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三十八章

  “拓跋思南心无旁骛,专一于剑术,再加上天赋异禀,进展神速,是百年难遇的武术奇才。寻常人能抵御几招?恐怕连出剑的勇气都没有。”


  很多年后,武林第一奇男子方乾曾如此评价。


  方乾面对的,是武功已经大成的剑圣。他赢得藏剑山庄第二届名剑大会冠军,得赠凝结叶孟秋与柳五爷铸剑精髓的宝剑正阳,从此名震天下。


  然而早在十年前,拓跋思南首次亮相于第一次名剑大会,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便惊艳江南,叫人不可小觑!


  第二日的比试,正是第一场获胜的谢云流,与外表看上去依然未及弱冠之龄的拓跋思南。


  在开始比试之前,负责叫场的藏剑弟子犯了难,他需要大声报出比试者的身份,可是对拓跋思南的身份一无所知,便小心翼翼去征询叶孟秋的意见。


  叶孟秋亲自邀拓跋思南,请一叙来处。若登上名剑大会场扬名天下,敢问少侠仙乡何方?师承何方?也好令江湖同道们闻而知之。


  拓跋思南皱眉,文绉绉的问询他并没有完全听懂,但他听到了问师父,受过叮嘱的他立刻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不发一言。


  此刻场地另一边传来谢云流的声音,他已登台持剑,依然素袍白袂,坐忘经护体真气自周遭身侧散出,笼罩得更似谪仙不染纤尘,偏偏抱着洒然笑意看向他。


  “我谢云流是从纯阳宫而来。拓跋!你是从哪里来?”


  拓跋思南虽然脸庞稚嫩,身量却已是不输给谢云流的高挑,利索的短打麻衫下掩着精悍身形,有种介于少年人和青年人之间力量感。他也没有再用自己带的巨剑,而是按规则挑了把藏剑山庄的宽铁剑持在手中。


  他脸上陌生神色消失了,眼中便只有谢云流和他手中的那把剑,昂然大声道:“我从塞外来!”


  两位爱剑武痴的舞台,从这一刻起就不寂寞了。


  谢云流出的是绞剑式。左手剑指接螺旋剑指。这个平剑使剑尖顺时针或逆时针方向环绕划小立圆圈的动作,在剑刃前部发力,需要动用从腰经肩到臂贯至腕的力道。


  江湖行家看谢云流的手腕松,身协调,以腰发劲,立圆圈小而密,这种基本动作最能反映出功力深浅。都传静虚子天赋高,但只看这招就知道是练几千遍的基本功才能达到的水平。


  拓跋思南接的是抽剑式。最为拙朴的并步点剑与弓步平斩,将立剑由前向后上方或后下方划孤抽回。力点沿剑刃滑动。只看拓跋思南松腰,肩沉,协调地以腰劲带一气呵成,剑还注意没有太贴身,维持着手抱圆的姿态,就更令人惊叹,在这种快节奏下动作完成度匪夷所思,究竟平时是如何练的本领?


  这一场比试,比起谢云流和李君延浓烈的门派招式风格,有很大不一样。面对拓跋思南这样不知来处的剑路,谢云流敏锐地选择了最见招拆招的应对。


  这些是剑招中最简单的招式。


  却又是所有组成剑招的基本招式。


  一经变化便源源无穷。


  谢云流虽然认不得拓跋思南的武功承自何派,但是他认得组成那些剑法的招式:


  ——提膝截。跨步反刺。


  那就用穿剑式。立剑使剑尖沿腿穿出。松腰的转动要协调——


  ——左右撩剑。反身回劈。


  那就用提剑式。屈腕向上提拉剑把,在剑柄的着力点发力从腰经肩到臂贯至腕。


  ——挽剑蹲。云剑歇。


  那就用崩剑式。剑刃尖端向上点啄,从腰经肩到臂贯至腕发力。腕的突然下沉是关键……


  ——转身回刺、虚步回点、上步平刺、挂剑转身……


  那就用截剑式、扫剑式、斩剑式、拦剑式、削剑式……


  谢云流在不影响出剑的情况下,快哉开怀而笑。


  拓跋思南不知他在笑什么,却也被这股胸怀中很久没有抒怀过的情绪感染。


  棋逢对手,何其兴哉!


  少年英豪,何其壮哉!


  “拓跋!你练剑是为了什么?”谢云流深吸一口气,感受着源源不绝的真气自掌中剑气发出,胸中热意正漫上来。


  拓跋思南想起很久之前,自己也问过萧武宗这个问题。师父的答案,从此牢牢记在他的脑海中。


  师父,练剑是为什么?是为了杀人吗?


  那只是末等剑。


  是为了救人吗?


  那只是中等剑。


  是为了慑人吗?


  虽是上等剑,终究差了火候。


  那么是——


  为了服人——有剑傍身,剑未出鞘,凛然不可犯,世人不敢侮,进可取人头千里之外,退可护己身周全安稳。亮剑而出,无人敢小觑半分。


  于是拓跋思南毫不犹豫在纷澜剑光间,对谢云流大声道:


  “杀人之剑,救人之剑,慑人之剑,服人之剑!这便是我所练!谢云流,你又练的是什么剑?”


  谢云流眼神一亮,很想鼓掌,却并未改变节奏。高手过招之间的交流,恰如他们战意和剑意交锋,这一遭比试没有丝毫恶意或仇心,甚至没有太执着的输赢,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样的过招、对话,一生能有几回?


  说不定下次见面时,心境与剑术都大不一样了。


  谢云流天资悟性颇高,拓跋思南的四种剑,在电光火石之间,令他有感道:


  “能杀人而不枉杀,才是律!”


  交锋一回合,火花锵鸣。


  “能救人而不滥救,才是理!”


  交锋二回合,锋刃锃亮。


  “能慑人而不需慑,才是势!”


  交锋三回合。漫天雪散。


  “以剑心服天下,大道成矣!我练的,是道剑!”


  谢云流也问过吕洞宾类似的问题。


  师父,为什么我们又要读经书,又要练剑?


  吕洞宾睁开那双他永远都看不透的眼瞳,让他背老子道德经的第一句。谢云流早已烂熟于心,于是分外疑惑——


  “道可道,非常道。这有什么?”


  吕洞宾点拨:“经书是文,练剑是武。”


  “文、武又何为?”


  “文能成道,武自然也能成道。”


  “文以载道,武以演道。你现在可以问一个道了。”


  谢云流提剑在手,雪花落在他发上,还是瘦小的身形,却怔怔愣了好一会儿,作出了选择:


  “什么是武之道?”


  吕洞宾慈爱地摸着谢云流的发顶,缓缓道:“武最初是一种本事,会武的人首先在身体上是强者,能自保,能助人,能拒敌,能止戈。所谓的武道,不止是技能。从修身开始,身正则气直,先有势,后有招。一步步往高处走。终能达到希冀的天人合一之境。到那时,想追寻侠之大者,江湖庙堂,家国天下,至人之地,无一不可,无一不能。


  谢云流默默思量了一番:“可是如果我不想要那些呢?我觉得武道不止这些东西——”他还小,没有说出来的能力,脑中一片混沌。


  可是已经悟性惊人,令吕洞宾也哑然惊异,面露笑意。


  吕洞宾把他的手按在桃木剑柄上。


  “拔剑。”


  谢云流立刻就拔了出来。


  “你永远要记得,面对强者,敢于拔剑是真正武者的骨气。习武如果面对的都是弱者,仗着武力强横欺负别人,和恶霸流氓又有什么两样?”


  “等你呛然拔剑,奋武一争,武道才算是融进了血肉里,嵌入了灵魂里。”


  “能以身演道,能以心悟道。这便是武道的精髓。”


  回顾前尘往事,印证手中一招一式。拓跋思南与他在伯仲之间,谢云流只觉平生从未有一刻精神比此时更振奋,两人俱是越战越勇,打得天昏地暗,全不顾时间流逝,竟然在论剑台上,已过到三百招开外。


  当初拓跋思南说的收不住,果然并非虚言。


  两个时辰了。日头高升,叶孟秋坐在场边,凝神看着他们,已是满头大汗。许多江湖人身体已然疲累,却不肯离去或歇息片刻,生怕眨眼就错过了精彩的对招。


  不但赏心悦目,更是武道至高的叩问与沉吟。


  唐简在沉吟,公孙盈更在沉吟。从他们的光影流转的瞳仁中,都再看不懂起伏的波澜。


  李君延站在场边,问沉默无声的李忘生:这一局,你觉得你师兄会赢吗?


  李忘生眼也不眨,道:“赢或不赢,道有定论。”


  李君延不禁想到了旬日前的辩句:“如今的道,还是道本无情吗?”


  李忘生依然凝望着高台,声调无喜无悲:“道本一直都无情。道出于天。天不变,道不变。”


  李君延忽然有种感觉——此次名剑大会结束,他还是入不了少林内门。


  公孙盈眼中忽然流露出一丝悯色。


  与此同时,拓跋思南的招式猛然又强了几重波澜。谢云流依然能接下,眼中却浮起一丝困惑。


  世间的强和弱是很玄妙的东西。


  在谢云流在感到拓跋思南变强的时刻,生出的这种强弱念头,是从未有过的。


  即便遭遇武力内力都高于他的敌人,于他来说并非是单纯的强,而是被压制于丰富的经验或是深厚的武技积累。


  可是拓跋思南这种好似来自本源中的强,那么纯粹,那么刚猛,不含丝毫杂质。


  他竟然在对招中可以学习,以大开大合的睥睨劲,逐一去破之前制住的招式。


  要说无师自通的劲头,比起谢云流也不遑多让。


  谢云流不愿这样想,可是手底过招的感觉骗不了自己——不太像正常人。


  像什么呢?


  谢云流感受着剑意之形,剑招之貌,勉力大声问:


  “拓跋,你在何处练剑?”


  拓跋思南抡剑画出一条漫长的弧,旭日当头。


  “在沙漠深处。”


  过招交手,手底好似被灼炙焦烤。


  “在湖底淤泥。”


  万籁俱寂,浊流中暗无天日。


  “在冰崖冻土。”


  踏险峰绝地,凌万丈之渊。


  “在废墟茅房。”


  也能心无旁骛。


  瀑布下,驿路边,树梢上,还有——巴颜恪拉山刀劈斧凿的绝壁之上。


  唐简长长吐了胸怀中一口吊了半天的气。


  “胜负看来要分。”


  公孙盈眼中悯色更浓,她很罕见这般关注别人的喜悲。


  却不是在可怜谢云流。


  谢云流觉得拓跋思南身上爆发出那股强悍力量的同时,饱含大开大合的自然天地真意的剑意,却在变得痛苦。


  是拓跋思南自己在痛苦吗?


  却又是为何?


  谢云流无暇在此刻分神太多思索,他已然快喘不过气。


  可是在这种时刻,他的思绪却依然肆无忌惮转得飞快。


  此战无论输赢,他想去请拓跋思南喝酒。


  ……拓跋思南喝酒也是那样。


  或许他可以邀拓跋思南同行一段旅程,讨论剑术。


  ……拓跋思南在风景面前也是那样。


  谢云流忽然心中雪亮得落寞下来,似乎能理解那剑意中的痛苦。


  包含着不甘、寂寞、追问的痛苦。


  所有的喜乐雀跃是为了剑。


  所有的困顿沉溺也是为了剑。


  所有的心是剑,所有的血肉也都是剑。


  与此同时公孙盈闭上了眼睛,秀丽的长长睫毛垂下眼帘,似乎在做某种不容易的抉择。


  唐简叹道——


  “因为拓跋思南只有剑,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如果他没有剑,就什么也没有了。相反,谢云流却已经拥有太多的东西。所以他会输。”


  他并未转头看公孙盈,但知道她听得到。


  “你还是要赢他。”


  公孙盈睁开眼,澄澈清明,俱是傲意:“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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