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三十二章

  

  拓跋思南那天只对谢云流说了三句话。

  他并非是个冷漠或骄傲的人。他只是太专注。当一个人无时无刻想的都是一件事的时候,他的行为举止在旁人眼中,就值得商榷,甚至有些怪异了。

  许多年后,他的徒弟可人的个性也与师父如出一辙。因可人的气质使得她显得更加冰冷不可凛犯,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浩气盟中唯一与她交好的月弄痕却知道,可人很多时候看上去冷冰冰,其实只是她在发呆,想着剑的事而已。

  此刻的拓跋思南还不是剑圣,十六岁的少年穿着关外胡服褶裤,一双熠熠有神的大眼睛给他脸庞添了几分稚嫩。可是背后巨剑给人无法忽视的极端压迫感。藏剑山庄院墙厚且高,顶铺红黄砖瓦,在重要的几个檐角还饰琉璃反光。拓跋思南单脚站在一个檐角上,檐角能承重。但是他高大身量加上巨剑的视觉压迫感,给人似乎会坠落之感。他偏偏定在那个地方,常常一站就是几个时辰,偶尔换只脚。不知是哪里教的古怪姿势,磨他的腰功腿劲。

  谢云流足尖若点青萍,轻飘飘在院墙上几个起落,跃至拓跋思南檐角旁边的屋顶处。拓跋思南转过头来,只是若有所思地眨了个眼,表示“我看到你了”。谢云流有心故意不说话,静静地站在旁边看他。孰料拓跋思南不再理会谢云流,不寒暄不问也不说话,甚至都不多投去一眼,依然专注地维持刚才的动作。

  谢云流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特立独行的怪异之人。他不止一次收到世人眼中遗世独立性格高傲的评价。可是拓跋思南更甚,不像是愤世嫉俗,也不像头脑有问题。他眸光清晰,没有任何淡漠厌倦之感,他是单纯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或许只有剑。

  “比一次?”谢云流有强烈的感觉:如果他说的是跟剑无关的话题,或许拓跋思南根本不会回一句。

  “明天再比。”这是拓跋思南说的第一句话。

  明日的名剑大会,谢云流早早叮嘱李忘生帮他看好场地,一大早就跑出来溜达了。据说比试是在湖中一座孤岛上。剑也是统一的制式。这让谢云流稍许遗憾,他相信剑也是主人的一部分,如果能见识到不同的对手拿着不同的剑,那将是非常精彩的事。但如果真的那样,剑断的自己是最吃亏的。

  明日便是对手,换了别人自然不好去提前过招,以免暴露自己的实力,或是被安上窥探的帽子。拓跋思南的不应也在预料之中。谢云流心中自有计较,他的好胜心和高傲的自尊心也不许他提前占小便宜。但摆在面前的东西真的很难抵挡:比如一壶醇香的酒尝一杯,咂味;比如一盘喷香的菜吃一口,解馋;比如一个值得的对手探招,过瘾——瘾大概还不能痛快淋漓地过,但是至少能止缓一下心中发痒,几乎要叫嚣着指挥他每一根肌肉都去伸展的感觉。

  “就一招。”谢云流从院墙跳到地面,站在檐角下望着拓跋思南,这是最适合彼此静止发力,交错一瞬而过的距离。谢云流跳下来的时候把腰间的剑鞘随手甩在地上。鞘中那把街边耍把式买的普通铁剑,早在刚才鼎湖居中阻刺客时,便留在了茶楼里刺客的脚上,他也懒得拿。用他的话说,这种剑难道不是像叶片一样,随用随落,根本没有用第二遍的必要。

  当然他不知道藤原宇合将那把废剑视若珍宝般捡起来,拗下半片断刃与他当做联络信物之事,就是后话了。

  拓跋思南依然用那种单纯不带丝毫杂质的目光审视着谢云流,似乎也在思索着是否值得。沉浸在剑道中人很难抵挡这种诱惑。像是拓跋思南这样心外除剑无物之人,如果连送到嘴边的大餐——至少谢云流好不容易碰到值得一战的对手,无论是不是名剑会,都是想去一试的——都不想尝,那么苦练剑术还有什么意义呢?

  “收不回。”这是拓跋思南笃定说出的第二句话。

  他深深地吐纳呼吸,下了狠心般撇开视线。眼眶却不甘心地红了,像孩童被夺去了心爱的东西。拓跋思南已经很久没有找到过合适的对手了。关外莽原暮雪,黄沙戈壁。他曾钻入黄河瀑流中潜息闭气,也曾埋首于滚烫沙丘中感知地脉热火,更曾登上昆仑万壑霜岭,残山剩雪,舞剑照天明。他感知到面前此人身上润骨的剑意,功力相当,一旦真的开闸,自己根本不可能一招就舍得停下来。定会将名剑大会抛掷脑后,全心全意和面前人分个输赢高下,打至酣畅淋漓四肢脱力。

  但提前知晓对手的深浅,对明天的比试来说不公平。更何况,等待着一盘满汉全席,每一道菜都引人饕餮食指大动,在正餐开始之前,其中一道菜忽然提前盛上,让他吃了个肚皮浑圆的饱——拓跋思南不想,每一道菜他都要尝个透。

  “我收得回就行了。”谢云流依然是那般轻松惬意自若的样子。拓跋思南纳在袖中的手不得不掐入掌心,才遏制住那股强烈的想要出手的念头。他很清楚,到时候能不能收回根本不是谢云流一个人说了算的事。就算谢云流停手了,只要他自己不想停,还没人能真的撇下他停手。可是谢云流还是自信昂扬地站在那里,散发出强烈的引人相信的感觉——拓跋思南只感觉连背上的剑都要激鸣起来,他猛地掉头,看也不看谢云流,踩着琉璃瓦飞奔至院角,跃到墙内,消失在视线里。

  谢云流一怔,没想好是否要轻功去追,忽然眉梢一挑,眼含笑意轻轻落至不远处茶寮下,对坐在凉棚下喝茶的李君延摊开一只手:“我赢了。赌金拿来。”

  丝毫不知还有赌金的少林俗家弟子哭笑不得:“拓跋公子居然会因你三言两语逃下屋顶。你又欺负老实人。小僧身无长物,只有区区几个茶钱了。”说罢把桌上排开的三枚铜钱的其中一枚按在谢云流掌中,“拿去。”

  谢云流握成拳挥了挥,道:“明天再跟你好好算账。我先去看那小子,剑痴劲头可别出什么事。”谢云流大概也是没想到自己也有管别人叫剑痴的有朝一日,不禁失笑。运起逍遥游轻功追去。他无需指引,目力在常年华山风雪中练得透亮,这一望平川的晴明日头下,他甚至能看到百丈之外。拓跋思南轻功遁走,惊起树梢飞鸟,便很好寻踪了。

  拓跋思南本想寻个清净地方安心定神,然而随着身体活动开,一股跃跃欲试的内力在拓跋思南四肢自发流转,将他气息渐渐引得震荡。背后激鸣的剑意加剧了心中波澜。这几日遇到来参加名剑大会的对手相继令他亢奋,却又不得不违背本心地憋着,他心中早就像被猫爪挠得痒透了。只盼明日可以痛痛快快尽力一战。偏偏刚才谢云流又不知好歹地想与他对招,差点把持不住。

  这里是藏剑山庄后院偏僻处,几乎没有建筑,仅是山水天光,湖岸渚色。忽然拓跋思南感到前方一股清正凛冽的真气充盈,正在前方那颗几人才能合抱的大柳树后面。拓跋思南知道谢云流以轻功跟着他,不禁有些生气地想:好个谢云流,还不消停吗?仗着轻功高明跑到前面去,专程在那里拦他——

  拓跋思南泄愤般将背后激鸣的剑意导入激荡的气海波澜中,最终在手中捏成一道凛冽浑厚的剑气,毫不掩饰地朝着那颗大柳树挥去。推出这一招后,他像是浑身都舒畅了,不尽兴的憋闷似乎能缓解了一些。反正这不过是打个招呼,并没有打算跟谢云流真过招的打算,所以隔了一颗四人才能抱合的大柳树。以谢云流的功力,马上就避得开。

  说到以谢云流的功力——

  不对,拓跋思南刹那间才意识到,柳树后的人并非是谢云流。

  同样是纯正清朗的气息,和刚才谢云流邀战时如出一辙的真气运转方式,毫无疑问是纯阳的内力。可是直到靠近了才察觉出微妙的不同。隔着柳树,拓跋思南看不到人,以为是谢云流收敛气息。可是从挥出剑气到击中柳树,短短时间内的反应速度,却不该是谢云流的水平。功力不如他,听气息辨骨龄也更小。

  电光火石之间,拓跋思南已经来不及收纳那股剑气。他暗道糟糕,浑醇如烈酒的冲煞之气劈上大柳树的刹那,竟将树身从中劈开一道豁口,树身咔擦一声断掉,沉重的枝冠顺着受力方向倒下。

  要避过倒下的树冠并不算难。可若是离开树身遮蔽范围,就会被余烈的剑气伤到。若是谢云流边躲开边以相应的招式化解,自然不成什么问题。但功力不如他的人,究竟能不能全身而退——

  树后闪出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士,正是那日与谢云流同来的纯阳师弟。拓跋思南马上感觉得出,虽然功力还没强到能化解,但这个小道士的基础功底非常扎实。他半边身子靠在树后,最大程度地保护自己不受剑气的侵袭,也随时准备在树冠落下来时刻避让开。虽然事发突然,能有这种程度冷静的心智,叫人不得不高看。

  李忘生半边身子靠在树干的保护范围上,被剑气余风扫到脚踝,一阵剧痛令他动弹不得,只剩一只脚有活动能力,更难避开径直砸落下来的巨大树冠。可是他丝毫没有慌神,这股定力实非常人。

  拓跋思南正准备转回身去救李忘生,忽然身侧刮过一道风,竟然是个轻功跃过的人影。

  谢云流远远循至拓跋思南的踪迹,纯阳轻功本就轻快,他即将追上拓跋思南时,发现李忘生在那颗被剑气击中的大柳树之后。心急之下谢云流瞬间动用逍遥游轻功最迅捷的“光电驹身”闪过去,取自“碑光窑火寄此身,雷电走马白驹隙”之意,逍遥游是庄子朝游扶桑,夕宿楚江的圣人文章。这招轻功到达臻境,究竟能不能来去千里一日间无人知道,但是此时此刻的速度,让拓跋思南真切觉得:师父萧武宗提过的,吕纯阳的那些神乎其技般的真真假假的传说。更可信了几分。

  谢云流眨眼间就奔至对方身边。李忘生半只脚崴了,身子支撑在树干上,脸色苍白有痛意,却没有露出丝毫怯弱,依然维持着时刻准备发力闪躲的姿势,身上也运起了护体的真气。谢云流心中自豪之余也不禁心疼,他闪向李忘生身边时一把抄起他的手,转身搂住李忘生的腰,把他挡在自己身后,以自己的身体阻挡剑风。谢云流已提前以内景经真气护体,剑气只在他背后闷撞一下,并未真正伤得深。饶是如此,背上还是火辣辣地痛,像是被蛰了一下。谢云流也庆幸不是师弟受这一下,师弟护体真气没有他的强,受得伤会深得多。

  在他们身侧,半截大柳树的树冠轰然落地,轰响声中,激起尘土飞溅。

  “师兄!”李忘生直到此刻,音调中才露出一丝慌张,却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怕谢云流刚才被伤到,“你背上的伤如何?”

  “皮肉而已,没事。”谢云流看李忘生脚崴了,便没有放开,转头对拓跋思南责道:“你在发什么疯?”

  拓跋思南满脸愧色。他张了张口,这种复杂程度的解释对他来说实在太困难。他认错人了;他只是忍不住泄愤地招呼一下;他体内的真气激荡;他劈柳树时来不及收招。面对谢云流那双责备的双眸,还有无辜受伤的李忘生,他惭得脸都红了,茫然无措,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也湿润了。

  “对不起!”这是拓跋思南说的第三句话。他不知该如何惩罚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弥补。竟然解下背后的巨剑,用力插在地上。也不管谢云流和李忘生尚有疑惑的神色,运起轻功遁走,在湖面上划过几道痕迹,动作踉跄,背影跌跌撞撞的,渐渐看不见了。

  谢云流和李忘生面面相觑,愣了好半天。

  拓跋思南就像一个从来没有在正常世间中生活过的少年。他的师父剑魔萧武宗教养过他。其实他不缺心智,也不粗鲁,可他从小到大,除了师父外,与其他人交流得太少。正常交流的规则非常陌生。他已经尽力去减少这样可能造成的麻烦,就像一只小心翼翼把所有牙齿和爪子都收住的野兽。

  可是在不慎闯祸之后,应激性使他选择了并非正常方式解决,而是生物中本能——逃走的方式。害怕自己的力量再伤到别人。

  或许,剑,是拓跋思南唯一的与这世间有关联的方式。若是束缚加身,泰山重压,他反而能凭一人一剑捅穿个天地。可是,那些不能用剑解决的事——比如,他无心地伤了李忘生——竟然只能下意识做出,把从不离身的巨剑留在原地这种赔罪方式。

  但是别人又怎能懂得,连他自己都不懂。

  “真是个怪人。这剑质地不错啊。”谢云流脸上又出现了看见宝剑的神采。

  “可不能要。还给人家。”李忘生正色提醒。

  “那当然。你那什么眼神。别人认主的剑,我才不会去要。我就夸两句。剑就插这儿吧。待会藏剑山庄弟子看到会带给他的。我可不拿。”谢云流笑道:“我扛一个你已经够重了。”


  李忘生的躯干颤抖起来,在他能挣脱之前——天和地忽然小幅度在眼中晃动。

  天空有一朵白云飘过。大片的潭影被涟漪惊动。

  谢云流运起逍遥游的轻功,在湖中留下两道浅痕。

  这是逍遥游中虽不比“光电驹身”,但也相当迅捷的一套轻功,唤作“快走踏清秋”。罗袜不生尘,萍踪不留影。

  谢云流搂着李忘生的腰,风声掠过耳畔。李忘生别开的头,忽然又轻微颤动起来。

  谢云流开口说话,距离近得贴在他耳边。

  “你居然那么轻?”

  李忘生身体僵硬了一下,却又因为风的流动而重新柔软下来。

  “师兄练成了风身云体,带什么都轻。”

  

  “想不想试试‘光电驹身’?”谢云流虽在问,却完全不给考虑回答的余地,在他耳边道:“你抱着我。”

  本来两个人就几乎是贴在了一起,倾身过来在耳边的呼吸,令李忘生心中一紧,头脑却空白般地自然把手移到师兄肩头。

  身侧,一阵骤然拔高,却沉稳规律的呼吸声灌入耳中。

  视线也在瞬间模糊成了斑斓的色块。比起能看到的,他听到了更多。

  风从远方带来了落叶的簌簌声,带来了初春的飞雪声。

  盘旋在金色大漠上的鹰唳声,月光下昙花开阖声。

  深山中流淌的淙淙泉声,落日孤城中的号角声。

  ……流星温柔划过耳畔之声。

  飞,真的在飞。

  明亮的瞳仁熠熠闪光,雪白的外袍鼓荡出流线,宛如绽开的倾世的光华。所有轻狂与沉醉都蒸腾着冉冉升起。

  李忘生心中泛起一阵无力的疼痛。再压一根稻草就会兵解,心中有块地方在碎掉,会沉入一个浮不起来的弱水。水中盛满的全都是,一旦坠落下去就会违背意志。视线模糊,或许并非单纯因为速度太快。李忘生看着阳光落在自己扶着师兄肩头的手背上,从指缝漏下去,好似若他翻过手接住,阳光会在手中化作泡沫。

  他们回到了君子堂中。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还是压了下来。

  

  谢云流带着一个人施展“光电驹身”,其实会消耗比平时多得多的内息,应该早些停下。可是看着李忘生好似蒙一层雾的眼神,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柔软,就一直施展着,闪进了房中,才停下来。两人轻飘飘落在地上。李忘生依然是有些发懵的眼神。谢云流在落下的时刻,侧过头对师弟耳边道:“不用羡慕。我保证你五年就能练得和我一样了。我的好师弟。”,望见李忘生有些泛红的耳尖,忍不住,恶作剧般亲了一口。

  ……

  

  

  被惊吓过度的李忘生用九转砰地推到门外的谢云流目瞪口呆地想:李忘生这功力进步势头实在太吓人了。这得有五十尺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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