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二十二章

  离了洛阳,转宜州路的淮南道是官道。洛水南边有一条与官道平行的小道,名叫豫山古道,毗邻洛水。


  野村荒田,凄清高树,还有印在湿软泥地上的行辙脚印。驮着谢云流和李忘生的两匹大宛马是西凉良种。紫黑色那只紫首似铜头,似叩响就会发出金属的铮然声。雪青色的那只小颈粗毛,银蹄胜雪。它们已经奔驰了一上午,马口喷着热息,身上淋淋生津。谢云流和李忘生便放松羁勒,在林间古道信马由缰。


  附近也没有茶铺或人家可以歇脚,他们虽然修行辟谷之术,平时过午不食或少食,眼下才刚至巳时,正是进早的时候。谢云流便从褡裢袋中取了葵饼,掰了一半递给李忘生。


  这是晨间从洛阳出发时,在早铺上买的干粮。干粮饮食不宜久带,他们都是在城镇落脚处补充。葵饼是清淡的平民吃食,以冬苋菜和面粉蒸成。不添加道家忌口的五味(葱、韭菜、大蒜、芸苔、胡荽),所以道士也吃得,入口是清甜的菜饼香味。虽然谢云流也带李忘生下山,吃过醉白楼里的珍膳,但那毕竟只是偶尔尝味,并不是他们本来的饮食习惯。按照修行法门,食前要炼气,食后要打坐调息,才能够更好地让食物精华被身体吸收。不过他们出门在外赶路,不能太多讲究,就不拘泥于此了。所以谢云流和李忘生仅是下马牵至河边,让马儿饮水。两人坐在河岸石堆上进食。


  洛道山青,洛水明澈,几条山谷与古道遥接,不知通向深山中何处隐幽之地。看上去杳无人烟,谢云流往河岸上游处凝神端望了一会儿,向李忘生道:“师弟,那边。”


  李忘生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河流上游彼处,有一片碧波湛湛的竹海随风摇曳,生长着千竿翠竹,风不时吹动幽篁叶响。李忘生凝神侧耳,除了沙沙作响的竹叶,潺潺的水流声,簌簌的风声,还隐有一段清管雅音——


  “洞箫?”看不清竹海深处情景,那箫声亦是费了耳力才听得到,不能辩出相隔多远。“想来是隐士人家的雅乐了。”李忘生道。


  “不止于此。”谢云流神色严肃地听了几段,他的功力比李忘生更好些,除了箫管特有的古朴清籁,还听出了一丝——铮鸣——令那洞箫声,隐带上了剑器之吟。


  单听箫声,无丝毫杀气,格调高致,曲音温婉。若非谢云流对剑有特殊感悟,是寻不到曲音中那并未刻意流露,却浑然一体的剑意——并非为了对敌,亦非为了赢胜,更非为了泄愤,仿佛那剑意就是与生俱来,泠泠地存在于那处,通过箫声自然流泻而出。


  “有趣。”谢云流不由得笑了,运起逍遥游轻功,飘飘然渡水朝着那方向而去。李忘生连忙跟上他,道:“大师兄,贸然打扰恐怕——”谢云流道:“师弟,你放心。我只是去看一眼。”李忘生也追不上谢云流,只好跟在他身后丈余,暗自将四野地形周全地记在心中。


  纯阳的逍遥游配合梯云纵轻功,令本来就轻灵展动的身形更添迅捷,洛水上点过的四行涟漪扩散开。


  谢云流落到对岸,竹林间枝叶斑驳,地上有数条小径,都通向竹海深处。


  他的脚刚一落地,还未踏实,眼神一凛,马上脚下装了个机括似的弹起来,往那旁边竹竿上一蹬借力,在空中点过几根翠竹,走了个之字形卸力,才轻捷地在前方两丈处单手攀住一根粗竹身,一只脚点在竹节处那点凸处。那柔韧的风都能吹动的翠竹,让他整个人随之摇动,好似马上就要掉落,却黏在竹上怎么都晃不下来。


  在他首次落地处,地上竹叶轰然塌垮,露出个数寸深的绊洞。


  这竹林地上尽是斑驳落叶。也不知下面埋了多少个困人的陷洞。


  然后谢云流嘴边扯出一抹笑,对站在竹林外,静看这番景象的李忘生道:“师弟,看好我怎么过去的。”


  谢云流从竹竿上高高跃起,身体绷成一张韧长的弓,敏捷地攀住前方最近的一根绿竹,马上双手用力,将自己的下路荡了过去,借着这一甩之力,双脚蹬住下一根竹竿,把自己的身子送过来,重复上一套动作。似猿猴在树间攀爬跳跃。这一番姿势,对全身每一处肌肉都要调动自如,尤其是腹部勾身,和手脚交替承重,无论是力量,敏捷,灵活还是协调,都需要极佳的掌握配合,此外,还需要当机立断的判断,不间断寻找落脚点的反应力,以及过人的胆气。


  谢云流行了二十余丈,没有触过一次地面。攀在另一根竹身上,对林外的李忘生招呼:“师弟,像我刚才的那样。过来。”


  李忘生呼唤灌注了内力,让声音能传到林中,平静道:“大师兄,既然这林中满地陷阱。想来并非给客人走的路。如果实在想见。我们还是按照礼数拜会。我刚才已经勘察了地形,竹林上游有一座小桥,想必就是出入口。”


  谢云流笑道:“既然你这样想。那你就去那边拜会。还可以来领我——那时我定然已经进去了。箫声就在前面,我可不想再兜个圈子。”


  李忘生知道再劝也无益,他也不能把谢云流逮出来,还不如早点进去见到主人家解释,能减少一点意外状况。“那还请师兄多加小心,莫要逞强。”李忘生运起逍遥游往小桥那边渡去。


  且说谢云流这边腾挪、攀跃、蹬跳,借着竹竿柔韧的力,在绿色修竹间快速移动。终于循声靠近了竹林深处,看到了新的景象。


  被幽篁翠竹包围着的,是一座竹楼别院,院门篱笆不拦人。院中有座双层小楼,阁楼窗户开着,却垂下了青色纱帘。箫声就是从里面传出的。现在听得非常清晰。


  谢云流攀在竹林外最靠近小院的一根碗口粗大毛竹上,还不敢贸然落地,生怕院中地面也有机关。他这个方向是别院后门,背靠千顷良竹,只有一些杂乱的小径。不过遥见前门有一条还算宽敞的土路,想来应是通向李忘生刚才望见的洛水桥上。


  谢云流情不自禁地连说三个好,忽然竹楼后门打开,一点银芒朝他暴射而来,同时一个少女声清脆道:“好什么好?谁在那里鬼鬼祟祟?”


  谢云流听着阁楼上箫声还未断,便知并非奔至院中的少女所吹。他偏头躲过那颗梅花钉。看准她刚才在院中走过的位置,施展梯云纵飘飘然从竹端落下。


  纯阳梯云纵轻灵别致的动作极为漂亮干脆,他落地处又是在少女身后,对方似见白雕展翅从头顶划过。一惊之下双剑出鞘举头便刺。


  谢云流刚才在躲那颗梅花钉时就估摸出了少女的功夫,这位年岁看上去与师弟差不多的小姑娘底子不错,小小年纪能趋于二流境地,只是天生瘦削柔软,练的也是极为幽阴一路功夫,比起师弟来说自然差了一截,就更不可能战过谢云流了。


  于是谢云流背着双手,仅靠身形躲闪,脚步腾挪来接招。踩了几步后确定院中并不像外面竹林布得有陷洞。身法愈发自然舒徐了起来。


  少女柳眉杏眼,皓齿樱唇,淡粉色裙裾是便于练功的短打式,佩戴一些环簪首饰,随着灵动的双剑招式还会叮当作响,十分赏心悦目。只是她身量稍细,有股不足之态。谢云流不忍认真计较。几招过后,少女见无法逼谢云流用手接招,更不要说出剑了,一咬牙,忽然借力腾至空中之后,剑尖朝下倒身而下,这一招将重心都放在前臂剑端,能最大程度地快击,不给对方留躲闪时间。只是这样若是一击不中,便没有回旋原地,会直跌地面。届时所有重量都压往前臂,十分危险。


  谢云流见状赶紧伸出双手握住对方两只剑刃,顺势化解力道拉开,将惊呼着的小姑娘稳在地上。幸好他及时用手掌间肌肉夹死了剑刃,手仅被割了两道浅细皮口。谢云流放开了剑刃,转而按住小姑娘的双肩,带着点劲道,让对方手臂大穴酸麻,兵器随着落地。


  “下次别搞这么危险的动作。”谢云流叮嘱般道:“好好一张漂亮脸蛋,要是摔破相了可就不好了。你听,箫声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听得懂我师父的箫?”少女惊异地望着这个不速之客。在刚才他们过招时,箫声一直没有停过。作为那人的徒弟,少女自然听得懂箫声里包含着对她的指点和鼓励,所以她也不惮来试探这个看不出深浅的小道士。只是刚才箫声已经是变宫之调,呼唤少女停手了。她却犹自不甘心,想试一试那破釜沉舟的一招,才贸然出手,结果箫声成了变徵,那就是担心和责怪了。只是这个不速之客,又怎能听得出箫声里的意思?分明师父教了她那么久……


  “很好猜。一开始箫声和你招式合拍,那就是在引导和指点你了。但是最后一招的时候,却没有合上。”谢云流喃喃道:“变宫,变徵,剑与器双绝……”他似想到什么,疑道:“洛道,难道……”


  他的疑问并没有持续下去,前院传来了叩门声。隔着整栋小竹楼望不见,可是问访的声音,却是通过内力声放大。听到师弟的声音,谢云流就安心了。对方也不算慢,从洛水那边的小桥赶来,想必见过这家看门的仆役,打听清楚了。与谢云流猜测得分毫不差。


  “纯阳李忘生,拜会公孙前辈。贫道师兄想必正在院中叨扰,还望前辈海涵。”


  谢云流想到此地布局——便是刚才他看见竹楼,连说三个好的缘由:环山抱水,处幽谷深处,有茂林修竹,坐落之地便是适合隐居修行的灵秀幽处,附近石头草木看似杂乱,却暗布八卦阵式,只是没有开启阵图,否则刚才他近在后门咫尺也进不来。山谷凹南,阳水阴山,正是日月精华交汇宝地,在此地隐居的,绝不仅是避世人家。一定是洞见卓远的武功大家。而且看小楼已经有了年头,此地好似一处老宅,说明武功大家在江湖上成名之时已经很早很久远了。


  既然师弟已经查清楚这里是公孙氏的范围。此地又是武功大家的故居老宅,那么双不负这剑意箫心的前辈,除了公孙大娘还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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