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第六章


  江湖永远不缺高人与传说,很多年后,那些在剑途上沉溺沮困的不世者,拓跋思南被尊剑圣,李青莲被奉剑仙,而阔别中原多年的谢云流则被冠称——剑魔。


  缘何?


  魔由心生。


  剑魔,心之刃也。剑之所指,心之所向。


  被武林视为公敌、朝廷下令通缉追杀,无立身之处只得远遁重洋的谢云流,年复一年,赖以支撑他的,只有从冰冷生寒的刃尖榨取的变强苦汁。


  仙圣凡俱泥沙,不成魔,何以立?


  谢云流在叛逃出纯阳宫时,力战数大门派仍全身而退的精妙剑法轰动江湖。据说那时的他杀红了眼,剑压鬼神,一时间纯阳武学能达到如此高造诣的事实,也引得无数人仰慕或眼红。即便后来李忘生花费几十年重塑纯阳道门无争之象,也不能完全消磨掉江湖对纯阳微妙的定位——虽是个修道之地,武技却如此强横。使人敬畏又警惕着。


  可说到底,谢云流这般的人物,莫说一个纯阳宫,即便整个天下,也是百年才能出一个的资质,而武林中鲜少有人知道,谢云流的入魔之剑,其实早有征兆。


  隔着沙尘烟雾,谢云流看见李忘生身中数箭、被毒兽咬伤,身躯一沉往下坠去,像一个破破烂烂的稻草人无力地栽倒在了地上,紧握剑的手直到失去意识都不曾松开。


  谢云流眼前一花,似乎看见有两个孩童的身影走过。他们年纪相仿,稍长的孩子牵住年纪小一点的孩子的手,小心翼翼地趟在雪地上。


  ——师兄,我们要小心别掉到雪窟窿里去了。


  ——哈哈,你手在抖,是不是怕了?别怕,有我呐。


  谢云流看着师弟倒下的方向,李忘生的恨天高后的飘带慢慢地震起又自然地垂落下去,身躯震起青石板上一圈浅白的灰尘。谢云流心头蓦然腾起一股沸腾的烈焰,涨满灼痛了他整个胸腔。他的调息气喘变得无比粗重,像是要慢慢呼吸那些痛意,又像要把它们狠狠压下去。他扬手挽了个剑花,直指前方强敌的方向,周身腾起紫气,眼神一片赤红。一切流动都变得慢了下来,谢云流漠然地看着还在往机关弩里装填的唐门老者,以及召唤毒蛇涅槃重生的五毒老妇。几乎是好整以暇地前踏一步,鞋尖下的青石砖裂开几道缝隙。


  万剑归宗。


  山海晏平。


  绝对力量的镇压,快狠稳的发动,毫不留情的酷烈。


  仅一招,趁病,要命。就这样要了命。


  这便是未来的剑魔。


  虽然这一剑,比不上他被正道围攻走投无路的使出的那招转乾坤,也不如几十年后他挑战剑圣的切玉一刀流,却是迄今为止谢云流能发挥出最强大威力的剑技。


  两名宗师级的巴蜀杀手就这样暴尸城下。他们含恨逃走的小弟子发了许多诅咒,立誓要来日报仇,那些,谢云流统统都没有去管。亦不顾自己气血沸腾的内息,仿佛体内开了个内海闸门,源源不断还在燃烧着。谢云流知道以自己的修为并不该强行运转那么深厚的心法,可是既已打开,流向四肢经脉便也无法收回。也只有等待自然平静下来。


  他只是运气一抖,甩净剑尖斑驳的血迹,还剑入鞘。走到师弟身边,点住止血调息的穴道,将失去知觉的李忘生抱了起来。


  然后,谢云流运起梯云纵,足尖在九重城阙的高楼上一点,像一只凌飞展翼的白鹤,乘着夕阳余晖,往纯阳宫方向踏云而去。


  坐忘心法自动流转,缓释着李忘生的伤势,可是谢云流亦不敢有丝毫耽搁,一程脚下风声不歇。浑忘当时举目楚天舒,俯首皆山河,日落西山,星彩闪烁诸般景象。


  明月悄然洒下清辉,谢云流眼中只有在他怀里微弱地呼吸着的李忘生。忽然觉得,师弟才像一轮清透纯白的明月。


  安然,明晰,在漫漫长夜中,散发着柔和的白光,静静悬在空中。


  谢云流都没意识到,自己极轻极促地,叹了一口气。


  吕祖闭关正在要紧关头,谢云流不敢此时去扰他。幸好李忘生的伤不至性命之忧。赶巧的是,当朝一代名医,号医王的王焘不期而至,来纯阳拜访老友。谢云流如蒙大赦,重重松了一口气,前去延请。医王给李忘生诊治后开了半个月的药,便把接下来料理之事交给他们纯阳了。


  洛风虽是谢云流大弟子,但平时谢云流常下山游历,洛风倒是有许多时候是蒙李忘生照顾的。这回师叔伤情重,洛风便也主动来帮忙。谢云流一向都深知洛风的懂事乖巧,自然欣慰。这几日他代替李忘生处理纯阳日常差事,虽然以他聪慧资质上手也很快,但琐碎烦躁,偏又要压下性子一件件摆平,深觉不易。但无论多晚,他都会前来查看李忘生的情况,有洛风帮他分担,他心中稍定。


  洛风从药房处取了新的药来,刚转进屋,便见谢云流来了,坐在李忘生床边,一如既往地探查,李忘生依然沉睡不醒。据医王说,左右是要昏迷三四日的,叫谢云流他们只管安心等待。


  洛风将药放在红泥火炉上小伙温熬着,取帕净手,默默拂落尘雪,拭了一遍案桌。做完这一切,他瞥见谢云流依然望着李忘生的睡颜,似是没注意到自己也在房内,便乖乖默背起了桌上一堆书中的《道经》。


  寂静中,洛风听到谢云流又怅然若失地轻轻叹了一口气,心头疑惑。而他这念起意动,也陡然令谢云流一怔,转头轻声道:“原来风儿来了。你这清心定诀看来是又进一层了。”


  洛风合上书本,摇头道:“师父,如果不是你想事情太专注,我就算再静心不动,也会觉察到的啊。您别担心,师叔应该这两日就会醒的。”


  谢云流沉道:“这是医王前辈告诉你的?”


  “是啊。”洛风顿了顿又小声道:“王爷爷人很好,但他说的有些我不太懂。”洛风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徒儿太笨了?”


  “王前辈渊博。你还小无需为此自责。”谢云流走到旁,摸摸洛风的头,“逢人做事,问心无愧,便足矣。”


  “徒儿记住了。”洛风点点头,前几天望着谢云流劳累的青眼圈,他不好意思开口,今日时辰尚早,鼓起勇气道:“师父,徒儿近日学的道经有些不懂。您能给我讲讲吗?”


  谢云流对这乖巧听话的徒弟从来都没有拒绝的时候,便拿过他刚才默的书,边问:“你是何处不悟?”


  洛风娓娓道:“徒儿背到纯阳立论教第三部《合道论》,其中云,合道者,不可相恋,相恋则系其心。不可不恋,不恋则情相离。得其中道可矣。为什么不可相恋又不可不恋?中道是什么?”


  谢云流看着洛风问他的天真模样,忽地便是一怔,眼前闪过一幅画面。两名少年对坐默书,稍小的那位脸上也是一脸迷茫之色,问另一个稍长的孩子:“师兄,相恋是什么?”


  大一些的孩子非常聪明地说道:“就是喜欢一个人啊。”


  小一些的孩子望着蝇头小楷,露出了烦恼的颜色:“那么‘不可相恋,相恋则系其心。不可不恋,不恋则情相离。’的意思就是,不能喜欢,也不能不喜欢咯?到底要怎么做到呢?”


  大一些的孩子想了想,自作聪明道:“有了。比平时稍微喜欢多一点,又不要喜欢那么多,就是了嘛。”


  小一些的孩子露出了崇拜的眼神:“原来如此,不愧是师兄,师兄真厉害。”


  前事清晰历历在目,谢云流心中陡然狠狠一抽。吕祖并没有强迫他们一定要悟出什么,这些洞玄典籍,他全数背过,后来潜心习武,慢慢地也不甚在意那些字间意思。却没想到,被勤奋的徒弟翻出来问,勾起那么久远的回忆。此刻看来,那时的理解简直天真得近乎残忍。


  出于一个有责任的师父的心态,他不愿让徒弟轻易拿到一个自以为是的答案,傻乎乎地信了。谢云流叹了口气,今日他不知不觉叹了很多口气,和平日大相径庭,“风儿,你年岁还小,《合道论》艰涩高深,你现在不会明白,就不要看了。你看些太上感应篇目,配合坐忘心法,把内功底子打扎实,以后我谢云流门下弟子,绝不要叫人欺负了去。”


  “是。师父。”洛风郑重地点头,“徒儿定会帮师父守好静虚一脉。”


  洛风看得出来,师父有心事。而自己还不到为他分忧的程度,便默默地调制好药剂,准备服饰李忘生喝下。谢云流接过药盏,道:“风儿,你这几天辛苦了,先去休息吧。我来照顾你师叔。”


  “是。那药还有些烫,您留意着。”洛风也不多问什么,收拾好便去了隔壁屋歇下。这些日子他都住在那里。


  谢云流试着那药果然有些烫,便勺起小口小口地吹凉,再给李忘生送服进去。稠褐的药汁一滴不洒,李忘生即便失去意识,喝药也这么乖乖的。


  他望着李忘生阖着的双目,纤长漆黑的睫毛搭在眼上,安然得让人又想起了天空的月。


  于是谢云流又闭上眼,真奇怪,分明那时并没有心思四望,回忆中的景象却清晰得异常美丽。


  山川俯首有清胧月色,照得峰头白雪无暇。凭虚御风,那轮明月曾经就在他的臂弯中。


  皎如云间月,


  皑如山头雪。


  谢云流去了吕祖闭关的阶前,坐一场涤荡迷障的心经。清晨雪落两肩,拂了还满,纯阳大师兄在前来早课的弟子眼中,仪姿清贵,凛然如仙。


  可到底没能领悟很多年前就背熟的《合道论》。


  不可相恋,相恋则系其心。


  不可不恋,不恋则情相离。


  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的谢云流有了挫败感。


  他知道自己不该叹息。那些叹息是雾里花,莫知凋期;是镜中影,莫知绰形;是隔川烟,莫知聚散;是天空云,莫知路遥。


  那些叹息若近若远,若有还无。是窑火碑光,苍狗白云。


  搅乱两仪真无。


  煎沸逍遥宿愿。


  可是,那些叹息,悟不了。


  他很想问那个没心没肺的自己一句:哪有那样轻巧,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一个人真有本事能控制内心,又为何要修道?


  可怕的是,直到昨天,他都以为自己做得到。


  ……


  后来的事,武林没有记载全,那时谢云流也只知道开端。


  叹剑,作不得解。是你。


  叹道,作不得解。是你。


  叹心,作不得解。是你。


  叹三十年海潮起落,从未得解,一直是你。


  三更两鬓几支雪,一念数峰老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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