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段锦 云松令 二


大乌龟悠悠浮沉,在无数个慢吞吞的吐纳间重复着万年不变的动作,却发现坐在池边白衣老道已消失踪影。自吕祖将纯阳掌教之位传与李忘生后,真身云游天下缥缈不见踪迹,山石道人乃是他分身灵识之一,可今日即便那一点灵识也散去。若究原因,大抵是那两股深厚修为的接近。

 

“师尊不在此处了。”吕岩修为臻极,化身千亿,潜行大道,洞彻天机。所行所为,又岂能轻易窥破的。自从将纯阳宫掌教之位传给李忘生后,连是否参与大光明寺变这样的国本大事,吕祖都不置一词。全权交给时任掌门不久的李忘生。有时李忘生觉得师尊无处不在,一直看着他,看着纯阳宫;有时又觉得哪里都没有师尊,仿佛已弃绝尘世,羽化登仙而去。

 

吕岩一缕化身流连华山巅已数年,不会无凭无故凭空消失,李忘生服侍师尊多年,也是一怔。吕祖在时最挂心的便是大弟子旧事,深以为憾,心中并无怨恨,只想着将谢云流寻回纯阳加以庇佑。在最初李忘生负气那几年,吕祖还常常开解劝导他,最终让李忘生也放下埋怨,一心助谢云流和师门化解误会。如今谢云流好不容易上了华山,吕祖却凭空消失,李忘生思忖了一下,大概是吕祖认为这并非师徒真正相见的好时机,机缘未到,才飘然离去。李忘生心头生出怅然,谢云流这趟应约而来,算是由他一手促成的。世事多无法强求。谢云流还未顿悟迷途知返之心,仅是承诺而往。那么纵是人到,也形如不到。相逢与散场无需刻意,命里有无终是有无。李忘生早该明白。到底还是不如师尊透彻。

 

李忘生瞥向一旁凝眸前望的谢云流。对方一直冰冷的神色并未改变,四下扫过,道:“所以并非我探查不到他的气息。而是你骗我。”这话平静至极,谢云流脸上也未见得动容。然而依谢云流的脾气,不生气是不可能的。只是曾经遭千夫所指江湖捐弃,十九岁喜怒形色的飞扬高徒在那场惨烈的追杀中已经死去。他的性情一夕大变,从前的自负被挫成更高峻的孤傲。除此之外,对李忘生根深蒂固的误解,不但令他遇事便往李忘生不好之处想去,更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漠然。

 

李忘生一听,知谢云流又误会了他,即便曾经解释过的原因对方亦不信,他却不愿意轻易放弃,道:“师兄此言差矣。师尊一贯云游无定,谈何诓骗。师兄这样轻易断言,以这种偏见来忖度,不觉得……”

 

话音未竟,谢云流便打断了他:“论巧言诡辩,我说不过你。你也莫要再提。待他回华山之时,我再来践诺。纯阳余事,与我再无瓜葛。”四望华山雪景草木,一山一树,一阶一殿,俱是旧时风物,触景生慨。今日山门一战,小惩祁进,认回洛风,直至上华山这一路,除了洛风及一脉激动的静虚子弟,其余弟子们对李忘生毕恭毕敬,看向谢云流却是畏惧与陌生的眼神。都令他心中波澜起伏。物是人非,不再是他熟悉的静谧又浩大的华山。新增这么多人。殿宇也翻修扩建,只觉得人声鼎沸,却陌生得一如初识。终是找不回记忆中的纯阳了。

 

李忘生暗叹一口气,风雪簌簌而落,能清晰看到谢云流鬓边新添的刻痕,眼神是如此沧桑、漠然、深不见底,昭示着世事无情的变迁。太极广场上飞扬凌云的练剑少年还在眼前,又有谁能预见他跌宕漂泊多年磋磨成的模样。即便李忘生料到谢云流在外定会吃苦,每每思及也神伤不已。怔然静坐数息后,心口便有隐隐痛意。经年郁结,头发竟渐生霜鬓。白如一片云——李忘生头顶也曾有过一片云,自在舒卷,荫蔽过他的酷暑,也在他头顶投下漫长的阴影,最终飘向了不被上天青睐的命运。

 

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世上还没有纯阳宮,没有纯阳五子,甚至连道号静虚、玉虚都没赐。只有吕祖、谢云流和李忘生。师父、师兄和师弟。所谓机缘大抵类此:相遇就是落在同一片松针叶上的雪花,汇成细流一起滴落。回想起来几乎是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再后来,日升月落,云卷云散。别君去兮何时还……

 

“大师兄,当年之事,你着实误会了……我与师父从来不曾出卖你。洞灵真经有云:同艺者当相妒,你以为我贪掌门之位——”

 

谢云流断喝道:“当年你行事诡秘,连重茂受擒之事也相瞒于我,若非我起了疑心去探查,恐怕还不知他被关在牢狱中。这偌大纯阳上下差点被你只手遮天,你本事也是大,事事滴水不漏。你眼里若还有我这大师兄——”谢云流回忆到动气处,眼冒火光,一把擒住李忘生掌门道服领口。使力之大,全亏那布料十分结实,才不致撕裂。

 

李忘生神色淡然不乱,轻轻使出巧劲便化解了谢云流的劲道,道:“我的确将温王受擒的消息瞒下,也的确吩咐纯阳弟子不得随意谈论。可国本动荡之际,纯阳国教之身焉能独善。你只顾念着与温王的情谊,牵连到门中又当如何?若是不尊圣旨,定生龃龉。禁宫一去便是涉身险地,若你有个万一……你是我大师兄,便永远都是。我更从未有与你相争之意。”

 

谢云流心下一怔,手底相持的动作不由得松了些许,望着李忘生没有丝毫伪痕的面孔,那股负气厌恶之感不知不觉消弭大半。他提醒自己不该那么轻易相信李忘生,时过境迁,若是对方此时又假做好人欺骗于他该怎么办?谢云流是最不耐分辨这些人心迷障,平生也吃过无数明暗亏,到底何为真何为假,于他实是难题。但较之从前,十几年的磨练让他按捺住冲动的脾性,沉吟思量。

 

谢云流想到之前李忘生一言不发便将剑贴予他,再后来他折返与李忘生在阵法中相斗,又以合道法解蛊毒,发现李忘生带着自己早年的铁戒指。还有昏过去前那句……“你没事就好”,都令谢云流疑窦丛生,千头万绪无从分解,心里有团呼之欲出的谜,隐隐指向尘封多年的陈年旧事。觉得有必要找到当年下毒之人探究清楚。在名剑大会结束后,谢云流便独自去了一趟五毒教。他这次上华山的缘由,也是因为得知了有关蛊毒的一些隐情……

 

五毒教远离中原,隐蔽在密林高山间。但对于谢云流这等高手来说并不难找,只是满地毒虫迷障、异象频生,惊险不断。不过他武艺非凡,凭一人一剑单枪匹马还是闯进了山门。

 

时值五毒教主魔刹罗失踪,左长老艾黎去中原找寻继承人,五毒内部动荡之际。五位圣使毫不相让,都欲争夺教主之位。因教主魔刹罗这些年怨恨方乾之故,使得教中弟子对陌生汉人男子的敌意可至冰点。尤其谢云流剑术拔群,风霜容色不掩依稀英朗,倒令不少年轻一辈弟子以为是从前那个风度翩翩武功高强的汉人回来了。如今魔刹罗失踪,艾黎长老也不在教中,人心惶惶,有异心的右长老乌蒙贵希望自己女儿灵蛇使玛索能继任下一任教主之位,对魔刹罗留下的遗书传位于中原私生女儿曲云不以为然。 他当然认得出谢云流并非方乾,狡诈的他直觉这是个可以利用的机会,便摒退了围攻的弟子,亲自来试探谢云流。

 

谢云流并不笨,很多时候他只是身在局中,一旦站在外人角度,便能看穿。乌蒙贵那种眼神,他在东瀛也见过很多次,那是野心家打量着有利用价值者的眼神。东瀛的长屋王事变,权力由皇族转入藤原氏一族手中,被奉为上宾的谢云流也在此役中一战成名。藤原氏挟天子令,打量着谢云流的就是这种眼神。谢云流不受赏,任赏赐从藩臣规格的万禄,依次轮换宝甲宝剑藩姬仆从,谢云流都不接受。藤原广嗣来当说客,仗着以前和谢云流的情分,问谢君你为何拒绝一片好意呢?谢云流不太想理会政客,便冷笑道:唐皇赏到纯阳的东西之于我,也如小孩的玩具,不收他又如何?藤原广嗣回禀圣武天皇,对方道:上国剑客傲骨冷性,不可以俗礼辱之。藤原一家才悻悻打消念头。

 

这五毒右长老乌蒙贵,眼神阴沉,五指皆是深紫。身后还站着个貌美如花头簪孔雀翎的女子。乌蒙贵打量谢云流片刻,见谢云流身后以厚布裹实的长剑,手中仅拿着一截树枝,周身隐隐流动着高深内息,便知道此人来头不小。最近中原异动他也有所耳闻,此人行事做派特征,倒像是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剑魔:“本教已有多年没有中原武林同道前来,阁下是为何故,不妨直说。”

 

谢云流虽不知那五毒女子姓甚名谁,但多年前他武艺冠绝华山巅时,那私闯飞仙桥的女子就能于他招下全身而退,武功修为与毒术已有小成,年纪轻轻能修至那般境界,定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如今若在,想必也是镇护一方的人物。谢云流三言两语将要寻之人的特征扼要言毕。乌蒙贵脸色一变,眼神更加深不可测。

 

“符合阁下条件的人,倒还真有,只是那位大人的事,不是教众可以涉入的。”言语之间,竟然流露着近乎无力的怨憎。“外人不允许见,若阁下助我一臂之力,我还能……”

 

原来是令野心家乌蒙贵右长老都忌惮不已的人物,谢云流始知他当年惹上的来头不小。乌蒙贵话音未落,谢云流手中青霜雷动,背后长剑呛然发硎,只听几声闷响并惊呼,谢云流已将残雪剑别在乌蒙贵的颈脖边。那名貌美唐门女子见势不妙,蝎步半伏随时准备打出一击,她的十指缝间均夹着淬毒的幽蓝色暗器。谢云流对唐门女子冷道:“你的暗器再快,也快不过我的剑。”

 

乌蒙贵稍微一挣,锋利凉刃就割在了他颈脖上。唐门女子恫吓般地扬了扬暗器,谢云流就冷笑着把残雪在乌蒙贵脖子上压得深一分,慌得乌蒙贵焦急道:“书雁!听他的!”

 

唐书雁冷若冰霜地哼了一声,十指翻动,暗器琳琅掉落在地,她转过脸掩过眼中一抹烦躁与轻蔑,抱臂立于一旁,道:“不就是要找那位大人,我带你过去。”

 

谢云流依然挟持着乌蒙贵,示意他走在前面,唐书雁不耐烦地丢给谢云流一根暗器机关绳,冷冷道:“捆他。走得快点。” 乌蒙贵怒道:“书雁!你怎么……” 谢云流用绳子抽了他脸一下,立时肿了说不出话,把乌蒙贵的双手反绑了。谢云流颇有些意外地看着唐书雁,道:“你这丫头的性子对我胃口。” 唐书雁冷笑不答。走在前面,一路对五毒弟子分说。看到他们的右长老被挟持,惊动了五圣使,却顾忌着乌蒙贵的命捏在谢云流手里,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远远跟着。

 

离开五仙教总坛大地祭坛,往深山密林叠嶂中走去,头顶枝干愈发茂密,脚下枯枝腐败烂叶愈厚,走了快一个时辰,五圣使本来带着五毒弟子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忽然齐齐停下脚步,有人在后面用苗语大喊着什么,乌蒙贵嘴肿了呜呜呜地叫。谢云流回头看了一眼,“出了什么事?”

 

“往前走就是教众的禁地了。他们不能过来。那位大人就在那里。”唐书雁淡道。

 

眼前天光忽然一刺眼,原来已经走出了密林地,他们正对着一个狭窄的山谷入口,其下是一处高几百米的裂谷,谷底该是有水。但因为河道狭窄透不进多少光亮,河水不知其深,颜色呈不见底的黑色,延伸进前方影影绰绰的雾里,仿佛一条黄泉之河,飞鸟绝迹百虫不鸣,仅余兽吼。而在那山谷深处,隐可见一方屋宇方台。

 

“上古遗坛。五仙教每一任教主都会有一任圣女守护,终身幽闭于此,将生命奉于女娲大神。这一任的圣女,已经不问教中事很多年了。奉遗训,天大的事发生也不出谷一步。你要找的人就是她。祭坛不可轻易进入,你好自为之。”

 

谢云流踏进古老的神庙,登时就明白了为什么是禁地。五毒弟子喜欢豢养毒虫毒蛊,多是便于随身携带的大小。顶多两只长蛇盘于肩臂。然而庙正中盘着一团小山般的东西,谢云流以气劲一震,竟然轰然碎成细屑,堆了半尺厚。近看那是蛇蜕的死皮,真身只怕堪比桶粗。而供桌的花艺铜枝灯罩上,勾着一只手臂粗的毛茸茸的枯萎钳足,像是蜈蚣的触足。

 

较之那些,躺在黑色高台上女子几乎能用娇小来形容。银饰环镯散了一地,浑身着服帖紫裙,披散的发梢杂了斑斑星点。她以浑浊的眼珠望向谢云流这边,似是很多年都没见到活人般。那眼神都不似人,倒像是蛇的冰冷视线,喉咙嘶嘶了几下,仿佛在找回声音,语气中浮起沧桑的波澜:

 

“原来是纯阳的谢真人。你竟然还能活着。也对,几十年前便有人自损以助你化解……你们这些长得一副好皮囊的中原男人,永远不缺飞蛾扑火牺牲自己的傻女人。你还来作甚?”

 

看来这五毒圣女当真不问世事已久,恐怕连唐隆政变此等大事都不放在心上。想必对谢云流的经历更是没有听闻。只是她这言下之意令谢云流神色一紧,怔道:“女人?”这分明是不可能的事,那时候纯阳宫根本没有女弟子,总不会是何潮音(谢云流一阵哆嗦,何仙姑大概会直接打折他的腿)。那天的皇家来使团里也没有女子。难道有女扮男装混在皇家使团中的……谢云流头疼欲裂,这都是什么事儿。

 

五毒圣女露出嘲讽的神情:“当年谢真人就一无所知,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浑浑噩噩?贵道侣是男是女都不敢确定?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谢云流反倒松了口气,看来并不必然是女子,若真如最坏推测,谢云流依稀记得李重茂那七个不省心的姐妹就爱这些恶作剧……赫赫有名的开府七公主,虽然他不惮她们,却也是能避则避之。

 

拔出残雪剑,谢云流冷道:“蛊毒这些年没少害我,今日我便是来向你讨要解药的,若不给休怪我不客气。”

 

话音刚落,五毒圣女侧躺的“黑色石床”竟然动了起来,铺展开四面的阴影,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石床,而是一只硕大的黑蝎——挥舞出两把利刃般的大钳。

 

“敢来上古遗坛撒野,我才要对你不客气。玉梅蛊合欢根本没有解药,何况你分明已有道侣襄助,只需定期合道,便能自解——”浑浊一扫而空,眼中精芒似电,好个气势逼人的女子。她吹响手边的虫笛,四面八方涌出密密麻麻的虫兽,成百上千只蜘蛛蝎子武功蟾蜍像是褐潮般涌来,谢云流剑招连缀成屏障,舞得密不透风,水泼不进一般,虫兽撞上均被搅得粉身碎骨,一时间地面铺开了粘稠的血河……

 

清锐的虫笛声回荡在殿宇内,虽然她不再吹奏,但从地下无穷无尽的地方,依然源源不断地涌出虫兽。千丝百足,撩、刺、剔、挠。簌簌作响的亮甲触角疙瘩深处,偶尔露出一双铜铃大小的澄黄眼珠。谢云流的剑却守得密不透风,抽空高声喝问:“真的?”

 

“若是有解药。”五毒圣女声音尖利起来,谢云流忽然看见一张盆大小的脸从空中垂到近前,脸周围是黑色的触干——那是一只巨大的人面蛛,伴随着那女人的声音,张牙舞爪咄咄袭来,似要将人撕咬入肚中——“那么,阿罗就不会拒绝那样做。明明只要她用了玉梅蛊,那男人就一辈子不能碰第二个女人!若与她欢好后再去找别人,就会痛苦毒发一辈子不得安宁……傻阿罗。我的傻妹子。她若是用了,那男人就不会走。她也不会性情大变。她从前是那么无忧无虑,温柔善良……你们这些中原坏男人,都该死!”

 

谢云流依稀记得,五毒失踪的教主,似乎就叫做魔刹罗……从那些弟子的敌视态度来看,似乎五毒教主跟中原某个武艺高强的男子有过一段伤心的感情,后来中原男子离开,如今教主魔刹罗也失踪了。

 

从她的话中推测,她们的控蛊之法能让接触的玉梅合欢蛊之人一生只能碰一人,若是违背了便会毒发重损。而若要解除,只需定期交止行事。只是这毒,经过谢云流多年道家分魔之术的趋化,究竟还符不符合从前的功法。上回在避雪庐又与李忘生用合道法解过一次,谢云流并未感觉有何不适,反而舒缓良多。然而却也没有完全祛除。不知是那法只能暂时压制一时,还是——谢云流心中一紧,违背了什么一生只能碰一人这种奇怪的法则,会有反噬?可若是反噬想必会相当严重。他却没有感觉到……又或者说,他现在功力深厚,任何毒物,都已自行化去了六七成……?又或者说,一生一人……一生一人?谢云流心头一窒,难道从前帮他解毒的并非李重茂,而是李忘生——

 

不,不可能。谢云流阻挡着毒虫蛊兽的进攻,一边麻痹自己:李忘生这小子从小看似忠厚实则奸诈,汲汲营营,蛊惑蒙蔽师尊,想的都是如何从他手里争过纯阳掌门之位。怎么可能为了救他做这种自损之事。再者那时虽然李忘生的武艺不如自己,却也不是完全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任他施为却不反抗。即便李忘生为博取筹码,狠得下那个心糟蹋自个儿,事后也不该一言不发……绝不可能是他。多半是自己心法深厚,已经把那毒发化去了,所以感觉不到反噬。

 

可是,上回的情状实在有些诡异。谢云流想起自己心魔——眼神晦涩年轻隐忍的李忘生的样子——忍不住想,若真是李忘生,十八岁,小人面目还没拆穿,那副生涩笨拙的样子……和柔恭顺,还带着一点点委屈地叫师兄,他想必是会被骗过的。那时候他们朝夕相处……修道之人皮相声色白骨,无关风月痴嗔,不涉尘欲情孽,千山对雪,万法凭缘。不可有情不可无情。若近若远若即若离。他和李忘生脾性相差甚远,亲近却不亲密,正好合于此道。谢云流能领悟师父的苦心,若真有一人伴他在道途上走得最远,本该是李忘生。

 

还好。心魔只是心魔而已,已经被击破。他可以继续恨李忘生。恨他的背叛,恨他的伪善。恨他不似装出的那样真的对他毕恭毕敬,甚至错觉无论何时只要伸出手去,就能予取予求的假意温柔。

 

恨这么多年过去,山雪犹未老,少年已白头。

 

蛊虫实在太多,淹没了祭坛,谢云流不得不暂退出,千余斤重的大门便轰然紧闭。他夤夜离开五毒教,星夜连驰上华山。

 

无论如何,他确认了一件事,若是想要彻底祛除,还需要李忘生的帮助——纵然,他并不想白欠李忘生人情。

 

等一等……谢云流蹙眉,从前落魄至斯皆是拜李忘生使诈之赐,难道不是杀了他也不为过?谢云流注目着高渺的华山山道,去向李忘生讨要一二,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自己居然会冒出这是亏欠他的念头,甚至担心无法再心安理得地恨,也真是可笑。好似从前不想伤害任何人的天真少年还没有死透,幽灵般地徘徊在心底孤城的废墟之上,仅是因为李忘生一句他还是当年那个大师兄,便能揭过那些往事。

 

“真的么?”谢云流眼中漠然一闪,低沉的语气,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指间剑气暴涨。李忘生遥遥相持,散出内景经三重心法,不进亦不退。他内功心法大成,如今已和谢云流不相上下。纵然在剑术一道上的天赋不如师兄,勤能补拙,他本身亦是有慧根之人,这几十年的磋磨更胜常人,若是不比剑招倒还能与谢云流一战。可是论及剑术,第四次名剑大会上的波澜不会空穴来风。都云那黑衣人一招毙敌,狠绝凌厉之势问鼎中原武道,传得神乎其神,谢云流将纯阳剑术融入自创招式中,熔炼出一往无回的新招,成为一刀流派宗师。若真是抵死相拼,李忘生定然是拼不过的……

 

 

默契得没有任何征兆,风雪回廊两股醇厚内息暴涨,他们又打了起来。

 

 

既像是在过招,又像是在算账。师兄弟误会交织,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化解的魔障与窒涩,都融入了一招一式中。凭借手中的剑来替他们说话,

 

残雪和玉清玄明仿佛通灵,错招铮鸣的声音比言语更为有力。他们少年时切磋过无数遍,心头清明配合剑意功法,满心都是进步与自省。心思单纯,熟知彼此脾性,很多时候不用言语,都能知道对方在此事上是怎么想的。

 

此刻心头千言万语,万般杂念,他们的招式也更为繁复深致。言语却化为迷雾,再不能轻易相信,窥不见对方作何想法,亦不能让对方能正确看待自己。只剩下了剑,似乎只有这种直白碰撞的沉闷钝响,刺耳的呼啸风声与脸上拍击的冰凉雪沫,才是可以确定的存在。

 

他们又几乎是同时收了招,却并非分出了胜负,而是残雪在与玉清玄明一击而分后,割过李忘生袖口的刃风,带下一片云纹滚边的水袖,露出半截细韧白腕的手。谢云流看到他拇指上又带了一枚铁戒指,边下意识地住手。李忘生也自然停了下来。

 

那时候李忘生四下找不到,推测被谢云流带走了的旧铁戒指,本来是吕祖给他们练功打造的同制同批。因为已经戴习惯,若是被内室弟子问起,也不便多解释。李忘生便找出了自己从前的旧戒指依旧戴在拇指上。谢云流早就疑惑此事,问:“你为什么要戴?我是说,我的那一个。”还扬了扬手,拿出了他收回的戒指。

 

命里劫数,总难逃掉。既然被发现拿走,李忘生也不是没想过会被质问此事,道:“我唯一能做的,便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有过那样一个师兄。”

 

谢云流上前两步,李忘生平静前望,并不后退。谢云流继续向前逼近,每一步都带着一重凌厉的压迫的内息。李忘生依然没有退后,也没有低头,只是以相应的内息相抗,维持着平衡。直到谢云流快走到面前,李忘生才敛了敛呼吸,屏得更加轻缓,凝望谢云流,眼里无悲无喜。

 

“我需要你继续助我合道化毒。”谢云流捏紧了残雪的剑柄,眼神如刀,一寸寸割过那平静的面容。语气的笃定理所当然,好似还未曾决裂时,说师弟帮我递杯水这种话。目光深处却盘踞着一点点怀疑和不信。

 

“这并非难事。”李忘生音调平澜,似乎在诉说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之事。谢云流蓦地心头火起,心想李忘生你这副委屈成全的模样究竟是给谁看,缘由也不问,怎能毫无芥蒂地应承这种事。难道也能仅当成一回生二回熟的练功?不愧争得了纯阳掌门,修行修得真是心宽。

 

谢云流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气什么,冷笑一声,抱臂当胸,道:“难不难你知道,你只是豁出去,愿不愿意你却未必真的知道。”

 

“我知道。”李忘生侧过了视线,一滴屋檐角的冰凌缓缓化冻,落下融出一个画地为牢的圆洼,声音闷闷的:“我早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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