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73

73

  太极广场是纯阳弟子每日早课之所。四五百名弟子斋坐听经的场面十分壮观。今日却破例放了一天假。清早,广场上只有十来名弟子。

  因为今日是纯阳掌教李忘生带弟子下华山,去参加名剑大会的出发日。名剑大会是武林盛会,掌门除了带本脉数名玉虚弟子之外,也会在其余四脉中挑选数十位高材随行观瞻。诸位弟子无不把能随掌门去参观名剑大会,视为殊荣,极为踊跃。

  此刻在太极广场上的,是选出来跟随掌门李忘生去参见名剑大会的弟子。虽然掌教命他们辰时来集合动身。可是他们很早就行装齐整,天刚蒙亮,等在太极广场了。其他弟子们逮到这好不容易放假一天的时日,也乐得去放松休息,偌大的纯阳广场上,显得空旷了许多。

  虽然空旷,却一点都不安静。

  两位纯阳弟子正在对招演剑,使的都是纯阳统一材质的银煌剑。碰撞间发出的清鸣在广场上回荡。这里平时放课后,就是纯阳弟子们练习武技,切磋比试的场地。旁边的镇岳宫是诵经堂,每日读经和舞剑声交映在一起,给纯阳弟子营造了很好的修行环境。

  此时广场上的弟子没有课业在身,等待辰时出发,三三两两在一块,有辩句闲论的,也有相互喂招的。数紫虚一脉练剑最为积极,这两位便是紫虚真人的大弟子邓屹杰,和二弟子高剑。

  他们对招的剑路如出一辙,剑术凌厉,似冰龙舞动,收招后,还有挥散不去的雪沫呼啸在风中。

  邓屹杰要随行掌门去观看名剑大会,高剑却被祁进留下来,他内心十分惆怅,来送行师兄时,赫然发现,广场上等待的除了五脉真人弟子外,竟然还有一个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之人。

  是一位叫方轻崖的静虚弟子。他背好行囊,靠在廊柱下,正和清虚真人的天才弟子雨卓承聊天,时不时还传来轻松的笑声。

  高剑无名火大。堂堂名剑大会,掌门居然公开带一位静虚弟子过去。以往盛典活动,都全无静虚一脉踪迹,他们师尊谢云流至今仍在逆犯名单上。高剑听祁进抱怨掌门暗地里偏袒静虚一脉,但平时也看不太出来。此刻高剑心想,这哪里是暗地里偏袒,如果把方轻崖带去名剑大会,简直是在天下人面前公开承认静虚。

  掌门这样做,不担心天家震怒,降罪到纯阳身上吗!

  但那不仅是他们师伯,还是纯阳掌门。无论做了什么决定,他们这些小辈哪能置喙。高剑满腔心火,干脆和师兄邓屹杰练起了新教的剑法,一招一式非常认真。籍此也怀着微茫的希望,如果掌门看到他的剑法有了长进,是不是就能破例带他去名剑大会了呢?

  ——无论如何,他的剑术也比方轻崖要好吧!方轻崖是洛风的徒弟,论辈分是师侄。洛风再怎么教谢云流留下的旧招,哪里比得上他们得自紫虚真人的真传。高剑充满优越感在大庭广众下演这一套剑招,余光却偶尔瞥向方轻崖那边,想看到他羡慕的眼神。

  然而方轻崖只是在和雨卓承说笑,没往他们这边看。雨小师弟也真是拎不清,不过他的剑术天赋之高,是被于睿师伯亲口肯定的,年纪小不懂事,过两年雨小师弟就明白了,和静虚一脉走得近,根本不是什么好事。

  剑招收毕,却还是没到出发时间,掌门自然没来,高剑心中微微失望,转而夸起了邓屹杰,声音故意很大:

  “不愧是邓师兄,最后一招行天道,那么难驾驭,这新招我看没几位师兄弟练得好。”他把‘新招’咬字得很大声。除了纯阳吕祖传下来的天道剑势和坐忘经之外,这些年纯阳五子也会把各自剑诀心得加入传授。每日早课教给弟子们。

  像于师伯,上官师伯这些心肠软的,不管是不是他们那一脉的,只要想学,都会一视同仁去教。但行天道这种高深剑势,连祁进都参悟了很久,才传授给他们。不会让静虚弟子有机会学到,在方轻崖面前演一遍对方也偷不去,居然也不知道仔细看,真是毫无进益心。哼,果然是静虚一脉的废物。

  邓屹杰却似有些魂不守舍,师弟夸他,他也没多高兴,反而道:“最后一招平收的阻力太大,你也省着点力气不要练多了,免得没力气帮我打猪草。”

  高剑脸一下子就黑了:“知道了,师兄,我不会饿着你的宠物小猪的。”

  这个邓师兄,剑术明明那么好,心思却全在做饭和喂那只宠物猪上,每每把祁进气得不轻。这次名剑大会掌门随行偏偏选了他,照顾小猪的任务只好落到高剑身上 。

  “那你先回去,快到饭点了,它要饿了。”

  “饿不着的,它那么胖。师兄,我们再练一套吧……”高剑偷偷瞥向方轻崖那边,又望着纯阳宝殿的高大台阶,还是没见掌门踪迹。

  邓屹杰退后一步,完全不在状况内:“雨师弟也会行天道,你想练去找他吧。现在还有点时间,我还是回去喂了它再走……”

  “邓师兄!”高剑瞠目结舌看着邓屹杰一路小跑往弟子房那边奔去,摇头心想,指望沉迷灶间的邓屹杰明白这其中微妙是不可能的事。幸好这样一来,对以后自己接任师父衣钵也毫无威胁了。

  被选中的弟子们皆是内力不俗,纯阳广场上说话声音互相都听得到。雨卓承自然也是,刚才邓屹杰话中提到了他,他便大方远远回了一句:“高师兄要和我练行天道?来吧。”

  不知是不是高剑的错觉,他看到方轻崖对雨卓承眨了眨眼睛,露出了一抹神秘又漫不经心的笑意。却依然抱臂在立柱下,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

  雨卓承剑术天赋固然高,于睿独特的传授方法也功不可没。于睿师伯剑招是最精妙的。雨卓承虽然只有十六岁,但以灵动身法翩然使来,很多衔接转折,巧妙得令人惊叹。

  尤其令高剑吃惊的是,在最后一招行天道之前,雨卓承竟然用了一招无我无剑,这招威力巨大,行天道本来就需要耗费很大的劲力,敢于不保留腕力,最后该如何收招呢?肯定会被那股力气带得跌倒。

  可是雨卓承根本就没有平收,在最后那个耗力极大的旋身同时,他斜将一刺,不但挑落了高剑的剑,还借力送剑回鞘,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纯阳的剑法,并不提倡随意变招,尤其是成套路的,变招了虽然看起来轻松,但实战时,往往欠一寸,死十回,这是入门习剑时,师长们都谆谆教导过的。

  雨卓承身为于睿的得意弟子,怎么能如此做?

  “雨师弟,你不该乱改行天道的收招。”高剑脸有些红,他比雨卓承早入门七八年,如今剑术造诣差不多,还被打落了剑,试图找回一点面子。

  雨卓承却脸上露出兴奋神色:“果然,如果把最后收招改成斜刺,能节省力气,也能更快,而且对应了‘凝神’吐气的第六息,不会像之前那样卡在第六和第七口之间,喘不上气费劲。高师兄,你也可以试一下,这样也可以省力气给邓师兄打猪草了呀。”

  “胡说。平收招是师伯师父们参详过的,他们都没改。雨师弟,我知道你根骨好,但你入门才多久,难道你比他们懂得还要多吗?”

  雨卓承道:“不是我自己想的。但我觉得改了才好。”

  高剑迎着刚升起的日头,怀疑地朝旁边瞥去,逆光中看不清台阶上方轻崖的侧脸,但隐隐看得到一点笑意,蓦然心中震怒:“是他——方,方轻崖?他给你说的,他们静虚的剑路,根本就——”

  高剑提剑跨上台阶,阴影就罩到了方轻崖身上,怒道:“你用这种假的行天道害雨师弟,安何居心!”

  “假的?”方轻崖算是洛风收的徒弟中,时间比较久的一位,加上他本来就洒脱有脾气,经常和紫虚这一脉的斗智斗勇,扯出个笑脸:“高师叔莫不是自己练不好,就说人家练得好的是假的。”

  高剑道:“放肆!为什么要变招!”

  方轻崖道:“雨小师叔都说得很清楚了,更快,更轻,更协调。”

  高剑道:“胡说八道,哪位师长这样教过,别说是你们那位名都不能提的——”

  方轻崖眉间滑过一抹痛楚,脾气上来,拍着胸口道:“什么叫不能提!就是师祖的剑招!我师祖叫谢云流!怎样!”

  这样的大吼声,广场上十来名弟子,自然全都听得到,刹那间陷入一片死寂。

  高剑深深吸了几口气,额间青筋凸起,忽然一巴掌往方轻崖脸上扇去。方轻崖本来就是他的小辈,才十七岁,功法内劲都不及他。加上那一瞬间高剑内心暴怒,坐忘心经刹那间撒出,像一堵压住方轻崖的冰墙。方轻崖眼前一黑,“啪”的一声脸上就挨了个火辣辣的巴掌。

  “祸从口出!你要害死我们纯阳吗!没有合格的长辈教训你,我就来教训你!”高剑第二巴掌又要甩下去,忽然间坐忘心法凝成的屏障被从旁边一股劲道狠狠推开。雨卓承横在他们之间,挡在方轻崖身前,那一瞬间也砌了不弱于他的坐忘内劲相抗,把方轻崖护在自己的气场中,愤慨道:“不许欺负方师侄。你是他的长辈,好意思吗!”

  “禁忌是不能说的!方轻崖自己违禁!没人管,无法无天了,雨师弟,你是于师伯高徒。我奉劝你,不要和他沆瀣一气!”

  方轻崖感激地看向雨卓承,想从他背后绕过来,却被雨卓承伸手拦住了,只好歪过头不服气做了个鬼脸,道:“纯阳上下哪条律哪条规,说了不能提谢云流三个字?根本只是你们紫虚一脉听不得的所谓禁忌。凭什么要我遵守!”

  高剑气得嘴都歪了:“好好好,你有种,最好说得再大声一点。去名剑大会的所有江湖门派面前,大声告诉他们,你的师祖是谢云流,是那位打伤我们纯阳师祖,带逆犯逃走的谢云流!不敢说就是孬种!”

  方轻崖眼神一黯,咬住嘴唇不发一言。雨卓承皱眉道:“谁跟你说方师侄要去名剑大会了?他只是奉师命要去洛阳办事,掌门嘱咐了同行至官道,好有个照应!你在凶什么?”

  高剑一怔,这才意识到从他看到方轻崖出现在太极广场上时,就先入为主地以为静虚弟子要跟着这些精心挑选过的五脉弟子一块儿去名剑大会,滋生了许多掌门偏袒静虚的假设。加上他自己不能去,故而把愤怒发泄到方轻崖身上。可是人家根本就不去,他的愤怒全是不切实际。

  “应该请雨师叔不要说那么快的,”方轻崖摇摇头,脸上又恢复了嘲讽的笑意:“高师叔再误会一会儿,找机会多打我几巴掌,岂不是称心如意?现在只好憋着气咯。”他又从雨卓承另一边探出半个头做了个鬼脸,气得高剑差点梗住,又不想跟雨卓承进一步冲突,只得悻悻退了几步。

  “总之,乱变行天道这招,我要禀告掌门。”高剑最后狠狠瞪一眼,身后却传来一个温柔沉稳的年轻声音:“怎么了?什么要禀告掌门,告诉我吧。”

  伴随着声音的,是一股熟练的紫霞功法内劲,把雨卓承和高剑对峙的气场一起化开了。出现在他们身后的,是李忘生的二弟子素天白。他的剑术和内功是最得李忘生真传的一位,在弟子间素有威望,脾气又好,负责很多弟子的课业,人也十分耐心,不少对静虚心有芥蒂的人,都认为他才是纯阳宫的大师兄。这次素天白也要跟随李忘生去名剑大会,林语元则留下来看守太极殿。而且是林语元自己申请的。素天白怀疑这和上官师伯的生辰快到了有关系,但他并不敢直白问师姐。

  高剑不忿地把刚才的比招说了一遍,素天白脸上依然是那股沉稳淡然的模样,看不出偏袒哪一方,既没有询问方轻崖脸上的巴掌印,也没有问高剑被震红的手腕。只是点了点头道:“师父会知道的。好了,他也快下来了,大家整理整理,要出发了。”

  远远的,就看到了李忘生从纯阳宝殿拾级而下。头戴太乙五老混元道冠,身着素白对襟萧台法衣,脚登罡斗云履。手持汉白玉柄的云展,白马鬃的展毛质如轻雪,飘然似仙人。

  素天白走到李忘生身边,把行天道变招的风波低声说了。李忘生点点头,对素天白如此般吩咐一二,便一拂云展,带着余下的弟子,往下山的千阶走去。

  素天白走到整装待发的方轻崖和雨卓承面前。旁边高剑正愤愤不平期待一个说法,告诉了他们掌门的判断:

  “师父说,平收和斜收只是手腕抖动的幅度变化。平收费劲,但日后练习会轻松一些。斜收容易上手,但练深了也要耗力。你们师尊教的只是让你们更适合的方式,实际并无区分。雨师弟进度更快,才打落了高师弟的剑,并不是位置的缘故。我们纯阳的剑招,都是一样的。”

  高剑得到了答案,不敢对掌门的判断不服气,恰好邓屹杰已经喂猪回来,在催促中离去。雨卓承笑着舒了口气道:“是一样的啊。”方轻崖却怔然看着一派淡然的掌门背影,用很轻的声音,迷茫惆怅的语气道:“真的是……一样的吗?”

  忽然间李忘生回过头,好像透过重重弟子的包围,看了方轻崖的一眼。方轻崖蓦然一惊,自己那一句是几乎耳语般的音量,难道掌门也能在这么多弟子嘈杂的声音中,听到他的那一句吗?

  不过,如果是掌门,有这种内力并不奇怪。日头初升,逆光中看不清李忘生的脸,但方轻崖就是觉得那一眼在看他,回答他,甚至——安慰他?或许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吧。

  ——放心,是一样的。掌门那一眼似在说。

  真的吗?方轻崖不敢问出声,却在心头暗道,说到底,我们静虚一脉,不能名正言顺跟掌门去名剑大会。根本的原因,是名牒上师承那一栏,朝廷负责管理教派的崇玄署,是不会刻上王朝逆犯谢云流的名字的。无论是西晟大典,还是名剑大会,以静虚弟子身份参加,对纯阳影响都不好。但如果不以静虚弟子的身份,洛风师父所做的保留这一脉的意义,就没有了。

  这意义是——我们是谢云流弟子辈,奉他为师父和师祖,他是我们的精神领袖。虽然这种精神支撑是洛风师父带给我们的,但既然我们相信洛风师父,便会真心维护和尊重他心心念念的师祖谢云流,等待着他回来。没有怀着这种心情,是不会被洛风师父认可为静虚弟子的。江湖都传言谢云流是欺师灭祖,大逆不道之徒,纯阳内部亦对他们怀有成见。可是洛风师父相信,谢云流师祖并非那样的人,不慎打伤吕祖,这其中定有误会。有生之年一定要想办法化解这种误会,迎他回来。我们亦要贯彻这种决心到底。

  方轻崖暗暗叹息,不忍拂雨卓承的兴头,装作兴冲冲的模样跟在他旁边,鱼贯走下华山道。

  

  走到华山道的一半,李忘生忽然让所有弟子停住脚步。

  华山道很窄,只够两人并行。开路是素天白带着五名弟子。然后是掌门李忘生。后面跟着剩余的弟子。方轻崖和雨卓承跟在末尾。

  李忘生让弟子们停下队列后,走到了所有弟子的最前方,对弟子们道:“都不要动。”

  素天白刚想小声问师父究竟是怎么回事。李忘生施放出一个很大的镇山河气场,把十来名弟子,都罩在其中。

  在气场罩下的一瞬间,素天白好像感应到什么,他是这些弟子中紫霞心法最深厚的一位,平时很远就能感受到一流高手内劲。可是刚才那丝气息,仿若在很近的地方。如果在近处能让他毫无察觉,得是和李忘生相当功力才能做到。

  和李忘生功力相当的高手,江湖中两只手能数得过来。

  需要把他们罩在镇山河里的,想必并不是朋友——那么,素天白差点惊叫出来,为什么李忘生反而自己离开了镇山河护持的范围,继续向前走去,走到了摆动的吊桥边。镇山河短时间不能施放第二次,师父此刻身上只有凭虚御风和坐忘心经的护持,如果遇到功力相当的高手,并不安全。

  这个桥从前是石砌的,但很久之前被炸断了。从此后就用木头和绳索结吊桥,定期更换。

  狭窄的华山天堑梯道上,一侧是刀削的绝壁,另一侧是千仞的悬崖,前方是在山风中晃荡的吊桥。李忘生白衣被山风吹动飘展起来,遮拦了大半山道,衣袂飘飘,若是左踏一步,似乎就能振翅飞起。

  “你们,不要动。”李忘生回头,重复了一句。

  忍住想要冲出去心情的素天白,在最前方伸出手拦住了身后神情陆续紧张起来的其他弟子们,忠心执行着师父的命令。

  站在末尾的雨卓承和方轻崖,因为山道陡峭,高一截反而能看到更清楚。雨卓承最早惊叫起来,其余弟子也随后看到那景象——

  吊桥下是华山两座山峰间的天堑,有百丈高,均是陡峭光滑斜壁,没有岩松生长,甚至连鸟儿也站不住。

  却有个蒙面的黑衣人,凭空从吊桥下的深渊中跳出来,跳上吊桥中间。宛如一尊高大的黑色岩石。挡住了他们前进的必经之路。

  什么人能埋伏在绝壁间?他是壁虎吗?从底部跳百丈高上来,纯阳最高明的梯云纵,也不见得能一口气做到吧?

  而且,随着身影一起出现的,是刚才隐藏得毫无征兆,此刻却铺天盖地弥散开的——煞气和杀气。

  好强的气息,和他们掌门李忘生相比,也不遑多让。李忘生的气息总是温和收敛的,那人的气息却富有极强的侵略感,似要把所有人都拖入修罗战狱,不得脱身。若不是掌门刚才施放的镇山河能抵挡一部分,修为弱的弟子,怕是会不能持,会被扰乱心智。

  那人站在吊桥中间,这座极其容易改变幅度的软吊桥,甚至没有晃一晃,依然随着山风无知无觉地摇摆着。这人的轻功也相当可怕了。

  素天白心里紧张地预判着,这里十几名弟子是纯阳精锐,会结纯阳最强的“星野剑阵”,加上掌门之力,应该是能把不速之客拿下的。只是这里地方狭窄,不便施展。不过一夫当关也有好处,如果守住吊桥边几个关键位置……可是李忘生没让他们出来摆阵,素天白不敢违反他的布置。说不定李忘生有其他考虑?

  素天白一边思考到很远,一边惊讶地看着:为什么李忘生走到吊桥边缘,跨上去一步,两步,三步,并不是一个和他们弟子能配合的站位。难道师父要独自对付那个浑身杀气的家伙?要是拼伤了,怎么去参加名剑大会?还是说,师父有其他必胜的办法?

  这些纯阳弟子入门时,李忘生已经修炼成了高深的坐忘经三重,是吕祖弟子中唯一练成的。平时李忘生拿主意时,总是很周全。他们下意识都觉得,虽然这个黑衣人气息感觉很可怕,但纯阳掌门必能胜出,区别只在于受点外伤,或内伤,或不受伤。

  ——并不知道这个黑衣人最可怕的并不是内息,而是剑招。

  ——也不知道他们纯阳掌门,在那个人面前,总是输的。

  那个人是他的一座永远越不过去的界碑,少年时代开始,如今亦然。

  

  而在那个人眼里,天堑的纯阳山道石阶,是用一具具神策军的尸体铺就。悠晃的吊桥上挂了很多铃铛和同心锁。在谢云流眼里,却不是物件模样,而是系满的一个个头颅。

  当年谢云流在这里,走投无路,炸毁石桥,身前是全副武装的神策军人。悬崖对面,跟在神策的高力士身旁的,在那爆炸烟尘中渐渐看不清的,不是这股装模作样假仁假义的气质一点都没变的李忘生,又会是谁?

  报应不爽,天命之年未到,李忘生竟然已是双鬓生霜,练会了那么高深的心法,按理说强健体质,精神更旺,黑发也不那么容易变白。可不就是害人心思多了,才会先衰?

  给弟子放一个镇山河,真是可笑,好像以为自己会在乎那些听辨修为不堪一击的小家伙们似的。真要理会,一个镇山河拦得住吗?李忘生啊李忘生,你还这样看似忠厚实则奸诈,不动声色收买人心,一点一点的,让人失去防备戒心,最后被你所蛊惑——那掌门的华服,看着真是刺眼极了,从前这是穿在师父身上的啊。你为了纯阳掌门之位,苦心经营那么多年,如今很得意吧?

  谢云流站在吊桥上,隔了三十年同样的地方。当时看李忘生的最后一眼在这里,一条久违了数年的天堑。那座石桥已经断了。

  这么多年,谢云流一直想回到这个地方再看一眼。是他使出这辈子威力最大的转乾坤之处,把几十名凶煞神策军贯下悬崖,得以逃出生天的地方。从那之后,生和死在他心中的界限,模糊成了灰色的冰块,把他封在里面。

  雪并不大,晶莹地飘飞在岩石和古松间。云雾也很淡,隐隐绰绰遮住山间宝殿的轻软面纱。回到这个地方看一眼,不是丧家之犬,毫无建树地回来,也不是三长两短地回来——他这三十年,已跋涉用尽全力。

  因为没有人会带他回来。不会有人捧着他的骨灰送到华山上;不会有人把他埋在镇岳宫外练剑的小松树下;不会有人找到那把挂念的画影给他陪葬;不会有人给他立一块“静虚子谢云流”的墓碑;不会有纯阳门下的弟子,给他供花上香。

  他只能活着。被打就打回去,被欺负就欺负回去,被杀就杀回去。直到只能他打别人,他欺负别人,他杀别人。那样就能活下来。他辗转飘零,他伤痕累累,他沧桑白头,都没关系。这是唯一的生存法则。只要守住,他就没输。谁都想让他死,他偏不死,偏要绞杀这虚伪的中原正道,偏要捅破这昏聩的老天爷。

  山风吹得谢云流身上的黑氅猎猎作响,他蒙着面罩,戴着黑色斗笠,像翅膀宽大的黑鹰。对面是李忘生,振飞如白翼的宽大衣袍,也被吹得鼓起来。他们遥遥相对,似三十年前那个分离在悬崖两端的雪夜,暌违多年。

  ——还在那里吗?

  

  谢云流其实可以不必前来,名剑贴他已经杀死令狐不灭抢到了。但是在听到李忘生要离山参加名剑大会的消息,他还是在打听了纯阳掌门的出发时间后,赶到悬崖边拦截。

  他给森九岚和藤原康成交代的理由是:这次名剑大会他要匿名参加,先一口气挫败中原各门派威风,不能让熟悉他底细的李忘生也参加,提前暴露身份。被朝廷插手,派来一堆人追杀他,就比不成剑了。

  他给自己交代的理由是:反正李忘生也比不过他,有他在的名剑大会,怎么能让李忘生那个小人也上台玷污。

  他记得藤原宇合说过一句话:谢君,你就是太重情重义了,才会被中原武林迫害得那么惨,不像你那阴险狡诈,无情无义的师弟,天生一副冷酷心肠。

  谢云流听了这番话细想,很早以前,也并不是没有征兆。

  道本无情。见过李忘生心里那座死水般的孤城,他也想回来看一眼,是不是仍在?虽然在还没有离开纯阳宫时,不知从什么时刻开始,他就看不懂李忘生究竟在想什么了。

  这些年,谢云流心中对李忘生的成见,从坏的假设开始,凝固得愈发变本加厉。

  ——人心,最可怕的东西。你对他掏心掏肺。你的喜怒哀乐,你的见闻心得,都和他分享。以为他温柔安静听了,总是给你舒服的回应。于是你以为那是真的。

  ——假的,都是假的。他不过是在敷衍你,在装作和你亲近,实际是搜集你的喜好,暗地里又编成你喜欢听的话,你看了舒服的表情和动作。针对你,专门扮出来,你怎么能不深深栽了进去。

  什么都可以装,什么都可以扮,甚至那种——

  想到那些半心动半玩笑般的逗弄,和羞涩惊慌的回应。

  那次名剑大会回家马车上……一个颤抖的“好”字。

  ——装得真是,太棒了。李忘生,我真是服了你。如果你有什么能完全胜过我,这一项我是诚心诚意望尘莫及。

  轻勾的指尖,白玉般脸侧,柔软的耳垂,宽松的拥抱……假的,都是假的。

  ——真恶心。你是不是也忍着恶心?

  ——有,想吐的感觉。

  

  想过这辈子,出生入死,刀口舔血,夜夜被仇恨和愤怒浸透,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从前受过的欺骗,伤害和痛苦求一个结果。哪怕要耗尽一生的时间去漂泊,也绝不会低头。无数次从死亡的温柔怀抱中挣脱,继续走这条荒芜岑寂的道路,一直是一个人。

  师父没有那么在意他——能被那种小人蛊惑;李忘生一直在算计他——温柔体贴都是作戏;谢云流倾注了所有依赖感的两个人,到头来都希望抓他去抵罪。这世上是没有人能够依赖的。重茂也不行,他照顾重茂,但重茂是弱者,他不会去依靠弱者。

  不知道风儿怎样了。还在纯阳吗?这三十年被李忘生带大,要是变了也不奇怪。上回鬼影小次郎的汇报里也没提到洛风。说不定泯然成了李忘生的某个弟子。只愿风儿记得一点点照顾过的情谊,不来害他就满足了。哭着追到扬州海边,是为数不多让他冰封心境开裂的一点温暖。他不怪风儿,毕竟风儿那么小,懂什么呢?

  小时候总是天真可爱的,长大了未必记得。人都是会变的。李忘生小时候,也是很可爱的,后来利欲熏心,贪图恩师道统,变成了那样。为此谢云流无数思考过真心与假意的分界线,却非常痛苦地分不出。在最冷的时候,只能竭力去回忆一切都刚开始的,尚有印象的从前。和小小的李忘生还不熟,也不亲近,但至少没想着骗他害他吧?能握在手里的,只有那一点真。

  梦里好冷,秋季的薄服,剑刃滴着的天蛛使的血,云波里落下初冬的第一场雪。偏僻的巷中他抱着李忘生,最后一次拥抱——他以为是暖的,可以放心重量去交托——不行,已经长大了,假的。冷的。李忘生安静顺服地靠在他怀里的时候,是在窃喜还是在暗嫌。更冷,更恶心了。

  可是在梦里也没想过放开,这种潜意识时时刻刻警醒着谢云流,无论理智多么坚硬,他脆弱的感情深处和可鄙之人永远联系在一起,作为放不下过去的印记,一根扎痛软肋的尖刺。

  

  

  丝毫不怀疑李忘生认出他的可能性,以李忘生如今的功力,认不出来才有问题。

  ——你怕了?心虚了?我活着回来了,不会轻易放过你,你想过的吧?无论你怎么做戏,这一次,我都绝对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如今他要先去打败中原武林的其他高手,实践复仇的誓言。等腾出手了,再来慢慢收拾李忘生和他的这帮龟孙孽徒。于是杀气一直外溢着,给他们一个提醒。

  在那思虑无数,却实际只过了短短一瞬的时间中,谢云流遥望着李忘生在吊桥上投来的深邃目光,冷冰冰只吐出两个字:“剑贴。”

  ——是给?还是打一架再给?不给也会抢过来,倒想会一会连他都没来得及练成的内景经三重。自己内劲是在当年被追杀中伤了根底,花费十来年才重新筑好。更重一击必杀招式,这些年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世上没有几人接得下。

  

  李忘生不发一言,从怀中摸出藏剑山庄特制的剑贴。样式有改动,不像从前那样是铁劵上雕刻金纹,花哨又沉重的样式,而是以银笺烫壳包住,金色银杏形状的印泥戳口,里面一张淡色宣纸的请柬,更薄更轻更素雅。藏剑山庄那位接任后第一次办名剑大会的大庄主,品味比叶孟秋有进步。

  高深内劲能把东西卷过来。隔着半座桥,谢云流一挥宽大的黑袖,剑贴就从李忘生的指尖飘出。李忘生也丝毫没有保留这张剑贴的意思,否则不会毫无内劲地托在手上。

  剑贴在山风和内劲共同作用下,像一只苍然的银尾蝴蝶,轻飘飘飞过了吊桥桥头,跃入了谢云流的怀里。角落上似乎还有一点温度,但其实是错觉,再是被怀中捂得暖热,这寒风飘飘的山风一吹,又能保留什么呢?

  李忘生有许多话想说,但是当下他不能冒险。

  谢云流身上,不加掩饰的杀气实在太重了,随时会暴起攻向那群纯阳弟子。一个镇山河是无法扛住的。李忘生只身走到吊桥头,也是希望如果师兄真要出招,他能挡在前方。

  既然师兄回来了,总有机会,但也要去积极促成。猝然相逢,太过仓促,什么都来不及准备。强硬一分,素来骄傲的师兄更添误会;示弱一分,护不住这诸多无辜被卷入的纯阳弟子。

  现在并不是交流解释的好时机。

  何况,他此刻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些素来从纯阳掌门嘴里说出的熨帖、周全、条理分明、如沐春风的话语,都是他看得懂那些人,知道每种人该怎么沟通,再去一一对应。

  可是师兄不是他们,没有人能和师兄归为一类,上穷碧落下黄泉,只有一个师兄。

  

  谢云流后退两步,像来时般,惹人惊骇地,跃下了百丈深渊中,降落得太快。没有人看得到他以怎样的轻功,是跳到旁边,还是——就这样掉了下去?浓郁的雾中就像一块石头落入了深潭,只有一声清清楚楚的“哼”声,故意让在场的所有纯阳弟子,都听在耳中。

  李忘生孤零零站在吊桥桥头,背对着所有弟子,没有人看得见他那一刻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过了许久,才传来一声叹息:“和卦象算的一模一样,远行不成。”

  

  狭窄的山道,回去的弟子们后队变作前队,每个人内心都惊涛骇浪,有无数疑问和惊诧,以素天白为首。可是无论以怎样必要的理由去询问,李忘生都不解释一个字。只是派了另外四脉的弟子,去分别请他们师父,待会到纯阳正殿,有事交代。

  只有一个人没被扰了去不成名剑大会的兴头,那就是去洛阳办事的方轻崖。他和遗憾的雨卓承作别后,心情依然松快。刚目睹的这桩纯阳掌门在自家山脚被陌生人空手夺剑贴,甚至不能称为夺,在方轻崖看来那简直是送过去的戏码——并不像其他脉弟子义愤填膺得眉眼都可以拧出水来,反而有一丝歆羡:江湖武林,这才叫精彩。掌门行事,这才叫高深。师叔师兄们一个个唉声叹气,一副他们纯阳明天就要被黑衣人灭门似的紧张样。方轻崖可不认为,掌门既然明显不想为敌,那人也没有真对掌门动手,就没啥好担心的。

  再说,那黑衣人的气势慑人,威风极了,叫仰慕强者之人为之心折。不知这一路上,还有没有机会再碰到,能趁机打听一下来历就更好。查不到也没关系,反正掌门肯定是知道的,等他从洛阳回来,应该就能揭开这个秘密了吧。那必然是段有意思的故事。方轻崖怀着这份不知愁的心情时,还丝毫不知道,他即将离开纯阳度过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光。容后文详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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