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六十二章

  谢云流也观望到了长安龙首原上的火光,百里外都能看到的冲天烈焰,该是多大的兵阵。天下升平,刚送了金城公主与吐蕃和亲完毕,就算有外敌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开拔到长安心脏。那么就是朝廷自己的兵马了。


  大规模开拔入城,必有内乱。


  看到那火光后,谢云流心中阵阵惊愕之余,本想走到山门的瞭望台上看得更清楚些,却在接近山门时,远望到李忘生神色匆忙,给哨岗处的值卫弟子吩咐些什么。谢云流小心翼翼隐蔽身形,凑近了竖起耳朵一听,依稀听到“……务必拦下大师兄不许离山……”照平时谢云流的脾气就冲出去问个清楚了,但是想到李忘生藏了他的信盒还不来跟他解释——分明自己去他房间刻意没有掩去踪迹,就是想让李忘生发觉后主动来找他解释清楚。可他不但没有等到,李忘生居然又在这里瞒他,还要拦住他,不许离山?谢云流气得青筋凸出,在听到“这是师父给所有纯阳弟子下的禁令,谁都不能违反”时,谢云流心中负气更深,连本来想去找师父开释解惑的心情都没有了。好得很,名剑大会后把自己架走的那套又来了,师父找李忘生商量好,背着自己,然后告知决定。无论是师父,还是李忘生,谁都没想过和他商量一声吗?他算哪门子的纯阳大师兄?


  谢云流脸色铁青,他一时想冲出去揪着李忘生的领子问个清楚,但一时又根本不想面对李忘生的脸,他在气头上怀疑自己会朝李忘生大吼大叫,甚至把李忘生就地揍一顿,但担心他心绪激荡冲昏头脑,保不齐——谢云流一想起心里就翻江倒海,把李忘生按在地上动惮不得后,自己不一定克制得住泄愤地去咬他的唇的冲动,这里还有十几个弟子,这事才叫要命。


  于是谢云流强压心中怒火,默不作声拂袖走开。无论李忘生为何扣下太子随从送来的联络信盒,还是长安城骤然的变乱,背后都是有什么大事。师父和李忘生肯定知道了什么,却把自己蒙在鼓里。特别是李忘生,简直能用可疑来形容。李忘生怎么能这样对他?谢云流心头难受得近乎窒息,道本无情,好个道本无情,是能早点练成内景经啊,还是早点升仙啊?想必,在李忘生的心里,以前有的是师兄而不是谢云流,现在连师兄都没有了么?


  不让他离开纯阳宫,他偏要离,偏要去长安里看看怎么回事。李重茂送来那么多封信请他去大明宫一叙,现在这个朋友都已经成天子了,天子的信那是诏命,于情于理本来都该去。所以他就去了。


  谢云流心绪恶劣,懒得跟山门弟子聒噪,拐下小路离山。


  世人常认为上华山的就那几条寥寥羊肠道,这很能理解:华山修路不易,近乎垂直的悬崖,倒悬的峭壁,坚固的岩石,从山脚开凿而上的只有一条主路,在中峰分成南北两条,纯阳宫是走南峰的那一条。要拾级而上几千台阶,才能走到纯阳的山门。山门后的平地仿集市修建了条天街。镇岳宫这些主体建筑群落,还要在山门从山门攀登向更高的峰头。无不是一夫当关的险路。


  可是对于谢云流来说并非如此。华山的路其实非常多。他十四岁跟随吕洞宾来此修行,不知踏过华山多少山头,常人不会走的路,他能走。再加上有纯阳特殊的梯云纵轻功傍身,悬崖峭壁,深涧乱石,无一不能成路。不过,现成的山道走起来总是轻松些,若不是谢云流瞥见山门弟子比平时多了近乎一倍数量,在山道上巡视来回,他也不会另辟蹊径。


  这条路从朝阳峰后的一条小径通到虎跳涧,山谷非常幽深,纯阳弟子一般从来不敢接近。谢云流曾经闻到过里面飘出的腥燥的风,猜测那山谷深处许是有一只猛大虫。但他从来没遇到过。月光照在涧前狭窄的浅滩上,泥龟和野鸭把潮湿的水痕拖曳在白石上。谢云流一边顺着浅滩而下,这里也没有路,但是溪边有许多被水冲刷得光滑整齐的大石头,成了天然的一段跳蹬石桥。谢云流一边以梯云纵轻功在其上跳跃,想到纯阳宫里不同寻常的戒严阵仗,内心就是阵阵火大,眉头拧成一个刀削般的川字:这世上他想做什么事,没有人能阻止他,没有人能控制他。他要做事情谁都拦不住。谁说他走不出雪,走不出纯阳宫?流云在天,自由自在,能飘到天涯海角。


  不过,长安城里不一定是善局,谢云流临走前,略作思索,拿了一些东西。黑乎乎的煤渣模样,装进布包,揣在怀里,希望用不上。


  那是当时人们很难理解,却已经出现过某种现象。在纯阳宫中,也要几年后,才被上官博玉偶尔发现——当上官博玉在弟子们合力帮助之下翻过那座炼丹铜炉准备清洗时,赫然发现丹炉底部沉积得最深的黑褐色炉底固体药渣灰滓那里,被挖走了巴掌大小的一块,谁会做这种奇怪的事?丹药渣根本没有药效。上官博玉当做一件稀奇事说给师父和师兄听,李忘生也不解,只有吕祖露出了然又无奈的神色:


  “原来他是用丹盐……”


  上官博玉疑惑问:“师父,您在说谁?丹盐?有什么用呢?”吕洞宾摇头不答,李忘生却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眼神黯然下去。


  吕洞宾吩咐他们把丹盐丢到了山谷坑中,所有人都站离二十丈远,吕洞宾远远地把一绒点燃的灯芯抛了过去。


  冲天的炸声与火光中,吕洞宾对吓得愣住的博玉叹道:“道士炼丹时被炸伤,就是不小心火烧到了丹盐。没有告诉过你,是因为这个炼药香炉的设计,已经隔绝了丹盐和热源,不会出事。小时候我带他,见过没隔层的古旧丹炉,当时有个被炸伤的道士,提了几句,他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其实他一点都不喜欢炼丹的,但那么小的时候就能把这些无心之语一直记得……”


  吕洞宾一直在说“他”,但上官博玉听了几句就明白是谁,师门最深的隐痛,几年过去,谁都没有走出来。上官博玉抿唇不语,听着吕洞宾继续用悠远的声线叹道:“……我本来,一直不知道他究竟怎么闯进戒备森严的大明宫,反复地想,总觉得他闯不进去。单凭梯云纵,很难翻过大明宫的宫墙。今日终于有了答案,原来是挖了铜炉的丹盐。”吕洞宾暗想:云流,这是你从纯阳最后带走的东西么?


  上官博玉眼泪汪汪,他年龄还小,师门旧事每次想起,足够让他伤心很久。可是看着师父和师兄的神色,上官博玉觉得他哭都哭不出来。野火在眼中焚烧,冰雪在周围覆盖,飘落的冰沫,乌黑的灰烬。吕洞宾的话头没有接下去,李忘生更是沉默如岩。碎了的,断了的,去了的,没了的,像这堆炸响后的残灰般的,岂是一段普通的师门情谊……


  谢云流从山脚下的华山集驿站里取了一匹马。华山集驿站里本来就有纯阳宫寄养在这里的马匹,是耐脚力的西凉马,任何时候去取,驿站堂客都会套好鞍羁,纯阳弟子来去长安城里很方便。


  夤夜官道如同一条漆黑的鱼骨,大多数人不会选择夜走,因为无法视路,偶有一辆慢悠悠的牛车驮着渴睡的农夫连夜运送新鲜的生蔬。但是谢云流催马速度非常快,内功傍身清明目力,在黑暗中也隐约看到到路的轮廓,为避免马儿目力不殆,用黑布蒙上了马的眼睛,全靠他执缰绳控制方向。谢云流一口气催马跑了七十多里,深夜已过去大半,天边晨星隐现,该是夜将尽的四更天了。谢云流从亥时跑到寅时,算来一口气驾了三个多时辰,马儿已累得口吐白沫,无论怎么催鞭也跑得越跑越慢。眼见龙首原已至,长安轮廓矗立前方。谢云流索性放走了马,运起轻功赶路入城。


  谢云流进长安城竟然无一人前来查问他的行牒。平日里固若金汤的城门已然洞开,像个饕餮魔怪的血盆大口。本该甲胄齐备驻守在城墙哨楼上的精兵,如今悉数失去踪影。平日夜间维持秩序的金吾卫,也无力再维持宵禁的规矩。谢云流不禁咂舌:如果这时候有外敌入侵,不费吹灰之力之力就能攻入长安城中。


  宵禁已然失效,远远望去,十户能有六七家点起了灯火,街道上不时有神色匆忙的行人匆匆而过,民居打开门发出吱呀声,探出一两张困惑又担忧的脸。白日里祥和有序的街景,做生意的,打尖的,川流不息,构成的熙熙攘攘图景,在这一切都乱套的黑夜中不复存在。街道上的人虽然没有白天那么多,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却都现身了。敢在路中间走的,一个个疤头鼠脸,横肉成块,更不要说常常有脱离编制,不知哪队的士兵,凶神恶煞,耀武扬威地转悠。


  谢云流进了这样混乱的长安城只觉得头大,要走到内城还需要穿过三十多条街。谢云流外面披了件黑色武衫,头顶用普通逍遥巾束了个小铁环,一段黑布面罩挂在颈部,如有情况就拉上去遮住口鼻。他这副典型江湖客的打扮,若是白日里或是长安治安良好的时候,肯定会有金吾卫前来扣押。但是在这乱象频生的夜晚,这副打扮显得十分合适。


  只是,谢云流边走边问了好些人,有战战兢兢打烊后探出门看一眼的茶肆老板,路上抱着一把猎弓的壮实猎户,街头醉酒的流浪汉,众说纷纭,却无人说得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大约亥时,好几支军队从朱雀门进来,城门就一直没关。那些军队和金吾卫起了摩擦,留下激烈的战斗迹象。士兵身上服饰杂糅,有人看见了神策军;有人看见了玄甲苍云军;还有人看见了没有统一制式的地方军;甚至有人坚持看到了一支以血红色为主基调,人数虽然不多但是威风凛凛得比天子仪仗什伍还有气势的军队,竟然像是东都的天策军。


  谢云流一路上听来的有鼻子有眼的说法都有好几种:有人说是太宗年间割面后自请守陵,传闻化作鬼将的昭陵的阿史那社尔将军,带着突厥旧部怨灵来作祟——立时有人反驳才不是作祟,而是太宗派他来肃清女祸、拯救李氏子孙。所以还有天策军这种远在北邙山的驻军助战,其实不是活人,而是凌烟阁上的英魂,漏夜飞来。有人说是均州的谯王李重福被贬黜多年,眼见幼弟继位,不甘心起兵谋反打进了长安——立时又有人反驳说均州那种不毛之地,守军全都借洛阳的,他李重福拿什么资本谋反;还有人说是刚被罢免的潞州统制临淄郡王,纠集了部下逼宫清君侧,虽然也有人嘀咕质疑,安国相王李旦还有其他的儿子女儿都在长安城里,这李隆基真的敢带兵攻进来,就不怕他的父兄们有个万一吗?


  谢云流越往长安内城走去,一路上所见所闻,也逐渐证实了是最后一种情况。谢云流内心十分沉重,李隆基带兵入城,其心昭然若揭,免不了要和韦氏集团殊死一战。谢云流对这些政治斗争完全没有胃口,谁得胜都不关心。但还是要进长安内城看一看,最好能在他们决战前,把李重茂捞出来,免得被波及池鱼之殃,若是韦氏抵挡住还好,若是李隆基得手,李重茂下场绝对好不到那里去,甚至可能枉送性命。


  远远看见长安内城,城楼上重兵布防,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支军队,普通法子当然进不去。谢云流想着既然长安外城的门都可能打开,内城有十六道门,说不定有漏网之鱼。


  谢云流绕着内城外围,以轻功在屋檐上跃高跳下,他本来就一席黑衣,轻功迅捷,在黑夜中寻常目力根本难以察觉。谢云流轮流观察着各个城门的情况。最后他发现,靠近西边大慈恩寺、景龙观、紫金观等佛寺道观的那道肃章门,大门虽然紧闭,城楼上却没有守军,高耸厚重的城墙上黑灯瞎火,两个空荡荡的箭楼,黑夜里的轮廓像个举着两只手的臃肿巨人。


  内城的城墙已经接近十丈,一次梯云纵是绝不能跳上去的,但谢云流在第一次贴着墙跳到空中,伸手按住墙身的瞬间,使出壁功在城墙上稳住身形,又借力蹬墙使出了第二次梯云纵,直接跃到了城墙上的巡逻区,踩实的瞬间谢云流没有停,而是借着余力就势往前一滚,滚到了墙角,不但能减小落地的动静,还能最大限度地规避可能的埋伏或机关。


  只是这城楼上毫无防守,针尖落地的动静都听得到。谢云流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往内城方向跳下城墙,忽然听到,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这毫无预兆的笑声惊得谢云流血液几乎凝固,可是他感觉不到丝毫气息,这人隐蔽功力的能力在自己之上。也听不出究竟是哪个方位传来的,只能确定是个略苍老的男子。他警惕地四下张望,却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谢云流屏息凝神了一炷香,没有人来动手,直到他试探着跳下了城墙,来到了大慈恩寺紧闭的院外,那声音都没有再次响起。


  不管是谁,暂时没有恶意,谢云流只有更小心了些。


  大慈恩寺对面便是被誉为皇室本家道观的景龙观,上次谢云流和李忘生应叶法善之邀,半夜来景龙观后院一叙,他也是那时知道了人屠事件,并开始着手调查。人屠事件查到了长宁公主那一层就无法再继续,逼走醉蛛,杀了雌蛛,这件事表面上好像已然结束。但背后有更深的东西隐藏在黑暗中。想来这景龙观中也和皇室牵系颇多,隐藏着许多秘密。


  谢云流发现都不需要刻意隐藏气息,因为街上由两支军队的士兵正在厮杀,兵戈喧嚣,血溅长街,打斗声已经完全遮住了另外的动静。谢云流忽然明白了肃章门为什么没有士兵守卫的缘故:因为他们还没拿下来,正在交手。这究竟是哪两支军队呢?


  一支是禁军,负责拱卫内城城门与皇都安全,如今是韦氏子侄们新上任统领,把本来就安逸放养了许多年,养得油光水滑的禁军的战斗力领导得更加低下。事实上,禁军已经丢了十五道门的防务,肃章门是他们最后负隅顽抗的阵地,编制已经乱了,本该有的十六个门兵总和四个牙将,每个门分配一个,现在已经只剩下一个副将,三个门兵总和一个牙将,零零散散几十个士兵,全部都被追逼赶到了大慈恩寺和景龙寺前。


  另一支是潞州都督孙佺带来的地方军,李隆基在潞州担任别驾好几年,这支地方军已经理所当然变成了李隆基嫡系。今夜李隆基带着天策军、神策军、玄甲苍云军这三支战斗力最强的军队进入大明宫,对付韦温和马秦客亲统的金吾卫与大内侍卫。而留下潞州军、关内军、朔方军这些地方军与长安城内各处禁军周旋。


  对于自己不能第一时间跟随主上进入大明宫,要在后面捡剩的吃,还在上司看不到的地方奋勇杀敌,潞州都督就觉得自己十分委屈,这种不甘变本加厉化作了执行时的果断无情:对抵抗的禁军格杀勿论,哪怕有人已经投降,也杀得干干净净。除却泄愤的心思之外,还有更实际的原因:编制里的将领死得越多,将来军队里才会空出越多的位置,让他们往上爬。


  谢云流定睛一看,那禁军带队的副将,虽然被杀得十分狼狈,头发也散了,身上藤甲被砍翻卷了几处,和被逼到绝处的其他禁军,好似丧家之犬,但是还依稀认得出面孔:竟然是安乐公主的驸马,擅长跳胡旋舞,长得又姣好的武延秀。可惜此刻他那张美男子的脸已经被血污得看不出来了,勉强举着手中的长刀,能维持的也就是不倒下去而已。


  谢云流和武延秀没什么交情,但是眼下前方街道被交手士兵封锁,一时间谢云流也无法通过,只好在暗处静观其变。这支几十人的禁军逃不过死地,看样子很快就会被虎视眈眈,人数多于十倍之众的地方军吞没掉。看来韦氏集团败象在即,希望还赶得及救出李重茂。


  禁军且战且退,挤到了景龙观紧闭的大门前方台阶上,忽然开始垂死挣扎劈砍道观的大门。那道漆得崭新发亮的紫檀木门,远不及它看上去那么坚固,竟然被劈烂了铜锁,脱落的锁留下一个大洞,轰地一声门就被撞开了。几十个血拼到濒死的禁军就像眼冒红光的狼,冲进景龙观内院。


  谢云流吃了一惊,连忙小心翼翼绕到上次他们潜入时的后院墙上,去观察事态会如何发展。他没有看到禁军是如何杀进虽然闭锁门窗却也无法阻挡刀枪的道士房中,阶前院中很快倒了一具具道童尸体;他没看到指挥着地方军追击进来的潞州都督孙佺脸色大变,脸上汗珠一串又一串地滴落。谢云流赶至那个能观察的墙边,小心翼翼撑上去时,只看见已经杀红了眼的武延秀,从阁楼上像是提小鸡似的纠下来一个身着雪白道姑袍服的少女,头顶玉叶冠已经散了,一头青丝秀发被禁军副将拽得紧紧的,痛得她脸色都变了,却咬紧牙关没有哼一声。


  武延秀用那把代表他驸马身份的金刀逼在道姑纤细的雪颈上,作势要割出一条细痕,四周仅剩的几十个禁军围成一圈,把他们严密地保护在中间。地方军都督孙佺已经赶到了院中,背后弓弩手排成了一列,可是不仅不敢动手,孙都督的脸还白得像纸一样。


  “退后啊!否则我杀了她!李隆基会不会把你剥皮!”武延秀朝这位昔日潞州统制吼道,他赌他不敢放任这位人质就此死去。在找回义安郡主前,临淄郡王唯一同胞的亲人只有这位去景龙观出家的昌兴郡主李持盈。在潞州外派时,李隆基不止一次吩咐手下去搜集妹妹喜爱的经书。孙佺忽然领悟到李隆基派他攻占内城佛寺道观这边的肃章门的用意了:景龙观中有一个必须保护好的人,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谢云流也大吃了一惊,最让他奇怪的是,景龙观主叶法善那么高的功夫,为什么放任景龙观弟子被屠杀也没见人影,难道不在观内?可是凭着谢云流的武功,分明感受到前方小楼里,还有一股隐隐流动的深厚内息。当然不是不会武功的李持盈,叶法善的确在观内,却为什么不阻止禁军抓自己徒弟?谢云流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悄悄从后门接近小楼,在没人看到的死角内,他拨开窗子钻了进去。


  刚一落地,谢云流就猛然蹲身俯下,因为这屋中居然是有灯烛的,聚集在最中间一处矮几上,烛光又很微弱,烛前有一道很大的环形屏风,把灯光全都罩起来,像是黑夜里一个黯淡的巨大灯笼,外面就看不到了。


  屏风上投出了端坐蒲团的姿势,配合着那内劲深厚,节奏均匀的调息,果然是景龙观主叶法善,可是为什么毫无动静?谢云流进来的微小声音,外面的禁军们当然察觉不到,但是叶法善是能和吕洞宾交手的深厚功夫,不可能听不到谢云流。除非是没法说话,甚至没法动一根手指,功体流转又完全没有问题,只可能是——


  谢云流攀到屏风上,搭着头往下面一看,不出所料看到叶法善正在练功。他的两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捻住朝上,三指敬天式,正常道家打坐姿势。身上穿的是一件宽大的褐色衲衣,两边肩膀和一只足尖托着小小的烛台,好像火焰在他身上跳跃。他似乎在功法中入冥沉思良久,万事不知。


  这姿势——谢云流一看就愣住了,法相轮生,足开心眼,这是道家练气时逆行的姿势,道家有很多代表被镇压过的龙王、雷公、电母,在逞凶时的法相是这种逆轮姿势,谢云流记得吕洞宾讲过:这是邪功。极容易走火入魔。叶法善为什么要练这种功夫?


  楼外的喧嚣声愈发激烈起来,谢云流顾不得多想,赶忙凑到窗边戳开一个小孔看向窗外。


  “武延秀!你敢伤郡主一根毫毛,不是死,而是剥皮抽筋的求生求死不得!你要是识相乖乖松手,说不定还能留得一条性命,或者给你一个痛快!”孙佺喊道,希望能威慑一二。他一边指挥着士兵从四面包围,但是不敢太明显,慢慢挪动着合拢包围圈。


  然而穷途末路的武延秀并没有任何动摇:“放了她我是死,不放她我至少死得慢一点!数到三,放下兵器,让开路!一、二、!”


  孙佺一看那刀已经快要割出血丝来,真的害怕伤了郡主有个好歹,到了李隆基面前吃不了兜着走,一边举手放下方天画戟,示意后面逐渐合围的士兵更小心不要被发现,一边慢慢让开身形:“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武延秀正准备拽着李持盈往前走去,少女不顾刀刃加身,竟然奋力挣扎起来。武延秀大吃一惊赶紧把刀柄往前移了移,免得把人质割成两截,同时更紧地锢住她,怒道:“混账!那么想死!不怕我成全你啊!”李持盈的脖子终于没被刀子压住,咳嗽喊道:“你杀啊!没用的人,死就死了!”毫无留恋,哪怕是自己,消失也不可惜,她的话比刀架脖子的血腥视角,更让人心惊肉跳。


  但这就是李持盈从小被灌输受到的教育,三岁就失去了娘,和李隆基兄妹相依为命长大,有用与没用是她区分判断事情价值的唯一标准。在气氛宽和的相王府中属于比较极端的了,但,若是不极端,三哥如何在五位兄弟间鹤立鸡群?不极端,如何助他走上那只有一个人才能坐的位置?刀重新架在脖子上,她闭上了眼睛,没关系,有裳秋了,献舞也能跳,武功也能帮哥,没有她也没关系了。只是在闭眼之时,她想到了那件多管的闲事:偶然知道了太平公主借刀杀人的计谋,要用那么多无辜的人性命来实现。所以通过师父,故意透露给谢云流人屠事件的消息,一方面是想引他们鹬蚌相争内耗,另一方面也怀有他能阻止的微茫希望。所以当李忘生问她为什么要给太平公主添堵,她说本宫不过微尘芥子,物伤其类。在那时就知道自己是个无用之人,还希望有人去拯救这样无用之人,可是她终究错了,没有人会来救她。师父在闭关练功,无知无感,若被打断会走火入魔……


  然而谢云流并不知道叶法善在闭关,被打断后就会走火入魔,事实上,谢云流对于叶法善躲起来练邪功,不管景龙观里发生的事和徒弟,感到费解甚至有一点点愤慨。眼见院中局面危急,他猛地朝叶法善的头顶灵台穴,专门管意识清醒的地方弹出一道指风,这并不是杀伤性的指风,只是一道提醒,试图把他召回清明状态。可是没料到叶法善脸色狰狞起来,四肢好似被抽筋般痉挛,瞪开的眼瞳向外凸出,身上猛然爆发出剧烈的内劲,整栋小楼竟然开始摇动。横梁木发出了裂开的恐怖声。同时那内劲中的诡异邪劲也更加让谢云流确认:不但是邪功,而且是最禁忌,能短时间快速提升,但反弹后人鬼不如,至毒的邪劲。要是师父在这里,说不定就顺手除害了,但是谢云流没办法和这种程度功夫相较,在房梁垮塌下来的的前一刻,拨开窗框迅速翻了出去。


  武延秀挟持李持盈背对小楼,无暇回头看发生了什么,但是发出的楼宇坍塌声却十分清晰,一众禁军和其他士兵的脸上更是写满了目睹好好一栋小楼,说塌就塌了的惊骇之色。


  在所有人都发愣的那刻,谢云流在暗处,朝武延秀手边挥出一道剑气,把他的金刀击得粉碎。早有后方包围圈的士兵抓住机会,一枪冲过去隔开了兵刃脱手的安乐驸马,孙佺赶紧抢上前来,把郡主领回身后,一边朝周围瞪大了眼睛去搜寻,想看到暗处出手相助的人,可是他什么都看不到,谢云流已经翻回墙后面了,他本来就是黑衣服,身形再一飘忽,更是难以觉察。


  谢云流救了人才发现,自己和昌兴郡主之前好像还有点小摩擦,她又是李隆基的胞妹。至于武延秀,算起来还是李重茂的小舅子,自己怎么帮了另一边?谢云流又摇头,他哪方阵营的人都不帮,帮理而已,一个大男人拿着刀威胁个不会武功的少女,管他什么身份,和谁关系更紧密,他都会这样做,侠辈应有之义。何况,屠杀手无寸铁的景龙观里的道人,草菅人命,跟安乐长宁之流如出一辙,谢云流连对长宁公主都敢持剑厉声质问,更不会看李重茂的面子,对这种家伙睁只眼闭只眼。


  且不提武延秀被士兵五花大绑,其余禁军被悉数就地格杀,院中遍染鲜血。且说刚才倒塌的小楼废墟中,忽然爆发出另一股骇然的力道,石块木梁炸成小块飞到空中,中间站起一个浑身墙灰、宽衣大袖,白发凌乱的身影。他抬起头,双瞳赤红!是叶法善,然而刚才他被打断修炼,已经走火入魔了!


  别人都看不见谢云流在光照不到的墙头,叶法善却猛然转过头,鹰般的视线准确盯向了谢云流,忽然跃起,朝着谢云流拍出毫无保留的一掌。谢云流不敢硬拼,电光火石之间躲开,那面墙竟然“轰”地碎裂了。他不仅暗自估计,这一掌的威力,要是自己硬接了,估计全身骨头就废了。这是什么邪功啊。谢云流运起逍遥游,照他的速度,几个吐纳之间就疾驰越过了景龙观后面的众多建筑,远离了所有人的视线。


  可是谢云流猛然感到后方一道粗重的呼吸,离他就两三丈远,叶法善竟然追过来了!他的轻功也是如此出众,而且还能在黑暗里看到谢云流。这等扎实的道家功夫,让谢云流隐隐觉得,和纯阳功夫有所共通之处。不过纯阳是钟离权和吕洞宾建立的剑招体系,吸收的前人剑术里不乏当时流行的道家武功套路,最著名的便是袁天罡的弧光剑和李淳风的风雪掌,要说有共通之处也很正常。


  叶法善未停歇,接连朝谢云流拍来威力骇然的掌式。谢云流后面是另一道墙,墙边还有两堵隔住了去路,只能翻出去才避得开,可若谢云流要跃起避开,也是正面暴露在掌风笼罩的范围内。谢云流决定以内景经气功勉力一试,使出剑招和心法抵挡,然而杯水车薪,也只能挡得一时。叶法善在空中运斤成风,发招同时,恨道:“吕洞宾——你终于——”


  谢云流一瞬间好像明白了什么,难道叶法善修炼这个邪功,是想和师父比武?但是走火入魔后神智大乱,因为自己使出的纯阳心法和剑招,把自己认成了师父。想到了吕洞宾告诉他的“叶家尤擅厌胜之术,与我纯阳之道,便如辙轮两分”,一开始自己还不信,那日私下约在景龙观后院比武时,对方使出的正统道门剑术,高山放流,万世不竭,袁李之遗风,怎么短短几月就变成这样子?还是说,那只是假象,他们叶氏的道术,一直走这种逆法邪轮的路子?恐怕也只有师父,才能知道内情了。


  在谢云流渐感支撑不住时,忽然空中出现一席白衣宽袍,从头顶好似一朵轻云飘来,接下了走火入魔的景龙观主的掌风,谢云流总算得以脱出战圈。


  他惊讶地发现,那也是个道人,白衣白袍,白发及膝,只在腰间松松一挽,身姿翩然,动作潇洒,手上没有兵刃,只有一把折扇。可是一招一式之间,隐约可见纯阳剑法里天道剑势、冰剑囚龙的影子。谢云流大感惊讶,要说这是纯阳功夫,这剑法又不完全吻合,要说不是,连内息和坐忘经里的吐纳也有不少如出一辙。但是除了剑招之外,他的掌法也非常好看,谢云流从来不知道,有人能把比掌法使成表演一样的极佳观赏效果,甚至让他升起一种荒唐的感觉:好像真有看不见的人在为他的掌花如痴如醉。可是从面相来看,这人大概和吕洞宾差不多年纪了。


  空中那个白衣道人边打竟然还边轻笑起来,谢云流一凛,这就是他在城墙上听到的无主笑声。他和纯阳到底有些什么渊源?


  叶法善眼中的魔性似乎在交手中逐渐清醒,却仍然狂怒不分青红皂白地攻击,发出野兽般嗬嗬的声音:“吕——!”


  白衣道人摊开扇子在胸前挡了一波,“想去挑战他?连我的掌都截不下来,你还是少费劲了。”


  叶法善似乎终于意识到无法在这个白衣道人手下取胜,忽然发足狂奔而去,嘴里念念有词:“吕洞宾……你等着……九老洞……”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不见了。


  那白衣道人跳上院墙,摇了摇头,也准备离开,慌得一肚子疑问的谢云流赶紧也跟着跳上去,忙问道:“前辈!您究竟?叶真人又是?”


  白衣道人用扇子轻轻在谢云流头顶一敲,谢云流居然没躲过。而且这白衣道人笑眯眯看着他,毫无疑问认识,甚至带着几分熟人前辈的亲切,可是谢云流却殊无印象,心有余悸地盯着这道人的扇子,防备他冷不防又点过来:“纯阳子没告诉你,这家伙道号是什么?他俗世里的姓名是叶法善,可他的道号是什么?为什么从来没人称呼过?”谢云流一想好像真的如此,师父道号是纯阳,大家都习惯那么称呼,但是叶法善从来没有提及过道号,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因为他的道号以前干过坏事,不想让人知道是同一人。”


  在谢云流惊愕的目光中,白衣道人继续道:“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能追究的人也都不在了。我辈虽不齿,也耐他不得,吕洞宾心怀霁朗不与小人一般见识,敬而远之。那人却兀自纠缠不休。在你师父起了纯阳的道号后,叶法善也起了道号,就是为了和吕洞宾相较,只是纯阳子一直没理他。他只好苦心钻营了许多年,当了景龙观主,攀为皇家师父,又练起了禁忌大法,还准备去九老洞里,大概是要闭关练返老还童了……呵呵,记好了,玄阴子。”


  纯阳子,玄阴子。谢云流心中一凛,在道号上就如此针对,吕洞宾只说过和叶法善在终南山喝酒论剑,清交素缘,后来又发生过什么呢?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谢云流一分神之际,那白衣道人已经展开宽大袍袖,往夜幕深处隐去,谢云流禁不住大喊道:“前辈!敢问您又是?”


  空中身影并无停滞,只是传来了悠悠传音:“江陵横浦,烛花扇木。子虚乌有,绝迹江湖。”十六字念完之时,月下的最后一点身影也看不见了。谢云流心潮澎湃,恍然大悟,原来是当年和师父其名的初唐四杰之一的子虚道长,他使的剑招内劲不是纯阳的,那时候纯阳都还没创立,应该是和师父互通武功之处,而吕洞宾在创立纯阳派时,把这些武技也编进了天道剑和坐忘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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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陵横浦,是子虚和乌有在江陵隐居。


  烛花扇木,烛花掌是子虚道长的成名招,扇子是乌有先生的武器。


  子虚乌有会在这里出现,因为乌有先生是皇族,原名李冀,是李建成后人,又是李弘的师父,还是会关心李氏子孙,所以有大事情的时候就赶来了。那时候万花谷还没成立,他们在江陵隐居,乌有先生因为找不到远遁海外的孙思邈救李弘,徒弟又间接因他疗伤死得更快,就心灰意冷当个私塾先生不问世事,估计子虚道长就一边陪着老铁,一边在江湖浪吧。


  丹盐是火药的前身,在唐朝前期就有道士炼丹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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