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净沙

祁进和于睿,非CP,粮食文。

聪明的小师姐和傲娇的大师弟,我想写这两个有立体感的人物很久了。

这是发生在开元十八年(730)的一个小故事。非传记,仅是同人。很多细节被写成了片段灭文的纲和梗。但没必要再去写了。全部废弃又很可惜。遂贴出来。


  祁进二十岁(710),两年前,摒弃凌雪阁杀手身份,洗心革面拜入纯阳宫。正经历着身份与心态的双重转变。

  于睿十七岁(713),作为从小在纯阳长大,被吕洞宾收为第四个弟子的清虚子,年龄虽然比祁进小,但辈分上已经是祁进的师姐。舞勺之年的少女有了心事,却给了只存于想象中的大师兄。

  卓凤鸣十八岁(712),拜入纯阳门下也刚两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

  这三人年岁相仿,辈分相当,性格却是大异,心境也迥然不同。

  祁进的嫉恶如仇。

  于睿的聪慧敏锐。

  卓凤鸣的莽勇血性。

  都非常有棱角。

  这时候的纯阳是:

  吕洞宾还是纯阳掌教,经常在纯阳上下走动着。

      李忘生(693)还未接任,三十七岁,与其是师兄,更像个慈柔又温和的长辈。

  作为他们的“师侄”辈的洛风(702),二十八岁,比三位小师叔都要年长。独自拉扯着静虚一脉,善良坚强又可靠。

  三师兄上官博玉(705)二十五岁,不爱说话也不参与议事讨论,是个内敛又才华横溢的人。

  还有一些可爱的小辈,如刘梦阳(12岁)和林语元(14岁)。

  不要问卡卢比,这时候于睿还没去歌兰朵大漠(732开元二十二年)。

  不要问谷之岚,这时候她才六岁,(划掉)裴元舅舅正在玩治好白发萝莉的失语症的游戏(划掉)。

  不要问唐子衣,这时候她才十五岁,不会知道华山上将来有个冷漠帅哥拒绝了她的求亲。

  再来说一下江湖形势。与我们熟悉的天宝安史年间不同,这时候的江湖,声势喧嚣得如日中天的门派,是明教。

  破立令还没颁布。大光明寺事变还没发生。在雄才大略的陆危楼领导下的明教,声势愈发壮大,随处可见信徒。

  早在十三年前,开元五年时,明教的法王就闯过了纯阳号称不破的星野剑阵(省略吐槽这里bug的两百字,以后有机会详说)。如今势头更胜当初。

  一年前(729),明教两大法王盗走了藏剑名剑大会的宝剑“碎星”,致使第三届名剑大会未能顺利举办。年轻的叶英(25)独身战胜两法王,令江湖始知这青年武艺之高已至大家境地。

  除了痛失宝剑,名剑大会打了水漂的事外,这一年,倒霉的藏剑山庄祸不单行:八岁的五公子叶凡被人贩子拐走。二十一岁的三公子叶炜在修为尽毁后离庄不知所踪(其实是去投湖,然后被柳夕救了)。如果这时候采访新接任庄主的叶英大哥,大概只有五个字:很忙,很心累。

  新设定里霸刀在开元十七年也搞了一次扬刀大会,纯阳,唐门,长歌,昆仑这些老交情门派受邀参加了。李白拿到了柳静海铸的海天孤鸿。所以是藏剑那边刚被盗了宝剑没搞成名剑大会,霸刀就趁机来了一发——此处省略吐槽bug的两百字。

  回头继续说开元十八年,即将发生一件震惊江湖的大事。那就是昆仑被恶人谷滋扰不堪,前来中原武林寻求帮助。唐玄宗下令天策府联络名门正派,助昆仑派赶走恶徒。

  然而没想到,两年之后,当天策,神策,纯阳,长歌,忆盈楼等名门正派的联兵准备将恶人谷一举铲除时,却攻不进一夫当关的恶人谷。在王遗风领导之下负隅顽抗的恶人们还分化击破了各大门派的精锐,令中原武林损失惨重。这便是著名的“开元惨变”(732),也是八年之后浩气盟成立的契因。

  那是后话了,在开元惨变还没发生,正派尚未意识到危险,简单地认为恶人们乃是乌合之众时。精通卜算、洞察先机的纯阳派中,年仅十七岁的少女于睿,嗅到了一丝……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此处为虚构,不要当真)

  故事便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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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不让人觉得冷,只觉得空,该想的剑招想不出来,整日练剑对着坚硬的试剑石,要不就是把石头击碎了,要不就是把石头整块切下来,究竟如何才能练到师父交代的“乱石穿孔”精髓?

祁进曾经对自己的剑术颇为自信,他从来不失手,从来不会失败。又快又准动静又小,本来是他赖以为生的本事——他不能去想那些事了。好不容易才不必枕着匕首入眠,好不容易才不用在无星的黑暗中毁掉别人的家——不能想那些,于是无事可想。他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断绝凌雪阁并不算体面的故交往来。蓦然发现,天地大,心已经空了。

荒芜又空寒的雪山巅,冰冷刺骨的雪水里。他一遍遍地背诵道德经: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

水是最无私最博大的,澄澈一眼望到底,能洗净一切污秽。冰水锻骨,风雪炼剑。上佳的根骨资质与不错的功夫保护他免受寒气的侵袭。心底却灌着苦涩的灰烬。像是烧坏的泥胚。他鞠着雪水一遍遍地浇在身上,仿佛在下意识洗着身上沾染不尽的污血,任那身段已濯如白玉,却还是嫌不干净。

前尘如梦,人间悲喜已与方外之人无关。师父吕祖的话是唯一救命的稻草,正如师父是他心底能涌现勇气与温暖的唯一源泉,春风化雨润万物,在这滋润中荒芜的心也萌出了新绿的芽。

不要紧,未来会更好的。他对自己说。眼下只需想出洞穿石孔而不令石头破碎的剑招击刺,这大概需要把力量集中在极小的一点,可是祁进练习了太多次仍然失败,其中的奥妙就像一条若隐若现的线头,总是抓不住……

该怎么办?

多思无用,祁进本身也并非脑子特别好使的人。读经都要花很多时间去理解。其中很多深意晦涩难懂,即使记下来,欲辩已忘言。剑招也是,刚入门时祁进在吕祖帮助下才能读懂。如今正是他似知非知,尝试独自参悟的艰难时刻 。

哪怕很辛苦,也不愿浪费大好修行时间。

他坐下让潭水淹过头顶,冰水浸润了他的口鼻眉眼。凝神屏气。开始练习另一项吕祖教授的功法。

龟息屏气功。可以假死入定。外人看来不吃不动,无呼吸无心跳,宛如圆寂。但这是辟谷的必经之途。

眼熄,鼻塞,耳聋,口闭.....

他已练到封住第四识。

气竭,第五识

神灭,第六识。

若练成了龟息功,功力再进一层,是不是就能领悟到让石块穿孔的剑技了呢?

闭息意识的刹那,祁进看见了火。

火中凌厉的刀剑声。

火中屋盖倾圮的断裂声。

火中有人在哭,稚嫩得惹人心碎。

火中的血,蜿蜒如河。

火中的小女孩.....

他放过了她的,他明明放过了她的,她逃了吗,活下来了吗.......是谷云天被灭的满门中他一丝悯心偷留下小女孩的性命,那孩子的眼神太干净清澈了。仿佛能映照出他的累累血罪,令他每每回想,都不禁溺水窒息般想逃开,又想彻底洗净。

祁进试图驱赶这些景象,却已无法控制心神。

猛然间一身铮然剑响,如遏行云,震得灵台清明。令火中嘈杂景象分裂四散。他口鼻中猛然灌入大量冰冻的水,呛咳着冒出水面。

睁开失神的双眼,依然是方才濯洗身躯的雪水池,入定前看到旁边嶙峋怪石上的几片残雪还未化去。他在池水中闭息不过一瞬,却头晕目眩,分不清到底是汗水还是池水浸了全身,好似在冰火中煎熬良久。

一柄细长的,材质如寒玉的剑,插在池边岩石缝隙中,还在摇晃抖动着发出清音。刚才就是这声附着巧妙内劲的剑响令祁进从迷失中回过神来。

祁进抬头,看见了晶莹剔透的雪。

纷飞落雪中的白纱与秀色。

上清莲云冠,五朝华阳服,飘逸的惠剑,雪白的授带,披在长及腰身的青丝上的雪纱。

十七岁的少女正是舞勺芳华的年纪。一手执着白玉拂尘,另一手却捻着食中双指,不知是算卜还是念诀。

“看到有书平白坠地,心血来潮白日捻一卦,算到师弟你有憋窒之劫,循着卦象而来,居然是练龟息功溺在雪水池里。你寒气入体,会惹出病来。若是就此走火入魔......又要劳师父他老人家操劳良多了。”

于睿年纪虽然比祁进小,但她自小就在纯阳宫长大,聪颖早慧,深得吕祖喜爱,功法修行在新入门两年的祁进之上。且博览群书,洞明观火,心志与智慧远超年龄。

两年前,祁进刚入门时,于睿不过豆蔻芳龄,已能在国子监中对答如流,得圣上嘉许。观之灵气脱俗不似凡尘中有。祁进彼时刚洗心革面,在纯阳一言一行无不审度良久,自然对于睿平日里敬慕有加。丝毫不把这个小师姐当做小姑娘,反倒是真真切切当做吕祖、李忘生一般的师门长辈来侍奉。

祁进只听恐累吕祖,加之练功窘态被素来敬仰的于睿看到,一时又惭又羞,道:“上回听大师兄教诲勤能补拙,本想努力补上修行,没想到还是过犹不及,徒令师姐操心了。”

于睿在听到“大师兄”三字时俶尔皱起秀眉,眼中划过一丝不着痕迹的波澜。祁进说的是如今纯阳宫中吕祖亲传齿序最年长的李忘生。可真正的“大师兄”三字,可不该如此冒失呼之。毕竟那是.......于睿暗叹了口气,她知祁进自听到静虚子叛出师门之事后,便与纯阳年岁浅入门时间短的弟子一般,视谢云流为叛徒,不承认他是师尊大弟子的身份。况且祁进从前又是效忠皇家的出身,认定开元正统,自然对废帝逆党多有微词.......

于睿心思何其细腻,不待祁进发觉,又掩饰如常,道:“忘生师兄参功不缀,可他宽柔平顺,练得再辛苦心性也很稳健。你若只学到形,性子里依然一味负气摧折,是钻了牛角尖的。送你顺势而为四字,好好参悟一下。”

祁进道:“多谢师姐指点。其实我......”祁进半句话又吞进肚子里。他最大的瓶颈在剑招领悟上,可是他素来孤傲,性子也倔,示弱求助都开不了口。

于睿来时看到地上剑招痕迹便明白几分,此刻又观对方神色,简直像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从善如流道:“我前日恰好找到一本有注释的剑谱,倒是很适合你入门理解。跟我来拿吧。”

祁进过去血液似冰,寡淡亲缘。来到纯阳宫后,很长时间才学会自如收下师门之间的帮助与关怀。其中于睿好似读心术一般地妥帖细腻,曾一度令祁进受宠若惊。他没感受过母亲的爱,也没有姐妹细心的照料,吕洞宾与几位师兄尽管周全,却并非这种带着母性的温暖。从这一层面上来说,于睿对祁进的意义便并非单纯的师门前辈,更放在了亲人的重要地位。纵然他也知道,于睿只是很寻常地照顾他们而已,但对于甚少得到关心的祁进来说,一点暖意都似兜头的骄阳了。

“多谢师姐。”祁进以内劲化去衣服上残留的雪水,跟在于睿身后半步的距离。于睿侧身驻步,等他并行,不着痕迹地拂去他的拘束,点化他们并无任何高低之分的事实,真正让人感到如沐春风。也令祁进每每感觉在这个小师姐身边是最自如舒适的。

于睿这种超乎年龄的聪慧,起初很让祁进吃惊,但时间久了,也慢慢习惯了。

祁进二十,如新磨洗的玉英。于睿十七,似含苞的芳蕊。都正值桃龄。他对她却没有男女好逑之感——并非是纯阳宫有禁令,也不是于睿缺少身为女子的魅力,而是对于祁进来说,令他最触动的部分,都与风月无关而已。

何况,修道不涉情爱,在祁进的猜测中,像于师姐这般通透,聪灵的人,定不会像普通女儿家一般有任何情思暗缠的,又有什么人能值得她的芳心留驻呢?

于睿颇得吕洞宾疼爱,她一直居住在主殿镇岳宫旁不远的清槛居中。道号中就带着个“清”字。祁进暗自想着,吕洞宾的弟子中已有三名真人,忘生师兄是十八岁封的玉虚真人,博玉师兄也是十八岁封的灵虚真人,于师姐更是得圣上嘉许,破例十五岁就封了清虚真人。难道下一个竟也会落到自己身上吗?祁进甩开思绪,他是不去奢望这些好事的,只想练好师父吩咐的那一招......这世上,什么也比不上师父的吩咐。

于睿的居所布置得雅正大方。从国子监回来,一并带着许多宫中赏的古董珍玩。吕祖亲自去寻了一株有灵气的金丝楠木,制成屏风与架子,方便将御赐的捩翠炉,折腹盘、青釉五管瓶。还有一块莎车的和阗玉,巧匠包了髹金鹤纹在外面,案头上进着香供起来。

“又是金又是玉的,圣上真会难为我们这些方外人。”于睿见祁进的目光中隐有震惊之意,叹道:“御赐的,不供起来也不行,不过........” 于睿轻挥拂尘,一匹素练白纱就从架子顶端垂下,把东西遮挡住,布帘上是清爽的松竹花纹,衬得整个房间更简约。“没人管的时候就可以挡起来一会儿了,看多了腻得慌。”她带笑说着,眉梢间都是少女的天真狡黠。

书桌墙后挂着不少卷轴,阎立本的画,褚遂良的书。这些御赐的文玩倒是颇得于睿喜欢。桌上临的道德经也是学褚遂良的,线条娟秀,飘逸流畅。祁进没练过书法字画,他握了十年剑的手拿起笔来总显得生硬。每日里誊抄经卷的字体都不成样子。看到于睿已经练得一手瘦劲飘逸的楷体,心中说不出的羡慕。

于睿房间有整整一面墙都是书。国子监赏赐来的。吕祖给的。她自己搜罗的,林林总总,涵盖经史子集诸多类别。她还有两个又高又深的书奁,也装得满满当当,时常在发愁以后新增的书放在哪里。此刻于睿正埋首在书架间,翻找答应给祁进参考的旧剑谱,藏得颇深,她不得不费一番力。

誊满蝇头小楷的纸下露出不少裁得小巧的笺纸。上面却只写着寥寥几个字。祁进无意间扫到,见那些笺上,皆是“云”,“静”两字。大小不一,深深浅浅,祁进十分好奇,捻了一张来看。这种笺纸比一般的宣纸还要硬,墨色也更不易脱落。纸色并非纯白,而是半透明的浅淡粉色,是长安城老字号纸堂里很流行的书笺,没想到于睿也喜欢。只是这“云”,“静”又有什么深意呢?

想到昔年间凌雪阁内见闻,祁进拨弄着纸响,无心问道:“师姐,你也喜欢用这小笺作诗?”

时下达官贵人或附庸风雅的文人之间,流行起小笺传诗,祁进在等待任务时见过几回,便以为于睿也要用这些特殊的纸来写诗。却不知本来背对他找书的于睿,浑身骤然一僵,面上飞快划过无人见的一抹红晕。还好她坐忘心经有底子,不至于让心跳变得急促紊乱,被几步之外的师弟察觉了去。

她本来没打算在小笺上写诗,写的都是一个名字。却每每写下“云流”的“云”,或是“静虚”的“静”字后,便不敢明目张胆令这念头发酵,弃了笔平复心境。那些写过的字,不同间距不同心情,每一张都不舍得扔。

所幸祁进还没联想到那上面,可万万不能令他看出端倪。

于睿转身时已调整如常,她才思敏捷,每往前一步便组了一句诗,等走到桌前时,已能以假乱真地颔首道:“我用这两个字来凑句玩,正好得了四句”。她边挽起右袖,在砚池边仔细并了并笔须,饱蘸浓墨,凝眸写下,恰好嵌了小笺上位置不同的“云”和“静”字。

万古云飞断,

岂是春秋闲。

静潭深自照,

冰雪孤光鉴。

祁进心中赞赏。师姐雅趣高致,字也写得好看,只是这些甜言他从来不惯说出口,浮到面上只剩下淡淡的笑意。

于睿成功掩过,把剑谱交了祁进手中,嘱道:这剑谱是纯阳太虚剑意第二重,和师父教的一样,但上面有参悟后的心得注释,是很适合你进益的。只是这回须得稳扎稳打,莫再贪图冒进了。

祁进如获至宝。他发现于睿说得果然不差。这本剑谱边角有些泛黄,字迹也很旧了,字体和于睿不同,想来是师父或忘生,博玉两位师兄年轻时留下的。祁进也没刻意提起或去问他们,想着把上面剑招注释领悟练好了再去致谢。

这本剑谱的确很适合他,很多他想不透的问题,或者会犯的急躁毛病,上面都提前一一指出,还条缕分明地列出了解决破法。最令他惊喜的是,这位剑谱主人的剑路,凌厉决断,锋锐难当,和祁进的风格不谋而合。

祁进自得到这本写满注释的剑谱,进境不可同日而语,一招一式感悟精妙,太虚剑意使得越来越得心应手。精神气也一日比一日好。

有一日在镇岳宫前的太极广场上,祁进兴之所至舞了一下午的剑,练得物我两忘,神清气爽。待他收势后,却见太极广场边站着个气宇清华,风度翩翩的中年道人,那身白衣道袍颇有纯阳制式特点,手中还执着一只拂尘。奇怪的是,祁进却从未在纯阳见过这个人。见他稽首,只得茫然回礼,心中却在搜肠枯索地思索着……这是谁?

“新秀才俊,剑术了得,这样的年轻,还一表人才。经年别见,纯阳愈发后生可畏了。”那中年人捋了捋一缕仙风道骨的长须,笑容浅淡。祁进观之,这道人年龄似乎比李忘生师兄还要大上几岁,不禁更茫然。据他所知,比李忘生年纪更大的师门前辈不就一个叛逃的谢云流吗?可看这道人的雍容随意,显然不可能是传闻中废帝逆党谢云流了。那人要是回来,断不会这样心平气和地站在纯阳镇岳宫门前。而在祁进听闻的那些或离经叛道或张狂飞扬的传言中,谢云流要桀骜得多。这个道人却是观之可亲。

“吕仙师又收了个好苗子。小道长的剑意,颇得了几分令师当年风采。未来那件事,说不好就要偏劳到小道长身上呢……”

那人审视的目光在祁进周身逡巡过,却一派坦荡不令人反感,有种前辈掂量后辈斤两的认真。祁进没想到自己只是舞了一套那剑法,就好似获得了某种认可,可是,他还不知道这个看上去辈分不小的道长是谁……

“张师兄,那件事还不一定呢,您就惦记着抓我新来的师弟去干活。我可要在师父面前参您一本了。”

从镇岳宫中走出的于睿眼中透着灵气,好似读心般解了祁进心中的困惑。

“师弟,这是张桎辕道长。令我们纯阳在江湖间长脸的很多事都是他帮忙的——你赶紧叫一声师兄,占个同辈的便宜,否则到了师父面前,他们又要忘年交地把我们隔在外面了。”

祁进模糊听过,这个和吕祖情谊不浅的张桎辕,少年奇才,洛阳城中名声在外,还曾经婉拒了吕祖想要收他为徒的打算。却在与吕祖秉烛夜谈后深感投契,遂有半师半友,老少忘年交的一段佳话。这些年间张桎辕的武技和人望在江湖间积累得愈发多,颇有一方武林名宿的风范。因和纯阳的渊源,加之他也真心实意仰慕纯阳之道,内外皆将他看做纯阳在俗世中一名分量足的代言人。

这回张桎辕上华山,便是得到天策,忆盈楼,少林等几大名门正派互通的消息,商议昆仑边动静愈发诡异的恶人谷之事。昆仑忧心仲仲联络各门派的信函中,诉苦被恶人谷滋扰不堪。几大正道出于武林道义同气连枝,都认为那恶人谷一群乌合之众,商议派几队门中精锐弟子前去襄助昆仑派。张桎辕便在替纯阳牵头此事。

他在镇岳宫中望见祁进在太极广场上剑气纵横,便兴起了把祁进纳入去讨伐恶人谷精英弟子的心思,却被于睿轻巧阻住。

和所有人都不同,于睿一开始就不看好此事。

观中大事,吕祖自会决断,日后属意李忘生接任掌门,便也经常找李忘生来传导。李忘生的性子和柔平顺,大部分时候也只是安静地聆听执行着。为了听到更多意见,吕祖也会多找几个徒弟来参详。只是上官博玉内向不爱说话,在会务上经常一言不发。祁进又是个刚来纯阳不久的愣头青,很多事搞不明白。有建设性意见提出的,反倒经常是年仅十七岁的于睿。

像此番张桎辕上华山联络讨伐恶人谷之事,言辞轻快,于睿却蹙眉质疑,所虑不少。张桎辕笑道:师妹心思细腻敏感,别太担心。我江湖的大好儿郎,人多势众,又岂是浪得虚名?定不会让那恶人谷獠众占去便宜。

于睿见劝不动他,也只有无奈低叹了一口气,道:人多势众不假,谨防分而击之,心若不齐,终酿大祸。

然而张桎辕却当于睿是个小女娃敏感担心了。他江湖经验颇足,恶人谷实力他心中有数,并非妄自尊大,也并非看轻于睿,只是宽心地想:师妹到底还是太年轻,也太善良单纯,容易担惊受怕……把形势想得悲观复杂了些,也情有可原。

他所不知道的,却是吕祖在听后沉吟良久,转头对李忘生叹道:“忘生,你要记得。纯阳在江湖中的俗事,交给桎辕那孩子处理就好。但,此后纯阳攸关国本之事,要记得问你师妹一句。”

李忘生低头应了,记在心中,且在未来果然如约执行,于睿也不负所托地令纯阳远离了枫华谷之变和大光明寺之变的血腥,在此后十几年风雨中屹立不倒。

且说祁进莫名被张桎辕青睐地看上剑术,本想招他进恶人谷的讨伐队伍,却被于睿使个眼色打发走,搅黄了这桩事。

“哎……”张桎辕可惜地摇头:“这孩子剑术路子是云流的……”

“张师兄!”于睿蓦然提高声音打断他。

祁进刚走到门口,也不由得吃惊地回头,他听到了“剑术路子是云流的,”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想从于睿和张桎辕脸上看出答案。他们却谁也没有重复那个名字。

“祁师弟,你该走了。”于睿声音是难得的严肃,眼神却带了几分锐利地看着张桎辕。

“当年我不愿意来华山……”张桎辕依然是淡然随和的模样,眉间却有点惘意,像是在真正地可惜着什么人:“就是因为觉得……纯阳的雪,太冷了啊。血有多热,雪就有多冷。”

于睿心中一凛,继续岔开话题,敛衣起身:“那我就给张师兄泡一壶茶暖胃,就不会觉得纯阳雪冷了。”

祁进在于睿的眼神催促中,不明所以地离开镇岳宫,心中有几分小委屈,不知道师姐为什么阻拦自己去为江湖同道效力,但师姐做事从来都很有道理,他只好揣着不明白,一个人在纯阳的风雪回廊中走着。更令他迷惑的是……他真的听到了“云流”那个名字?那不是纯阳宫的禁忌吗……?自己的剑术路子怎么会是他的呢?还是自己听错了?

忽然间前方女孩的谈话声和细细的呜咽传入耳中。祁进只见两位穿戴纯阳道袍制式的女童站在回廊角落。其中一人抱着双臂似在呜咽垂泪,另一位拍着她的背,不住安慰她。

祁进认得她们。

安慰人的小道姑天生一双月牙似的亮晶晶的双眸,弯起来好似无论何时都是快活讨喜的,是李忘生的大徒弟,林语元。祁进常常想,也只有李忘生师兄那般慈柔性子,才能将小姑娘宠得这般无忧无虑,整日欢声笑语的。即便是最安静沉默的上官博玉师兄,也会被她的笑声逗得开怀而笑,甚至有兴致拨弄琴箫。上官博玉才艺出众,诗词歌赋,琴箫书画无一不通,只是平时甚少展现在人前。于睿曾笑着打趣:托林语元的福,大家才能偶尔沾赏一二。倒说得上官博玉不好意思,给他们一人送了一幅题字,美曰其名“堵于师妹的嘴”。

此时林语元不住说着安慰逗人的话,就像一股春风在风雪回廊中吹来,令人周身一暖。

而盈盈垂泪的那位,却出乎祁进的意料了。那是师尊最小的弟子,刘梦阳。虽然刘梦阳只是个垂髫小女娃,小小年纪心性却很坚强大气。她双亲既殁,从小就被送上华山养大。但年纪太小,吕祖还没传授多少功夫,她也扎扎实实地练着基础。祁进只记得这是个安静善良,很会体贴人的女孩子,怎么会在这里暗暗落泪呢,莫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祁师叔。”林语元向祁进打招呼,一瞬间发现什么救星似的,指着祁进,朝刘梦阳安慰道:“你别想那事了。快看看祁师叔的脸。祁师叔的脸那么好看,少看一刻就吃亏了,看了包你心情好。”

刘梦阳果然被她逗得破涕而笑,“祁师兄,她不是有意消遣你的,不要生气……”

祁进才入门不久,林语元和刘梦阳在纯阳宫待的时间都比他长。如今的祁进,还不是未来那个冰冷高傲,令弟子们噤若寒蝉的冷面真人,而是个还没太树立师叔威严的青涩青年,自然也不会真的介意小辈们的打趣,便摇头示意无妨。

“还不是为了你!”林语元转头扮了个鬼脸,“祁师叔,虽然我知道你不会放在心上,还是勉为其难打我一下吧,这样她心情就更好了对不对。”说完还蹦到祁进面前,象征性地拍了自己一下,果然逗得刘梦阳笑软在廊柱边,眼泪来不及擦,又哭又笑的:“你别闹……”又被林语元蹦过来拽着手臂,去刮她花猫似的脸:“破个例,带你去听上官师叔吹那首新曲子,你都不知道多好听……”

祁进算是刘梦阳的师兄,自然要关心一下这个从小身世多舛的女孩,温声问:“小师妹,你怎么哭了?有什么难处吗?”

林语元有心替刘梦阳遮掩,笑着接话:“女孩子心情不好的事,祁师叔就别问啦。谁没个烦心着恼的时候。祁师叔天天板着脸,不懂也没关系。”

刘梦阳擦干眼泪,却豁达地并不隐瞒:“没关系,语元。祁师兄是师尊亲自收的,也是亲人了。可以告诉他的。”

祁进那一刻心中暖流满溢,他想到了师门对他的关怀,也不愿辜负这份情谊。便认真地听着。刘梦阳从怀中掏出一张粉笺,她的手也还在抖,没握稳的小笺飘到白雪皑皑的地上——刺目得骇人。

粉色的小笺,女孩儿家文静秀气的蝇头小楷,粗看去不过寻常致意招呼的谦辞,上面却被回了一个触目惊心,像是血混朱砂,凌乱笔触的“仇”字。

“我……我给他……写封信……问好。我父亲对不起他们家……害了他爹……我爹嘱咐我好好照顾他……”

到底是个女孩,看到那个刻骨又冷酷的仇字,眼眶一红,鼻尖又酸了……她却还是低了头捡起粉笺包回了怀里。

“他叫什么名字?”祁进心头涌起一阵怒火。

刘梦阳有些害怕地看着陡然变得有些冷酷暴戾模样的祁进,忙道:“他,他叫杨宁……但不怪他。而且他不讨厌我的,他只是很悲伤……不知道怎么办……师兄,不要怪他。不是他的错。” 

祁进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表情恢复正常,半响道:“小师妹,你真是太善良了。”

“还因为很喜欢他。”林语元望着刘梦阳猛然双颊通红,作势要打她的模样,边吐吐舌头逃开边笑:“你可赖不掉。用桃笺来写信,这太明显了……这有什么,我们纯阳又没有说不准喜欢什么人。”想到此处不以为然地翻个白眼,像是喃喃自语,又像说给什么人听:“喜欢,有什么可害怕的……”

祁进却像是才明白什么似的,“道法自然。关雎之德,这就是师尊说的善缘之一吧。粉红色的桃笺我还以为是用来写诗的,以前在于师姐那里见过……”

说完祁进才和两位小辈面面向觑,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漏嘴了不该说的。

林语元和刘梦阳的神色都惊呆了。

“于师叔!会!喜欢!什么人!吗!她!写了!什么!”林语元急得攥住了祁进的袖子。祁进不得不着慌地抽出来。

“写的是……我不知道……也许她……”

“也许师姐是喜欢那种纸而已。”刘梦阳见祁进神色窘迫,善解人意地解了围。

祁进几乎是落荒而逃,他几乎不明白这种恐惧的心情从何而来。他只是忽然意识到那些碎片般的疑惑和线索,像一根布满血痂和尘埃的铁弦,“崢”地弹响在静谧的白雪世界中。

——那孩子的剑路是云流的。

——这本剑谱凌厉决断,很适合你。

——陌生的字迹。

——师姐,你也喜欢写诗?是啊,我恰好得了四句。

——几十张粉笺,没一首诗。

——云字。静字。

祁进几乎跑得有血沫从心腔喷到口中,终于回到了屋中,翻开了他出门前还看了一遍的剑谱。这本不知道被他翻了多少遍剑谱,上面注释笔迹都背下了。每个角落都看过。

也许除了书封的夹页。因为那里被缝住了。因为通常书封夹页没有文字。剑谱内容也齐全,祁进也没有拆开看过。

这念头在他想到书封的第二个常用处愈发强烈——写名字的地方。

祁进小心翼翼把缝住的线拆开了,意料之中地看到了,有如释重负之感,更多的却是愤怒与无力——

谢云流。

果然是谢云流。静虚子。云字。静字。粉红的桃笺。旧年的剑谱。

于师姐——祁进身侧片片剑谱散若雪花,以内力震碎成万千小块——我再笨,你也不该这样对我。

祁进赶回镇岳宫时,张桎辕还没走。于睿已经给他添了三回茶。

“张师兄。”祁进神色冰冷,无视于睿眼神的疑虑,对着中年道长拱手道:“请让我加入讨伐恶人谷队伍。在下不才,愿为江湖同道贡献心力。让那些叛徒,骗子,恶人,坏蛋——统统挫骨扬灰,在这世上消失!”

于睿想要出言阻止,却很难扭转了。祁进意图明确,张桎辕乐见其成,笑得开怀:“年轻人有志气是好事。欢迎你。”敲定事宜后,张桎辕满意离开。镇岳宫中只剩下祁进和于睿,还有突然的沉默。

“祁师弟……危险啊……”于睿是发自内心的担忧,她的卜算,她的推测,她在蛛丝马迹间看见的血色罗网,很少见的感性流露,于睿是真的想阻拦下一次。

“师姐!别说了!”祁进瞥向他素来敬为天人的小师姐。他那么爱戴她,信任她,在她眼中她如此高华遗世,不染尘埃。他何尝舍得这样对她说话?可是他心中的暖流都冻成了冰块,在那下面,铸就未来十几年间纯阳鸿沟的土壤正在萌芽,“你为什么要喜欢谢云流那种人——你——”

于睿浑身一抖,骤然被揭穿的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在这种情形下,于睿无法去解释。因为祁进的眼神不留回圜余地的冷和怒。与于睿一直以来遮掩此事的忧虑一致。在这个谢云流被定性为叛逆的开元正统年间,没有原谅的余地。

祁进不曾听过那些故事。

祁进不曾见过他们讲述故事的眼神。

祁进不曾明白,自她出生起,她最亲的几人,师父和师兄们心中,谢云流究竟占怎样的地位。

祁进不曾有那样的好奇,那样的洞见,那样的质疑,去思索冰冷白纸黑字下,到底隐藏过多少不为人知的真相。红口白牙,青简灰飞,一笔笔,一个个字间,都是血。

于睿生平第一次想落泪。

是不是喜欢一人总让人更容易落泪?

而她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祁进!住口!”

他们讶异地抬头,看见的却是站在镇岳宫门口,和平时很不一样的李忘生。

在祁进的记忆中,李忘生总是温柔的,有时甚至温柔得像水一样,永远不会刺激人的情绪。

李忘生的性格也很淡然。从来都一派镇定,情绪不显,什么事都温良地点点头。

但这时的李忘生露出了情绪的其他面。令祁进恍然意识到:他也是会生气的。

李忘生生气了。不是训诫,不是数落,而是干脆利落的禁令。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再也不许跟于师妹谈论这个。”

甚至没有解释原因。但祁进知道谢云流这个名字是禁止谈论的,虽然心有不甘也只得接受这样的处置。再也不问此事,也不向于睿求一个答案。

但心底又增加了新的疑惑,并且直到很久之后,才把那疑惑梳理清楚。

此事后十几年间,李忘生没有发火过,但也不止一次令祁进脊背发汗,服从于掌门威严之下。不怒自威,不重不威,平平淡淡间有力量。一直都是李忘生的手段。但是很奇怪的是,李忘生看似很生气的这一次,却没有多少威严,他不分由说地呵斥与禁止间透出的,是一种让祁进感觉怜悯的东西——

像是软弱。

所以连商量的底气也没有。

这也是因为谢云流害的吗?

谢云流让祁进敬爱的这些人都变得不正常。

要落泪的于睿。

骤然软弱的李忘生。

还有后来,因为卓凤鸣毁了剑气厅,就罚他一辈子背着那柄巨剑的吕祖。

谢云流,都怪你。你果然是个祸害。

我不会饶你的。

开元二十年,中原正道门派联军攻打恶人谷,却被分化击破,最终损失惨重,大败而归。酿成了举世瞩目的开元惨变。

祁进侥幸活了下来。却是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

在濒死之际,他又看见了一次那双火中纯澈的双眼。

他再从地狱中爬出了一次。

唐玄宗为了抚恤纯阳并各大门派,参与者无一不记大功劳。祁进也因此在晋封紫虚真人的道路上前进了一步。他也逐渐树立纯阳宫中的地位和威信,开始变成那个冰冷,骄傲,一心伐魔卫道的祁道长。

他从昆仑那边活过来,回到华山上的那天。于睿等到了他,确定伤势痊愈,便即将启程下山游历,前去戈壁大漠之中。

“现在知道当初为什么不让你去了?”于睿背向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还听不听我的话?”

“我听的。师姐太聪明了。我一辈子都会听师姐的话。”祁进这样保证。坚冰化开了吗?他不知道。冻土下的绿芽还在吗?他不知道。师姐还喜欢谢云流吗?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

他一辈子也不能知道。

这些旧的故事掩映在纯阳的风雪下,新的故事,正在悄然孕育着,未来即将各自绽放在他们的人生中。

遥远的歌兰朵沙漠中,一双宝石般的眼睛,正在黑暗中闪着光彩。

而秦岭深处,新生隐士幽谷中,刚治好失语症的白发小女孩,坐在万顷花海中,发出的第一声是:好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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