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风刮起来就像呜咽。落日边熔金般的云朵渐渐沉下去。暮色四合，再也看不清周围的人高般的原上野草。只能偶尔听到湖上水鸟在夜中叫一声。

　　上一次偶遇后，姬别情劝他停留了一会儿，还喝了几口酒。那酒澄澈质如琥珀。换了十年前，祁进和姬别情不可能心平气和地交谈。然而世事无常。祁进忘了谷之岚那些事，纵然她就在湖心岛中另一处居所。也忘记了姬别情是如何毁去他和那个女孩的美好过往。

　　可是他还记得凌雪阁，记得和昔日的兄弟一起刀口舔血的日子，被死亡任务笼罩的阴影，在血腥沃野中绽出的甜淫罂粟。

　　在他披上纯阳道袍的那一天，就决心将红尘中的血，死亡，辉煌与毒果抛在身后。这不妨碍他在不恨姬别情的情况下和他论一杯不会醉的酒——老实说，这对姬别情反倒有意外的悲与喜——以曾经兄弟的交情，以少年珍藏的记忆。

　　然而姬别情也不得不来去匆匆。如今他和祁进已经相隔得太遥远。凌雪阁的杀手和纯阳宫的紫虚真人连寒暄都不适合停驻得太久。在那拜失忆所赐并没有憎恨的目光中，姬别情几乎用光了他天生缺乏幽默感而僵硬的面部肌肉能扯开的最大幅度，试图微笑了一下，告诉祁进这是从边牧传来的酿法：叫“闷倒马”。

　　如今阴山草原寒夜如铁，祁进独坐桌旁，杯中也盛着这种好心牧民给道长送来的酒。名字糙的酒一般劲头都足，祁进却不太会醉。他酒量好，一人酌酒没有醉的必要。即便如今忘情蛊已经抵掉了他半生中许多痛苦，然而没有抵掉的那些部分也足以汹涌入侵他的醉境，似狰狞的野兽将沮丧，懊悔，愤怒的潮水从他失控的头脑中撕出，然后淹没他全身。

　　风把窗外的高大的茅草吹得不断摇晃，再望得远一些是兽脊般的群山如走马，但是那些山在天空下都很矮小。高悬在深蓝天幕中的圆月久久照在大地上，万物不改其明。他想到师父，那是想到就会从心中涌现力量的存在，光芒温柔披洒在身上。祁进内心安然了下来。

　　天上云卷流动变化，不一会儿就有云朵从月边飘过，将月光遮得忽明忽暗，变幻莫测。让祁进想到了谢云流，那股像天空卷云一般，不安定的存在。

　　曾经真心实意地去恨，但如今已经没有资格去恨。就像是谢云流在太原城中留给他那个眼神中诉说的相似的东西：说不恨祁进是不可能的事。他的风儿再也回不来了。但是也不能这样一直想着。能不能放下都要放下，过去的终究会成为毫不留情的过去。

　　很久之前，久得祁进还没成为紫虚真人，久得祁进还听不出吕祖在偶尔谈及谢云流时，流露的语气不仅是伤怀，还有悲凉。他盛气凌人地为师父愤愤不平，他轻狂意气地对静虚一脉挑刺。他甚至想要找到谢云流一决高下的念头：质问他有没有良心，同时证明自己的剑术。

　　吕洞宾，李忘生和洛风。这三位曾经作为谢云流最亲的，也被谢云流深深伤害过的人。祁进能看到谢云流给他们带来的痛苦，可年轻气盛如他，只是把那种痛苦粗浅转嫁给谢云流留下的痕迹影子——静虚一脉。

　　而当那些意气风发被岁月棱角磨平之后，祁进安静地坐在屋中，如今他有近乎无限的时间，来回顾曾经忽视的角度，遥想他晚了许多年前的故事——

　　——天之骄子的十九岁，从华山到西湖都有雪纷洒，剑与剑碰撞激昂出了火花。是不是也一样的言辞锋锐，嬉笑怒骂，鲜活的点滴印在身边人的心中。

　　哪怕天涯相隔，恩断恨生，怀念最好的时候也以足够抵御漫漫的余生。洛风如此，李忘生如此，吕洞宾如此。

　　喉咙变得辛辣，祁进停杯封盏。醒醐灌顶的悲凉已经在清醒时徐徐地浇筑着他，不需要再在喝醉后，以灭顶之灾般的悔痛去人道毁灭他自己。

　　他晚了好些年，有些事永远只是路人。他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些人的欢喜浓情，只看到了萧瑟如落叶散场后苍凉。就连苍凉都已经被深致的雪掩埋得久远。于是那些断层过后，还留在骨子里的坚持，变得好像不切实际与荒唐。这也是他不给静虚一脉好脸色看的缘故。

　　洛风一直与世隔绝般地在山上长大。不像祁进已有先入为主的认识。天下公义来说，废帝余党叛逆应该剿灭，江湖道义来说，欺师灭祖叛徒应该处决。这或许也是几十年开元盛世中，那些传言谢云流罪状之人接受的最普遍观点。

　　说到底，偌大的中原，偌大的江湖，真正和谢云流相处过，把他这个人装在心里的，也就寥寥之人而已。而这寥寥几人中，洛风一生都为他而活。吕洞宾一生都引以为憾，李忘生一生未曾释怀。

　　十年前的祁进对着谢云流拔剑出鞘可以毫不犹豫，纵然会输，会死，他也绝不会有半分犹豫。

　　然而若一切重来，他意识到谢云流的是非难断、功过难说；没有误杀洛风之憾；没有断臂的了结；没有华山道上拔剑相向。他还是会尽全力刺出，去与谢云流比试，证明恩师道统术法也罢，质问他的狠手也罢，维护武者的骄傲也罢。

　　他们在某个方向是太相似的人。一样的爱剑成痴，一样的高傲不服输，一样的冲动铸成错。一样的曾经年少轻狂——更，一样的如今与世间的温暖分道扬镳。于是一样地应该有无关时代，无关爱恨，无关悲喜，无关恩仇，只属于剑客之间单纯的一战。若能有那样的一战——

　　世间没有如果。

　　遥望西岳，华山的雪还是没有停。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