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式最后算的结果是什么？”

此刻谢云流和李忘生打马而行在京畿道上，京畿道是大道，一路不时有飞驰骏马擦身而过。路旁隔了不远就有茶棚酒肆，贩夫走卒也三三两两地行着。

要去西湖藏剑山庄，他们拟定的路线是先走京畿道，在南阳转都畿道，至东都洛阳，再转淮南道至宜州，之后就可直往杭州府而去。驿路烟尘缭绕，遍览繁华盛景。不会像古道弃绝人烟，亦不会如东西市摩肩接踵挥汗如雨。若无刚才小插曲，他们出行本该轻快惬意。只是被一搅合。谢云流心情就不太好。

谢云流方才在茶寮中看似从头到尾都在比武挑剑，却是暗暗抽空关注着李忘生的进展，李忘生快要算完时，谢云流才放心无碍地去引开士兵。

卜算耗神良多，不可分心。刚才李忘生算完就给他下了一个镇山河，精神上的消耗还没缓过来，几乎是拼尽全力凝神施诀，谢云流有些担心李忘生的消耗，但见他乘骑在马上神色无异，也暗暗松了口气。想起李忘生算完的结果，按捺不住好奇去问。

因为两人骑马奔腾着，一路风声、蹄声、路旁小贩叫卖声不绝，所以说话不能像是面对面那种音量，都要用喊的。李忘生听到谢云流喊了一句，刚回答，口型辩得是“那一式——”，话音未落，谢云流已经眉头一皱，从旁边的马上施展逍遥游起身腾空，跃至李忘生背后的马上，手按住李忘生后背一试，道：“你受内伤了。”

谢云流是从李忘生的声音中听出的，尽管对方脸色未变，但是声音的音量、中气流动，发音方式和人内劲息息相关。李忘生声音虚浮，该是牵动气海翻腾的缘故。谢云流本来就在暗暗纳罕，照他印象中的李忘生功力进展，是不可能在那么远的距离，把镇山河的威力施展到那么大。其实刚才谢云流身处困局并非需要太多助力，只要有一个喘息空隙就能脱身。是李忘生担心谢云流无法支撑，才不惜自损，强行调动气海所有内息运功所致。谢云流心想：李忘生表面上看着淡淡的，生死攸关时刻他却是最担心谢云流的。

李忘生也是一惊。他们胯下的大宛马承受这突如其来的重量，惊讶地昂头嘶鸣了一下，李忘生连忙顺一顺马鬃将它安抚下来。大宛马很能负重，承载两人重量也未有任何不适，只是略被惊了一下，又平稳地撒开马蹄继续行进。

李忘生其实只是消耗过大，内伤并没多深，若非谢云流熟悉纯阳心法、耳力过人，是听不出来的。

这一路颠簸，李忘生还没来得及调息，所以声音显得中气不足：“我并无大碍，只要在驿站休息一会儿就好。”

谢云流却是以掌贴在李忘生背上，缓缓为他输入中正平和的内息，道：“不要强撑。练气最忌气竭、猛灌。这一路上我缓缓地给你导气，你把它慢慢平复下来。否则以后会有隐患。你练紫霞功这么久，不会不知道。”

李忘生见谢云流没有商量余地的口吻，只得应了，“是。多谢大师兄。”马背颠簸，谢云流一手扶着李忘生的肩，一手按在他的后背心，缓缓输入内息。李忘生便配合着运功。这样也不耽误行程。那只无人骑的紫黑大宛马也驮着行李，悠然地跟在旁边。

刚才李忘生的话还没说完，现在谢云流便坐在他背后，他也不用扯着嗓子说话，低道：“师兄，那式算出来，是大凶。”

“大凶？”谢云流诧问。

李忘生眉目黯然下去，其实他气海翻腾内息不稳之故，也有几分心神不宁的因素在中间。茶渍状如横贯撕裂，岁凶；叶片泛黄斑点杂芜，人凶；散落似飘零荒疏之态，天地凶。

岁凶，人凶，天地凶，合称三凶并劫，是占卜中最坏的预兆——世事的咎言，一生的苦谶，是穷尽人力无法改换的命劫。怪不得吕祖并未算出结果，难道冥冥中已经领悟到了预言，不忍心算出来？

可是李忘生算出来了。周易的卦爻辞是占术者的推论之语，一旦做出预测，直断黑白阴阳，再无回旋余地。李忘生并不能像吕祖那样做到心无外物地淡看结果。他心头波澜起伏，很受影响。“师父是往后推，我也不知道师父究竟算了多远之后的事。”本来谢云流和李忘生都以为吕祖是在为他们出行名剑大会算卜，但是李忘生承接之后，才发现吕祖并非只算了往后推了数日之事，吕祖的算筹一直往后延续，延伸到不知其远的未来，好似一条望不到头的河流。

天官书中言，越是久的，越是庞大的，推断起来越模糊。李忘生也不知道究竟吕祖究竟看到了多远之后。但无论多远，始终是横亘在前方的一个幽灵，压得李忘生心头喘不过气来。

“既然都不知道是什么事，那更没必要担心了。”谢云流感觉得到李忘生心头茫然与无措，宽慰道：“真出了什么事，有我先挡着呢。这世上能对付你师兄的，可不多啊。”一如既往的自许之言，令李忘生不由自主地轻松下来。他本就精神疲惫，气海翻涌，现下稍微宽慰些许，又得谢云流缓缓注入的清气像一只温柔的手抚遍周身，刚才强撑的气松下去，整个人就陷入的舒服的疲累中，不由自主地慢慢合上眼皮，想要打个小盹。

谢云流虽然看不见李忘生的正脸，但是感到前方身躯渐渐沉下来。便将那只撑在他背上的手，环过李忘生的胳膊，从他腋下伸过去，把李忘生往自己怀里拉靠住，手按在李忘生的胸口的檀中大穴上，继续为他输入缕缕内息。贴着师弟的耳边道：“你睡吧，到了驿站叫你。”

李忘生迷迷瞪瞪地应了一声，放心地把身躯重量都交托给谢云流，不可抗拒地陷入黑甜的召唤中。失去意识前，他很安心地知道自己在很温暖的地方——很久都没有和师兄这么亲近过了，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世上还没有纯阳宮，没有后来的静虚子和玉虚子，吕祖也还不是国师，他们三人周游江湖，办了很多事，都是一起。虽然生活并没有太稳定，但从来也没冻饿着。习武练剑虽然累，却每天都充实快乐、无忧无虑……

就这样养足精神，内伤也痊愈了。他们快马加鞭行了几日。经过了驿路小站，村野客店。也游览了通衙大城南阳，见到川流不息的如织人群。终于到达了都畿道的道府台——东都，或者称它陪都——“洛阳”。

谢云流和李忘生在城门验过名碟入城，预备在城中稍作歇息。身为两大都之一，洛阳规模仅次于长安。长安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气势，洛阳便是“簇乐红妆画舫，烟渺黍离之地”。比之长安的威严，显得更精致华丽。又不同于江南城镇的柔婉内秀。而是自发一种中原腹地的古都王气。

都说洛阳牡丹冠绝天下。现在尚是冬天。万木萧瑟。然而街巷店铺依然花意盎然，虽然没有真花，却有许多绢布扎成的花摆在窗外，屋檐下也吊着的纸糊的花束，处处精致。李忘生内伤早已痊愈，这些天也没落下修行，纵是繁花过眼，也与平时无甚区别。倒是谢云流兴致颇高地带着李忘生逛来逛去。谢云流本嫌买花并非大丈夫所为，被李忘生轻巧一句“既然天地化生皆是道，花又有什么不同呢？”点明，高高兴兴地买了两束绢牡丹，戴在大宛马头顶。惹得两只马儿频频气恼的响鼻，谢云流捧着肚腹，独自笑得开心。

晚风迟醉，古都熏然。旧都城在夕阳余晖的泼墨下，泛出古铜色的金边。谢云流和李忘生倒也不耽误行程，在洛阳城歇足精神后，便向着城北千年古刹白马寺而行。佛道同为方外修行，纯阳与佛家门派一向交好，少林寺方丈渡难大师便与吕祖平时互有往来。此番他们行程中也随时能收到纯阳符纸传信，告知最新事态发展，一路上的江湖交际更是能告诉他们不少跟名剑大会相关的消息。比如那名剑大会一共发出六张帖子，其中一张，便邀请了少林寺达摩堂的首座。而对方的处置态度与吕祖如出一辙，自己并不出面，委托了俗家大弟子——李君延。

谢云流和李忘生合计着，少林寺在中岳嵩山，与洛阳城相距颇近，也算是顺路要经过之地，不如趁此机会，去少林寺邀着李君延一起上路。也代吕洞宾拜会一下渡难方丈。然而去少林寺之前，谢云流拉着李忘生先来白马寺一观。只因吕祖的一句话——

“天下武功出少林。然而少林的佛法典籍是从哪里来，天下的佛法自何处来呢？”

答曰——白马陀经，渡佛西来的圣地，白马寺啊。

行到郊外，洛阳环肆起伏小山，然而许多山头仍然人声鼎沸，此地自北魏起便是佛教盛行之地，大大小小的山上佛龛佛像数不胜数。某山头曾有佛祖宝象眉目神态与武周则天皇帝如出一辙。故而武则天曾下令在此地修葺等身佛像，林林总总凿开山壁上成百上千个洞窟，于其中放置佛像，洞璧空处篆刻经文，庄严华美又神圣威严，其中最大一尊卧佛，仅是佛头便有丈余高，是为洛阳城郊一景，人称龙门石窟。

谢云流和李忘生以道教立身，从前也见吕祖与渡难大师坐而论道，佛道互辩，颇得意趣。要说论辩的功夫，谢云流和李忘生都还没学到吕祖的十分之一，只是他们性格一个聪灵迅捷，一个沉稳大气，若能同时相辅相成，倒也不会输于人后。此番谢云流拉着李忘生去白马寺，也未尝没有存着跃跃欲试的辩心。李忘生早能看出，却也不会平白阻止，只是想着白马寺不像少林还修习武技，师兄即便再惹出事都没理由和没武功的僧人动手，便也摇摇头笑着跟在他后面，踏入了白马寺古朴的大门。

白马寺最负盛名的白马石雕便立在正门之前，马身上雕两个褡裢，象征最早的佛经的源出。谢云流对李忘生道：“老庄上溯春秋战国，白马驮经是汉朝，我们道家可比他们佛家要早多了。”李忘生见两个寺院看门扫地的僧人听到往这边看了一眼，眼神很有些异样地撇着两人身上的太极图饰，李忘生歉意对他们拢拢头，低声对谢云流道：“师兄，这些就不用说出来了。”

这些年都是谢云流以纯阳宫大弟子的身份在江湖上替吕祖走动，虽然眼界见识定然比寻常人高一筹，但就这脾气，得罪交恶的事也没少干。谢云流却洒然一笑道：“无妨，真正的得道高僧，若连这点气量都没有，那也不配入主白马寺了。师弟莫要担心。我又不是来找麻烦的，只是正常走动，不需那么严肃，轻松一点嘛。”

李忘生也只得苦笑着随他了。白马寺久负盛名，前殿人声鼎沸，有许多名家大宿也会专门前来上香。他们绕过了人流，一路缓行观察寺景，渐渐游人稀少下来，四周古树成荫。前方一方石桌旁两位僧侣对坐参禅论道，其中一人年逾古稀，白眉长坠，却精神抖擞，另一人年纪轻轻，仅是弱冠青年，若不是那身淡褐色的僧衣，仅看他蓄须长发，还以为是红尘中人。

“君隐修行进步许多。你师父一定很是欣慰。寺中清陋，没有什么聊为相赠的东西，愿你此去以武证心，佛心更进。”

 虽然谢云流和李忘生并不认识他们，但依然从称谓中推断出了两人身份。真没想到还没有去到少林，就能提前见到。君隐是李君延的法号。这位褐衣长发，眉目慈净的青年，便是少林寺此番派去参加名剑大会的俗家大弟子——李君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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