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逸飞&杨青月]雪棠棣(完)

官方空降,我欲言又止。一发完结。
我真诚热爱杨家兄弟,空有搞大三角的心,又写成了粮食。随便当什么看都行,没有斜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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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元二十四年的夏末秋初的相知山庄,秋桂依然香透怀仁斋旁的水榭游廊,白日里被翻找的残荷在夜间带出淤泥里雪藕的清香。只是沉寂良久的曲波流亭中响起了快活松泛的语声,这两年甚少有几回。

  

       南海博望炉里的香杳杳升起。

  

  一盏八角琉璃灯的光从亭顶温柔照下,灯下两名青年端坐桌边。相貌堂皇端方,七八分相似。年长些的素冠博带,面容清俊,暖黄的光照下脸色也未见平日里的苍白,只是嘴唇未有多少血色。黑榛瞳仁半睐半睁,神色却难得的安详平静。

  他膝盖上枕着的半张瑶琴,是白桐木和上好的马尾制成。只一手搭在弦上。

  年轻些的儒冠顶还插了根古朴的白玉簪。眉目俊朗,顾盼神飞间笑意盎然,望之心喜。他并坐于年长些的青年身旁,一张白瑶琴倒有一半搭在他盘膝上,亦是伸出一只手搭在琴的另一侧。

  却是左手。

  两人一左一右,一尾瑶琴置于膝间。杨青月使右手居左,按压揉弦。杨逸飞使左手居右,指下弹拨。信手之间琴音未断,竟配合得天衣无缝,如一人奏来。

  更令人惊奇的是,两人都似手上有眼,无需观之,曲调已经熟稔,配合也早已默契在心。杨青月半睁半闭,即便睁开,眼瞳焦距涣散,也只映着前方云烟雾罩的香炉。而杨逸飞眼波流转,有时看向身侧兄长脸廓,有时注视着弦上骨节分明的五指,有时只是微睐投向廊外。

  

  一曲差几个音节未毕,一滴汗水自杨青月额边滑下脸颊,透明的汗水还未触及一线雪白脖颈,便被一只修长的食指轻轻揩去。

  “阿兄累了先歇一歇。”

  十八岁在周墨手底学商的青年语调间有和年龄不相符的稳重,分明是温柔的音色,却容不得人拒绝。遥想不远的过去,飞扬跳脱的少年变作今日模样,怕是少不得因为出了李白的师,等出了周墨的师,就要回到门中接受更重的考验的缘故。

  而杨青月也的确渐感眼前混沌斑斓,眼皮渐沉。但今日和往日不同,阿弟回来的日子高兴,也难得清醒片刻,还想奏完这一曲梅花三弄。这小半晚月夜桂香,也能从此在他深深的梦里,扎根吧。

  这样想着,却是头皮一沉缓缓栽了下去,感觉靠上了一个温暖却稍有些烙人的肩部。膝盖上的琴被轻轻震了一下,却依然凭着感觉弹完了最后几声。

  然后,他因长期弹奏琴而有薄茧的手,便被另一只除了琴茧,掌心还有剑茧的手,温柔而有力地握住。有人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低得像是从耳边直接送入,又或是从他脑海里传出……是谁的声音?

  “睡吧。有我。”

  

  雪花有很多种,终南积雪,岭上浩雪,风沙浅雪,梅上软雪,檐下冰凌。

  杨青月很久没离开相知山庄了。甚至很久都没离开怀仁斋。江南的小雪往往还未落下就在空中化成了水雾,最大的时候,也不过天白了粘着几块在枯荷褐色的圆叶上。

  可是在他的梦里,河朔北原上纷舞的大雪,如尘,如沙,旋转着,飞散着,被风吹响四野,升腾又落下。

  雪中有人在舞刀。

  刀锋破开茫茫雪幕,雪花又追逐着刀锋。刀身是上好的精铁打造,冰寒也如雪,只是反射的孤冷的光,相隔数丈也不会认错。

  百年望门,柳家刀法的焊烈是靠这朔原冰雪的水土养的。

  “好刀,好刀法。”杨青月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

  他自清楚这是在梦中才得以出声。实际上,十几年前,七岁的他真在霸刀柳家望着大公子演刀,也只能木讷无言,状若痴傻,沉默以对。黑榛瞳仁,毫无波澜。

  其实他从未曾忘记。哪怕只能在这十几年的梦中,隔着苍茫的时间,隔着真实与梦境,赞一句:惊涛兄,好刀。

  

  那时的柳大公子也只是九岁的孩子。梦中回身却已是个身量高挑的青年。

  雪花落在柳惊涛的发梢眉间,好似描白了发与眉,让这位素来冷拗又倨傲的少庄主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几岁。他握刀的姿势似要将刀捏碎。

  “不好。不如吞吴。”

  因是梦中,杨青月反显得较醒时更淡定从容,抱琴坐雪中,置于膝上。若这不是梦境,柳惊涛早已将他拉起来,关切地呵斥,不许他并不算强壮的身子骨坐在冰寒的雪中。

  纵然那些时刻,杨青月依然浑噩,连呵斥也听不到,却会乖乖站着,跟着,走着。

  不过这是杨青月自己的梦,在这里一切身外事已让步,不知寒热,不知岁月,不知真假。只剩天与地,还有他要传达给柳惊涛的慰语:

  “我的琴也不如静水流霆,但依然能奏出世间至曲。又有什么不好?十年一觉春秋梦,当初是你先劝导陪伴我。可如今不醒的却是你了。惊涛兄,我这里有一本南华经,你若能拨冗一观……”杨青月忽然脸色变白。

  雪势愈发大了。

  柳惊涛从数丈外的风雪中走近,终于看清了他身上的装扮。

  雪花有很多种,终南积雪,岭上浩雪,风沙浅雪,梅上软雪,檐下棱雪,还有……缟素如雪。

  柳惊涛一身缟素白麻,手握着刀的地方,红色一点点往下滴,将他脚边染红,逐渐扩散到整片地上。

  “别说《南华经》,如今我什么书都看不进了。”

  杨青月心中悚然,刺痛的思绪终于想了起来,没错,今岁是开元二十四年。

  桂香浓烈,多事之秋。

  杨逸飞这几年师从天下四大商会的周墨,平时不在长歌门中,仲秋将至,探家回返。将震惊江湖的许多大事,在安神的香雾中,挑拣着给杨青月一件一件说了。

  相知山庄未毕没收到消息,只是深居简出的杨青月消息有多闭塞,却是没几人知道了。

  四大世家:东杨西唐,南叶北柳。

  南叶,北柳。

  十几年前高调名动江湖的藏剑山庄,与逐渐式微没落的河朔霸刀山庄,此消彼长,龃龉摩擦就一直没有断过。

  而杨家也需考虑分别和霸刀和藏剑的平和相处之道。

  

  事实上,第二次藏剑山庄的名剑大会,收到请柬的长歌门主杨尹安将剑贴交给欧阳卫,自己并不去参加。便跟第一次名剑大会,和柳风骨有交情的吕洞宾并不亲自前往藏剑一般,都是斟酌后平衡霸刀与藏剑情面的思量。

  毕竟老一辈的,和柳风骨交情在先,藏剑崛起在后,那是年轻一辈的事了。

  杨家齐聚儒门有识之士,但从未忘记先祖杨子敬是盐商起家。长歌每一任继承者,都不可忘本,需得学习商道。这也是杨逸飞以儒童之身,拜在周墨门下的原因之一。

  杨尹安告诉杨逸飞,要接任长歌门门主,并非要钻营仕途宦旅,更重要的需得懂得经世济民之道。

  是以虽然叶孟秋不登科举,长歌门依然对藏剑山庄礼敬有加,逢年过节友好往来。

  开元二十四年的江湖惨事就是藏剑和霸刀间爆发的。

  冲冠一怒,红颜归土……

  一怒再怒,麒麟踢馆……

  霸刀山庄少庄主柳惊涛一刀,一刀地割在藏剑山庄四公子叶蒙身上,人为血人,体无完肤,百余创口……

  六月间,霸刀大小姐柳夕的葬礼那日,关中商会隔得不算远,杨逸飞顺路代长歌门去吊唁,听那里的人说没送小姐十里红妆,倒送得十里缟素……

  男儿有泪不轻弹,杨逸飞谈起的时候也红了眼眶,他在兄长面前依然是那个单纯又正直的青年,心有不平,心有喟叹,心有感慨,便都说了出来。

  说完才发现杨青月有些不对劲,眉间紧蹙,闭目睫毛微颤,流露出痛苦之色。他观兄长神色能判断程度,知道可以被琴声安抚下来。杨逸飞扶住杨青月的肩轻轻拍击,不敢走开。单手取了流霆琴横在两膝盖间,一手熟练地拨动着弦,流泻出的轻缓柔和的音调,好似一点一点能抚平兄长眉头的手,杨青月渐渐不再发抖了,却依然闭目不醒,神色苍冷。

  杨青月有时清醒了会说:真不知是谁在照顾谁,谁才是兄长。累你了。

  但杨逸飞每次都摇头。

  他拨琴的那只手只有四个指头,四指流云的名头听着响亮雅致,无人知究竟费了多大的苦心。剑也是,琴也是,那些时候杨青月鼓励陪伴,一直牢牢记在他心中。当时不懂,后来就都懂了。

 

  杨青月对他说:

  ——红尘未破,有一点遗憾,是好事。

  ——人生如梦,清醒的疼痛,是好事。

  ——能看着你越飞越高,哪怕只能看着……好事,都是好事……

  

  兄长永远都是兄长。孱弱也好,生病也好,意识浑噩也好,在他那么弱小那么不知世事的年月,曾温柔地照看包容过他的一切,便永远不会忘记。

  血脉中的亲近是很神奇的东西。

  

  杨青月在安神的香,悦耳的琴,还有熟悉的背后的温暖中,回到了梦里。

  他怜悯地望着梦中刀锋滴血的故人,看他缟素白衣眉眼沧桑痛切,浑身杀气和怒气在这漫天大雪中,不过是杯水车薪,无法挽回逝去的万一。霸刀山庄少庄主柳惊涛,他很多年都没见了,想象中的二十七岁青年,身量应更高壮。

  此时,却无助难过得变作他记忆中最初的,九岁的小孩子。小孩子提着那么长的血刃,不协调的画面却钉在杨青月的梦中,久久不肯消歇。

  杨青月没有妹妹,然而推人及己,思及那十里飞雪中离去的是逸飞,忽然有种大梦皆空之感。纵然做不出把人割出百余道刀伤的事,琴中内力也绝不会留手。

  ——惊涛兄,就让我在梦中,为你抚一曲《常棣》,略尽绵意,望能抚慰你之伤痛于万一。纵然真正的你听不到,也不知这并不真正存于世间的梦中琴声。来日若你能稍梦前事,无忧无虑的快活地笑一笑,便也足矣。亲情都是我们最看重的东西,也是我们立身立心绝不容许退让的东西。我不认可你的做法,但我选择理解……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开元二十四年。杨逸飞回到长歌门有很多事。同年三月初三,在千岛湖上召开了数年一届的诗会,李白,王维等名宿大家参与,是文人雅集的大事。杨逸飞赶往瘦西湖,邀请当时天下三大风雅之地之一的七秀坊中人参与。

  与他交情最好的是高绛婷,高绛婷有一双柔婉无骨秀手,引箜篌技是当世一绝,体质天生略有不足,并未修习剑舞,性子也随了大娘的幽婉,便推了此事,转而引荐爽朗活泼,兼通琴艺与诗词歌赋的王维琳给杨逸飞,代为参加千岛湖诗会。

  杨逸飞便遂了好友的意,邀王维琳前往长歌门。王维琳到达长歌门之后,不但觉此地处处有诗中豁达的儒门内蕴,深深对胃口,更令她惊喜的是遇到了王维和他的诗,诗中万千气象化作出淤泥而不染的隐士气质,令王维琳深为之沉醉。自此便在长歌门盘桓客居下来,在微山书院中担任琴师。

  怀仁斋和微山书院一水之隔。在这万籁俱寂,偶有蛙声蝉鸣的夜中,传来的琴声也依稀能听见。

  刚才杨青月沉沉昏过去后,心跳倒是平稳。杨逸飞便略放下心来,兄长依然靠在他的肩上,闭目沉睡,手底轻碰着琴。杨逸飞不知他在梦中经历着什么,但是紧蹙眉宇间正一点一点平复下来,也就温柔地握着他的手,调整肩膀上的肌肉尽量变得柔软,让兄长靠得舒服一些。

  远处微山书院的传来的琴声造诣水平,也只能是王维琳弹得出来的。她的心思杨逸飞一开始不知道,倒是被高绛婷旁敲侧击了一下。高绛婷也没明说,但杨逸飞很聪明,露出一点端倪便会留心注意。他是长歌门下一任门主,长歌门中无人敢隐瞒他任何事。不需要太多手段就能搞清楚。

  王维琳仰慕王摩诘……那边来去匆匆身在朝廷的大才子才作过的新诗,不出旬月微山书院就能传出新谱的曲调。

  听听这--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

  弹得相知山庄里别的琴师都想去抄谱子了。还不让王维知道也不给谱子。杨逸飞问高绛婷要不他直接去告诉王维,还被高绛婷点着额头骂了。女孩子百转千回的心思真是难懂。

  今夜弹的是一首新诗。

  “青青山上松,数里不见今更逢。不见君,心相忆,此心向君君应识。为君颜色高且闲,亭亭迥出浮云间。”

  

  曲声中半,杨青月半醒半昧,依然闭着双眼,喃喃低语着,月华和琴声洒落在他略苍白的脸庞上。杨逸飞侧过头想听清兄长在念什么,却发现只是隔水传来的那句简单的诗。

  “不见君,心相忆,此心向君君应识。”

  兄长见不到的故人。

  兄长相忆着的故人。

  兄长心向之的故人。

  杨逸飞罕见地皱了皱眉,小心翼翼把膝盖上的琴挪到一边。方便另一只手能活动。杨青月靠在他肩上,一只耳朵贴着他的肩骨。杨逸飞便轻轻地把另一只手盖在杨青月的另一边耳上。或许就听不到这首不见君的曲调了。听多了,兄长也休息不好。有了这种理直气壮的缘由,兄长就算知道了也没关系。小时候也有很多次,能人畜无害地用顽皮来解释。

  ——你若是没有生病,我也做不成长歌门主。纵非我愿,这是我从生下来就欠你的。所以我没资格去羡慕什么别的人。

  ——但如果真能有选择,我愿下一世做兄长,不让你先遇到什么别的故人。也不让那故人扰你清梦。你从来都没说过,但我知道那是谁。

  ——我知道你在梦里游遍大好河山,醒来后还想去河朔。去就去罢,但你还是会回到这里。何况你能开心,就是我最开心的事。

  ——小时候你最常给我弹《常棣》,这是一首赞美兄弟姐妹的亲情中最珍贵的曲子,很温柔也很美好。我喜欢听。你弹了也高兴。

  ——渐渐长大了,我从十四岁起出门远游,聚少离多,在离家的时候想念你的琴音,思念的时候就自己弹那首《常棣》,弹多了,想多了,调子容易变,变成了《风雨》。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变就变吧。你说过我杨家的男儿,腹有诗书气自华,无需畏惧也无需退让。这和李白师父说过的话很像。我一直谨记在心里。

  

  ——我就在这里守着你。一步不退,一寸不让,一生不离。

  

  此时离开元二十六年杨逸飞接任长歌门主,还有两年。

  此时离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霸刀与狼牙兵祸,还有十九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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