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月&杨逸飞]碎片 名欤

出现的事情只是脑中的幻觉,无论是疼痛还是溃败。可你必须日日夜夜视死如归般安静忍耐着这种幻觉。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它在遭受十八般武技的凌迟。于是你宁愿失去痛觉,可是想到一旦真正失去所有的感觉的恐惧,你又像握住最后一根稻草般苟延残喘。别的小孩在阳光中跑跳笑闹,你只能在血水中爬,而且还是假的。

 

幻觉中的声音比影像真实。你其实没有真正用过刀枪剑戟,但一旦在书中读到或听人们谈起,武器就像有了生命,声音进入了幻觉,形态也随之而来,朝你攻击,将你摧残得鲜血淋漓。别人不相信。连爹娘都不信,只当是孩童胆小敏感。于是你只能孤独地沉回险恶的梦中。

 

形态是虚幻的,声音才是真实的,然而声音不能抵挡伤害,父亲母亲的声音,(未曾谋面过只在梦境中出现的)竹先生、更年轻的梅先生、松先生、吉姨的声音,都不是盾牌。只有你第一次听到琴音,勾缠出如水般韵律才有一丝慰藉,像是一块冰按在那些伤口上止痛。你还那么小,却已经明白这世上只堪靠自己救赎。

 

于是你抱琴而眠,就是在生命永不停歇的战斗中为自己武装一块盾牌用来抵御疼痛。你一度认为琴音该是坚固的,越是坚固就越能把所有金属尖锐的锋芒挡在身外,可渐渐那些道听途说的兵刃愈发强大。一味地摧折硬碰硬并不能抵挡。那时候你领悟了琴声也能是柔软的东西。守柔居强。

 

柔软的,流丽的,芬芳的,像是风,像是雾气,像是所有需要精心呵护的——就是在那个时候你的弟弟降生了。听到稚嫩的婴儿哭声,你呆呆的脸上露出笑意。从此白天黑夜,你身边多了一只软软的团子。

 

你清醒的时候,那奶娃娃爱极了团在你的腿上、腰上、肩上、怀中,他那么小,那么软,咯咯笑着,奶声奶气。他有着惊人的天赋,很快就能开口言语,学完“阿耶阿娘”的第三个词就是“阿兄”。每当你伸手去抱他,奶娘和家仆总有些迟疑地看着你,在你和那看似什么也不懂的小家伙坚持下(他远远伸出手脚踢蹬着,迫切想要挣脱奶娘的怀抱朝你爬过去),他们只好小心翼翼把青团子交到你手中,既紧张又慰藉地在半远不近的地方监督着你、防范着你,却又心疼着你。

 

你一开始高度绷紧神经,一旦自己有任何发病迹象,立刻把他交出去,转身远离。但渐渐的,你惊喜地发现那根从未放松的孤独的弦,只要牵系在这个小家伙身上。不但心情会愈发沉静安宁,感受到世间独一无二的温暖,就连对身体的掌控,也愈发有迹可循了。原因正是强烈的自我提醒——绝不可以伤到他,你唯一的弟弟。

 

弟弟叫什么名字?长歌门有那么多大家教习,辈分高的大儒不是没起过好名字,父亲却迟迟没有决定。你清醒的时候时间不多,对于这件事也没特别的想法,不论叫什么名字,都是你要永远像珍宝一样捧在手心中的弟弟。你隐约听到大人们议论:这孩子既然是未来长歌门继承人,名字当然要压得住,再多想想吧。

 

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你跟着长辈去其他世家山庄交流,听到过某些哥哥说,这里将来都是继承人,可不能失了体面。那时候你偶尔会在清醒时候想,你将来要继承这么大的长歌门吗?转眼间,那些似乎离你远了,因为这个小团子出生了。他都不会走路,却已经被长辈认为取代你成为了继承人。

 

你并没有对此事有进一步的沮丧。更不会像寻常芸芸众生般考虑些难道我不能做得比个小婴儿好之类的世俗烦恼。因为你实在是太辛苦太累了。你每天大半数时间在抵御梦境的追杀,醒后不多的宁静平安是你的心灵港湾。那港湾中有长歌门的青山绿水,怀仁斋的花鸟鹿鸣,更增添了白白嫩嫩的脆弱小生命。你才不会进一步自苦,在这珍贵的时光中增添不合时宜的浮名烦忧。

 

你没有接触过其他小婴儿,不知这世间多的是恼人又顽劣的小祖宗,会吵得人痛不欲生。他不一样,在你需要安静陪伴的时候,他乖巧懂事地依偎在你的怀里,学着你的动作拨弄着琴弦。在你需要朝气解闷的时候,他会活泼玩闹逗你开心。你从来不会厌烦他,不觉得他吵闹,也不觉得他夺走了你的什么东西。相反,是他给了你更好的东西,看到孩童纯净清澈的笑容,你的胸膛有了暖热,甚至连天上的星星都愿意去给他摘下来。

 

自那之后,你兵荒马乱的梦境多了一只掌心破壳的青色雏鸟,头顶一簇鹅黄绒毛。它细小的脚搭在你瘦弱的肩上。在你冲杀时,它会轻盈地飞在你的头顶,鸣叫在你的耳畔。你希望它飞得高一点,飞得远一点,离开这片血腥,不要被牵连到。但它总不肯离你太远。它每每跟你一起突围,意外发生时一起死去,依然会把小小的身躯缩进你的掌心。而当你握住那柔软的绒毛一次次沉入黑暗时,醒来却发现自己掌中塞着一只小小的白手,他正歪着头在床边关切又安静地盯着你看,见你醒了,就学着大人的姿势,用那短短的小胖手擦拭你额头的汗珠,露出属于孩童的欢喜笑颜。

 

于是你温柔地对他说:“飞得高一点呀。”他懵懵懂懂听着,虽然他只会说几个词,但有的时候你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猜测他其实是明白的。孩童往往比大人以为的早慧得多,你从不把当单纯的婴儿看。而他也的确在接下来两三年内陆续让大人们吃惊——两三岁的小童,《千诗正蒙》《声律发蒙》,内容再是粗浅,认字也实在太快了些。那些人更不知道,四岁时在你的指教下,他就能偷偷识读古籍上的四指剑谱了。

 

你没想到父亲会沉吟问你:“青月觉得弟弟的名字该叫什么呢?”你总觉得这些是长辈大儒决定的事,小名是福报,大名却关乎着家族的规矩和体面。更甚,这孩子还被深刻寄托着长歌门的未来,你这大半时间都在昏睡,不太够格做好表率的兄长,实在是没资格发言的。

 

很久之后你才能够理解,父亲那复杂的表情中,蕴含着愧疚痛惜,是一种知道世间牺牲规则的无奈后,曲折做出某种补偿的言下之意——弟弟替你行走世间,获得所有的荣耀、身份和地位,顶着你给他的名字,走正道、抗大旗,是你这个哥哥给的,伴随生前身后的名字。

 

那时候你正在作一首新曲,给这个弟弟,给梦中青色的雏鸟。你曲中的感情,是希望他能高飞登于天,鸟鸣振动翅膀,引颈高唱,遍览大好河山,俯瞰红尘人间。所以名字中一定要有“飞”。再者,你希望他一生平安喜乐快乐,路途迢迢,不能飞得太累;男儿豪情壮志铮铮傲骨,却也不要孤独。所以要潇洒轻盈,莫过于“逸”字。

 

你向父亲诉说了缘由,这首为他而作的曲子同名。你的父亲很欣慰,力排众议定夺这个名字,内情却没告诉第三个人。而你也会在未来某一天,在弹奏这首曲子时,让他知道曲中的真意。从此,你的弟弟叫做“逸飞”。

 

而你寄予期望碧空翱翔的他,也会在未来,出落成世间数一数二的英才俊杰,熠熠生光,耀眼得无法逼视。他果然不负众望地飞得很高,寻常人都无法达到。多少豪杰称赞他的聪颖博才、坚毅刻苦,而他只极有风度地淡言不敢。

 

——因为他唯有高飞,才能靠近你。

 

········

 
“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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