得他们离山,就像卸下了心口的一块大石头。

 

两年前,清虚这一脉的大师姐杨小阮奉于睿的命令去洛阳惩治恶徒,结识了居住在首阳山下的杜甫。那时的杜甫,虽不像李白名震大江南北,到底是个小有名气的文士,又是前朝洛阳丞的杜审言之孙。不算大富大贵、钟鸣鼎食,终归是书香门第、蔚然清白的家世。大师姐又是真喜欢他,清虚一脉弟子都高兴得不得了。

 

更高兴的事情还在后头,柒柒摇着山木的胳膊,两眼发亮道,“是青莲剑仙那个长歌门?我看师姐夫温温柔柔文文弱弱的,也能加入吗?”

 

天宝二年,杜甫赶考时结识了李白,两人结交为友,在李白的推荐下,杜甫加入了长歌门。长歌门人素有儒侠利国利民的好名声,隐于湖光山色之间,是个安身立命的好地方。有志为官又心性高洁的杜甫也打消了后顾之忧,前不久正式来纯阳下聘提亲。杨小阮是于睿的大弟子,也是她最疼爱的弟子。纯阳宫上下郑重筹办,隆重程度不亚于当年刘梦阳和杨宁的婚事。

 

“师姐夫那么有才华,加入长歌门实至名归。”山木也道,“前段时间听语元师姐说,掌门师伯饮食睡眠都不太好。这段时间我见到两次,他精神恢复了许多。”

 

“掌门就是喜欢看着大家都高高兴兴的。梦阳小师叔和杨将军结婚的那段时日,他也很高兴啊。”柒柒议论到一半,忽然听见远处的剑声,吐了吐舌头执了拂尘,“高剑师兄又在带着小弟子们练剑吧。”她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小声嘀咕,“新人这几天就要成礼了,紫虚那些弟子还在附近天天打打杀杀的。我们进去搬东西,别站这里,我怕祁师叔过来。实在是……怕他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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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辰美景,师妹居然在发愁。”李忘生找到于睿的时候,她没有惯常在太极广场上教导弟子,也没有在主殿镇岳宫旁不远的清槛居里看书,那是她的居所。于睿小时候得吕洞宾喜爱,住处很近。后来圣上赐许入国子监读书,又送了一堆书来纯阳后,于睿的院子就被书淹没了,就算大部分都搬进了观微阁中,于睿房间也是书最多的。

 

于睿站在太极广场周围一座高峰巅,能俯瞰到下方镇岳宫偏殿里喜气洋洋的忙碌准备。但观她眉宇浅蹙,俨然是有了新考量。少女时期的于睿能洞察开元惨案的先机、嗅到枫华谷之变、大光明寺之变的血腥。前些时日的神策入山为难,更赖她上下周全良多,最后才安然无虞。

 

“让师兄见笑了。明明该高兴的。小阮道性通透,最在幽微处灵巧。她嫁给心上人得偿所愿,以后无论在哪里,都会很好。”于睿的语气却不掩饰那抹惆怅,“我还记得当初她为了逃婚连夜上华山,我瞧这小妹妹聪明机灵,一见就喜欢得紧——”

 

“那时的你,也是小妹妹。”李忘生温柔笑了笑,“只比她大五岁,装成个小大人的样子,非要收人家当徒弟。这一晃,也十多年过去了。当年事,如今事,缘分也没尽,就是最好的造化。”

 

于睿摇头道:“有的事在发生前,所有人都以为是好事。”于睿没有往下继续谈,但两人自然都知道,她指的是半年前叶芷青送来的那封信,提及高绛婷要去万花做客拜访康雪烛。所有人都在期待“无骨惊弦”“素手清颜”合作的惊艳成果现世,却传来那般血腥恐怖的消息。

 

李忘生颔首道:“如此,拨两个弟子跟着小阮,去那边安顿好了再回来。少陵先生清名在外,何况住进长歌门里。你要是还不放心,大可以自己去一趟,替我问候尹安公与杨小门主。”

 

于睿摇头,“我就不去走动了,卓承那孩子去寻轻崖,没回来。听说也去了万花谷。我还是抽空去替师父他老人家,拜会万花谷的子虚乌有前辈吧。他们那谷里,确实有些隐秘惊骇的东西。”

 

提到方轻崖,两人又心知肚明想着同一件事——洛风带离山的静虚弟子。虽暂时解了神策包围纯阳的困局,但那些孩子在外颠簸,又是一番艰难。

 

“你也别太伤神,静虚一脉从小坚强,此番或是磨炼的机缘。”李忘生未必心中不疼,但只要第二个人在,他所说所虑,永远都是宽慰对方,而非去表达自己的情绪。

 

这个掌门师兄,从她有记忆开始,如父如兄,一直都是于睿想到就会安心振作的存在。她调整情绪重新微笑,“那我下去再看看。少陵公的诗,趁为难新姑爷的时候,可得多讨要几首。长歌门除了弟子领队,听说还有一位人物上山,我却一直没见着,也不知是谁。”

 

于睿离开后,李忘生又静静站在雪中呆了一会儿。下方隐约传来笑闹声、嬉游声。李忘生熟悉纯阳宫的景色,他已经看了一辈子。也无所谓这些时光短暂或漫长,总之都过来了。他此刻的表情是在笑着的。日升月落,江水东流,年少的有情人能长久在一起不分开,多么好。※

 

风中飘来孤零零一个音符,一根旧弦在雪中“铛”地弹了一声,浮起白尘清风。那是非常“空”的一弦音。李忘生却觉得符合这一刻的心境,没有旋律,也不曾有故事,只有万物自然生发凋零的“道”。常有上了年纪的人自嘲“时间把什么都消磨了”。但是于李忘生来说,最初能被“消磨”的,就不存在。几十年永葆常新,从不曾褪色。

 

这一弦的“空”,哪怕以李忘生的眼光看,也已经修炼到很高的境界了。不过,尚有牵挂惘然。

 

李忘生的功力,不需要“用眼睛”,就能“看到”,那是在白雪苍松的山头一颗百年老松树干上,被针叶和高大的树冠遮挡住,宽袍博带的青衣人随意靠在树梢上,手中托着一把不算名贵的旧白桐木琴,漫不经心挥手拨弦。没山道不知如何登临,对轻功高超的行家都不是问题。

 

李忘生用白玉拂尘柄,一敲石回廊的栏杆,发出了一声古朴悠长的回响,也算是对那弦“空”的指点和回应。李忘生的道境要圹埌得多,一片亘古浩大的冰原,是真正的“空”。这次过了许久,伴随着琴音送入耳中,是那年轻人略有些低哑的声音:

 

“长歌门杨青月,受教了。第一次见到纯阳的雪,晶莹剔透,澄澈动人。我小时候只见过河朔的雪,后来病愈。这山河风光的无数美景,配得上逸飞经年累月描摹予我的文墨。我都要一一走过看过,才算不辜负。适才李掌门指点的这种‘空’,许是我辈永不能及的界限了。”

 

“大音希声、明夷至昏。青月公子的努力,万人中寻觅也是稀罕的。”李忘生淡道,“大好时光胜景,该高兴。弦中又在惘然什么呢?”

 

“蜉蝣小的时候,遇到一捧火,觉得暖。等它长大了,却发现那火可能会烧死自己。于是它飞走了。”杨青月自河朔败兴而归,胸中堵着一股气。行至洛阳,听说杜甫上纯阳宫迎娶杨小阮的消息,便自来迎接陪同子美先生。他这没头没脑的话别人不能懂,李忘生却不是寻常人,他遥指云海翻波的故雪苍山,“因为那并不是真正的短命蜉蝣,也没有真正的飞进火里。”

 

“掌门的意思我明白了。”杨青月摩挲着松香抹过的弦,仿佛揉开人世间那些细小痛楚,“那么,真正的……是什么样子?”

 

李忘生没有直接回答,他抓起一捧雪,撒开五指,雪沫纷纷扬扬被风卷走,化入了空气中。

 

——云卷起一捧雪。后来云飘走了。雪是落回原处,安安静静几千年,还是随云并去天涯,谁也不知道。

 

——不知道?

 

——不需要知道,每次云再来的时候,都能把雪卷起来。成野马、成尘埃,那就是真正的年少了。

 

——然后呢?云还是会离开,或是卷起雪花纵远联翩?

 

——也不需要知道,因为已经不再年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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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风的信是玩家帮忙抢回来的!这部分大家就自己在游戏里体验吧!

日轮除了老谢去查上杉消息,其他的无瓜了。下章论剑峰,下下章宫中神武,好了四舍五入这卷写完了(不)。

使出洪荒之力也没法夹带双杨同框,因为他们太岁月静好了不适合这文的基调(不)。

想写一篇包含李隆基&李成器、李倓&李俶、江采萍&杨玉环,要素众多的李家皇室番外。当然,不认掉包代宗后续,只认757年前的剧情。交代一些与谢李与纯阳宫无关,但又确实很值得开脑洞的片段。给自己喂粮食吃。(我该如何拯救肝和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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