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第十四章

百年间武林只闻霸刀山庄举办的扬刀大会,又何时冒出来一个名剑大会。然而这铜版剑贴以白玉镶边,铁汁浇制,一并呈上的附书亦是澄纸徽墨大家手笔。李忘生年岁尚轻,平日甚少下山,犹自疑惑着。谢云流近年来却常走动江湖,想到早年间扬州见闻,心底一动。携着李忘生去找吕祖核实,边对李忘生说起昔年掌故。

 

李忘生乃是长安二年(702)被吕祖收为二弟子的,那时师兄已经随吕祖周游了不少地方,他都没去过。其中一处便是扬州西湖。

 

檀州千里兵燹,吕岩在荒芜的战后原野上捡到了谢云流,那时他不言不语,痴呆若木,得吕岩以丹药心法调理数月后,方对着万里云海,眼神清明喊出第一句话:师父。饶是吕祖修行良久,亦是激动得双眼含雾,为他赐名,同时收为大弟子。携他周游列处,同年停留在最近的城镇扬州。康复后的谢云流聪明跳脱,尽显少年心性,每天除了习武论道之外,还混入当地一群恶少年中,日日看他们斗鸡走犬,在坊间码头搭讪小娘子。然而不等吕岩呵斥,谢云流又做个鬼脸,带着那群恶少年去赶跑了一群流窜的水寇,引得扬州百姓拍手称快。

 

吕岩亦看出此子闹中取静的道心,十分满意,却并不直言夸赞,只在江边问他:“你身上这么多泥,怎么出尘?”

 

小泥猴般的谢云流眨着锃亮的眼,答:“水洗一洗就好了”。言罢后倒一蹬,以仰躺姿势倒入水中。他这些天在扬州码头玩,早就练得不知多少戏水花样,须臾甩出一颗湿淋淋小脑袋,朝岸上吕岩露齿一笑。吕岩行走江湖一身缁衣,然而气质早超凡人,在那桥头长身一站,神色淡然地笑着点点头。师徒两人默契自然无比,然而景象落在旁人眼中,却是一番所悟与惊叹。

 

那是个衣着华美的年轻公子,骑着白马,旁边还有几名仆从打点行李。只觉得这一老一少行事脱俗,心中意动便勒住金羁,下马还未来得及说句拜会的言论。吕岩却已注意到了他,捋捋白须,信步道:“贫道遥祝公子金榜题名,若是不就,亦不必烦恼,这世上万千条道,哪一种不能成就一番大功业。”

 

公子一惊,刚才的赞赏之心又增添几分敬畏,却出奇地镇静,不失风范地回礼:“晚生叶孟秋,先谢过道长吉言。不知道长是怎么……”

 

“怎么知道公子要去科考?以及公子的大志?贫道不才,这点看相识人的吃饭本领还是要有的。”吕岩温和道:“江南一叶,武技铸剑,源远流长。此后若有机缘,贫道在华山静候公子佳音。”寓意含糊,并未点明叶孟秋的科举之路并非顺途,等待他扬名立万的怕是另一条道。叶孟秋也没听出来,只在脑海中努力思索着这气度不凡的道士究竟是谁。

 

当时纯阳派未立,吕岩却已计划进京游说,也已选定华山为日后立教之处。直到吕岩转身,叶孟秋望见佩剑上的太极图样,生于铸剑世家的他立刻恍悟道:“纯阳子虚,翠玉白衣——你一定是纯阳真人,早闻吕道长剑术不凡,原来在华山清修。改日有缘,定去拜会。”

 

这一幕被在水里玩耍的谢云流看在眼里,也暗自记在了心里,

 

后来果然听闻叶孟秋没有考上进士,自京城返回杭州西湖叶家。吕岩淡淡地说:焉知不是好事呢?即便是科举之路上,那个年轻人看见我便来拜会,江湖之心从未磨灭,那才是适合他的天地。心结一去,境界自能突飞猛进。

 

又过了几年,谢云流游历江湖之际,也听到西湖边叶家很多传闻:说叶孟秋弃文从武,捡起了祖传的铸剑和武技,不出几年,就练得神功大成,以江南大侠之名创出一片天地。还祭出了叶家祖上倾九州精铁打造的巨大熔炼铁炉——炼天,定有神兵问世云云。谢云流是个听到“神兵”就走不动路的人,这几年皇家敕造赏的铁剑他总是不称手,好不容易得一柄上古颛顼帝剑——画影,又因戾气太重,被吕祖镇压在空雾峰寒潭中。谢云流总是遥想着,若是有一柄好剑在手,该是何等快意之事。除却霸刀山庄以外,对新的铸剑世家自然生出几分向往,多加留意了。

 

今年二月正是十二年一届的扬刀大会召开之际,霸刀山庄却一直未传出有名器问世的消息。而叶家在江南大兴土木建造藏剑山庄,炼制神剑,前不久刚听闻炼天重开,叶孟秋亲自铸剑。一剑出炉时正是夜晚,亮如白炽,星斗避彩,湖山四野隐有龙吟虎啸之声。叶家阖家相庆,封此剑为御神,经隐元会评估,为天下兵器榜一品,名列当年十大名剑。谢云流暗自想,这江湖风云,怕又是要变一变了,心中充满了憧憬。

 

听完谢云流说完这段缘由,又看那剑贴上写名剑大会比试以御神为酬,李忘生不免忧心道:“可是师兄,这青龙节,一向是霸刀山庄下剑贴的日子,他选择这个时候邀请,恐怕……”霸刀山庄的百年名望底蕴在那里,叶家藏剑山庄才兴建,怎么好做这种直白挑衅之事,无异于以卵击石,难道不怕结下恶缘?如此激进雷霆做派,只怕难长久。

 

然而谢云流脸上却未见担心神色,反而轻快道:“兴衰成败自有天道看涨,盈满则亏,此消彼长,霸刀如日中天已久,藏剑虽然新起,但是强与弱,本就是玄妙的东西。你看经书那么久了,这一点该悟得的。”

 

李忘生一经点拨便从善如流,他凡事从大体大樊来考虑。不过师兄乐见铸剑世家竞相立世,还有爱剑那一重私心在其中。叶孟秋这番雷霆惊世的手腕,也合师兄激扬的口味,当下也不争辩,微微一笑,跟谢云流一前一后地进入镇岳宫大厅。

 

吕祖终于出关,气度更加见长。谢云流与李忘生行了礼。谢云流望了望,却是有些激动地咦道:“师尊,您怎么瘦了。”

 

不仅变瘦而且好像还变矮了,头发也变稀疏了,修道不该修得越来越精神么。谢云流心思转得极快,心念电转间脱口而出:“难道师尊,您已进天人五衰之境?”

 

若是进入天人五衰之境,肉身便会一日虚弱胜一日,逐渐蜕变,直至脱胎换骨,原用以形容仙体亦要仙逝之前的症状,但是在凡身修道的途径中,却是另指一重更高境界必经之路。

 

吕祖并未直言,既没同意也没反对,这表明谢云流没完全说对,却沾了点边,李忘生心想,大概师父是快要进入了,说不定今日的出关亦是修行的关跷。

 

吕祖悠悠开口,径直说起了名剑大会之事:“剑贴之事我已知晓,叶孟秋并非心血来潮,此番有备而来。你们或许不知,来纯阳送扬刀大会的信使,在藏剑山庄信使到达之前,竟然被截在了半路。还是我纯阳有符纸传信之术,才能这么快知道。过几天这消息,定会传遍江湖。霸刀今年既无名刀现世,信使又被藏剑山庄截下……看来扬刀大会是办不成了。”

 

谢云流:“那这名剑大会的帖子,师父准备怎么处置?”

 

吕祖却反问他的两个弟子:“霸刀是百年武林世家,我与柳家亦有交情。前些年请柳三爷打造的那柄“周流星位”,是预备给纯阳星野剑阵掌眼人之剑。你们觉得这名剑大会的场,我们纯阳捧还是不捧。”

 

谢云流心中一动,吕岩曾说过,待星野剑阵成,这一辈弟子中,掌眼人舍他其谁。那柄剑谢云流看过一次,青色剑身如翥明月,然后吕岩就收进剑库中封存起来。不知何时才能合演一次星野剑阵,得握在手。

 

看吕祖神色,便知道无论去否,他都是心中有计较的。此番不过是考较弟子,看他们作何想。

 

谢云流眼中光芒奕奕:“叶孟秋一番雷霆手段。江湖大会之事,能者居之。既然相邀,去就是了。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吕祖见李忘生一直没发话,道:“忘生,你又是怎么想的?”

 

李忘生心思虽然没有谢云流快,但是他识大体,思虑却是比谢云流多,道:“我听师父的。”

 

吕祖笑道:“不妨事,我想听你说说。”

 

李忘生这才谨慎开口:“我与师兄所见相同。既然对方诚意相邀,于礼该去。只是谁去、何时去、怎么去,却是得先斟酌好了。”

 

吕祖赞许地点头:“那你说说。”

 

李忘生道:“是。依弟子看来,师父您如今在皇宫走动,又和柳家有交情,不宜再亲自去名剑大会了。”

 

吕岩不置可否,只淡道:“恩。继续。”

 

李忘生又道:“但叶家此番在江湖立威手段不凡,不能随便派个人打发。依我看来,师兄代师父去再合适不过。不会让叶庄主觉得怠慢,霸刀那边也有所交代。”

 

吕岩见李忘生心思缜密,颔首:“忘生所言正合我意。云流,你觉得呢?”

 

谢云流本就跃跃欲试,正中下怀,道:“徒儿愿往。”又转望向李忘生:“不过,师弟,你还没说完呢。还有怎么去,何时去?江湖集会快马轻舟,我们修道之人,也不需要那些仆从随侍,我若是动身,便快去快回,若能知道名剑贴都请了谁赴约,顺路约上相熟之人同行亦可。我的好师弟,你还担心什么?”谢云流噙着笑,音调微扬。

 

李忘生被谢云流揶揄一句,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根微红,连忙道:“师兄,我才不是担心你。你如今是朝廷敕封的真人,行动皆有定数,要先知会好那边。名剑大会不日就要举行,你既然前去,定要准备好拜帖,符纸传信也要先送到叶庄主那边……”

 

吕祖见状,道:“忘生所言不错。如今你们也大了。纯阳弟子也日渐增加。不能再像从前我们三人在江湖行走那样随便,任何事都得三思而行。这回云流代我前去,名剑大会奉御神为彩头,定会效仿扬刀大会演武比试。云流可一试身手,尽展纯阳所学,与江湖大家切磋学习。这是难得的机会。你把忘生也带上。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李忘生没想到去名剑大会也有自己的份,诧异道:“我也去?”

 

谢云流嬉笑道:“师父,你是怕我不知天高地厚惹出什么事才让师弟盯着我吧。我有分寸的。师弟,你就放心跟我去西湖边玩吧。”

 

李忘生微嗔道:“师兄,这一行并不是去玩……我还是留在山上……”看着谢云流那期待与新奇的神色,还带着些跃跃欲试的表情,几不可见地微微摇了摇头。谢云流却没注意到,正对吕祖道:“师父,你等着,我把御神赢回纯阳,赢来给你。”

 

吕岩摇头:“还未知彼知己就大言不惭,这剑你是赢不到的。”眼神转慈,温柔道:“要是天上掉馅饼便宜了你这小子,真的赢回御神了——你赢回来的,自然是你的。”

 

谢云流却开怀笑了,好似真的得了那柄梦寐以求的剑似的——“师父,这可是您说的。要是我赢了,那就是我的了。师弟,你也听到了吧。”他朝李忘生粲然一笑,毫不留情地否定了方才李忘生推拒的诉求:“名剑大会的剑,我谢云流要定了。你跟我去西湖。我要你亲眼看着我是怎么赢那把剑的!”

 

李忘生见师父和师兄都开口,也只得笑着应了。吕祖又嘱咐了他们几句,便施施然打发了两人。

 

谢云流和李忘生告退,走到太极广场上。谢云流见李忘生依然泛出忧色,便知他还为刚才自己的话担心,从后面拍住李忘生的肩膀,道:“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李忘生不说话,叹了口气。谢云流最见不得他这副操心的古板模样,虽知自己方才的话轻狂了,却也觉得李忘生这年龄也该显些少年心性,少年时谁不轻狂?偏他李忘生能是个例外?这群雄焕彩的大会,怎么一点劲头都提不起来?

 

偏偏这时候李忘生还惦记着谢云流刚才的伤,不住催促着他回去休息。谢云流起了作弄念头,并指一拢,朝李忘生腋下痒处一呵,笑唤道:“师弟,我们要出去玩了。别那么严肃嘛。” 李忘生是最怕痒的,偏谢云流早就摸清了他几块痒痒肉,呵得还是最敏感一处,尽管道袍严实,也准确分毫地通过衣料摩擦蹭到痒处。李忘生当即掌不住险些笑跌,惊嗔道:“师兄!” 当即也暂忘那些礼数,不甘示弱就要讨回来。

 

谢云流却早料到了,马上捂住自己心口,刚才拍散心脉瘀血的地方,哼道:“师弟,我这处好疼,你忍心欺负病人?” 李忘生果然住了手,以为是刚才嬉闹时扯到谢云流伤处,关切道:“师兄?要不要扶你进去?”

 

谢云流自然乐得轻松,道:“要!”当即放松地挂在李忘生肩上,让他半推半背自己回去。李忘生无奈道:“你醉的时候我要背你。现在你精神好得很,我还要背你。你好意思?” 

 

谢云流酒量不好,逢年过节总是最先喝倒的那个,连李重茂都能拿这个来嘲笑他。谢云流心中不服,偶尔也偷偷在纯阳僻静处喝酒练量,每回都会醉,被李忘生寻到。李忘生又不忍心吵醒他,常叹了口气就把他背回剑气厅。白日里谢云流知道了,便会拿了些小玩意来谢他,李忘生却也不收,只说大师兄日后懂得酌情量,就谢天谢地了。眼下谢云流见李忘生提到这桩事,不由得道:“我这醉汉病人,你不背我谁来背我?”

 

李忘生仔细掖了掖道袍绸袖,免得谢云流滑落下来,嘴上却道:“要是日后你离了纯阳,岂不是不能自理,看你怎么办。”

 

谢云流一听,便从李忘生腋下伸手过去,抱住他笑道:“那我就一辈子不离开纯阳,不离开师父和你。你就能照顾我一辈子了。”

 

“师兄!”李忘生只觉得肩头又沉了几分,竟是谢云流完全放松下来,把全身重量都摊在他身上,心下无奈,道:“那师兄,可要说到做到。不要又三天两头跑下山,把师父,我和风儿丢着不管了。”

 

谢云流只顾着和他嬉闹说笑,进了剑气厅犹自捉着李忘生玩了好一会儿才放他走。直到李忘生说还要尽早打点行装,安排出行事宜。谢云流便又“病”倒回床上,哼道:“那师弟帮我一块儿安排收拾了吧。”李忘生替他捂好被角,温声道:“好。师兄安心休养吧。等你痊愈我们即刻上路。”

 

正所谓拨云雾睹青天,挥宝剑遣风云。这一去又生出多少风波事端,却是等待下回分说了。

 

----------------------------------------第一卷 怀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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