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第七章

 



  李忘生是第四日清晨醒的。他咳嗽了几声,刚准备抬手运气固本培元,一只清韧有力的手掌便先一步抵上他心口,缓缓输入纯阳诀精纯的内息,清朗声音道:“醒了?你别耗内息。”


  纯阳的坐忘心法自然在体内流转,这不属于消耗范畴。从昏迷至清醒,沉睡状态的心脉会动荡活跃,暂时脑昏气短。是以李忘生才想用纯阳诀的内息去固住心脉。却被谢云流不由分说地接过去。他开始还下意识地抵抗了一下,不想消耗师兄的真气,可是他重伤新愈后的那点内息在谢云流天资异禀的坐忘心法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瞬间小河就被浩浩汤汤的大海淹没了。随着大量纯清的内息从胸腔流向四肢百骸,他的眼前逐渐转清晰,看着谢云流疲惫的脸色,道:“让师兄操心了。”


  “你也知道我会操心。”谢云流看着师弟,李忘生恨天高和绶带也早已搁置,只披散着满头乌发服帖地枕在身下。雪白的铺盖,雪白的中衣,还有依然雪白的脸色——“为什么把镇山河给我。”谢云流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手掌上不禁多使了两分力,“我们谁强,你应该很清楚。你要保证永远不做这种事。”


  “师兄比我强。但正因如此,”李忘生淡淡道:“世间才有这么多舍卒保车的例子。若是有下一次,我依然会同样选择。”


  李忘生从善如流地承受着谢云流加强后仿佛要把经脉都洗刷一遍的浩荡真气,内息猛然拓宽令他胸腔产生了痛意,却能提升修为。谢云流这是强行帮他,又故意加快了正常传功的速度让他感受到痛楚。依谢云流的个性当然会生气,却生气也不惜自损助他。典型的谢云流作风。


  谢云流脸色一沉,“镇山河跟每个纯阳弟子的武学进境息息相关,不得随意予人。”


  李忘生禁不住又咳了几声,难道还让谢云流教他规矩?虚弱地轻笑了一下,“师兄说这话前,也不想想能不能服人。你的镇山河又去哪里了。”


  “我——”谢云流一时语塞,额头上都冒出了青筋,手掌的力道却慢慢撤了回来,心口像是堵着什么,嚼冰噬铁道:“我给别人,是因为我不需要。在任何人能伤到我之前——”


  李忘生忽然心中一颤,在重伤昏迷之时他冷静自若,在心口闷痛之时他对答自如,可是看着此刻谢云流写满决意的脸庞,竟然有股战栗爬上了脊背,令他不由自主地想拦住师兄未出口的半句话。


  “——我就会打败他们所有人。”谢云流声冷如锡铁,字字烙入心中,“就算不能,无论伤得多重,我也会活下来。师弟,我是一定会活下来的,然后打败他们,他们所有人。”


  李忘生怔怔看着谢云流斜长横飞的鬓眉,仿佛能透过那深邃的黑曜石般的眼眸,看见师兄心中那片灼天的火焰。刚者易折,慧极易伤,他忽然心中不可遏止地浮现出了惶然。


  从前李忘生总是想,哪怕一辈子追不上师兄,只要能看着他在天空中高高飞翔。可他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练功进展慢,就能小声嚅嗫着“师兄等等我好不好”的小孩子。长大后的世界不会等待任何人,丢卒保车,哪怕让他为师兄死,他也是甘愿的。可是李忘生怕真到了山崩地裂的险地,高天的风刀霜剑惊雷电鸣齐加诸在师兄骄傲的身上,谁堪伴谁堪护他?披荆斩棘,沐风栉雨?谢云流飞得太高太快,这些年李忘生拼尽了全力,始终不能赶上他的脚步。师兄的确很强,可是再强也是个有血肉凡胎的人。


  镇山河是他唯一能给的东西了,李忘生想,可是谢云流连这都要自己扛,思及此,竟然痛切得眼眶酸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云流见李忘生眼眉敛起,沉默不言,知对方心有不郁。但他的决定从来不会更改。也觉得有必要让李忘生好好反省。谢云流自觉是纯阳大师兄,从来只有他保护师弟们的份,以后师父将掌门之位传给他,他更要保护纯阳所有人。师弟这一副愧疚心疼的模样好像想反过来保护他似的。谢云流心下烦躁,暗想谁要你护了。他的剑淬冰炼雪,任由世间再多风浪也由他一人一剑荡平,决不叫纯阳弟子被人欺负了去。师弟们安心地待在观中练功修身就好。


  这时的他,还不知举世柴荆,熔沸天地,仅凭他的剑和他的心,要扫出个乾坤,实是远远不够。亦不知多年后宫中神武遗迹,洛风身死于他眼前,负了静虚一脉的又该如何偿回。今生亏欠的有些人,他已经再也不能还了。累及师门清誉的也不知如何弥补。他不愿上华山是愧见吕祖,对李忘生更是复杂难言。


  不过如今……谢云流想着月夜中偶然的几声叹息,打定主意把诸事都拉回正轨,不论是李忘生的伤势,还是自己的懵然。他稍加思忖便难得正色道:“李忘生听令。”


  “师兄请吩咐。”


  “你学艺不精,罚闭关自省三月。纯阳中事务,一应不得插手。”


  分明是他重伤需要调养,谢云流给他放个假,却偏要说得像个恶人似的。李忘生噙着淡淡笑应了,道:“是。谨遵师兄之令,不敢有违。”


  谢云流鲜少摆出正经架子,瞪他一眼:“你是在领罚,笑什么笑。”


  李忘生绷住嘴角,飞快地转移话题道:“还没恭喜师兄武功进境。不知那巴蜀四人是死是活?身份可有线索?”


  谢云流便给他分说后来的事。他虽然的确在和唐门五毒老者对决时,强行突破了更高一层心法,得以击杀他们而退。但并没有追到那两名逃走的小辈,纯阳对唐门五毒知之甚少,那两位又是早年自立门户的杀手之辈,并没有打听出名号。


  李重茂来消息说他也想从太子那边撬出点料,可太子见李重茂没死,自己反而折兵损将,只有更警惕严防他的份,口风紧得滴水不漏。李重茂也劝谢云流最近别下山,长安江湖从来都与庙堂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谢云流一场豪战已引起了不少势力的注意。风口浪尖,避开事端。


  朱雀门外的截杀吓坏了韦后,把李重茂在宫里掖得严严实实,更不许他踏出宫门半步,以免重蹈覆辙,并和安乐公主加紧了扳倒太子的计划。皇城叆叇云沉,闷着暴风雨前的宁静。举世震惊的景龙政变即将上演,那也是后话了。


  对于李忘生来说,他的日子一下子变得轻松单调了许多。筋骨未愈,只能练一些调理的内功心法,还不能过度。纯阳事务也用不着管。忽然就有了大把大把空闲得几乎不知道做什么的时间,功法调理完后的闲暇里,他便在纯阳上下转悠。


  一日他路过厨房,却听见洛风的声音。隔得远听不清楚内容,语气却有些焦急。李忘生早将洛风视为亲徒弟一般,前些日又得洛风照顾许多。他踏入灶间,只见纯阳负责膳食的弟子和洛风正在商量什么。见到李忘生前来询问,洛风也就一五一十地说了。


  纯阳的伙食非常清淡,修炼了辟谷的弟子更是少食或不食。平日里以粥米饼面,蔬果素餐为主。这些日子王焘来做客,为了招待好客人,厨房也会打些野味山珍来给他们入菜。


  不曾想医王有个随从,昨日去坐忘峰采一味难得的药材,扭了脚,虽然王焘说自行调养旬月便可。但洛风带他去的,自觉害他受了伤,于情于理都该照顾好对方,便想请厨房做些蹄筋汤送去。可华山高寒,入菜的野味都是些飞鸟、鱼、獾、兔、鹿等,这些动物都无甚蹄筋。有蹄筋的老虎、熊等凶兽,纯阳弟子一般不捕食。洛风本提议他自己去莲花峰上打一只熊,但灶间的纯阳弟子认为比较危险,劝说洛风不要去。


  洛风说以他的武功对付一只熊并不在话下。李忘生摸摸他的头,道:“倒不是担心你的武艺,只是莲花峰积雪甚厚难行,来去也不方便。论起效用,倒不如熬一碗阿胶药汤,给王前辈的仆从送去。”


  洛风低头应了,却一副不甘心的样子。李忘生心思细腻,见他有心事,问:“怎么了?”


  “王爷爷自己就能熬药。”洛风为难地组织着字眼,咽了很多话不说,“药很苦。”洛风干巴巴道:“我才想来厨房问问的。”


  李忘生见洛风善良,笑了笑:“风儿,你可以下山买一些猪蹄。熬汤味道很好。不用找你师父支银子了,我给你。”


  虽然谢云流也不会短了他的银子,但这几天谢云流管着纯阳事务很忙,洛风又是个守规矩的,不愿因为是谢云流大弟子就行使特权,定会乖乖地排在三清殿队伍末尾,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领到银子。


  洛风眼中波澜一闪而逝,又摇摇头,道:“我不能拿师叔的钱。”


  “你师父不会生气的。”李忘生想起了什么,浮现了笑意,“他自己都不耐管银子,把私房钱放在我这儿。还会怪我给他徒弟钱?”


  洛风惊愕地眨了一下眼,忍不住笑出了声,眉宇舒展开来。


  待洛风下山去后,李忘生跟灶房里的弟子如此这般地商量了一会儿,就回去推昨晚那局没下完的棋了。


  晚间洛风在庭院里做晚课。少年素袍蓝衫,衣袂翻飞,剑势惊鸿,卷起簌簌雪花。“抱元守缺”是续真力之招,思绪满则盈,盈则溢,洛风想着下午灶房弟子来跟他说,那碗送去的猪蹄汤都吃尽了,心内便放松下来。忽然间一枚松针破空扎来,洛风招式不乱,顺势而为,拨开那枚松针,却感力道难继,连退三步稳住身形,恭恭敬敬地抱剑道:“师父,徒儿知错了。”


  谢云流双指搓着一片松叶,那些松针簌簌而落,颗颗朝下扎进了雪地里。他道:“抱元守缺因精神意满,见微知著,最易让人放松警惕。风儿,让你分心的是何事?”


  洛风刚要如实道来,却闻到一股让人食指大动的香味。洛风跟谢云流一样,每日吃灶房里送来的,有什么就吃什么。修道之人五谷易辟,并不在意口味。想不到今日饭菜这么香。洛风定了定神又暗自责,刚才想着王爷爷那边的事分了心,现在又被饭菜香味分心,自己到底有没有点定力。他刚要继续答师父的话,却见师父扔了松叶往屋里走,边道:“先来吃饭吧。”洛风连忙跑了过去,暗想师父也会被饭菜香味吸引吗?


  走进正厅却见李忘生站在桌旁。正将食盒里的菜一件件布出来。洛风咦了一声道:“师叔,今天怎是您送饭过来,灶房的师兄弟们呢?”谢云流却已勺了一口冬瓜汤喝下,点头道:“味道刚好。”


  李忘生边将碗筷递给洛风,“我还担心盐重了。”


  谢云流道:“师父在闭关,用不着调不同的口味,和原来一样就好。”


  洛风更惊异了,道:“这是……师叔你亲自做的?您会做饭?”


  李忘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谢云流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洛风忽然就不知问什么了。


  谢云流看了桌上四个菜,闷道:“没有桂花包。”


  “明天做。”


  “紫薯饼。”


  “后天做。”


  “虾皮饺。”


  “再后天。”


  ……


  洛风默默喝着汤,在师父不带喘气地索了几十个不带重样的菜后,终于满意地开始认真吃饭。他明白了三件事,第一是师叔会做很多吃的,第二是师叔做的很好吃,第三是师父很喜欢吃。


  “反正也没事。”李忘生笑着对一脸震惊的洛风道:“像今天下午一样,借灶房打发时间。”


  灶房,今天下午,洛风忽然惊得差点摔了手里的冬瓜汤,“师叔,那碗猪蹄汤也是你做的吗?”


  “想学我可以教你。”李忘生给洛风夹了一筷子莼菜,“其他药膳也有很多做法。”


  谢云流似乎明白了什么,哼了一声。


  洛风刚跃起的心情瞬间又低了下去,偷偷瞥谢云流,表情有些羞愧。谢云流却不看他,兀自道:“学也可以。但下回的抱元守缺可不能有闪失。”


  “是。谢师父,谢师叔。”洛风高高兴兴地扒了好几大口饭。


  家常饭菜,平静良夜。一切琐碎又简单。人最幸福便是一无所知之时,而正因为一无所知,所以也不知道什么是幸福。


  三十年后,刀宗横空出世,谢云流于名剑大会剑惊天下,剑魔之名传遍江山半壁。许多经历过陈年往事的门派耄耋宗师无不震悚万分,惊讶于谢云流潜忍多年多年竟不忘复仇矢志。只有纯阳掌门李忘生一副意料之中的应对,每日坐定神闲,不露波澜,压下纯阳派中一切潜流暗涌,打点好各方名门正派,一派镇宗气象砥柱江湖。


  他知道谢云流必定归来,以剑耀世,实践打败所有人的誓言。


  他一辈子无法护住这孤悬飘零在外的师兄,那么且让他把家守好。当有一天他伤了羽翼想要休憩,他和师父、风儿在纯阳等他。如很多年前平淡的长夜,围炉共话。


  窗外,山巅飞雪,寒星暮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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