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段锦 云松令 三


"早就知道?”谢云流神色一凛,疑心大起,急问:“你……?”

李忘生道:“朝菌晦朔,椿木千年。师兄认为月余不算早?”

轻轻揭过不慎失言的一遭,半松了口气。

谢云流半信半疑地望着李忘生,对方以逍遥游里的朝菌朝生暮死,大椿生长千年,在先贤眼里不过是一瞬的道意来解释他那个早字。仅指月余前在避雪庐里那一次。虽然也说得过去,但总有种刻意的遮掩在里面。刚才李忘生的眼神,有那么一瞬的恍惚,似失言了,才打个机锋补救。

当初还以为这师弟老实木讷,事事与他相商。后来始知他是个看似忠厚的奸诈小人。谢云流不自觉地想,可是他的失言……

谢云流疑心既起,依他的性格,不是会按下不动声色忍耐的人。他一边观察李忘生依然沉静的神色,道:“那——你为何愿意助我?”

李忘生淡道:“帮助师兄,无需为何。”

谢云流那一刻心都提了起来,竟脱口问 :“要是其他人需要你此法相帮呢?”

李忘生瞥了一眼谢云流,眼神微烁——

“没发生的事,多思亦无虑。大师兄还是随我来吧。”

李忘生刚转身迈步,便听谢云流轻咳,迟疑一声:“……多谢。”

李忘生便也敛步执柄,不失风度地回一句:“余不需为宾。”

恭恭敬敬全不曾落下礼数。从小如此。而如今,更增添几分纯阳掌门的出尘之气。

望着李忘生率步拾级而上的背影,袖襟带云雪。若他真飞升求仙而去……谢云流一阵没由来的茫然,不及细思,三步并作两步赶上,与李忘生并行一路。再望李忘生神色,已无端倪。 

谢云流只得暂时按捺住疑问。

一路上有弟子执帚扫雪,越往华山深处行去,便越是僻静。终于连梅鹿和仙鹤也渐销声匿迹了。

寒空凝黛,冰泉冷咽。

李忘生带谢云流至论剑峰坳处一处腹地。一间木舍坐落于潭心石上。清波环绕,碎冰浮沉。岸边凝着一条细长的冰桥,仅有尺宽落脚,通向潭中。

谢云流记得此地。年少顽劣的年纪,他还想吓李忘生:师弟你看,这里都没动物,猎人也不可能来这么高的地方。却有一座年久的房舍。搞不好是什么山精鬼怪建的呢。

李忘生那时候额间朱砂一点,圆圆的小脸还如一只蘸了一点红脂的小馒头。却已经不紧不慢地说:大师兄,华山钟灵毓秀,亦可能是有得道高人隐士,在此地渡了仙缘。

谢云流一席话,没吓到轻言慢语的李忘生,倒是吓到了前来找谢云流玩的李重茂。

李重茂小脸一白,拽了拽谢云流的袖子,小心翼翼地说:师哥,我们回去吧。

谢云流不甘心,训道:“有我罩着,你怕什么。”

又轻松一纵,足尖一点,便在那细长的冰浮桥中间,垫着脚尖稳稳站立。随着潭水涟漪都会波动的冰桥,他那一踩,竟然没有摇晃一丝一毫。

潭水超过十丈宽,方才谢云流的一跃之力,并不能凭梯云纵的轻功到达湖心石上。

然而他能在易碎的冰桥上借力,几个起落跃过去,却是很轻松。

谢云流落地后,回望岸边,噙着笑道:“师弟,重茂,敢不敢跟我去这个房舍里看看,搞不好有仙气沾。”

李重茂一向以谢云流马首是瞻,谢云流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此时正在小心翼翼地,将一只脚往碎冰上挪。

李重茂虽练过粗浅功夫,但并没有往深处学。他的重心一挪向碎冰那边,冰层就发出喀拉的大片裂声。

李重茂面露惊慌之色,赶紧缩回了腿。站在岸边,眼神巴巴地瞅谢云流,小脸一红,道:“师哥,我不成的。我在这里等你就好。”

谢云流便又踏过冰面回至岸边,道:“你想过去,我就带你过去。”说完便抓着李重茂的肩,将他带向湖心,谢云流的轻功,带着一人,只是多踩了几次浮冰,也十分稳当。待到落地后,李重茂方才缓过气来,兴奋又崇拜地望着谢云流。谢云流依然是那副漫不经心、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神色,却抱臂一直望着李忘生这边。

李忘生的轻功没有谢云流好,但正常的纵跃提气也不在话下。他虽然离着池边还有丈余,也依法落至冰浮桥中。

只是落下去时并不如谢云流轻盈,脚下的冰微微一晃,险些滑开。李忘生重新吐纳提气,颇为惊险地凝出一滴汗珠。

李忘生定在冰浮桥上,不发一言,暗暗聚气。

谢云流也回望着这个师弟,看他依然那么沉默,不示弱,也不朝自己求助,偏要凭自己的能力踏过这道冰浮桥。

谢云流忽然就觉得心揪了起来。

他想对李忘生说,哪怕你不说话,你看我一眼。我都会知道。

我是你的师兄,我什么都会帮你。

就像重茂,我知道他想过来,就带他过来了。

可是我看不懂你,不知道你想不想,高不高兴,愿不愿意。

在谢云流的记忆里,李忘生总是那么似远还近。

关于师弟一切的源点,是一个安静垂髫的小道童,唇红齿白,脸嫩白生。道家忌食五菜四料,敬师饭是难得的枸杞蜂蜜粥,小手盛一碗奉上,拜下,再拜下,带着一点点羞怯的小男孩声音,叫:大师兄。

皓齿明眸,经年常伴。

看惯了,却难懂。

李忘生要不就在镇岳宫里打坐、抄经、默书;或在论剑峰和太极广场上练剑。小孩子喜欢的糖果玩具,笑闹煊赫,与他似完全无涉。

即便是道门弟子,这份清寂心性亦离超出年龄太多。有时让谢云流觉得,他似个终日苦修的老人。

也许,也是有过偶尔淡淡地一瞥,温凉宁静的眼神,像片羽吉光,落在谢云流的身上的。

可即便看着这个师兄,李忘生的眼神和李重茂也很不一样。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除了恭肃礼法之外,在感情上,非但不依赖缠黏谢云流,还把他视为一个需要操心之人了。

大师兄,你又要下山去了?

大师兄,还是少管朝廷之事罢。

大师兄,这些庶务文书你本该看完的。

大师兄,多加小心.........

这样一想,谢云流就会气闷。

只有在跟李忘生论道练剑时,对方眼神才会露出一个师弟该有的憧憬光芒,那样青涩,那样饱满。新鲜抽芽一般,还在生长。

谢云流忽然跃至湖心冰面,落在李忘生的面前,握住对方的手,把对方提起。

比提起李重茂不知轻松了多少倍。李忘生功法本就不差,刚才他已蓄力就势,又得了谢云流那一提之力。轻灵梯云纵的一跃之力,带着师兄弟两人升至半空,如两只翩跹白鹤。

谢云流捕捉到李忘生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诧——他从未跃至这么高过。也没放过那霎时的惊喜。

那般青涩,俊雅动人。

谢云流握紧了李忘生的手。

高天回风飞雪,袖手雾外白云。

大概真是有仙人在此飞升的。

后来,李忘生提议,这里不如叫仙客居?

谢云流像是找到一个籍口和他拌嘴,道:哪有什么仙客,里面也只有张石床,跟野茅居似的。

李忘生亦是毫无脾气地说:师兄决定吧。

李重茂夸张地笑着,说师兄你这名字起得好调皮。

李忘生一颔首:师兄,我该回去练功了。你看顾好殿下。

谢云流忽然就失去了兴致。找了个借口送李重茂回外室别院,也没有继续逗留玩闹。

他在镇岳宫门口舞了一个下午的剑,可任凭他剑风清锐无方,也没见李忘生从里面出来。

谢云流很容易沉浸入剑术见微之境,舞到后来他其实情绪已经恢复,物我心境易忘。

道德经有云:圣人处无为之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

谢云流知道李忘生走的路子再正统不过——吕岩说过,那叫‘守柔曰强’。却兀自收招后茫然地望着落雪,想:忘生……师弟真有个,恰当的名字。

命数忘常,无涯也生。

谢云流杵剑静立风雪中,十五岁的少年,惊觉天地孤独。

 

如今他们的功力大成,再也不需要踏过雪浮桥。两人都抽身一跃,便落至湖心石上,云泉间的仙客居依然缭绕着高天的风。下揽浮云积雪,磅礴泉瀑。

李忘生推开屋舍,岑寂的居所依然空无一人。他刚转过身,便见谢云流看着他,眼神深邃困惑,还有一丝茫然。

李忘生道:“我观五府窍空经中言,先调息一炷香,更宜气血行藏。”

谢云流心想,谁还跟你先调息一炷香。便迈一步向前。

李忘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谢云流道:怎么,你怕我?

李忘生定住,摇头,一手扶着莲冠,一手很慢地,将细簪从盘髻里,抽了出来。

满瀑的白发,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

谢云流好似又见到当年那场不懂的落雪。他的手微微颤抖,抚上李忘生的发梢垂缕。

触之冰滑,细雪绵沙。

 

谢云流在东瀛的时候,一遍遍提醒自己,李忘生是如何一个卑劣小人,自己是如何沦落至绝境。那些念头,发酵酿成真的愤怒的仇恨,不轻易张扬,也绝不会轻易放下。

却总有明月当空的夜晚,夜深人静的时分,心中裂开一道柔软的豁口,搅出三分血粘稠。

东瀛道场阁楼习惯建于高台上,谢云流立在阁顶放眼道场尽收眼底,仍觉方寸窄矮,远不及纯阳华山之巅镇宗之貌。

谢云流的酒量出奇地浅。所以那些时候,他往往只斟一杯清酒,对月遥酌。有一次李重茂来找他,忍不住就多喝了几杯。谢云流的头便有些重。那些在纯阳相逢与散场的场面,便如影随形地回到了眼前。本来一些不必讲的谜题,又影影绰绰地浮现。

谢云流忽然想谈谈,一种情绪在心中憋得久了,堵得他喘息都是生硬的疼,借着酒意蔓延出来。

谢云流说:我想聊聊李忘生。

他的眼角似被狠意勒出了一点红,又像是无助地红了眼眶。

李重茂又乖觉地斟了一杯酒:大哥你尽管说。

谢云流撑着额头,开始回忆。

李忘生的谦恭,李忘生的清寂,李忘生的淡定,李忘生的温和。

最后谢云流叹一口气,总结这段回忆:我真的好恨李忘生。

吓得李重茂目瞪口呆,把酒杯踢下阁楼,说:大哥你真的醉了。

谢云流还能自己走,也不要李重茂搀,自己回了卧榻,合衣而眠。

梦中前事繁芜,很久之前,他还能毫无顾忌。逢年过节喝醉也不怕。那样的心情是再也没有了。李重茂素来体弱也没力气,是不可能把喝醉的谢云流运回房间的。本该一醉却再也不敢醉。睡得也不踏实。

 

遥记很久之前,纯阳建筑疏阔,他贪奇高卧,醉眠于偏僻屋檐,或是寻个避风的松间冷石躺倒,一觉好梦。却每至天明都发现自己回到了房间,盖上温暖的棉被。

是谁,背着他一步步,在洁白的雪地印下两行脚印。深夜明月清光温柔洒在他们身上,投下细长的黑影。

只能是他的师弟,李忘生。

思之愈真,心内愈绞。痛意弥天。

痛着痛着,舌苔也有了雪的味道。

拥云簇雪,纷纷扬扬地下着。

深藏的困惑张牙舞爪地浮现。

你想不想过这个雪浮桥?

你要不要我帮你?

你跟不跟我出去玩?

你心里……是怎样看待我这个师兄的?

你有没有背叛过我……

……三十年前,是……是你吗?

也许只是藏在心里,又也许问了出来。

可是任那拷问漫长又煎熬,却无济于事。

拜他所赐,李忘生此夜就没能完整地说一句话。

 

然后谢云流做了一个梦。

梦开始的时候,谢云流跌入一处洞天。

洞中有一方巨石,石上结桃形果,桃石顶端坐着一缁衣道人,鹤发箕坐,神色安详。

谢云流却是一望便跪倒,头伏地埋到冰凉的青石,音调颤然,拜之,曰:师父。

大抵因为是梦,便能抛开愧意与伤怀,依然像昔年孺慕他的少年般,单纯地只想见到师父。

吕祖待他磕过三个头后,方道:“云流,为师一直还想再见你一面,如今也算了结。”

谢云流怆然道:“徒儿亦常念师尊,往事如烟,无迹可寻。”

吕祖悠悠道:“为师心中,从未怪过你。忘生亦是。”

谢云流怔道:“可是徒儿回不去纯阳了……时如逝水,回不去了。”

是在说给梦中的吕祖听,也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少年羁旅,风灯零乱。鬓已星霜,人间的温暖早亦无法续求。

又重重磕了三个头,似乎是说着。纵是本愿,终非同路。

吕祖顿而复道:云流,彭祖八百非寿,区区几十年磋磨,为时未晚。你与忘生证道相合,机缘早埋,远非结束。

谢云流如罹雷击,喃喃道:“机缘……几十年……埋下?师弟他……”

吕祖长叹道:

“忘生有三宝持之∶一曰慈, 二曰俭,三曰后。而云流你,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後且先,难免红尘颠沛,命中有这一劫。”

谢云流苦笑:“我早就知道……若论修道之能,师弟恐在我之上。我心性躁激,易入迷惘,怕是难契合纯阳的清静无为。”

吕祖摇头:“你与忘生,都是纯阳之道最初的模样。有冲才有盈,有动才有静,若无顽且鄙,何来矜且堂。要争之,才有不争之;重为轻根,静为躁君。你们之能并无高下之分,却是相辅相成之途。如今你失牯飘零,是多战之过,是好胜之过,而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你以慈卫。舍忘生其谁?”

吕祖望着醒醐灌顶般的谢云流,慈蔼颔首,他这个弟子向来冰雪聪明,经过这一番点化,离真正了悟的时间又进了一步。

吕祖一边缓缓隐去身形,若有若无的谒语回荡在洞天深处——

“天下皆谓你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云流,勿惧蹉磨。我与忘生,在纯阳等你回来。”

言罢声音渐远,身影飘然不见。

谢云流怔立片刻,面对吕祖渐隐方向,眼神逐渐清明,似有坚冰在心底化冻,心中陡然空静,又满溢出。

山高月小,石枯崖瘦,水木落尽——终得见天地之真吾。

石下遗落一册书卷,半摊开泛黄几页,是再熟悉不过的纯阳的剑招。

雾外江山,心剑两望......纯阳的剑招是吕祖与钟离权所创,深致涵远。

没人比谢云流更懂得招式的深意,少年的孤独,青年的伤痛,中年的沧桑。雾中的山河,云涌的风波,剑辟的风雪,纸上的春秋……化作墨痕蜿蜒而下。

书卷开阖成一处别样洞天,令谢云流跌入了下一片斑斓的梦境。

谢云流回到了曾经的居所剑气厅,满身大汗,心脏疯狂地跳动,靠在屏风后不住以内景经调息。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依然年轻白皙,手中还握着一只滴墨的笔。

有敲门声响起,李忘生清朗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师兄,皇家送来了赏赐的铁剑,师父命我拿来给你一观。

谢云流凭直觉感到不妙,想张口高喊不要进来,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

青年的李忘生捧着皇家敕造的香炉和铁剑,轻轻推门而入。立于桌前的修长身影,投在屏风上。

谢云流的心头雪亮清明,好似有一张铜镜照进心中,将他曾经在此时出现的情景,照得纤毫毕现。

一场本该此刻出场,却没有别人的旧事。

是他自己。

扫落一地书典卷轴。无数次梦中出现的折冠授衣。终于看清了一切的真相。

三十年后,回到起点。

少年白衣,沉珠碎玉。

原来是你,一直是你。

画地为牢的心甘情愿,也只有你。

所有沉吟暗问的往事,全都是你。

他从屏风后闪出身影,靠近李忘生,李忘生本以为他要拆招,递过来一掌却在看到他并无招式后,又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于是谢云流抱住李忘生,任他如何挣动,都拆解相化,将他束在怀中,动弹不得。

就像一场久别的重逢。

是梦是真,便再无分别。

 

李忘生醒来之时,心头茫然。望着四周熟悉又陌生的摆设,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他分明带着谢云流去了论剑峰顶端废弃的仙客居。然后助谢云流解毒,亦不知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

谢云流问了他很多话,却像是指尖的沙,漏出了脑海。何况那种情况下,也不能好好回答。

此处铺设简约,可是书架上的摆设,架上的博望炉,墙上的剑贴,都无一例外像极了几十年前,谢云流的剑气厅内室陈设。

地上是水泼过一般的清亮,青砖方石水磨色,散发着森森寒气。

而自己穿戴齐整,只是头冠没束起,发丝——李忘生捞手一看,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般动容地怔住了。

满头乌发青丝,握在白皙没有一丝皱褶的手中,似乎在真切地告诉他:这景象与三十年前并无分别。

李忘生就那样怔握着倒退三十年的时光。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茫然无措地醒来,身心却充满了伤痛,那时身边昏迷的谢云流,还一无所知。

说到谢云流——

李忘生并没有看到师兄,起身四望,穿戴得亦整齐服帖,手中还被戴上了他的那枚铁戒指。

无需躲藏。只要是我的梦境,你总会在那里的,师兄。

李忘生一边想着,开始四下寻找。他想,大概一个转身,谢云流就出现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逆光而入的背影,渐渐看清脸,十九岁的谢云流,眉宇却不再那般张狂飞扬,安安静静地敛眉静立,直勾勾看着李忘生。

李忘生毫不意外地走到他面前,伸手摸了摸谢云流的脸。

果然是梦,才能触之既及。

谢云流的表情有点僵。

师兄,今天你的表情,真是有点怪。

是梦里才能这般肆无忌惮地说出来。有时候还能去握他的手。

李忘生想了想又说:平时你在梦里,都笑得很开心。

因为我喜欢看师兄开心笑的样子。

师兄,我很想念你。我每天都想念你。

李忘生对梦里的谢云流毫无保留地坦白着。

师兄,你不回纯阳也没关系。我每天这样想一想,就够了。

师兄,纯阳有很多弟子,有些记得你,有些不记得你。无论如何,几十年,几百年以后,最后谁都记不得你。那时候我也不在了,其实也没关系。你不记得,我不记得。你投胎或得道,有没有下辈子,都不要紧。万古须弥,湮灭如斯,我们必会重逢。纯阳一直都是它最初的模样。

师兄,落叶聚散,寒鸦栖惊。相思相见知何日……知何日……

谢云流脸色越来越青,到最后一句“相思相见知何日”时,伸手将李忘生抱在怀中,眼泪随之而落,男儿有泪不轻弹,绵延三十年的劫数终于历尽。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听着李忘生兀自以为是梦的自言自语,诉说着他的心意,忍耐与温柔,谢云流心中一半是深深的痛苦,一半却是意外之喜的愧意。

他并非孑然一身的冰雪孤客,有人全心全意守着家最初的模样。

任月阴晴圆缺。

这是景龙三年的春天,抛开了负尽师长与同门的心结,没有被牵累连牍的追杀,穿过了猜疑、误解与执拗的迷障,他还能将所负所亏之人拥入怀中,轻声告诉他这不再是梦。这世上谁对他好,半辈子不算晚,能学会知道。

风烟俱净,天亦不老。

 

——我们认识的时候,还那么小,一切都还在悄然孕育。即便从现在开始,若一切重来,你能知道。我给你戴上了那枚铁戒指,内侧都是我练习剑招留下的些微刻痕。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要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天之道本就是损有余而补不足。修渡回溯轮利而不害。便合了你半辈子修的为而不争的圣人之道。

——所以不必害怕,也不必沉浸梦中。更不必像现在一样,怔怔盯着我看,又像是难过得想要流下眼泪,却又拼命忍住。似乎生怕一眨眼,我就会消失似的。你一下子露出这么多表情,我还真看不习惯。从前严肃得像个小老头似的师弟哪里去了……

——既然如此总要说些什么。忘生,你如果不说,那我就说了。你像从前一样,安静听着就好。

也不妨猜猜,我会对你,说什么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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