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十九章

少林自北魏年间兴建,经达摩祖师发扬出禅宗流派,又在慧能大师手中光大武学,从此成为佛学武技修行圣地。唐初年间群雄并举,十八路反王烟尘喧嚣,王世充占踞洛阳古都,兵多将广,将洛阳守得固若金汤,。李世民被封为秦王讨伐王世充时,是得了少林寺十三棍僧相助先行混入城中,才能奠定速战速决的胜机。从此“少林十三棍僧助秦王”的名号就一直流传下来。而李世民登基后,也不曾薄待少林寺,封为护国寺,八十余年来,香火鼎盛不绝。

 

纵然历任李唐的数位执政风格不同的帝王,少林寺荣宠却从未断绝。尤其是大周则天皇帝虔心信佛,在她就任期更是不吝给予佛寺正面支持。少林寺、白马寺、普陀寺等名山大寺愈发尊荣。即便神龙后期权力更迭争斗趋于白热化,无论是在位的中宗一派,还是朝野声势已隐隐燎原的相王一派,都对少林寺尊敬有加。

 

因这些缘故,少林寺的政治地位,俨然已经超越了寻常的江湖门派,变成某种标杆。而在江湖中,少林寺还有另一个略显轻狂的名头——“天下武功出少林”。

 

少林寺建于北魏,比之许多传自春秋大家的武功流派成立时间只晚不早。那么这句话究竟有什么依据呢?

 

究其原因,还是少林的武学秘籍——《易筋经》。达摩祖师面壁九年留下两本武学秘籍,外修易经,内修洗髓。易筋经包含着周易古学精华,又经达摩祖师增删创新,遂成九九八十一套高深功法。易筋经是少林寺供在藏经阁的不传之密,少林史上练成这本神功之人寥寥可数。

 

大周二年面对西域菩提僧师子光的挑战,连“初唐四杰”之一的白衣渡会都含恨落败,可是他那个从未出寺门的顽童渡法师兄,却以燃木刀法重创了师子光。这位天竺数百年来武学的第一人,从此郁郁寡欢,没多久便圆寂了。

 

渡法的深厚内功来源,仅是因为他练通了半本易筋经。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寺中弟子千余的少林门派,武学上的造诣在江湖,是执牛耳的地位。

 

那句略显轻狂的说法,天下武功出少林,是在少林寺救了李世民之后,才被有心人传扬开,不知是不是借花献佛,实现某种政治建瓴。其实江湖门派并不会仔细计较各门武功出处是不是少林。他们只需知晓少林的确很强。少林寺规矩严,在外行走的少林僧人多秉承着不与人争的低调训导,毕竟树大已经招风,而许多人不介意火上浇油。

 

少林寺的弟子也不会较真天下武学是不是真的出自于少林,但是对于自身武艺水平,俨然有不容质疑的傲气。

 

事实上从白衣僧渡会,到几十年后武痴玄悲,心中那股钻研武技的劲从来都不落人后。白衣僧渡会是初唐四杰中成名最年少的人物。

纯阳子三十余岁方中进士,得钟离权点化,做了一生人事无常的黄粱大梦,弃宦修道,武功大成已是四十余岁。

子虚出生显贵,与李唐宗亲关系密切,直到而立之年才看破兴衰。

梁翠玉刻苦修炼了数十年追魂杖法,才逐渐在江湖上闯出女侠名头。

 

唯有渡会,天赋灵性勤奋一样不缺,从小在少林寺中修行,十八岁便能与达摩院护法战成平手。他喜穿白衣,从少寺山走出迎来他江湖成名的第一战前,仅是个年轻得有些过分的俊俏和尚。他在江湖上闯荡了二十年,终于败在师子光手上,见到师兄渡法的不世神功,才重新回寺闭关修行,却终难达到渡法的武功境界高度。

 

虽然渡会闭关了,但是少林寺僧人在武学上的心气,从来不曾熄灭。

 

与师子光一战十七年之后,少林寺达摩院接到了藏剑山庄第一次名剑大会的邀约。藏剑山庄新建,无人能摸清底细,对这场名为比武赏剑,实为新派立威扬名的盛会,少林寺回应的态度符合他们一贯看似低调,实则谨慎的作风。

 

达摩院派出了俗家大弟子李君延。若胜,是少林的荣幸,若败,是俗家弟子学艺不精,不会累及内门清修声名。若说轻视藏剑山庄,李君延是俗家大弟子第一人,断无轻看之意。若说不顾霸刀山庄颜面,李君延仅是外门弟子,少林寺内门并没有出面,并没有顾藏剑而失霸刀。

 

滴水不漏。

 

少林寺内门僧人仅有千余人,却有数万名俗家弟子,有的记名在册行走江湖,有的隐在少室山附近修行。很少有俗家弟子能进入少林八院之一的证道院中,聆听佛学。通过证道院的禅修后,才能进入达摩院修行少林的无上武学,这样的弟子就更是寥寥无几。李君延却是一个既得证道院首座的玄正教导,又能在达摩院中得首座玄钟指点的“异端”,也是俗家弟子中唯一一个通过证道、达摩两院考验的“少年天才”,且他的考核成绩,不仅是同辈中的皎皎者,也超过了内门数十位澄字辈的师兄弟。

 

依照李君延的资质,他早就可以正式被收为少林内门弟子,可是指点他的玄正却说,李君延还未完全放下尘心,纵然他的武学修为仅略逊于达摩院十三护法,让那些玄字辈的师伯师叔们难以置信,甚至方丈渡难都难得地垂询了一句,首肯他去参加藏剑山庄的名剑大会。玄正也坚持不能破例。

 

李君延不解,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够好,“若弟子能顺利放下尘心,请玄正大师收我做弟子。”

 

少林寺中很少有人知道,证道院首座——未来的少林寺方丈玄正,是相王李旦的亲弟弟,那便是如日中天的临淄王李隆基的亲叔叔。数十年前,相王登基的时候,曾要接回皇弟,玄正大师却固辞不受,执意留在少林寺中与古刹禅声为伴。李君延并不知道玄正大师身世是皇亲,只是单纯被玄正的禅修折服。愿跟随他修行。渡难方丈说过,白衣僧渡会红尘杂念限制了他武学更进一层,不老僧渡法佛武双修的单纯赤子之心才是他能掌握易筋经的关键。这番话被俗家大弟子牢牢记在了心里。

 

李君延想要通过修禅,最终能在武学上达到他期望的高峰境界。可是玄正却指出——还有尘心,不能入寺修行。什么时候那颗尘心转成了佛心,他就收了李君延。

 

佛心究竟是什么?李君延打点行李离山之后,来洛阳近郊白马寺替渡难方丈问候住持。李君延原来的师父也是俗家弟子,隐居于少室山中,是白马寺住持的远亲,前些年功德圆满坐化圆寂。出家人无后,因这层关系,白马寺住持将这名年轻僧人看做自己侄子一般照拂。李君延深藏的佛心困惑,也能通过逗留之时与住持的手谈略为流露,然而睿智的住持却没有告诉他答案。

 

没想到一局未毕,却有不速之客到来。李君延听声辩位转过头,只见是两位年轻道人。前一位俊朗昂扬,剑眉斜飞;后一位清秀文静,平眉抱朴。两人眼神湛湛,观之脱俗。

 

不怪李君延没有一时认出谢云流和李忘生的身份,这些时日谢云流和李忘生做行走江湖的打扮,将纯阳弟子服换成寻常缁衣道袍,道教遍布名山大川,昆仑、峨眉、青城、武当等都有信道门派,只看得出他们是修道之人,却没有亮明纯阳身份。一见之下,李君延便礼貌一颔首,尚不知对方是否有事来询。

 

谢云流却是在听明白李君延身份,便起了认识的念头。纯阳和少林交好,他们去少林寺转达吕祖对方丈的问候,如能顺便见到参加名剑大会的弟子,有机会也不妨同路。谢云流早已能听辨出李君延的呼吸平顺,轻缓。只是不知这手底下的功夫又怎样了。少林寺派出俗家大弟子的用意,比纯阳宫自己代替师父前来,更谨慎保守了几分。谢云流并不知道李君延是通过证道和达摩两院考核的少年天才,暗自猜测着俗家弟子恐怕还是不如内门弟子正统,但既然忝居大弟子,想必外家功夫不俗……

 

望着谢云流侧颜的沉吟表情,李忘生就知道,自己这位从来安分不下来的师兄,大概又要玩点花样了。李忘生自然地站在他身后半步之处,不言不语,默然静立。

 

“方丈和小师傅好兴致。”谢云流笑眯眯开口,把打扰也化解得云淡风轻,“贫道想问小师傅一个问题。”

 

虽然一见面就问问题有些奇怪,但李君延从小也是在少室山中长大的聪灵之辈,看得出谢云流并无恶意,他们气质又清澈出尘,当然不会计较言语上些微怪异,反而因同为方外之人生出几分好感,“道长请讲。”

 

“佛是什么?”

 

识人见相的白马寺住持心中对这两位不速之客的身份,已有了隐约猜测,听到这种奇怪话题,淡然一笑并不插话。李君延甫一听也是一愣,心想原来对方是来辩句的道人,心中并不介意,高高兴兴从容地合十曰:“佛是万物。”单纯真诚地反问谢云流:“道是什么?”

 

“道是万物之源。”谢云流笑着,又问:“佛本为何?”

 

辩句便是一句一句问答往复,问经书、问典籍、问江湖,问庙堂,问地、问天,随性无拘。是佛门与道门弟子经常玩的游戏。年轻的僧人和道士见了,出家人不打诳语,也不掺和红尘俗世,那就以辩句相合,寻一点感悟灵识,自是能默契同乐。只是那通常发生在认识的人之间,像谢云流这般,素昧平生,依然能自来相熟的人物,实在不多见。

 

——就是有些狂。佛是万物,道是万物之源。这种答法没错,各自典籍上都能寻到解释,解释其实有很多种。这一种恰是最意气,最压别人一头的答法。李君延并不觉得被冒犯,都是知识,都是大道,便无高下之分,看来这小道士的傲性,也不在自己之下。谢云流问的都是简单,却几百年争议不断的辩句,关于佛是什么,佛本什么,生从哪里来,往哪里去,无论是达摩,慧能,还是六祖传承下来每一任不计其数的大能,每人都要终其一生去追求这个问题。可是这又是李君延最喜欢的辩句,说出来,心中便会满足,感受到隽永的宁静。

 

“佛本无涯。”这是李君延的答案,他又发问:“道本为何?”

 

不知什么缘故,谢云流迟迟未言,目光中除了一抹迟疑之意,便是有些怔忪的模样。那就像一枚钥匙,打开了谢云流极深的念头,让他陷入了冥思之中,宛如坠入白日梦中,迟迟不醒。

 

白马寺住持一直在微笑着观望这两位小辈你来我往友好地辩句,此刻神色严肃下来,心中升起疑惑:这名小道士年纪这么轻,怎么观之入冥之态,倒像是那些四五十岁时受困于道法天地的彷徨模样……难道他道心领悟的程度,已进阶到那么远的地方?可是看这小道士嬉游随心的模样,不像是……

 

李君延却是以为谢云流陷入了较真的心态中,一时行气不畅,隐隐担心他。暗自思忖着,他问的那句“道本如何”也不是很难答,只是对于钻牛角尖的人来说,可能容易纠结。辩句如果不答,那就默认告负。李君延正想开口把谢云流拉回来,忽然察觉到对方背后那个一个沉默着,安静着,像一株宁静的松般的秀气青年,说话了。

 

李君延不明白这种忽如其来的凛然从何而来,大概是来自于他刚才都几乎完全感受不到谢云流背后那青年的存在。尽管就站在那里,看得到人,可若是不去注意他,就完全感受不到这人的存在。这种定力和安静的气质,即便是从小伴着晨钟暮鼓长大,身边有许多静修参禅师兄弟的李君延,也没见过几个人能达到。

 

李忘生声音不大,却清晰又笃定,不容置疑般,无悲无喜曰。

 

“道本无情。”

 

李忘生的目光平静地散布到前方,看着住持和李君延,眼中并无焦点。又像是那焦点在很远的地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回答那辩句,还像是——李君延有种古怪的感觉——试图叫醒谢云流。

 

谢云流的眸色褪尽了迷雾,似真的因为听到了李忘生的答语而如梦方醒来,却并无欣慰觉悟的喜悦,而是眉间极快地划过一抹惘然,心中重新默念了一遍那霜雪般宁静到残忍的四个字。

 

道本无情。

 

他的答案不是这个。

 

可,师弟,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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