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72

  纯阳部分,剧情联动之前写过的粮食短篇《天净沙》,看了更好理解,纯阳生态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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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七三九年,大唐开元二十七年,唐玄宗治下的开元盛世,迎来了新的鼎峰。中原武林在经历了“开元惨变”和“枫华谷之变”两大打击后,也好不容易恢复了生气。作为长安左近第一道观和中原武林白道梁柱的纯阳宫,也同享这欣欣向荣的复苏气息。


  正月间一向是纯阳热闹的时候,不但因为春节来临,也不仅因为正月间有道祖诞辰黄道吉日,还因为纯阳掌教李忘生的生日也在正月间。


  依照李忘生的性格并不在意什么寿诞和春节,但是对于纯阳其他弟子来说,李忘生对于他们是个亦师亦父的存在,借此机会当然要好好庆祝。※


  纯阳宫还有一重喜事:吕洞宾最小的弟子刘梦阳,与天策府年轻教头,“天枪”继承人杨宁喜结连理。纯阳的修道更在乎的是内心的修行,所以并不强迫弟子一定要断绝七情六欲,不禁嫁娶。杨宁和刘梦阳少年相识,没多少人知道他们化干戈为玉帛的身世内情,但纯阳宫上下都真心为这两位郎才女貌的青年男女在一起而高兴,发自内心的祝福。


  杨宁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天策府总教头,天资聪颖,再经统领悉心教诲,使他枪术日渐精湛,是天策门下年纪最小却最早习得真传的武术天才,算是天策府第一高手。不过他的外表与个性却总是给人天真浪漫的感觉,对于权术并不感兴趣,反而喜欢逗孩子玩。天策府总统领李承恩将他视为弟弟一般,十分照顾。※


  这感觉在杨宁被林语元领着经过天街时愈发明显了。天街上无论认不认识他的纯阳弟子们,在看到他那身天策红袍银甲的壮威将军服,和背后凛凛生威的雪月枪,都以善意友好的表情,遥遥致以稽首。


  杨宁双手提着两个坚固的柳条礼厢,装载着天策府大统领李承恩,和军师朱剑秋甄选的,为纯阳掌门李忘生祝贺之礼,腾不出手来还拜,只得左右微笑以对。好在都是些年轻同辈子弟,倒也不显失仪。


  中原白道武林同气连枝,天策为朝廷在江湖中的前驱,纯阳亦是地位超然,在开元年间联络交好。每年吉日,两派都会遣人道贺。今年杨宁在纯阳喝了姑爷酒,这携礼拜山之事,就顺便由他来承担了。


  “杨将军,千阶路很高,需不需要搭把手?”林语元天生一双月牙似亮晶晶的双眸,弯起来无论何时都是快活讨喜。她是李忘生的大徒弟,十一岁时就被送到纯阳,跟了李忘生十二年。因为名字里有个“元”字,玉真公主跟着李隆基来进香时,还送了这个小女孩一枚白玉挂坠,令她颇为迷惑,此间虚实后来李忘生也没给她详说。


  托李忘生慈柔性子,把林语元养得整天欢声笑语,走到哪里就把银铃般的笑声散到哪里。她和刘梦阳年龄相仿,身世类似,皆是双亲殁后,从小就被送上华山养大,平日里感情最要好。是为数不多知道杨宁和刘梦阳往事的,对杨宁少年时,困于家仇悲伤时说过的伤人话语,也有过小女孩式的愤愤不平。


  虽然现在大家都长大懂事了。她仍然是不自觉地,在通向纯阳殿的千街高耸长阶下,挺直了修长雪白的身段,问这样一句。不着痕迹地表示有纯阳上乘“内景经”的修为,虽然招式上不及天枪,但她的内功底蕴,提载重物之力,并不弱于杨宁。


  纯阳主殿建在高处。那千层台阶对于普通来拜谒的达官贵人们,是一道天然的屏障,风雪扑面的高寒,根本爬不上去,只能在下方的前殿烧香。内功底子不弱的武林同道,才能一登主殿,领略纯阳掌门李忘生的风姿。纯阳弟子每日在千阶上上下练习轻功梯云纵,或是负重载物,以便能见到掌门时从容、整肃,也是最基本的要求。


  

  杨宁天性率真,在天策府担任教头亦不需揣度人心,加之天策府曹雪阳之流豪兴大气女子也常比试技艺,所以丝毫听不出林语元的过分客套。熟悉林语元的人都知道,以杨宁作为刘梦阳新姑爷的身份,这位素来活络,自来熟的大师姐,本该会更亲切地当作自己人。而不是像此刻一般当做外客款待。不过她待人接物的语气实在太好,杨宁只以为是她担心想帮忙而已。


  “多谢,不必,都是练武的,提得动。”杨宁率先提着柳条礼厢往千阶上登去,脚步轻快,丝毫看不出厢中贺礼包括数十副北邝精铁炼甲片——虽然李忘生内力高深不一定用得上,但是分发给离山历练的弟子们防身,再好不过。


  林语元道:“雪月枪加上这两厢轻甲,负重几百斤,步履依然生风。天策傲血心法果不虚传。纯阳弟子在将军年纪,有这种修为的并不多。”


  杨宁是天策门下年纪最小却最早习得真传的武术天才,天策府找不出第二个他这年纪练成高超武技的少年。林语元看似自谦,但言下之意是纯阳宫像杨宁一样的少年天才,不止一位。可惜杨宁又没听出来这股暗较之意,只是笑笑说:“林真人,你过奖了。”


  “不敢称真人。”林语元无奈笑一笑,顾惜刘梦阳的一点不忿,也悄无声息地,被杨宁身上这股天真纯粹打动,化在了风雪中。不再打机锋了,很认真告知:“杨将军久在行伍本来不必讲山门规矩,俗世之人随意叫一叫真人也无所谓。但既然与我纯阳结缘,在这主殿千阶下,有些称谓还是稍微讲究些。”


  “还请指教。”


  “纯阳宫目下能称‘真人’的,只有那五位师长。除此之外,皆呼‘道长’即可。”


  杨宁知道,是享誉江湖的‘纯阳五子’:纯阳掌教玉虚真人李忘生,灵虚真人上官博玉,清虚真人于睿,紫虚真人祁进和金虚真人卓凤鸣,都是御赐封号。


  杨宁从善如流改了称谓:“林道长,不过我原以为,道门修行皆是真君。”所见处皆是白雪世外,卧雪拥云的美景,仿佛可以登仙化羽,仙乡深处,再不管红尘纷扰。


  林语元不由道:“将军这句颇得我辈灵悟,难怪小师叔她……咳,江湖朋友本来不该拘束,可是杨将军你是……往左边看,能看到什么?”


  杨宁边走边转头望去,一段红墙掩映在古松白雪间,隐约见到琉璃彩瓦,虽然被雪峰挡住全貌,可以想见这建筑的恢弘。他不由得道:“纯阳的几进别院,估计不逊前殿。”


  林语元道:“不是别院,它叫做玉清宫,是修建给皇族修道时住的宫殿。里面有好几片建筑群落,天元殿是供陛下休息的宫殿,慈芳宫是供妃子休息的,明启殿是皇子们的住所;大和堂是臣子们休息之地。开元八年和开元十二年时,陛下率后宫、百官臣驾来住过。玉清宫至今仍留驻士兵,和我纯阳弟子一起看守。杨将军既为天策府的壮武将军,要是和其他江湖朋友一样,真人真人随便叫,被士兵听了去,参你们天策一本……”


  杨宁恍然大悟,俊眉一挑,口型轻道:“神策的士兵?”


  林语元颔首道:“也不怪梦阳小师叔没告诉你,她常年在后山别院住,前殿很多事都不烦她的。而且这几年……”她那句隐隐含着叹息之意的话还未说完。千阶左上方的风雨回廊中,忽然传来铮然的剑鸣之声。


  千阶左右有许多回廊山桥,连通向各个山头,据说最终要修三十六座殿宇,群峰环抱,簇拥着镇岳宫前的太极广场,合道家天罡之数,不过如今还未完成,只修了十一座。饶是如此,也已经有许多弟子每日在回廊中切磋武技,练习腾挪闪避,轻功来去。运气好的时候,最上方纯阳主殿里的掌门李忘生还会出来,亲自指点他们的武技。


  前方风雨桥中有两人在切磋试剑,杨宁感到了那两股切磋内劲,其中一个颇有根基,另一个却若有似无,是师门长辈在指教小辈吗?可是他发现林语元的眉头一皱,动了动嘴唇,停下脚步,在犹豫是往前走,还是绕开走旁边那座风雨桥。


  林语元停在原地,盯着不远处,对杨宁道:“可否在此稍待?过一会儿若是无事,便不管吧;若是有什么,我不能袖手旁观……”她的最后一句话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听不见。


  杨宁不明所以,但他内力深厚,运使出来,就能把前方切磋剑鸣听得更清楚,这一探之下就更奇怪,剑招分胜负的比试,居然还在不停说话?普通人听不见。杨宁练得更清明的目力,能看清桥上情形。


  武技稍高的是一名身量高大的少年,他的对手却是个没多高的小童,才学了不久入门剑招模样,左支右绌十分狼狈。


  “连入门剑法都使不好,静虚教废物,一点不错。”


  话音未落,那小童身形一僵,胸中鼓起痛楚,本来垂落下来的剑又重新刺出,但是节奏被那一激之下,本来就吃力,更紊乱起来。小童咬紧牙关,不让痛呼出声,眉头都忍痛得皱了起来,两眼狠狠瞪着那人。


  高个子的少年不费吹灰之力,把他的剑拨到一边:“你那是什么表情?谢晓元,在弟子房我就告诉过你们,纯阳五脉真人只收根骨天赋最好的当弟子。见你是有武脉灵根之人,我才好心想招你来我们紫虚。你小小年纪懂什么,入门三月筑根之期,若是我紫虚门下,哪怕你这种小小的四代弟子,师尊也会亲自指导通经铸骨,每日还能领到紫还丹。你偏偏要跟着那一脉……现在还有机会后悔,只要你愿意来……”


  小童剧烈地喘气答不上话,头偏摇得拨浪鼓似的。


  “哼,那我只好费心多指导你一会儿,可怜你在那边学不到多高明的剑法,啧。”


  话里话外以长辈姿势咄咄逼人的这位少年,叫做高剑,是紫虚真人的二弟子。每年春秋,是纯阳宫招收新弟子的日子,会把之前从山下投奔而来的,安置在弟子房中的少年们,选个吉日,一起领到太极广场上,由长辈们挑选收徒。


  纯阳五子如今已经不亲自收徒,都是三代以后的弟子挑拣。即便如此,若是被五脉真人的三代弟子挑中,也有机会被他们师父亲自指导,是莫大的幸事,诸弟子无不以拜入各位真人门下而感到荣幸。


  所以高剑看中谢晓元那孩子根骨不错,想去招徕他成为自己的入室弟子时,怎么也想不到会被对方拒绝。更可恼的是拒绝的理由还是因为他是洛风所救,约好了要等洛风来做他师父——静虚一脉的挑选,一般都在诸脉之后。而且每次,愿意入静虚的弟子并不多。毕竟剩下的弟子里,不少根骨平庸之辈,宁愿去灶房鸽舍做寻常看门弟子,安安稳稳地混个日子。或干脆成为纯阳游历江湖的俗家弟子,也不愿入并无真君庇佑,还明里暗里受排挤的静虚一脉。


  但是谢晓元不这样想,他是洛风救下的孩子,他觉得洛风比这个凶巴巴的高剑好多了。这些时日拜入洛风一脉门下,谢晓元被照顾得很好。他天生体质阴虚,修炼剑法和别人不同,需要先筑半年的根基才能更好地练剑。洛风不但亲自替他去雪峰上采药——虽然没有紫还丹那么好,但紫还丹那种猛补大药,他恰不能吃,洛风亲自调配的五味苦株丸才是最适合他的体质。


  谢晓元感觉得到洛风师父的操劳用心。师兄师姐们,每人吃的丹药,练剑的进度,根据各人体质和心性有所区别,都是洛风一手操办,虽然静虚这一脉人并不多,但正因为此,都能由洛风师父亲力亲为照顾到——谢晓元觉得,比起每次在太极广场上,看着凶巴巴的祁太师叔带着凶巴巴的高小师叔,边教边骂那些战战兢兢的紫虚小弟子们,不是好多了吗?为什么高剑师叔要如此贬低他们静虚一脉?甚至在谢晓元已经解释了自己体质要半年后才能练入门剑法,还是执意要“指导一二”?


  孩童天真无知,怎会明白被拂面子的高剑,输给洛风,一口气梗在嗓子里几个月,无奈静虚一脉都待在偏远的莲花峰上,除了每日在纯阳五子眼皮下的早课,洛风轻易不让他们离开驻地。今日高剑好不容易撞到谢晓元落单一人来到天街回廊,又左右无人,岂非是出气的大好机会?动手之间并不轻饶,让谢晓元吃了不少苦头。不过高剑出气也要寻个冠冕堂皇的“指导”理由,免得挨祁进数落。(“静虚一脉?”祁进眼底冷光一闪:“理会那逆党余孽作甚,有那功夫多练你的剑。”)


  高剑身为祁进二弟子,跟了祁进几年,知道师父曾因此事和卓师叔吵过架,还受过掌门师伯的告诫,好像上官师伯也略有微词。即便是滴水不漏的于师伯似乎也在偏袒静虚一脉。没有这些师叔师伯们暗地里照拂,静虚这支在崇玄署里都不能记名,各类盛典也不会露面参加,师长被废黜过一脉弟子,怎么可能安稳在纯阳宫发展那么多年?


  洛风是谢云流的亲传弟子,待在纯阳宫的时间,比于师伯他们都要早。素有人望。这些年除了紫虚一脉,其他脉的三代弟子,或多或少入门时都曾承过洛风的情,隐隐奉他为纯阳门派大师兄。下一代执掌纯阳的若变成了静虚,触怒天家,想起当年旧事,纯阳好不容易发展欣欣向荣的势头……这都是祁进担忧过的事,高剑自觉很有必要为师父分忧,有机会就打压一下静虚。但他不敢直接触洛风的霉头,只敢暗地里欺负四代小弟子。

  



  杨宁并不知这些门派隐情,却也感觉那高大少年似借着指导之名,在徇私泄愤,若是发生在天策军中,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站出去制止。但这是纯阳家事,他瞥了一眼林语元,发现她早已一副预备干涉的表情,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可是还没等林语元走出去,从回廊对面忽然又出现一人。在可见视野之前,杨宁竟然完全没有感觉到,不由得大吃一惊,要不就是此人轻功速度极快,要不就是这人内功深厚得多——那股隔着回廊如冰似霜的气息猛然刺入骨髓,看不清的身形闪过——杨宁暗想,两者都是。能有此造诣,此人必是纯阳五子之一。以纯阳五子的身份,干涉这种小事着实绰绰有余。杨宁更放心了些,可是为何身旁的林语元脸色更苍白了?



  高剑眼前一花,手中的剑就莫名其妙掉地,腕骨处一阵酸麻,抬头便是祁进那张俊美却冷得像是数九寒天的脸,不屑“哼”了一声,沉道:“你不去练剑,在这里干什么?”


  高剑忙不迭捡起剑,哆嗦道:“弟子,是在探问晓元师侄的修行……”


  “还需使剑探问?基本的切脉相骨,要再教一遍?”


  祁进毫无温度的目光扫过高剑,转到谢晓元身上。这个在高剑威压下毅然决绝的小童,望向祁进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又受到空气中那股无处不在的冰霜气息影响,竟然牙齿打颤咯咯作响。


  看不清祁进的动作,刹那之间他已经握住了谢晓元那只细瘦得有些伶仃的腕子。并没有用力,但是谢晓元竟然紧张得浑身战栗起来。


  “不,不劳祁太师叔垂询。”谢晓元鼓起全部的勇气,话音未落看到祁进那凌厉的侧颜,立刻一句话又说不出来了。


  祁进根本不把静虚四代小弟子放在眼里,只是在给高剑示范诊脉相骨,“这小孩阴虚体质,可以修紫霞心法或练符术,偏要吃半年的苦株丸来筑剑基?冥顽。”最后一个词不知是在说谁。


  谢晓元猛然想到师父的教导,心中有股力量支撑住,答道:“静虚一脉乃是剑宗弟子,剑之所指,心之所向!弟子不想修紫冥真气或修丹谷之道,只想学剑!”


  祁进手底下意识一紧,这才正眼打量这小童,捏得谢晓元手腕发青,但其实对于紫虚真人来说已经是轻到察觉不到的力度。要是他真想计较,轻易就能卸了谢晓元手骨。“学剑?纯阳最锋利的剑,不在那里,在这里。”


  吕祖评价过,祁进的剑术,是如今纯阳五子中最锋锐的一位。他这话说得虽然骄傲,但也基本是事实。


  谢晓元觉得,祁太师叔似乎在透过他的眼睛,在对别的什么人说这话。因为祁太师叔的手,不自觉捏得越来越紧了,眼神也越来越冰寒彻骨了。不知道又捏到哪里的穴道。谢晓元浑身一酸往下滑,徒留一只细白的手被吊在空中,不由得痛得尖叫一声。


  忽然间从远处廊外赶来另一个身影,挡在了谢晓元身前,空气中只听“咔”一声闷响,不像是兵刃相交。谢晓元的手腕被松开了,他失去重心平衡,不明所以往后倒去,还没落地却被接入一个温暖的怀里。在落入那怀里之前,周身令人安心的气息就让他知道了来人是谁。


  “师父!”谢晓元抬头上瞥,果然望见洛风那张永远温和又沉稳的脸庞。单手抱住谢晓元,另一只手腕却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垂在身侧。

  

  谢晓元修行太浅,甚至高剑也没看清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祁进握住谢晓元手腕那股力是怎么被引开的?廊外的杨宁和林语元却勉强看清了,均是倒吸一口冷气。


  洛风以类似太极云手的引致招式,把祁进的手劲从谢晓元的腕处,卸到了自己的腕上。虽然成功了,但是这突然的变故,让祁进深厚的内劲不由自主地爆发出来,反弹到那着力处,竟然把洛风的手腕弄脱臼了。


  祁进脸上震惊之色一闪,眼神冷了下来:“掌门师兄传你紫霞云手,不是让你混着天道剑徒手拆招。你不拿剑,用什么剑招!”


  洛风放下了谢晓元,左手握住右手脱臼的地方,咔擦一声响,脸上抽搐一闪而过,汗滴落雪地上。自己把手腕脱臼接好,对祁进叙礼道:“徒手亦能成剑。《冰剑囚龙篇》这篇手札,祁师叔看得比我早。”


  祁进脸上恼怒之色一闪而过,那是他无法反驳却也耻于被提起的事实——当年他入门习剑不得要领,于睿为了帮他参悟,曾从旧书奁里找出一本写满练剑心得的手札送于祁进。他果然修行大有进益。但直到那些招式在脑海里根深蒂固后,祁进才获悉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那本手札,竟然是他素来厌恶已久的谢云流记录的心得。

  

  祁进气愤之下,以内劲把书册震成了许多碎片。不过于睿那里还有许多抄本。剑气厅查封后,谢云流从前的笔墨都被神策军销毁了,只有几本以前存放在李忘生处的手札,在于睿小时候习剑时,李忘生看她聪慧过人,便传给了她。不料却勾动一段少女心事,于睿有空就望着那些书稿,遥想谢云流的风姿,不知不觉间誊抄了许多份,倒是方便了后来的师弟师妹们修行太虚剑式。


  后来洛风剑术进益到适合阶段,于睿又给了洛风一本。《冰剑囚龙篇》记录着谢云流十六岁到十九岁名剑大会后,对天道剑势的许多感悟。其中有一句:“无锋无我,袖手天地俱是剑,人剑合一。”祁进记得很牢,想忘也忘不掉,郁闷不已。


  此刻被洛风说出来,祁进脸上火辣辣的烫,他气道:“那是什么修为使的?你又是什么修为,也想以肉身化剑?如果我手上拿剑呢?怎么拆?”


  “不拆。”洛风很平静地承认:“祁师叔的剑,我挡不住。”

  

  祁进被噎了个严实,气到极点,声音反而压得极低:“那为何还照着学?难道你还打算着什么时候他能回来——!”


  谢晓元听不懂,只觉得祁进太师叔话中有说不出的恐怖意味,他身后倚靠的洛风师父的胸怀,还是那么温暖,却蓦然一僵。他看不见洛风师父的表情,只觉得,可能是让人非常难过的表情。



  祁进话说到一半,却被廊外远远传来一阵笑声打断,林语元远远地,以极其乖巧的声音道:“祁师叔,这么巧呀,我正找洛风师兄呢。洛师兄,掌门师父找你有事,跟我来吧。”


  祁进领教过几次林语元这套拉大旗做虎皮的小女孩把戏,本来是不屑一顾的,心道自己才刚从李忘生那里来,哪里有什么事找洛风。忽然见林语元身边跟着一个天策小将军,既然有外客在,便生生压住那股拆穿的念头。


  祁进视线扫到杨宁身上时,忽然“咦”了一声,他看到了雪月枪但不认得,那两大厢重物也没放在眼里,但杨宁身上浑厚的天策傲血内劲让他多相几眼。刘梦阳婚礼时他还在外追杀恶人谷的一个歹徒,并没有回来参加。但是不妨碍他能从种种讯息里推测认出:这是杨宁。


  然而祁进什么也没说,甚至在经过杨宁身边时,发出了一声以为对方听不到的轻轻“哼”声,便转身消失在风雪回廊中。高剑告了礼也忙不迭跟着师父一路小跑。林语元这才收起堆出来的笑容,暗道侥幸地擦了擦额头的汗。


  “语元师妹,多谢。”洛风作了一稽,揽着谢晓元的肩,告了个诺朝反方向走。虽然有天策外客,但是静虚一脉素来避嫌。洛风也探出杨宁少年豪杰功夫不错,但也只有按捺住结交之心,招呼都不便介绍,默默转身离去。谢晓元还迷迷糊糊蹭在洛风掌下,喃喃小声问:“林师叔不是说……掌门太师叔有事找师父你吗?师父,你的手……还疼吗?”


  “不疼。小傻瓜。并不是掌门师叔真的找我。”洛风苦笑着摸了摸谢晓元的脑袋,摇了摇头,不多说,总会慢慢明白这出的,承了很多次林语元师妹的情,都多亏李忘生明里暗里吩咐。洛风带着徒弟往莲花峰回去,逐渐远去的声音中,有谢晓元天真无邪的欢呼声:“今天师父要带我去放风筝吗?太好啦。”


  虽然杨宁亦不懂刚才暗流汹涌的原因,但每个门派都有些不便为人知之事,这种看上去复杂又纠缠之事,不便向不熟的林语元打听。还是等以后有空,慢慢听刘梦阳分说吧。他于是对林语元提了唯一和自己有关的问题:


  “紫虚真人,是不是对末将有什么误解?”


  刚才祁进走过他身边时哼了一声,也没有介绍,极为不合礼数。但对方看上去是认得出自己的,这种态度值得商榷。


  林语元一边带着杨宁继续往纯阳主殿走去,道:“小时候,梦阳小师叔给你写信,一开始你回了些不好的东西,恰好被祁师叔看到了。他很生气——”林语元打起精神,笑道:“没关系,来日方长,他一定能重新看待你的。”


  杨宁脸上一烫,那时候他刚失去父亲,迁怒仇人之女,面对刘梦阳的照拂,不知道怎么办。很悲伤,心底虽然一点都不怪她,可是只能对她很冷淡,甚至在信上,用鲜红的朱砂笔,回了大大一个“仇”字。没想到那么幼稚的往事,居然被冷面骄傲的祁真人看到了。总觉得这以后来纯阳的日子,又多了一重变数。


  不过,杨宁在终于登上千阶顶,俯瞰银装素裹,琉璃彩瓦的辉煌山殿景致时,不由得想到:这看似清静的世外之地啊……神策,权柄,帝阕,似乎都和大殿响起的晚钟一样,盯住了纯阳的每时每刻。大殿的宝盖顶般,也都沉重地压在人的肩上。在那样的压力下,雪地也会崩出裂痕。他刚才所见的风波,似是这道裂缝的冰山一角……怪不得说,仙乡久在红尘里。


  


  纯阳宝殿坐落在南峰最高处,巍峨的两仪门边,许多菁英弟子们练剑比试,气象万新。扑面的爽风净雪中,有丹炉浓郁的檀香味。


  杨宁跟随林语元进入大殿,四周彩帛垂幔装饰是为了庆贺正月里道祖天尊的诞辰。桌椅漆新,锦绣飘带是庆贺李忘生的生辰。碗盏瓢杯里还有些剩下的花生红豆,椅背桌角还系着红纸绢花,不久之前一对新人在这里接受了祝福。


  李忘生平日起居,是在纯阳宝殿北面的太极殿中,但是每日公干时分他都会待在宝殿里。宝殿分为前后两进,以一扇高大的鎏金屏风相隔。


  正常会外客等在外殿中接见,但杨宁和林语元忽然听到了内功传音之声,普通人是听不见的。内殿后一个和蔼温柔的声音道:“语元,带杨贤侄进来吧,左右也不算得是外人了。”


  林语元暗道惭愧,虽然师父不可能知道,仍是歉然不把杨宁当自己人那点小心思,在前方默然引路,绕过屏风,来到后殿。


  后殿中间是一张宽大的梨花木桌,搁得齐整的字画笔砚,有致的花木扶疏。还有个小型太乙九宫星盘。桌前空处,摆满了长片象牙算筹。纯阳掌教李忘生就坐在桌后,鹤发白眉,依稀可寻当年俊美秀色。双目精光抖擞,仿佛被磨洗多年的古玉。身上掌门服制宽大飘逸,像是月光揉旧了的颜色。李忘生周身散发出深厚内息流动,但并不是像祁进那种冰霜刺骨,而是温和静谧的,如檐上新雪,拂面不寒。


  虽然杨宁在婚礼时已经见过李忘生一次,也不算太熟悉,此刻见面却感觉极为亲切,面对着一个宽厚长辈,他心情一下子就轻松下来。江湖上都说李忘生掌门待人如沐春风,还未曾说话,杨宁就有这种感觉。连平日不喜欢背的官样贺词,也在卸下柳厢介绍中,不知不觉四平八稳地说完,发挥得异常出色。要是李承恩和朱剑秋知道,一定会夸奖他的。


  李忘生含笑纳了,请杨宁看坐,林语元已经砌好了新茶。


  “雪月枪,三十年后又见到,也是一种缘分。”


  杨宁成婚时并没有把雪月枪带到堂前,这也是他第一次背着雪月枪来到纯阳宝殿,好奇道:“掌门当年见过家父?”


  不但见过,而且那时谢云流还受了安乐公主的怂恿,差一点就和天策府三位将军打起来。当时李忘生竭尽所能化解了那场危机,本不欲师兄被外人看做韦后阵营党羽。可是没想到后来,师兄倒成了最大的逆党之一,和天策府又刀剑相向……前尘事远,这些年纯阳重塑道门无争之象,天家恩荣不曾断绝,和天策府也友好往来。新秀喜结良缘……唐隆年间的劫难破立,一步步走到今天,殊为不易。


  “一面之缘。”李忘生点到为止,温和地对杨宁道:“梦阳多年住惯了后山别院,你在那里用度有什么不便,直接告诉语元或天白。听说你这就要下山去了。天策军务倥偬,新婚既别,要爱惜自己。”


  这般关切话语,令杨宁心中十分温暖。此番事发突然,大统领急诏他回营。是年后即将颁布针对明教的“破立令”,此时,这世上只有唐玄宗和天策府总统领李承恩两人知晓的计划,关于明教的大光明寺……杨宁这些年轻的将领们,都还不知道内情,以为很快就能回来。


  “一定会。至多旬月,那时再来拜会您。”杨宁把热茶一饮而尽,惊喜笑道:“甜的?”


  喝下的华山岩茶,本味很苦。年轻的客人大都喝不惯岩茶本味。如果造访者是杨宁这类小辈,林语元就会按照李忘生的指导,将花蜜掺入冲泡。


  “少年人都喜欢甜味。”李忘生淡道,他喜欢看到他们脸上纯粹的笑意。来做客的每个人都说这种茶苦,师弟师妹们亦然。比起雪峰上随处能采摘的岩茶,华山上更珍贵的是空雾峰的洗泉茶,滋味清冽,但产量极少。除此之外就是每年御贡的毛尖,也不算苦。


  李忘生少年时只觉岩茶略苦,回味甘后也能忍受,就一直喝下来,喝惯了。如今倒是不习惯别的茶了。


  叙着闲话,李忘生问:“听闻此次藏剑山庄的名剑大会,也给天策府发了剑贴。李统领急召杨贤侄回去,难道是为此事?”


  杨宁面色一变,眉眼黯然:“非也。掌门有所不知,那剑贴其实并没有到我们天策府手中。被陛下指给了安将军手下的高手令狐不灭。”


  天策府被扫了面子不说,藏剑山庄本是敬佩天策武学,好意邀请天策高手品剑,却被朝廷插手,相当于明抢了天策剑贴去给安禄山。但是唐玄宗十分宠幸安禄山,又有谁敢违逆圣上的意思呢?  


  藏剑山庄作为东道主,也觉得受到了冒犯。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怎好轻易得罪天颜,只好眼睁睁任由此事发生,默许了令狐不灭参加名剑大会。


  名剑大会已经举办过三届,剑贴一向能者得之,每一届都有抢夺剑贴的事发生。江湖人看重实力,偏那令狐不灭的剑贴是被皇帝以权势逼压天策交出的,格外令江湖人士不齿。


  “不过,”杨宁年轻的眉目又振奋起来:“那令狐不灭,半道上被一黑衣蒙面剑客杀死,剑贴也失踪了,想必在名剑大会上,抢剑贴的黑衣剑客会出现吧。真希望到时候李大哥能放我休假几日,好去观看名剑大会盛况。”杨宁知道李忘生此番也要亲自前去名剑大会,继续道:“那时,也能再看到掌门您了。”


  李忘生轻轻摇了摇头,指着桌上象牙算筹,道:“未必,卜了一卦,此番很可能远行不成。”


  一副卦通常要重复算三次,才能言之凿凿。否则就是“浮空卦”,信与不信一念之间,最是天下铁口直断一张嘴的花样。李忘生学得是高深的天官诀,比世俗道人的卦象算得更精确。而且他也不轻易解卜文。如果他说了结论,那定然是算了几次都是相同结果了。


  事实上,李忘生算了四次,


  第一次,算筹从筒签里拿出来的时候,全洒落在地上。


  第二次算出了结果,不宜远行。


  第三次算出了同样的结果,近日远行不成。


  第四次,算筹又洒了一地。


  令人不安的征兆。


  但是李忘生什么也没说,也没有改变决定,而是做好出行准备,静静等待,究竟会如何被预言所阻断的时刻到来。


  他只对杨宁道:“你回去的路上,单人匹马,千万小心。”


  杨宁点头道:“是说前段时间,各大门派弟子被神秘浪人一刀毙命的事吧,我们天策弟子也遇害了一位。万幸梦阳说,纯阳倒是无人伤亡。我会小心的,要是敢来,定要叫他试试雪月枪,为我兄弟报仇!”


  东洋魔剑浪人给各大门派降下恐怖阴影,使出偷袭暗杀手段,杀害了各大门派的一些弟子。各派吩咐严加防范。但是,纯阳势力之内,只有几位纯阳五子亲传的高材弟子受到挑战,并没能杀死他们。


  甚至,那鬼影小次郎蒙面去挑战洛风,还没出手,就被洛风当做鬼祟宵小,一剑挑飞了。


  这里面固然有鬼影小次郎没像其他一刀流武士使出偷袭手段,使得纯阳弟子们都有防备,更重要的缘故——便是于睿来不及捂住雨卓承在纯阳宝殿汇报时大声嚷嚷所说的——那剑道,很熟悉!


  不是剑招,招有形。一刀毙命的招式,中原门派从未见过。


  不是剑气,非内劲。感觉不到任何内功,只是以快狠取胜。


  而是剑道,一种玄之又玄的气质。


  少年天才雨卓承在纯阳上下小有名气,和那蒙面剑客交错了一招,对方就跑了。他一边在背后大声追问“为何隐隐有纯阳的影子?”那人跑得看不见了,雨卓承才兴奋地跑去找于睿。当时于睿正在镇岳宫中,和李忘生商量几大门派传来的神秘的浪人剑客之事。雨卓承一看,掌门师伯和师父都在这里,想也没想就滔滔不绝地,把和那浪人剑客交手的感觉一股脑全说了。


  于睿好笑,摸了摸十六岁的雨卓承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头顶:“你才学到几重,说得清什么是剑道?”


  雨卓承说不清楚,但还是睁大天真的眼眸,坚持道:“虽然形和劲都变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熟悉。”他闭上眼睛回想了一下,道:“像是,师父的拂尘第一次搔到我脖子的感觉。那个时候我快要死了……我,我不会忘记那种感觉……”


  “又瞎说,那时候你还没学纯阳的剑,现在倒说和剑道像?”


  这没头没脑的话,只逗得于睿哑然失笑。其实以于睿的聪明才智,和李忘生在分析时,刚才也在猜测,东瀛浪人,有没有可能是旧年远渡之人?但是那人虽然远引东瀛,这些年来到大唐的东瀛剑客一波又一波,不在少数,又怎能轻易断定背后是不是有那个影子呢?


  而且,据其他弟子目击和交手,浪客的一刀斩绝的招式,跟纯阳剑招根本不相同,也没有任何内功心法。于睿是个认实证之人,过于理智的判断让她否定了可能性。再听到雨卓承说不清楚的剑道云云,也只以为这孩子练剑过度,头脑发昏。雨卓承虽然天资卓绝,在三代弟子中根骨无出其右,但毕竟年纪太小,剑术造诣比起他同辈的师兄弟们来说,还是有所不及。于睿自然不会只相信雨卓承的一面之词。


  但是李忘生内心狠狠一抖,想到洒了一地的算筹。再看到雨卓承虽然不清楚那种感觉,但坚决认定熟悉的颠三倒四说辞,内心没由来恍惚。若真是——哪怕有一丝一毫可能,李忘生的内脏挤成一团般痉挛起来——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感受了。原以为这心早已古井明镜,不惹丝毫尘埃——瞬间便张牙舞爪破坏了他和睦得近乎失真的道境。  


  他三十年没有变过了。那个大雪纷飞的惊变之夜,他彻底成熟,以少年身躯迎接了一颗痛苦疲惫到苍老的心境。别人眼中所见,都是李忘生负起剩下的重担默默往前走。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夜他被迫疾驰了十万八千里,这三十年来,反倒只是原地踏步,让年龄渐渐跟上心境。所幸呆的久了,经验积累多了,能越来越从容平静,游刃有余。


  可是刚才那丝恍惚,让他浑身如被冰浇。如果是你真的回来,那么我终于又能向动荡不安,不确定的前方而去吗?


  无所谓好或不好,只知道必须竭尽全力化解恩怨。但就是这种竭尽全力也无法预料好坏,也无法把握的患得患失之感,让李忘生那一瞬间,又领略到早已作别多年的心情。


  ——你让我苍老,又让我永如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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