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逸飞/杨青月]蝉蜕

  蝉蜕


  杨逸飞少年老成,暇时不喜喧腾,在怀仁斋内院习书养气,沉遂静心的功夫,点一炉莹白如冰的龙脑香,少有人在侧。


  杨逸飞读书既勤,幼年学虞世南的书法体。虞世南与欧阳询、褚遂良和薛稷合称初唐四家。杨逸飞沉静精思,练来字得精髓。闲暇常取碑拓观思,某日描摹,怔然有思:“虞蝉与骆蝉……”


  虞世南的《蝉》和骆宾王的《在狱咏蝉》虽比兴不同,皆为千古绝调。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是虞世南的《蝉》意,“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则出于骆宾王的《在狱咏蝉》。骆宾王从前为长歌门高士,留下了谜团。隋唐之间,“蝉”在官员侍中的帽子上,成为一种显贵的装饰,骆宾王也是戴过的。但这一切在讨逆武曌后都消失了。


  杨逸飞参详之间,比较虞诗与骆诗,眉间划过惘然,轻声叹了口气。


  不会有人在意这声叹息。比之前辈们的鲜血,杨逸飞生在平安又富足的时代,天资聪慧、奋飞顺遂,天生注定扬名立万。比别人享受了优越得多的条件,也理所当然承担责任。长歌门诗酒风流,这样清雅高士云集的地方,身处其间是幸事,而他从小生长于兹,被熏陶了那些年。难道不该每日心下满足?又作何恣睢之叹?


  然而,书读得多了,杨逸飞又是这样善良正直的孤直柔肠,也愈能体恤怀穆。每每想骆宾王的“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想到“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想到凤息颜那不知来处的鼓鸣声,想到怀思崖间曾染透了那么多触目惊心的血,想到人已没而水犹寒,总会黯然神伤。但他勤勉昂扬,不欲惹亲友长辈忧思,学会收敛情绪。每每轻叹一声便罢。


  可是,这世上偏有一人,能听懂杨逸飞哪怕最细碎的情绪涟漪。


  “虞公是清毓人语,骆公却为患难之语。”屏风后响起了清倦又低哑的声音。如果这世上有清透得毫无瑕疵的琴音,一定是那声音的主人弹出来的。清心常保真,杨青月从三岁开始修行,与痛苦又艰难的梦魇战斗,这使得他在现世中,总显出几分苍然倦色。


  声音常是低喑的,衫履虽然有人伺候整齐,但常不到几个时辰就会偏斜。领子歪了丝带松了,杨青月没精力去整备这些事。不过妨碍也不大,他整日都呆在怀仁斋内院中,来回见的也只几人,大半时间自己还在睡梦中。


  杨逸飞连忙歇了笔墨,转到屏风后。杨青月这每每抱琴而眠,倦倚斜榻的姿态,细眉浅鬟,略苍白的脸颊。无论多少次,总会温柔揉皱杨逸飞的心怀。


  杨青月的手腕搭在五弦上,颜色略泛珍珠白,腕根微折。杨逸飞爱比量的一件事,就是用自己的的拇指与小指去圈那截细腕。这让他情绪起伏、时酸时暖。杨逸飞总在心里不平,如此伶仃的骨节,却每天都要曲动杀伐,在梦中激鸣退敌,能不能不要那么辛苦?有他在,兄长一辈子不必辛苦,都可以过得很好——


  可是杨青月只是在清醒时,平淡而坚决地说:


  “人生行不修,何门可容膝。”


  哪怕一辈子都在怀仁斋内被护着,杨青月也要在这方寸内贯彻信念到底——天意恶他,便以凡姿动天。弟弟当然是明白他的,也自会伴他护他。每当杨逸飞站在面前时,杨青月不仅是高兴。人需要自省,杨逸飞于他就如镜静临照,陶然间不必多言,默契非凡。


  杨逸飞三岁时学写字,上手非常快,先生大儒们只是夸赞他认真有灵气,照着字间架结构模仿得好。却也只有杨青月知道,弟弟年龄虽小,不仅在模仿字形,他已经渐渐懂得了那些许多人皓首半辈子都难以厘清的儒经的含义。于是杨青月写了十个字送给杨逸飞:


  “近看三岁字,遥见百年心。”


  要说那时候杨青月也才十一岁,寻常小孩子很难想到那么久远的事情,杨青月却早已想得深远得多。杨逸飞小时候读书习字都是照着长歌门主未来继承人的标准来培养的。相较之,长辈们总可惜杨青月清醒的时间极短,想必吃不透那么多典籍了。但就如无人明白杨青月的琴技为何进境那么快一般,杨青月的诗书礼教也并没有落于人后,包括最近的亲人都为此困惑过。这世上也只有杨逸飞一人知道,每当他们兄弟独处温习时,兄长流连梦中,杨逸飞亦会为他诵念诗文。而这也是杨青月在战斗时能听到的天籁之音。


  “圣贤一定很高兴。”杨逸飞真诚地说。


  杨青月摇头,“我疏懒惯了,无慕圣贤之趣尚。”杨逸飞冰雪聪明,笑曰,“自有心目知西东。”


  这两首《蝉》,同样品格高洁,细小的伤感不必多提。杨逸飞的手又圈着搭在兄长的腕上比量着,总盼杨青月能努力加餐饭,可惜杨青月向来清瘦,有此疾患,胃口饮食不可能太规律,一直都是小指就能环住。杨逸飞知道叹气也没用,在这种兄长半寐半醒的时刻,适合讲点风物趣事,逗兄长开心。


  杨逸飞于是说起青莲子带自己泛波洞庭湖的时候,傍晚自个儿已经做好又要下山找大半夜酒的准备——青莲师父的饮酒口味,是没法提前准备的,只能每次现去寻找。就如同杨逸飞总希望杨青月能松快下来,杨青月也总会劝他多休息。杨逸飞轻飘飘地几句带过,然而心知肚明能得到兄长温柔又疼爱的慰语——“你那几日定是累着了。”


  “不累,不累。”杨逸飞心满意足笑了笑,又说,“当天晚上没有找酒,青莲师父家的三娘子来了,带了好大一坛烧春槌——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呢。”


  李白的女儿小名明月奴,这几年去西域游历,烧春槌这种酒据说是波斯出产,杨逸飞喝一口,跟胃里被打了一拳似的。然而那边青莲子已经半坛下去了。他刚想跟明月奴商量对策,剩下小半坛已经被那闺女灌个干净。


  “逸飞兄在此,喝醉也没关系。”这姑娘比他师父还豪迈。


  杨逸飞一个头变两个,两个头变四个。这一路上,他见识了好几次李青莲醉后的情态,作诗稍有些麻烦,要伺候笔墨,收拾诗稿;但最麻烦的还是去附近捅个山匪窝杀强梁,有一堆善后工作。其余时候在最麻烦和稍微麻烦之间徘徊。现在的醉鬼变成了两个。杨逸飞跟青莲子游历又没有带其他童子(也追不上他们师徒的轻功),神经高度紧绷如履薄冰。不过还好,这回醉了的师父,似乎只打算动动嘴和笔。那边的明月奴也只是在跳舞,并没有跑出去,一派其乐融融。


  洞庭湖波,诗酒剑歌,是个很相称的良夜。李白仗剑去国,带着少年杨逸飞游历长见识。捶碎黄鹤楼、倒却鹦鹉洲;师徒泛舟划却君山、平铺湘水。


  青莲子落拓狂歌,“醉杀洞庭秋”后,又往“巴陵无限酒”,在那里他们遇到了杜甫。西窗烛温,青莲子伏在案上笔墨写到一半,睡着了。杜甫遥撑伞,手捧七月桂,对逸飞说你师父又醉了,明朝该往荆门罢,别叫醒他。杜甫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就走回了雨中。


  那时候杨逸飞觉得,墨客间胜赞的“李青莲龙翔凤翥神采飞扬,杜子美渊渟岳峙沂水春风”说得真贴切。


  杨青月听弟弟讲述着,露出由衷笑意,仿佛自己也亲历一遍,只是他大脑实在有些沉重混乱,不仅有曲声乐舞、绵绵巴山秋雨,还惦记着那两首《蝉》,依稀握着杨逸飞覆盖在自己腕上的手,潜意识应答着弟弟的关切。


  “……哥哥喜欢蝉,是因其品性高洁?”


  杨青月模糊间摇着头,抱紧着自己赖以为生的琴,“非也……是因为它……出于土中,蜕化尘外……”


  杨逸飞望着杨青月慢慢沉入深眠,眼中温柔满溢。后面的故事,暂时还不是说出来的时机。


  那时候李白醉了,杨逸飞准备着笔墨。青莲师父逸兴酣然,踉跄间笔画龙蛇,墨似喷雪打浪;笔挥如剑、飞电白虹,在夜中惊邈河汉、半洒云天。明月奴的剑舞遥相和之。


  李白醉醺然中,见斯人良景,也完全不过脑,有样说样:


  “逸飞!别为九龄公女儿的事情神伤了!世间好儿女何其之多!我的明月奴——”


  杨逸飞脸都白了,自那事之后,这些长辈们表面上不多过问,私下却一个比一个关心他的终身大事没了着落。李白清醒时讲的都是疏狂潇洒自得之语,却也在醉后流露出一两句老父亲似的絮叨。这些长辈们俨然对实质有所误解,真的不是兄长忽然和杨逸飞的婚约对象有往来后,婚约者就把杨逸飞甩了……杨逸飞也真的一点也不难过……


  可这事暂时没说开,也就没办法澄清。连李青莲在喝醉后都想跟他八卦几句,杨逸飞四个头又变成了八个大。


  杨逸飞扶着醉得手脚瘫软的李青莲一边往座椅上靠,在诗仙嘟囔听不清的后半句醺语中,杨逸飞往外看了看。明月奴人如其名,剑舞泼洒起来辉映星斗——可是,杨逸飞低声附耳告诉李白一句话。那是师父醒后也不会记得的,属于他少年的心事,“我,已经有了一个月亮。”


  巴陵秋风中,逸飞一边誊师父的“明朝挂帆席,枫叶正纷纷”,一边捡起落枫压于镇纸下。杨逸飞的珍重小意揉进片片诗笺文帛,把那山川秀色倾倒墨中,一片片寄回长歌怀仁斋给兄长看遍。


  杜甫走后,杨逸飞又誊到“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笔下微怔,继而暗松一口气——幸好没在长歌怀仁斋里,只要不在那里,我就可以任意写就你的名字。


  这轮月亮曾经挂在怀思高崖间,明珠蒙尘,不为大多数人所懂。


  那时候的杨青月十三岁,散着发,不衫不履,眼神木木,站在那高崖方寸之上,一动不动。发丝把他的脸庞都遮住了,独抱着一把不算名贵的旧琴。负责照顾他的侍女打盹片刻,大公子就走不见了,焦急寻找时却见大公子独自走到了那崖边,叫他也不应。侍女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又不敢大声疾呼。只敢从后面缓缓靠过去,想拉回大公子。


  怀思崖对于掌握轻功的长歌弟子来说,并不算太高。下方的溪水草甸也平整柔软,但大公子那半疯半寐的,多容易摔着碰着,更别说从那里跌下去了。


  侍女看得惊心动魄,大公子的手抓在那琴上,泛出了青筋,甚至指甲缝因为挤压力气大,随时都可能冒血丝,就像是溺水的人抠着一根浮木。然而恰在那时,杨青月忽然睁开眼睛,毫无预兆地朝她笑着,一步步走回来。侍女哪怕经过训练,也差点没被吓昏。


  后来这事杨尹安知道,只淡淡对杨青月指教:“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怀思崖,日后少去。”


  杨青月表面应了,并未多言。


  回头杨青月却仍然常常暗中去怀思崖,在那个他被阴雨针击中的地方,有他最可怖的梦魇。他一遍遍在那里入梦练习琴曲,为自己争得生机。


  那些时候,杨逸飞常陪伴着他;下学之后,在怀思崖下弹奏清心宁神的琴曲。


  当时有不知情的长歌弟子,前来规劝:“门主曾说过的……小公子,您也劝劝大公子?”


  八岁的杨逸飞说话已有几分大人的老成,淡然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可若是——”他视线扫过怀思崖上的竹枝松柏和在那里闭紧双眼静坐的杨青月,“若是四面皆危墙,不打破它们,又该立在哪里?”


  然而,懂得杨青月心性志向的杨逸飞,也会在风雨如晦的阴沉天气,拽住杨青月的衣角,想把他从瓢泼大雨中迎回屋内。


  雨水从眼睫毛上成串滴落,杨青月紧紧反握住杨逸飞,音调在雷电雨声中有些颤:“卢照邻手足挛急十年,不堪其苦,自沉颖水而死。”


  “你不会!”


  “我……不会!所以我必须——”


  杨尹安参加第二次名剑大会,托当时一同论剑的纯阳宫玉虚子李忘生,给他的两个儿子算了卦。那时候杨青月九岁,杨逸飞两岁。


  算得杨逸飞是第三十四卦——顺乎无悔、守之以恒,内止至善、外明明德。


  而杨青月是明夷卦。


  “明在至高、夷伤昏晦,内心光明、困境守正。”李忘生对杨尹安颔首,“君家有双麒,天赐之宝树,惜哉……”


  “青月这孩子,会有些辛苦。”杨尹安纳了卦,致谢道,“不过,人生于世,何处不苦。”


  而杨青月也的确如卦所言,“困境守正”四个字,很好听。要想做到,却非易事。


  杨逸飞于是默然立在杨青月身后。兄长在雨中退敌,他也不躲在伞下,共同迎接这晦明的雷霆。


  后来藏剑没开成第三次名剑大会,北地霸刀于同年召开扬刀大会,杨逸飞得以列席观看,江湖中声望隆重的门派也来捧场,杨逸飞见到了纯阳宫的玉虚真人李忘生,问起当年给他们兄弟二人的卦象,可否一算两卦相解。


  十一岁的杨逸飞,其谈吐气质,令玉虚子称叹,道出了两卦算出的机缘:


  “君子之德,解于险难。”


  “多谢真人。”杨逸飞谦恭应之。


  又过了三年,杨逸飞修炼左手剑有所小成,十四岁的他踌躇满志,但对于“究竟能不能被李青莲收为徒弟”的事,还没做好周全的准备。


  那日他照例在怀思崖下陪着杨青月。杨青月静坐在高崖上,怀中抱琴,有时候眉心微动,间或拨过几声。从外部看上去,他就像在沉眠,周围却有屏障气劲,叫人无法靠近。但在梦中,他可以奏出至清至明的乐曲。


  这是个好天气,惠风晓畅。杨逸飞弹的是一曲《春江》。古琴谱里的旋律于长歌门的武功修行来说并不仅是单纯的音调,内劲会化入其中。


  忽然间怀思崖上杨青月睁开眼睛露出笑容,如果有人能见他长发下的表情,那眼清如珠,笑容无暇,是完全发自内心的畅然快意——他终于在梦中,除掉了所有的杀手。


  这模样,要是给不知情的人看到,定会心生畏惧。不过经过这些年,当初被吓得不轻的小侍女,也逐渐习惯杨青月时而疯笑时而呆滞,随侍在旁也能从容了。


  这一次,杨青月心胸闷气为之一扫,他并没有往回走,而是向前跨出。看上去就像笑着掉下了怀思崖,本来已经被训练得很有素的长歌弟子,又被毫无预兆地惊得尖叫起来。


  杨青月在那疯疯癫癫的笑声中,半空开始运使长歌门“九州踏歌”的轻功,只是下落急势并非立刻能缓,他看上去仍然像是在坠落。就在同时,崖下弹奏的杨逸飞,仰头微笑,平地掠起轻功,自下而上,在半空接住了杨青月的轻功落势,右手持琴,左手搂住了兄长的腰。


  像是一滴最纯澈的雨珠,与一朵最洁白的浪花相遇,然后一起高飞。


  一轮半青碧色的月亮,在白日升上了天空。


  两人运使轻功飞驰于天空,同奏一曲,杨逸飞看着兄长的笑颜,那是一种终于能在不测的湍流中掌握自己命运的,自信又释怀的笑容。这就像是一股灌入他心底的坚实的力,从此不惧任何风雨。


  “我觉得,青莲居士一定会收我为徒。”


  “何止于此,你将名动天下!”


  所谓“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终于能飞起来了。


  临水踏歌,在此地生活了那么多年,十四岁的杨逸飞第一次发现碧空如洗的千岛湖列景,竟如此美丽。


  湖光山色,尽揽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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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句基本乱用。


  卢照邻自杀淹死的死法,是历史上的。凌雪阁剧情里他是被毒死的,具体剧情细节我还没看到,就假设游戏里大部分人只当他是淹死吧。


  读书人的温柔、深情和决意,双杨太太太太太太真了。我是假的也没关系,他们一定是真的。


  标题源:张孝祥“蝉蜕尘埃外,蝶梦水云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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