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79


  “总听父亲夸赞大唐的酒。味道真和进贡到平城京的不一样。不过这河鲜,还是我们筑紫岛的有味道。特意给大师范带了一筐。”数个墨色的小漆盘中,各放置着一片菱形的鲈鱼,鱼肉嫩白,两边是小小的紫菜和菊花。分明在大唐江南道的地界,这个说话带着浓重东瀛口音的男子,却把这间小院包下之后,改成了木墙石地的和式风格,角落放着传统清水烧的陶瓶。


  他叫做藤原广嗣,是当年遣唐使藤原宇合的儿子。有句俗话叫个子不高的人长心眼。他就是这句话的绝佳体证。东瀛人普遍个头不高,他带来院中的侍女们都矮,撑开起舞的红伞也是圆圆小小的。


  在东瀛的时候,普通的和式雨伞根本遮不住身量高大修长的谢云流。谢云流渐就习惯迎雨而行。此刻谢云流坐在藤原广嗣对面。没有动一口桌上倒好的酒。平城京皇族能饮从大唐采买来的新丰和百末旨酒。谢云流在很多场合都喝过,却觉得味道不正宗。这并非是他口味挑剔,当年来过大唐的藤原宇合也这样说。长安的美酒在长安才是最正宗的味道,远渡重洋后,就跟那虽处处模仿长安的平城京一番,缺了“生”气。


  平城京当年一无所有,所有的东西都是远渡大唐学来的。可任它的外形砌得再像,它没有“人”。平城京是一座“没有市民的城”,只有皇室贵族和官员僧侣,以及他们使用的奴婢仆从、工匠耕农。少年时的谢云流喜爱长安,后来却一点都不喜欢平城京。因为他的长安有民居市井。熙熙攘攘几十万人,庞大坚实,能托起他渐次舒展的自由羽翼。平城京甚至连像样的“城墙”都没有。


  “大师范,你这么盯着我作甚?看我不像传言中所说,败逃如丧家之犬?”藤原广嗣之前谪居九州岛,却一直密谋野心颠覆天皇政权,在谢云流回中原后。藤原广嗣不久即发动了叛乱,却失败了,渡海逃来大唐。


  藤原广嗣却也留有老本,在海上兴建一座名为“日轮山城”的军事堡垒,作为日后反攻天皇、扰乱大唐的前哨。他赶到扬州港后,迫不及待地指示手下的一刀流武士找到谢云流,邀他一见。


  谢云流眼神锐利:“我当年已经跟你父亲说过,要替他做的事情做完了。你如今寻我作甚?”


  三十年前,谢云流被各大门派追杀到扬州,遣唐使藤原宇合“恰好”出现,让谢云流百口莫辩,却也搭救了谢云流的命。谢云流于是答应替藤原宇合做一件事。


  这件事发生在十年前。东瀛宫廷政变,藤原宇合请谢云流出手行刺长屋亲王,谢云流单枪匹马,于戒备森严如铁桶堡垒的府邸中孤天一刺,黑衣单剑,五步取长屋王性命。藤原氏大获全胜,圣武天皇被迫立藤原光明子为皇后。藤原氏一举成为东瀛朝政实际的掌控者,声势达到顶峰。


  当时谢云流对藤原宇合说:“我已经替你做了这件事。日后勿要扰我山中修行。”藤原宇合笑着应了,道:“谢君不必替我做事了。不过一刀流的武馆中弟子要追随谢君,你可别丢下他们不管。”


  谢云流如此对藤原宇合承诺:“有人能领悟我传的武道,自然就能当我的弟子。该教的我自然会教。”


  对大唐还存着一丝敬畏的藤原宇合不久病逝,他那野心勃勃的儿子藤原广嗣上位,接任家主和一刀流武士的势力。藤原广嗣心机颇为深沉,借着谢云流在一刀流武馆指导的机会套近乎。但当他暴露出颠覆东瀛天皇政权的野心后,谢云流却不愿插手,要带着自己的弟子回到中原大唐。


  藤原广嗣思忖一时半会也无法令谢云流完全为己所用,就假装爽快地答应了。但政变失败后,藤原广嗣又重新萌发了收拢谢云流的心思。他从小就认识这位看似冰冷严肃的武馆大师范,也碰了许多硬钉子,知道没法直接说服谢云流,就开始打他身边弟子的主意。


  “大师范,我今天请您来此真有要事相告。”藤原广嗣装模作样地尴尬叹气,“圣武天皇派遣特使在追击我,您知道特使是谁吗?”


  “是谁?”谢云流挑眉。他于东瀛政局并无多少深入了解,再者不管是谁,跟他谢云流又有何干?


  “李重茂。”


  “什么?”谢云流皱紧了眉头,愕然被这消息弄得有些迷惑,“重茂不是挂名在你一刀流武馆中,什么时候又跑去当了天皇特使?他不好好在春日神社里待着……”


  这消息,谢云流今天是第一次听到。


  当初谢云流护送李重茂到东瀛后,两人客居藤原家族中。谢云流被藤原宇合聘为武馆师范。李重茂也挂了个名。但他并无武技,平时甚少出没于武馆。看在谢云流的面子上。藤原宇合让李重茂进入了家族供奉神祇的春日大社居住,那里面有许多书籍,以助李重茂修学帝王之术。


  谢云流住不惯平城京,自己在山中结庐练剑,旬月会下山指导几次武馆弟子,偶尔看看李重茂是否安全。后来谢云流发现李重茂借春日神社之便,辗转秘会东瀛不同政治势力,似乎想要借兵。只是兵哪里有那么好借。客居的藤原氏家主藤原宇合是第一个拒绝的,后来藤原广嗣继任后,更把主要精力放在推翻天皇统治上,更不可能给李重茂借兵了。谢云流虽然帮李重茂逃亡东瀛海外。但就像当初他对李重茂说的一样,有些事情只能李重茂自己去做。


  当时看着李重茂疲于奔命,谢云流心中想的是,重茂不太可能真的能借兵成功。但为了避免李重茂失去生活的意志,做出什么极端的事,谢云流就以善意谎言鼓励道:“我在这世上有想做的事情,你也有想做的事情。都要付出努力。他们不肯帮你,是因为你的能力才华不足以让他们赏识信服,那么你还需要多花心思琢磨。重茂,这是你自己的路,如果你想走好它,就不要消沉,打起精神来。”


  李重茂幽幽道:“可是你就愿意用自己的力量帮我。他们明明有力量,为什么不帮我……不对,他们怎么能和你比。”


  在藤原广嗣被贬黜九州岛的时期,李重茂奇迹般搭上了圣武天皇。这位天皇也从小处在各种女人控制之下,李重茂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经过一番努力后,想要获得大唐更多利益的圣武天皇对李重茂提了个要求——可以借一点兵给李重茂,但李重茂要先帮他追回叛逃的藤原广嗣,等那时就借给李重茂更多的兵,助他回到大唐复位。李重茂毫不迟疑地答应了,正在赶来中原的路上。


  谢云流一点都不知道后来的事。一开始,谢云流挑了自己弟子中一位叫上杉勇刀的,来护卫李重茂的安全。这位弟子写信传消息也只是例行报告谢云流,李重茂没有生命危险。谢云流就没管其他的事情了。今天听到藤原广嗣告知这件事,谢云流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好歹藤原氏族给了李重茂这么多年的容身之处,好吃好喝招待着,还让他在春日社里看书。这以怨报德的事情,做得太不地道了。


  即便谢云流明白,李重茂借兵是为报复李隆基,但这毕竟也是非我族类的外祸兵灾,谢云流从未想过李重茂真的能成功……重茂居然毫不顾忌做了。这些年李重茂逐渐变得偏激狭隘,让谢云流略有些失望。


  看到谢云流沉下脸,藤原广嗣趁热打铁,“李重茂是大师范的好朋友。等他来到大唐后,一定会来找您,甚至请您助他捉拿于我。大师范会答应吗?”


  “那你还敢单独告诉这件事。”谢云流哼了一声。


  “因为您不会。”藤原广嗣笃定笑了笑,“我从小就认识大师范,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


  谢云流没吭声,但他知道对方说得对。他不会出手。客观上一刀流武士到底是听谁的还不好说,谢云流指导过的亲传嫡系只占其中不到十分之一,其他的都认藤原广嗣为家主。而且当初谢云流既然被藤原宇合搭救,毫无缘由害他儿子的事情,就绝对做不出来。


  至于李重茂那边……谢云流心中矛盾,被中原武林追杀过的自己,又该以怎样的立场去劝服李重茂?谢云流确实也鼓励过李重茂修学帝王之术,然而那种情景下也不过给李重茂找个立身之所,假意激他开拓远乡的土地。可从没想过李重茂铁了心回来颠覆大唐……


  如今唐皇李隆基,谢云流也十分厌恶,照理说,李重茂的报复之举,自己难道不该欢欣?为何谢云流心底升腾起都是动摇不安、疲惫沉郁。——到处都是尔虞我诈的帝业宏志,他不想靠近,却一直都被卷在里面。


  “既然知道我不会,你也没必要叫我过来。”藤原广嗣兵败了,逃到寇岛附近喘息,谢云流懒得理他。这是藤原广嗣自己的业果报应,他合该自己受着。谢云流不想呆在这里,他对藤原广嗣观感不佳,这是个从小就心机深沉的家伙。要不是看在他那死去的爹的面子上,谢云流根本不会留给他说话的机会。不过,他不会在这个时候给藤原广嗣捅刀,这跟藤原广嗣是怎样的人无关。谢云流有自己的原则。


  藤原广嗣眼珠一转,“其实是有一件事拿不准,非得听到您亲口定夺。我带了许多一刀流武士呆在寇岛。李重茂知道不好对付我。就去找了一个人帮忙。您猜是谁?柳生。”


  柳生曾是日本第一剑客,当初在海边和谢云流比拼三天三夜,最后一招惜败于谢云流剑下,“第一剑客”的头衔从此就拱手相让。他曾放话说要再来挑战谢云流。谢云流爽快应了。听到这个消息,谢云流愕然挑眉:“柳生?他怎会给别人卖命。”


  藤原广嗣摇头道:“这我就不清楚了。说不定和大师范您有关系,譬如李重茂告诉柳生,跟着他来大唐,又能和您比剑之类的话吧……那么,李重茂极有可能指使柳生来杀我。”


  被这样夹在中间,是谢云流最为头疼之事,他冷冷道:“要我救你?”


  “您会救我吗?”藤原广嗣恭敬地问。


  “我只是愿意再和柳生比一次剑罢了。”谢云流看似颇为冷漠道。但对于藤原广嗣来说胸口一块大石头落地。这已经是很好的保证和结果。藤原广嗣知道谢云流来中原除了以武技打败各大派外,还受托寻找李重茂的后嗣。只要在李重茂身为天皇特使来追拿藤原的这件事上,谢云流能不偏帮李重茂,藤原广嗣就放心了。


  藤原广嗣想,谢云流真是个奇怪的大唐剑客,他当年为了保护李重茂搭上一切,还几乎丢了性命,可谢云流并没求什么回报。甚至在藤原广嗣看来,他们素日见面也不多,不算有多亲密。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藤原广嗣领悟不了,他父亲藤原宇合稍微能理解,说“这就是大唐的侠客吧”,听在藤原广嗣耳中只觉得迷惑。而他所不知道的,只和谢云流有一面之缘,说话不超过十句的剑客柳生,却比藤原宇合理解得更深——“当年我在隅州的海边,救过被浪人欺负的洗衣老妪,我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她也不知道我姓甚名谁。我的左手是那个时候断的。但我不后悔。我们这种人没有同路者,你和我很像。”


  海风吹得谢云流衣衫猎猎作响,他抚剑问柳生:“即便如此,也求一战?”


  “自然,大唐人,出剑。”柳生铿然道。


  在那鹿岛的北海边,谢云流找回了很久前的感觉,浩然的江湖气息、略带荒凉的海滩,被人遗忘的废弃之地。天地皆默,只余下酣然的剑术比拼。这是谢云流为数不多,还能享受到的快意。赢得痛快,但与输赢无关。


  藤原广嗣看谢云流几乎没动筷子也没喝酒,他眼珠一转,示意侍女呈上一卷精美宣纸,展开上面是个“雪”字,淡墨湿笔,字形清瞿,带着雪的冷冽,还有不绝如缕的剑意。谢云流一眼就看出了笔画龙蛇中的清刚,询问:“这是何人所写?”


  藤原广嗣道:“纯阳掌门李忘生。”


  谢云流呼吸一窒,勃然怒道:“胡说!他的笔迹我认得——”


  谢云流忽然哑然住了口,胸中划过数道窒息般的痛楚——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什么都可能变了。他怎么能断言呢?


  藤原看谢云流阴晴不定、骤然失态般的怒容,才悠悠开口,“这并非李掌门手写的,是当年纯阳子论剑峰松下传道处,李掌门在那雪地断崖边,信手刻下,自然和平时笔迹不同。后来纯阳门人将此字拓成图谱,抄本流传江湖,传言若能领悟便能精进剑术。”


  谢云流一哂:“江湖中无知小儿,信口雌黄。区区用剑刻个字,就传得神乎其神。”


  藤原广嗣道:“这字势,并非以剑走沙,据说是李掌门领悟内景经三重后,以气劲深砭入石而成。笔划细深,尤见功力非凡。我呈给大师范,是想请您当心,纯阳宫不好对付呢……”


  “闭嘴。”谢云流并没有耐心听他细说,藤原只觉得手中一空,动作都没看清,自己手上那张宣纸已经落到了谢云流手中。谢云流凝神盯着那个剑意变幻莫测的“雪”字。不知被拓过多少次的扁平宣纸,自然不如刻石直观,银钩铁画窥得剑势一二罢了。江湖小儿们胡乱吹嘘。更别说内景经三重……那些家伙懂什么。


  藤原广嗣看谢云流目不转睛盯着那个字,以为谢云流在观察字中高深剑意,不敢出声打扰。他怎知谢云流出神所想,俱与武技功法无关。谢云流在想李忘生从前的字迹,和这个“雪”字,到底有没有相似……那些记忆就像是身体里的一部分,不费劲就抖落眼前。


  李忘生的字迹学的褚遂良体,束身矩步却又翩跹飘逸。他看到了李忘生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削葱。又看到李忘生运笔,宽袍白袖弯起一段皓白玉腕。手腕、手肘、肩膀一线,有些硌人的细瘦的肩。肩和背又是挺拔的一条线,从背面望去,堪堪一只手就能环住的腰身……似当初搭上去,对方就会回过头浅笑唤声:“大师兄……”


  谢云流猛然摇头,把这些回忆赶出脑海,他强迫自己想到了前些时日,谢云流在华山羊肠小道上夺名剑大会的剑帖,多年未见的李忘生,鬓发斑白,然而修道的精气神比从前更高深。天行健君子自强。华山飘雪,谢云流眼前飘过李忘生那修长高挑的身段,在霏霏细雪中更显峭拔,如山门宝塔的尖端。


  谢云流禁不住就想得入神了。恍惚间和李忘生同去自己若草山中修行的别院。荒草野林,奔鹿飞鸟,李忘生的幻影远远站在月下。偌大的道场似乎就不空了。花草松竹,被雨水洗过更鲜亮清香。激发出大地万物的生命气息。


  骤觉山高风冷,潭空水明。


  谢云流一个激灵。不,不能想了,谢云流严厉地警告着自己的心。


  “大师范,大师范?”藤原广嗣叫了他好几声,谢云流才回过神来。


  “您要多小心各大门派,需要我再调些一刀流弟子吗?”


  “用不着。”谢云流正色道,“我的弟子找中原门派,是去比武。你调人来作甚?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我可不会救你。”


  “是。”藤原广嗣恭敬应了,眼中却划过深邃算计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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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云流带着嫡系弟子回到海之丸号。明月高悬,和式黑字的红灯笼一盏一盏地亮起。


  “我在的这段时间有何异动?”谢云流问他的弟子关岭和张璎珞。


  “义父,”张璎珞小声汇报道。“有人说奉了藤原大人的命,来取您的信。我们拦着没让他们进。您这次见藤原大人,他有跟您提起吗?”


  谢云流点头道:“他说了。确有此事。不过你们做得很好。我也与他说了。以后要什么东西,除非他亲自来找我。其他人你们统统打出去。这段时间辛苦了,本该让你们好好休息,不过……”谢云流用少有的郑重口吻道,“还要麻烦你们再辛苦一趟,替我回平城京若草山取个东西。”


  关岭和张璎珞受宠若惊,很少听到谢云流以这般近似于“请求”的语气。谢云流教导弟子尽心,但交流感情的时候并不多。他们通过那寥寥几次细小的关怀,虽感觉到谢云流骨子里是个对徒弟十分温柔的人,但谢云流平时严肃冰冷的时刻太多。他们不太习惯罢了。关岭道:“师父,您吩咐我们就好了,何来麻不麻烦。我们做这些天经地义。”


  一刀流的东瀛弟子都称谢云流为“大师范”,只有极少几位大唐出身的弟子,私下以中原习惯称他“师父”。


  谢云流摇头:“你们是我的徒弟,又不是我的仆人,什么天经地义。”


  “是。义父,您要我们取什么东西?”张璎珞乖巧地问。她以女性特有的敏感联想到,谢云流遭逢大难,才性情大变。那么在从前,没有被打碎过的谢云流,一定会对他的徒弟,极尽温柔呵护,千宠万爱,珍宝明珠似的捧在手心里吧。


  谢云流的目光出神地盯在桌上的清水陶瓶中,瓶中有一朵饱满的棣花,周围撇着几串银红的倒地铃,还有几束细长的白荻花。这种和式布置与他留在山下的天皇赐邸相似。可他即将吩咐这两位弟子去的地方,是山腰中,除了他没人找得到的中原风格的草庐居。他这样告知张璎珞和关岭——


  若草山的北坡,半山腰路边有口磨得又圆又光的井沿,井中没有水,下去掀开草垛,沿着地下密道走到尽头,打开黝黑的墙板。外面是几十束清竹,雨后颜色深重。高低参错,疏密有致。如果没有下雨,就用水泼在根处,有“沙沙”声音的,能挖出铜钥机括。带着它,顺着竹林背后被踏得发光的石板路面走到尽头。就是闭锁的草庐小院。


  院外种满了一圈生长非常缓慢的高大银合欢树,它的主干侧枝有许多锋利坚硬的刺,围聚合十分严密,是防止走兽盗贼的上好屏障,如果不以铜钥打开那扇坚固的老梨木门的锁,是无法进入的。


  草庐院中,围着一泓山壁跌落的清澈泉水,被引入环绕围栏的沟渠中,顺着醒竹单调地摆动。


  要找的东西,在叠泉背后,把山壁上几块大石头搬开,就能猫腰钻入,行十来步就会感到寒冷,四周亮晶晶的冻土冰石。而在那冰壁上,封着一个精铁盒子。


  精铁盒子里面也塞有冰块,只要不打开,放在屋中也不会化。他们需要把这个精铁盒子毫发无损地带来扬州。途中不许打开,也不许把他草庐的位置,告诉任何别人。


  “可否请义父告知里面是什么?万一——”张璎珞大胆问。


  “不要问。掉不了。”谢云流冷冰冰道。他当初在里面藏了那枚雪莲茎剑扣,四周以冰块镇住。在关闭铁盒后。谢云流心一横以内劲将开口压实,成了个严丝合缝的铁疙瘩。如今除非再以内力灌入,否则谁也打不开这个精铁盒子。


  “是。”看谢云流似乎在莫名生气的边缘,两位弟子赶紧吐舌闭嘴。


  谢云流又道:“我会安排桑原姐妹在两边接应你们。但记住不该说的,对她们也一个字不要透露。”


  桑原姐妹平时很得谢云流信任。她们出身伊势神宫,很小就来到了藤原武馆中拜师。都是一心追随谢云流习武的弟子。姐姐叫桑原伊织,以斩血伞剑为绝技,除了武技外,也修习东瀛的忍术与舞蹈;妹妹叫桑原森九岚,是一流的剑术高手,她从谢云流的剑中,观北海之月,领悟了“月海斩流剑”。


  对于姐姐伊织,谢云流倒是没什么担心的,这姑娘和顺温柔,人品心肠极好。但是妹妹森九岚凌厉剑招太过,谢云流偶尔会感觉到她心中有未竟的野望,对她意见有所保留。不过谢云流虽然关照她们,也并没有到可以告知草庐秘密位置的程度。


  这几十年来,没有一个弟子,能真正让谢云流再度毫无保留倾囊相授。就连他最留心的鬼影小次郎,也失于冲动暴躁。说起来自从谢云流带着鬼影小次郎去见藤原广嗣。等回了海鹘船后,就没有见到小次郎,真不知道这不省心的小子跑到哪里去了。相比起来,还是小弟子藤原康成稍稳重些,可他毕竟是藤原氏族出身……


  想到最疼爱的弟子,谢云流眼前闪现着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小身影,扬州码头撕心裂肺的孩童哭喊声犹在耳畔……他的风儿,风儿,如今你还好么?可是谢云流一想到洛风留在纯阳观里过了那么多年,就不想,或是说不敢去探听消息。洛风跟了李忘生那么多年,人小时候和长大了会变得差别有多大呢?泯然成了李忘生某个弟子吗?还是作为李忘生假仁假义施恩树立高标的傀儡呢?记得自己这个小时候的师父吗?


  谢云流宁愿不要知道答案,就让风儿永远是记忆中那个真诚孺慕的天然赤子吧……自己收养风儿从来不是为了让他回报什么,在多年前逃下纯阳观时就已经决定,风儿能不跟着自己受苦,平平安安度过一生就好。如今的风儿,记不记得自己,都无所谓了。


  张璎珞和关岭告辞退下,谢云流窗边远眺。江渚边三两白鸥,水平面泊几只渔舟。晚风拍打着小帘。折出灯影凌乱。谢云流往昔在中原大唐度过了二十年,在东瀛却已经待过了三十年。他虽身去三十载,却从来都不觉得心真正离开故土。他的执念,他的不甘,他在海边远眺的方向,他自许或寥落时心中的支柱……若草山的草庐,山中的修行,都丝毫没有让他远离前半载的生活习惯。只是偶尔被请去平城京喝酒时,看着干净却空荡荡的街道,想起连个沽酒的亭肆都找不到,那些时候才会暗慨,一片重洋有多远。


  谢云流看见张璎珞和关岭远远上岸的小小身影。为什么要把那个雪莲茎剑扣拿回来,是因为在和藤原广嗣谈过后,谢云流从来没有更强烈的感受,或许他这一生都再也不会回平城京了。东瀛异乡土地,倒也不是一点转瞬即逝的细小温暖都没有过。只是不值得什么留恋。


  张璎珞和关岭会去带回谢云流留在那里唯一割舍不下的物什……可笑,什么割舍不下,他只是……


  谢云流闭上了眼睛。没有人看得到他的心,所以也不必给心找什么理由。他就是可悲、丢脸又可耻地放不下对李忘生的复杂情感。所以他要拿回当年李忘生给他做的雪莲剑扣。那不是纯粹的爱,也不是纯粹的恨,是被扭曲发酵成的某种黑暗酷烈的东西,浸血的污浊雪地……笼罩成他心头庞大的黑影,让他如有机会与李忘生见面,一定会刺出几句刀锋利刃般伤人的话语,这尚且停留在言语阶段的发泄。若是李忘生落入他的手中……


  谢云流咬紧牙关,心头又剧烈的抽痛起来,却伴随着饮鸩止渴般的快慰。待到那时,他要痛痛快快和李忘生争吵,用残雪抵住李忘生的脖子,在那剑锋的压制下把李忘生拥入怀中,狠狠咬住他的嘴唇。章台柳下,半边脸蛋的粉脂,脖颈露一线嫩熟鸡蛋的白。他没有亲下去,那是师弟啊,当然不能。可是如今这层孝悌慈卫的枷锁已经消失了。那只是李忘生,是欺瞒他、蛊惑他的小人!他要对他干什么都可以!让李忘生用当年蛊惑师父的声音叫出来——他倒要看看,李忘生这“修道者”会露出什么表情,呵。


  谢云流放开了窗台栏杆,留下木头嵌的五个深深指印。险路难走,无人护佑也罢。常陷入虎狼环伺境地,他谢云流也能应付裕如。只要有手中这把长剑,召得风烈雷怒,搅鱼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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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林渡霜,暮色悄寂。素日只闻飒飒剑声的剑园更清冷。今日剑声稀疏,静虚弟子在张钧和萧孟的带领下呆在屋中习道经。


  谢晓元不喜欢这种时候,他倒不是顽劣,只是这种时候,师父洛风不能出现指导剑术武技。多半就是洛风受伤,或是被罚去思过崖了,或是莫名其妙关禁闭。


  这次洛风师父又受伤了。谢晓元看着师叔们把他抬回来的时候,洛风师父嘴角还挂着血迹,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却仍然挣扎着,虚弱地给张钧师叔吩咐着什么。


  谢晓元也知道,洛风师父定是在叮嘱,安排好静虚弟子这几天的课业生活云云。不过往常要照顾洛风师父,张钧和萧孟两位师叔总会轮流换岗,此刻他们却都在殿中带着大家学经。那么是谁在照看洛风师父呢?谢晓元想偷偷去看,可他要是逃了经课,就对不住师父的一片苦心了。他又猛然想到,或许是这几天回来办事的楼彦师叔吧?刚才洛风师父就是他帮着抬回来的。


  萧孟清脆的声音响起:“空山深谷,见黄金万两;露白蒹葭,遇一美人,敢问凡人动心否?动心为人性之常,不动心则为道境修养之崇高境界——晓元,你来答,到底该不该动心?”


  谢晓元赶紧收回了漫无目的的思绪,这种道经里的问题,是没有正确答案的。他们和儒门弟子不一样,不是一天到晚囫囵背书,而是要看个人的领悟力。谢晓元想了想,用稚嫩声音道:“起心动念,心死神活。”


  “晓元答得不错。奖励你出去休息一炷香。”萧孟朝他眨了眨眼睛。谢晓元恍悟过来这是给他放个小差,好让他去看望洛风。谢晓元赶紧脚底揩油溜出,往洛风住处奔去。


  谢晓元刚来到洛风起居小院门口,就见到迎面走出来楼彦和于睿大弟子杨小阮,此刻杨小阮还没有结识杜甫嫁去长歌门,平时在纯阳中是一位颇为可靠的聪颖温柔师姐。她带来了于睿从上官博玉那里取的回春丹配成的治伤药,给洛风送来。楼彦迎送她出门,一边致谢。


  “于师叔私底下,还是想得这般周到。有了这药,大师兄会好得更快了。谢谢杨师妹特意跑这一趟。”


  杨小阮看到了谢晓元,走过来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自家人,有什么好谢的。我师父还说,送给洛师兄‘无咎’两字,请他醒后参详。”她颇为调皮地逗了逗谢晓元,“小师侄,你知道什么是‘无咎’吗?”


  谢晓元羞红了脸摇头。他听不懂这个词。于睿门下的弟子,总是如此聪明。他又怎么能懂。


  “那就等他醒来,亲自问问你师父吧。”杨小阮翩然而去。楼彦招呼谢晓元进屋。


  洛风昏睡在青竹榻中。头顶的恨天高已经解散,披散的长发服帖在脑后。他盖着棉被,偶尔梦中露出几声细小的咳嗽。床边的小边柜上,搁着杨小阮送来的丹药盒,却没有看到那座经常熬药的小风炉。


  谢晓元担心道:“师父刚才那模样好吓人,不需要熬药吗?吃这粒丹丸就能好了?”


  事实上,丹丸多半是固本培元。谢晓元给洛风熬过好几次药,他的师父总是受伤。一两粒丹丸根本不够,珍贵的回春丸,也不是包治百病的大罗金丹。这些年洛风耐得磋磨,身下落下的大小毛病却不少,一直强撑拖着没个消停。但凡受伤生病,总是牵动很多历史遗留问题。


  楼彦道:“有人在帮洛师兄熬药。他说熏一屋子烟气对病人不好,就把小药炉端到外面去了。”


  “谁?”谢晓元好奇,这静虚一脉的师叔们,来回就那么几位,也没听说谁最精通岐黄术。


  仿佛应了他的问题,在扑面而来的清苦药草香味中,逆光中门口走进水墨画一般的温雅男子,身量修长,端着熬好的小炉壶,长长的黑发瀑布似的披散脑后。正是药王大弟子的杏林名手,号称活人不医的裴元。


  谢晓元不由得有些看呆了,他一直觉得师父洛风是最好看的人,今天居然又看到了一个。但他们是不同的好看。师父洛风是拂面不寒的檐上新雪,握紧也不冻手;这位万花的名医却是寒潭润泽的白石,看似明媚却触骨生寒。谢晓元不太敢直视裴元那双湛然富含穿透力的眼睛。


  “刚才裴先生去熬药的时候,于师叔遣弟子送来了一枚回春丸。这是我纯阳疗伤秘药。”楼彦关切道,“请裴先生看看和您配的药是否有冲?”


  裴元眼神并未多停留其上,淡然道:“既是贵派上好丹丸,留着下次再用。这里有我,一副方帖病除,不必给洛道长吃别的药。”


  谢晓元悄悄吐舌:哇,这药王大弟子,真有自信。凭一副药就能治好师父?


  “辛苦裴先生了。”楼彦怕那药烫手准备去接,裴元却攥着没递,矜道,“好了,你们可以出去了。”


  楼彦满脸发愣,为什么要出去,他就是专门来照料洛风的。这种事,怎么能劳烦尊贵的万花客人呢?


  裴元叹了口气,只好把话说得更明白:“我有话要单独和洛道长谈。”


  楼彦更迷惑了:“可大师兄还没醒啊?”


  裴元亲切地笑:“喝了这碗药就会醒。”


  “好厉害!”谢晓元情不自禁高声道,“我也要在这里等师父醒——”


  裴元更亲切地笑了,“哦?”


  谢晓元忽然觉得裴元笑起来很渗人,楼彦更快反应过来,搂住谢晓元教导:“晓元,刚才听到裴先生的话了。不可失礼。我们先出去吧。晚些再看望大师兄。裴先生,于睿师叔给洛师兄传了‘无咎’二字,烦你转达。”


  裴元颔首,关上房门。听得远去谢晓元嘟嘟囔囔地问:“楼师叔,什么是‘无咎’……你就给我讲讲吧……”裴元眉头逐渐拧起,眼眸变深。


  裴元自从医术有成后,身边童子打下手,无论是捡药、熬药、督促病人吃药等杂事,他都不必亲力亲为。只需要他写出药方。而且这些年裴元的精力也更多的放在跟随孙思邈著书立传之上。偶尔小试牛刀依然熟练,那双不用小金秤就可捻取药材分量的手,一如既往准确。煎药火候更是不差分毫。


  裴元端着白瓷药碗吹了吹,细心用小勺喂到洛风嘴边。洛风昏迷着也乖乖地不动,喂的药汁一滴不漏,在这一点上分外省心。


  一碗药下去不到一刻,对症起效,洛风咳嗽几声缓缓睁开了眼睛。裴元蹙紧的眉头并没有松和下来。在洛风模模糊糊的视线中还是一袭墨衫底色时,就听到裴元低沉的声音道:


  “面前有险阻,不能前行,那就应该知难而止,不必强求,只有这样才能保全自身。人到了这个地步,只有面对事实,调整方向。做其他更有意义的事情,才不至于浪费时间——清虚真人给你带的话。”


  “节卦的‘无咎’么。”洛风细细地咳了几声,“于师叔关心我,道理我都知道。”


  “知道而不践行。洛道长修身养性,却任由执念缠身,长此以往终不利。”


  洛风要坐起身还是勉强了些,就这样半躺着侧头看裴元,虚弱笑了笑:“每次都是在这种情况和裴先生见面就算了,每次也都要听裴先生的教诲,真让人心生愧疚啊。”


  “洛道长,我从前就跟你说过,最不希望每次见你的时候,你都把自己搞得受伤。”裴元在常人眼里并不算是脾气好的人,同样程度的怒气换了个对象能凶十倍。可是此刻他顶多算是音调稍微提高的轻言慢语。有什么办法呢。他不可能在洛风面前发火的,裴元早就知道了。


  “从前也对裴先生说过,道途不会一帆风顺,些许磋磨俱是修性。在下无碍。”洛风终于还是半支撑起身子靠在榻上,道:“多谢裴先生的药,每次效果都这么好。”


  洛风不是第一个这样对裴元说的人,裴元差点条件性反射想怒吼——“那也不是你使劲作死的理由”,但蓦然又想到这不是他那不要命以身试药的师弟徐淮,又生生把满头青筋压了回去,深吸一口气道:“这服药吃十天,静养,不能动真气。”


  “这次我又该如何报答裴先生呢?那四位药材找齐了吗?有两味就在华山上。”洛风皱眉又道:“不,这太容易了。裴先生可有其他——我知道裴先生行医著述,一身本领不是为了换取什么报答。只是洛某求个心安罢了,请给贫道一个机会,为先生做点什么。”


  洛风诚恳率直地娓娓道来,消弭了裴元的暗火,不可思议把他暗自暴躁的心情抚慰成春溪流水,每次跟洛风呆在一起,裴元就被迫变得格外温柔。他苦笑着摇头,最后柔声道:“想替我做点什么?好,那就等伤势痊愈后——吃一碗馄饨。”


  在洛风满脸不解神色中,裴元终于露出今日的第一次真心笑容,不是渗人冷笑,而是温柔浅笑。裴元这般俊美的化冻笑颜实在富于侵略感,如墨染水色晕开,将不明所以的洛风也染出几分茫然欣喜。虽然还没明白,但只要裴先生笑起来,洛风也就高兴了。


  “把你气海击散碎的掌劲——”裴元忽然想到此事,忽然他和洛风两人都感到外面一道来去如风的迅影掠过又离远的气息。裴元立刻快步打开院门,却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雪地上搁下的纯阳宫常见的檀木盒。裴元拿进来当着洛风的面打开。里面是一枚和杨小阮送来的,一模一样的回春丸配成的上好疗伤丹药……


  “是何人送来?”裴元比较着前后两枚丹药。回春丸是上官博玉配制,于睿从上官博玉那里讨了一枚,这另一枚又是谁所赠?


  洛风神色稍有些复杂,盯着那枚丹丸看了一会儿,露出清浅的笑意。他自然知道是谁,只不过在裴元面前……放任久违的少年心性报复了个小玩笑,“大概,是一只小蝴蝶,或是一只小松鼠吧?”


  ——要是被偷偷送药又拉不下脸的紫虚真人祁进听到,怕是要羞愤得当场拔剑。


  洛风从来不会给裴元讲静虚的难处。纯阳的内务也不会在江湖上传扬。裴元模糊知道个大概,一时也想不到那层面。但洛风刚才受伤的原因,裴元却是知道的,他刚想给洛风议论这件事,就被这插曲打断。洛风望着裴元耿耿于怀的表情,劝道:“不开玩笑了。其实这枚丹丸是祁师叔送的。他总是这样,其实没有恶意。裴先生不必在意。”


  看着洛风自己就浑不在意的模样,裴元暗火又蹭起来,还有另一股原因,只跟祁进有关。


  “他伤了你,你倒是替他说话。这紫虚真人脾性如此冲动,刚才行事又这般不坦率。叫我怎么放心阿岚。”


  裴元外甥女谷之岚的事情,当时洛风在万花谷中养伤,也是知道的。他继续好意劝道:“我觉得祁师叔是真心喜欢谷姑娘,他还在攒钱准备在华山下买房屋,想必是要当聘礼吧。”


  裴元又蹿起暗火:“谁同意他准备聘礼了?等等,你怎么知道?”


  这……洛风却不好回答了,总不能说祁师叔借的银子还没还他吧……虽然年龄比自己小,到底是师门长辈。在裴元本来已经很不忿的挑剔眼中,再被落了面子怎么办。洛风暗想,谷姑娘的长辈只余裴先生,总觉得祁师叔要成功求娶谷姑娘,还有好困难的路要走。


  洛风这副清澈磊落的表情落在裴元眼中,令他也暗自惊异,分明被祁进所伤,言辞间居然毫无芥蒂,甚至能真心为对方着想。裴元自知洛风秉性一段冰雪肺腑,但人能不计较到这种程度,又该是何等的气量。虽然裴元数落洛风不爱惜身体于修行有损,但他今日更直观感受:若论起心性修炼,这些年洛风已企及常人难及的宽宥程度,当真是修道的崇高境界了。


  TBC


下章就会写到740年的谢云流和藤原广嗣一刀流决裂分刀宗。设定集上的时间就是这么快。至于之后的时间大幅跨越和端游的反复横跳……我尽可能掰扯圆。先尽力而为。小说要艺术加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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