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六十一章

  深夜,李裹儿迷迷糊糊时被吵醒,睡眼朦胧间想杀人的心都有了。她今天累得几乎在布满花瓣的明清池里栽过去,从鸡鸣都没到的早朝开始,就没有歇过。继位大典结束几日后,李重茂每日辰时上朝,但实际事务全是韦太后和李裹儿在经手操办。早朝结束后,心腹大臣还要齐聚内阁堂内,做出真正重要的决策。李重茂坐在上首,后面是韦太后,右下方是李裹儿。但事实上,大臣们商量后先询安乐公主,安乐再请询韦太后。韦太后宣:可。李裹儿再回头向朝臣传达,拟出一张诏书,放到李重茂桌上,御笔朱批,盖玉玺。晚上又有武家的韦家的各方氏族子弟们私下拜会,等事情都处理完,常常已经北斗高悬,更响两声。虽然一开始雄心勃勃,但这样的日子体验两日,李裹儿就受不了了,不耐烦交给武延秀和宗楚客。她好不容易才睡得一个安稳觉,半夜居然又被吵醒了,气得从床上弹起来,怒道:“何方贱人喧哗!马秦客是死的吗!找舅舅来!本宫要亲自发落。”


  她口中的马秦客是散骑常侍,负责带着大内高手守卫大明宫安全。至于她的舅舅韦温,如今被封兵马大将军,总领十六路禁军。他们今夜都宿在宫中。不知韦太后是为了表示信任,还是为了严密监视“暂居”在大明宫里的安国相王太尉李旦、宋王李成器和邠王李守礼,连武将禁止夜宿这种规矩都废止了。


  门边打盹的侍女揉开了眼睛忙碌起来,出去探视一圈后回禀道:“乱声是从清思殿那边传来的。”


  大明宫的四个方位建筑区中,南半边是朝政主殿落,北半边是内朝区,又凭太液池分成了东西两边,西边是帝后公主等生活起居处,包括安乐公主的丹辰殿。东边是内廷接见臣僚、举行宴会,观赏乐舞等建筑群落。清思殿就在东北角落,本来是皇帝接见近臣的一间宫殿,这几日却安置了不少身份敏感的大人物:比如安国相王李旦、三朝老臣唐休景。中宗灵枢还停在太极殿内,宗嗣和重臣头七都要守在旁边,所以相王李旦不能回自己府中,只能住在大明宫内,在一些人看来无异于羊入虎口。韦后正好借机派人严密监视,而且在宗楚客这些大臣“热心”的建议下,已经跃跃欲试准备下手剪除相王了。只是还没抓回李隆基,不能明目张胆地动手罢了。


  这几日,清思殿那边总是不安分。最直接的原因,来自于中宗遗诏引发的风波。


  中宗驾崩后,遗诏是上官婉儿草拟的,立温王重茂为皇太子,韦皇后知政事,相王旦参谋政事。上官婉儿长期淫浸景龙年间政治斗争,一方面依附帝党韦后,一方面又和太平公主打得火热,看似八面玲珑。一封遗诏,李氏、韦氏两派都不得罪。可是却惹权势骤然膨胀的韦氏集团不满意了,韦太后的左膀右臂,文臣宰相宗楚客和武将总统制韦温联合上表:请求剥夺相王辅政的太尉太傅权力,理由居然是韦太后既然要参政知政,和相王是嫂叔关系,如果一起辅政,在听取朝廷大事的时候,礼数不太合适。这当然是借口。可是在韦氏集团嚣张气焰之下,朝臣战战兢兢,即便有臣子小声抗议遗诏怎么能更改呢?也被这几个手握重权的党羽凶神恶煞的模样吓了回去,至于安国相王李旦,更是个平时不争不闹不多说话的,加之人在屋檐下,真的就这样被罢免了辅政的权力,改封为太子太师。


  清思殿守灵的不少纯臣都对这件事十分愤慨,自然被监视他们的御林军汇报给了韦太后和安乐公主。李裹儿一听是清思殿那边的喧闹,更是没有好脸色,一心想着给这些硬骨头一点颜色瞧瞧。侍女替李裹儿系上藕色襦裙裹带,取了日间穿的百蝶撒金花线袍披上,被李裹儿一拂袖甩下去,道:“蠢!没看本宫是去做什么的?拿那件百鸟裙来。”


  这样说的时候,她已经佩好了一直放在枕边,最爱不释手的宝剑——御神。公孙盈去年冬季,蓬莱宴结束后就请辞离去,中宗赏赐了她一座扬州美丽的园林建筑,听说她已经在里面开宗立派,还收了很多孤女教养。李裹儿暗地里嗤之以鼻:这听上去就不像公孙盈做的事,多半是师父的孪生姐姐,又占了妹妹名气换来的宅子。但是公孙盈写信来告知,她也住在那园林里,李裹儿才打消了想去找麻烦的念头。


  要去耍威风的李裹儿自然要穿上她最华丽昂贵的衣服,百种飞鸟不同颜色羽毛织成的一件裙衣。繁复的图案每个只有米粒大小,在光照不同下还流转着不同色泽,估价在亿钱之上,往这个美艳骄人的公主身上一合,简直不可方视——却不知它连同李裹儿的滔天富贵权势一样,即将灰飞烟灭。


  安乐公主居住的宫殿在西北,清思殿在东北,要经过富丽堂皇的宫殿环绕的太液池。太液池风景如画,池中的荷花已经亭亭玉立,池面铺着横贯东西的抄手游廊,遍植花木,栽种的最多的是桂树与牡丹。金桂浮玉,牡丹雍容。如今七月盛暑,夏荷当时,早桂清发,还有几朵凋谢得很晚的牡丹,可谓花木浓艳。可是李裹儿并没有心思欣赏美景,走到太液池边,御神剑器忽然在鞘中铮鸣起来,只有在感知到危险时名剑才会鞘中自鸣,李裹儿凛然一震,猛然把锋利剑刃拔出。


  幸好她警惕地这样做了,下一瞬间,她便看到太液池对面,踏水而来一个熟悉身影,在点燃了千百灯烛的游廊光照之下映得分外清晰:暗香幽浮,身法轻盈,临水而舞的姿态。


  李裳秋,她身上穿着一件编者无数细络玉石的贴身软甲衣,腰间丈长的粉红绸缎被身形风带动飘展,江海凝波剑的要点就是“缠”,能以娟扇与绸缎为媒施展,并不像凌厉的猿公剑法需要配合着锋利兵刃才能发挥出最大效用。在李裳秋身后的东边宫殿对面,佩刀持枪、身着甲胄的士兵,他们穿的却不是大内御林军的着装,而是——李裹儿骤然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天策军,他们不是远在东都洛阳吗?怎么可能进入了大明宫?禁军呢?御林军呢?


  李裳秋的出现,意味着李隆基也在附近,可是这和李裹儿预料的根本不一样:临淄郡王和义安郡主,是该被高力士的神策军绑起来押进宫的结局,可是现在高力士不但没有抓住他们。李裳秋还擅自进宫——她,她是来——?


  舅舅韦温和散骑常侍马秦客都还没来,李裹儿身侧只跟着几个侍女。李裹儿瞳孔猛然放大,急促地倒抽一口气,奋力跃起,电光火石间避开了李裳秋急速卷过来的粉绸,御神剑顺势削过去,刀刃却没有碰到轻盈绸缎。几个侍女吓得呜咽一声四下抱头逃窜。


  “大胆!你反了!”李裹儿惊魂未定,持剑胸前,一边以公孙盈教给她的轻功急退,翻上不算高的游廊顶部。李裳秋暗香掠影的轻功比她好,须臾赶至廊下,单足立于一朵茎秆粗实,硕大圆苞的荷上,被她足尖力道一压,洁白的花瓣从中破开绽放在脚下。李裳秋抬头看着李裹儿:“束手就擒可以少吃点苦。三哥已经从九仙门带人进来了!”


  对岸天策军的存在证实了此言非虚。但李裹儿只觉得难以接受,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大内侍卫马上就能出现把这个贱人抓住,禁军也马上会出现把对岸的天策剿灭。这群犯上作乱的家伙!今日就要全部斩除。


  李裹儿美目怒睁,举着那把举世无双的御神剑,直挺挺朝这位同出一脉的堂妹刺下来,她是居高临下的地形,照理说李裳秋避让更吃力,可是对方功力高明良多。李裳秋哼了一声,反踏莲步,绸缎一卷绕住廊柱,荡起身形轻易地避开了御神的寒光,跳进了回廊中。


  李裹儿一剑刺下反而刺得水珠散乱,碎荷乱飞,她气势汹汹地回身朝李裳秋击出剑气,有了御神威力加持,这几道寒刃轰过去,连栏杆都冲碎了。可是李裳秋展开绸扇,像是在跳舞般身形妖娆又柔软地避让开,把那几道刚气悉数用柔劲化解。


  这种巨大程度的响动却还没有大内禁军前来,定然是出什么事了,李裹儿越来越觉得恐惧浸心,为什么还是没卫兵来?母亲、驸马和舅舅呢?她顺着游廊和李裳秋错身交手,绸缎缠住了御神剑锋,好像撞进了无法动弹的棉絮中,连锋刃都包裹得严严实实,李裳秋控制着绸缎把身形拉近。焰光浮动中,这个堂妹的模样忽然又让李裹儿想起了崇玄署她误穿仙惠衣服那日,脸上有种她遗忘了很久的东西。



  李裳秋忽然开口了。

  “其实,我真的不想与你为敌的。”剑刃在绸缎里怒吼着想要撕裂它,李裳秋的音调不算大,却仍然一字字无比清晰。“师父一直叮嘱我,要让着你。”


  

  御神剑终于搅脱了绸缎的桎梏,李裹儿愤怒地抽身,重重喘息:“撒谎!恶心!假惺惺!和你那师父一样!”


  李裳秋脸色一变,她不能忍受李裹儿如此编排师父。之前她都是以守为主,的确没有尽全力,只想把李裹儿活捉了事,完成李隆基交代的“李裹儿武功不弱,寻常人留不下,容易被她逃走,你负责拦住她,这样公孙一脉自己清理门户,公孙大娘不会受到牵连。”的交代。李裹儿死不悔改的霸道专横早就令她生气,如此更对公孙幽出言不逊,气得李裳秋猛地爆发出江海凝波剑的内劲,粉绸挥成蛇状,缠住了李裹儿的脚,使劲一拉,李裹儿身形不稳跌倒在回廊的木板地上,她不得不以御神剑扎入木板缝隙止住那股拖拉力道,这个姿势就变成李裳秋居高临下的俯瞰,和刚才形势反了过来。李裹儿身上美丽的百鸟衣,羽毛在空中零散飞舞,美丽的团纹丝线被划烂的,好似一只只的鸟儿死去。


  从这个角度看去,李裳秋眼角似有点点泪花——“扬州的园林,叫忆盈楼!她没有告诉你吗!?”


  李裹儿以御神剑的稳固力相持着,表情疑惑不解,随即又露出讽笑,在那笑中猛吸一口气,挥剑往缠着腿的绸缎斩去,锋利剑气直接将绸缎撕裂开一道裂缝:“所以呢?等我砍了你的头,也给你修一座楼,叫念秋阁,如何?”


  李裳秋面色一白,抢近前来,以绢扇扇骨为剑,灵活小巧的击刺。近身又要避开御神剑的寒刃,能施展的范围小了很多。饶是如此,李裳秋还是转到李裹儿背后,狠狠用扇骨敲中她的肩胛,掷地有声:“她们之间,不是敌人,是亲人!师父一直很想念师叔。你从来不懂这些。”李裹儿站立不稳往前栽去,勉强以剑支住身形。跃至前方几丈远,脊背还在隐隐作痛。


  性命攸关,皇城夜悬,可是她与李裳秋居然在这种情况下,第一次交流起师门之间的绵延多年的隔阂。李裹儿只觉得不可思议,她们彼此皇室的身份是一个世界,江湖中的师承又是另一个世界,两个世界第一次深刻地交织在一起,才让李裹儿意识到,眼前这个比自己小近十岁的堂妹,本该有更多的缘分,却已经撕破脸皮,注定你死我活。


  李裹儿忽然想起了一个秘密,一个鸾凤台上少女舞动西河剑器脸上流淌下的汗水时,想看她在明清池盛满花瓣的浴池中被蒸得熏红的脸,张开雾气氤氲的眼睛,叫一声:“姐姐……”的秘密。自此这个足能毁掉一个人的执念,宛如毒瘤般在李裹儿心里生根发芽,绵延几十年未断绝,开出了畸形噬人的花。后来李裹儿报复得逞,如愿以偿地让李裳秋又哭了,各种意义上,但是她总是想起太液池那时候少女吼出“扬州的园林叫忆盈楼”眼角晶莹的泪水。


  那或许真的是李裹儿不懂的东西。她的前半生深刻理解的:权势、武技、男人、力量、美丽、都不是。究竟是什么,李裹儿终其一生未能寻到答案。


  在李裹儿割断绸缎的刹那,李裳秋忽然放开了腰间缠的结,任其被李裹儿割成两截,因为她已经乘机转到了李裹儿近旁,用扇骨压着她的手腕一挑,李裹儿只觉得腕骨一阵剧痛好像里面经脉被压断,一下子握不住剑。御神剑简直是李裹儿的命,她忍着手中剧痛搂住剑身,反用手肘狠狠撞李裳秋,李裳秋的扇骨不自觉回挡。直戳过去碰到李裹儿的剑身一直压倒了她的颈边,只要动一下她的脖子就会被御神的剑锋割伤,既不能松手,也不能移动。


  “别动!”李裳秋用扇子格在剑身前,剑刃压在李裹儿脸上,凉得她一阵哆嗦。李裹儿万念俱灰地想着这回完了,被李隆基那伙人捉住还不如一死了之,她一头往剑身上横去,剑身却被李裳秋的扇子箍得紧紧的,不让她死,李裳秋不耐到:“都叫你别动!”她的手非常平稳,但是声音却微微颤抖,这毕竟是御神剑,哪怕一丝一毫不受控制,一个细微的动作,就可能导致无情的利刃轻易划开皮肉,而且这剑刃太薄太利,在肉身上力度很难控制,寒气入体更是致命。


  正此刻,隔水对岸忽然传来呼声:“义安郡主!东殿事毕,我等前来助战!”


  游廊下却不是刚才在岸边巡逻的天策兵,而是高力士带领的神策精锐。李裹儿差点没气昏过去,高力士这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原来做了李乌鸦的内应!枉母后那么信任他……


  李裳秋接到的是单独捉拿安乐公主的任务,李隆基试探过她对付李裹儿的武技,是放心的。加之各处千头万绪,人手不足,所以并没有派任何士兵来与李裳秋共同缉捕,他们也配合不了公孙氏的剑术。刚才岸边巡逻的天策另有要事。至于高力士,是在完成手中任务后,私自决定来帮一下李裳秋。这一路他看着临淄郡王十分信任这个武功高强的胞妹,屡屡遣她出手助战。高力士是个投机钻营之人,认定这位郡主必然是李隆基眼中红人,便寻机前来讨好。然而不知为何,李裳秋对高力士和神策军冷淡到厌恶的程度,连一瞥都欠奉。高力士本来想:是不是因为义安郡主是天策府找回来的,和天策府关系比较密切,连带着厌恶神策军?就更想扭转既成印象了。


  却不知高力士带着神策军往游廊外一站,烛火焰光,身影憧憧,那堆铠甲制式投在李裳秋眼里,令她一阵哆嗦,眼眸深处泛出了不受控制的恐惧,手也骤然颤抖起来,眼瞳猛然放大失焦。


  被扇子和宝剑逼压得近在咫尺,李裹儿没有放过李裳秋脸上明显变化。她电光火石之间猛地去推那扇子,本来在清醒时绝不可能被推动,但是李裳秋恍惚之下,手都不稳了。她本能地要阻止李裹儿逃走,手上劲道却不受控制,猛地往李裹儿脸上一压,只听李裹儿一声变调的惨叫:“啊!”御神剑锋扎到她的耳朵上,剑刃何等锋利,砍断了她半片耳廓。骤然喷出的粘稠鲜血令李裳秋也在恍惚中震悚更深,一时间完全愣住,竟然毫无知觉地松了手。


  李裹儿抱着御神剑倒在了地上,剧痛反而令她更清醒了些,半边耳朵被割掉,血流如注,然而不是致命伤,也能动弹。李裹儿看着李裳秋神色呆滞地望向神策军,手中的扇子跌在地上,脸色煞白,好似陷入混沌不知事的表情。她忽然醒悟过来,抱紧御神剑,忍痛跑向廊外反方向,运使轻功狂奔逃去。


  高力士匪夷所思地见到李裹儿居然跑了,而李裳秋木头地站在原地,他不由得大为吃惊,刚想命人去追赶,不自觉往游廊跨入一步,李裳秋却好似个小女孩般跌倒在地,目光中倒映着神策军的明光铠甲,仿佛一身武艺全都忘记了,尖声哭叫道:“不要过来!”


  高力士大骇,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祈祷千万别出什么事开罪了这位郡主。李裳秋在一息恍惚之后终于清醒过来,猛地从地上弹起,意识到李裹儿居然逃走了,脸色煞白咬碎银牙。顺着血迹去追赶之前,李裳秋回过头,以能想到的最冰冷的视线,狠狠扎在神策军右卫大统领的身上。


  那目光中刻骨的仇与痛,远远超过了坏她捉拿李裹儿的事的程度,高力士僵立着冷汗淋淋,意识到,这位年轻貌美,武艺出众,炙手可热的义安郡主,不知出于怎样的缘故对神策军已经痛恨到了骨子里,或许会成为他们日后晋升道路上最大的障碍。


  

  


  江山此夜,容后再书。这一夜,长安城百里外的华山主峰上,有人彻夜辗转未眠。


  是观测到星流乱象、长安燹火的李忘生。


  纯阳宫下华山就一条羊肠天险路,在半山腰有一道大门界牌,每五百台阶有一道隘门,零零总总算来有二十余名普通弟子,轮流值卫在山道和隘门关卡上,无论是谁要出入,都要经过他们的视野。这些往来通传之事都是李忘生在管。今夜他请示吕洞宾后,专门下到半山腰,向每一道哨岗的弟子亲自吩咐:时局不稳,掌门有令,任何弟子不得离开纯阳宫,特别是大师兄……若他出入一定要设法拦住,第一时间前来汇报。千叮万嘱。纯阳弟子们毫无保留地习惯了地听二师兄的安排,都说并未见到大师兄下山,大半夜也没人会摸黑走险路下山的,二师兄放心云云……


  做好了布置后,李忘生却仍然无法安心回太极殿休息,他来到吕祖起居的镇岳宫外,只见屏风上投出一个仍然挺直的身影。李忘生跪在阶前听教习的蒲团上,不禁问:“师父,您也未安歇吗?”


  三更时分,最浓的夤夜,华山上万籁俱寂,连落雪的声音似乎都能听到。师徒二人隔门对坐。吕洞宾富有洞察力的声音悠悠叹道:“今夜,许许多多人也不能入眠。”


  

  李忘生跪了一会儿,觉得在这里,内心的惴惴不安就能安稳下来,他正想干脆今晚就一直待在这台阶上好了,只听得吕洞宾又开口,很少听闻的沉郁浩叹。


  “忘生,去把云流叫来。给你们讲一讲大统论典,本来没到讲的时候,你们真的太年轻了。但……”


  《大统论典》是昔日吕洞宾通过李隆基转交给武则天的治世之书,平时也跟谢云流和李忘生提过一点,但一直没仔细地讲。都觉得既然是帝王之书,方外修道之人不学也罢,又不是武学剑招,谢云流不感兴趣,也不投李忘生的胃口。可是在这敏感动荡的变天之夜,睿智如吕洞宾者,预料到什么,却不敢确定可能会遭受什么。令他忍不住想让两位爱徒,多了解一点殷流乱世的方圆。


  李忘生应道:“是。”便起身去剑气厅找谢云流。如果是谢云流在这里,定会不服气地问吕洞宾:为何说他们年轻?把书给李隆基的时候,对方才十五岁,难道李隆基学得的年龄,他们年长几岁还学不得?但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年长的李隆基也学不来谢云流在十岁时看的剑册,术业有专攻。吕洞宾想着李隆基小小年纪精光闪烁的眸子,瞳孔深处是一只困龙,抿起时太过锋利薄透的嘴唇,这副做大事的面相,既有风虎云龙的潜志,又有刻薄寡恩的残忍。道家重无为,如果这番春风化雨能化解哪怕一点点的统治者的血腥,也是一件功德……


  七月华山上几乎不落雪,微风轻轻吹摇檐下的铃铛,偶有没融化的雪块从很远的山树落下的声音,月光照在太极广场的铜炉上,太安静了。


  安静得仿佛等不来谢云流。


  当吕洞宾升起这个意识时,感到一阵锥心的骤痛,仿佛身体自发感应到一个没有根据,却笃定无比的结果。这带给吕洞宾内心深处的撕裂,远远超过了他能自发平心静气恢复的程度。窗外的旧铃铛又叮叮地轻摇起来,仿若絮语。


  云流,自名剑大会后,你闭锁住的心中业障,就再也没有同师父深谈过;云流,你长大了,就像这华山上的鹤,越长大飞得越来越远,去其他地方筑巢,每年回华山不过短短旬日,可是看着它们偶尔回来,也觉得知足了;云流,对你寄予了太多厚望,所以我劳累你的筋骨,锻炼你的精神,很多事希望你自己悟出,成长得更快也更深刻;但我又对你太过宠爱,不忍心看你雀跃的眼眸里沾染世故与风霜。那九个人的事我没有告诉你,名剑大会背后的那只手没有告诉你,醉蛛背后站着太平也没有告诉你;其实也存着我的一点私心:撞得头破血流了,你总会回来。可是这些事都还不够磋磨你那令人欣慰又让人头疼的性子。那双翅膀只要不折断,就会往电闪雷鸣的乌云里飞去。很多时候,觉得是能锻炼的好事,但真正黑云压城,就比任何时候都担心。


  云流,你和你师弟不一样,你师弟是大户人家的幼子,世俗规矩行止都被打磨得有章法;但你忘却前事,从小跟我游历红尘虚实间,从来没有经历过世俗生活,我分得清的东西,你未必;我痴长修炼这几十年能自如转换的适应力,你未必;你以全然懵懂纯净的天然去接纳这一切,如今的迷惘要深得多。可你已经长大了,哪怕我每日都在看着,有的事,也已经无法重来了。多希望你能慢一点长大,为师还有那么多东西要教你……


  

  吕洞宾推开房门,月照山雪,映得阶前光洁如玉。远山有风呼啸。风中听到疾步跑来的声音,李忘生,气喘吁吁,罕见的焦躁,声音颤抖。


  “师父,我找不到师兄……我哪里都找不到大师兄!他不在剑气厅,不在别院,也不在各个峰上,山门弟子也没见到他!师父,他在哪里?为什么我找不到他?”


  李忘生额头蒸出汗珠,站在太极广场中间,好似被风能吹起来的伶仃之感,薄得像片小小的纸人。说最后一句话时,颤抖的声线里已有了噎音,仿佛那句带着无措询问的话语,能像孩提时捏着吕洞宾衣料时幼稚索问一般,只要师父出马就能把大师兄找回来。


  吕洞宾并未显得惊讶,意料之中,一派淡然,令李忘生心里升起小小的希望,却又悚然发现,那是近乎死水般的平静。一直以为师父无所不能堪比神仙的李忘生,在那一刻强烈地意识到:这世上,也有师父无法解决的事。已经料到,也没有办法吗?等待着大师兄,还有他们纯阳宫的,即将是什么呢?


  山风卷起细小的雪尘,往镇岳宫内灌入,吹得吕洞宾与李忘生宽袍大袖鼓如展翅白鸟。吕洞宾脸上深刻的表情牢牢印在李忘生脑海中,几十年后依然清晰如新,那是这一生中为数不多的,见到过师父,大概能用脆弱来形容的瞬间。


  所以才没有直接回答他,状若什么都没发生的,说起了《大统论典》。李忘生不敢插嘴。


  “《大统论典》是你钟离祖师交给我的,治国之书交给当权者,相助百姓。为了完成这个嘱托,你们小时候,也跟着我奔走过。他走的时候,念了一首诗给我……”


  骤然沧桑十岁的声音。


  “……三千功满去升天。”


  吕洞宾从镇岳宫的房间里缓步移出,稳当的步伐都习惯地按照罡位在走。站在空阔的太极广场上,北斗正升到最亮的时分。吕洞宾看着天宇的明月星辰,眼瞳也被映得晶亮。


  “一住人间数百年。”


  李忘生从来没见过钟离权,连谢云流都没见过,钟离祖师得道飞升后的那年,吕洞宾才在檀州战后废墟捡到了谢云流。平时,吕洞宾说的比较多,只是钟离权写的一些诗,创的一些剑招,总结的一些经论,或者他们去过的地方掌故。已经习惯了师父一直是师父,可是师父在成为师父之前,居然也有过师父,也像他们如今聆听教导般,听另外什么人的指点,非常难想象,但又确实存在过。


  “华表他时却归日,”吕洞宾缓缓把眼神移到仍然止不住惶恐而颤抖的李忘生身上,目光交接,一种深邃温柔,又无法挽回的神色。


  “沧溟应恐变桑田。”


  吕洞宾念完最后一句,李忘生只觉头脑一阵嗡鸣,眼前金星乱冒,手脚发虚,好似一口淤血堵在心口。吕洞宾轻轻拍着他的肩,让他心跳平复眼神清明。


  “忘生,你懂了么?云流违禁离山、吉凶难料。不知几时走的,现在追也追不上了。纯阳应该未雨绸缪,你去开笔磨墨,然后听我念。一封写给新的掌权者的信函……总是要备好的。但愿能来得及。”


  李忘生跟着吕洞宾走进镇岳宫的时候,还差点在高门槛上摔了一下,吕洞宾及时地扶了他一把,李忘生的腿仍然有些软,埋下头,眼睛都遮在了刘海下面,脑海中浮现了师父教给他们第一首钟离祖师的诗。


  其实不能算教,不像剑招和经卷这些授课,关于诗作文辞,吕洞宾都是兴之所至,像讲故事给他们调剂般随口吟几句,有钟离权写的,也有他自己写的,甚至还有几首他不肯说源处,结果后来发现是何潮音年轻时戏作。可是李忘生听得认真,还每一次都记下来,编成札记,温书时也反复记诵,这才烂熟于心。可他不敢说也不敢叹,只在心里默默地回顾。这次纯阳宫的命运跟着悬在了风口浪尖,从未有过的危局,若要防患未然,该往最坏的可能去想。师兄……

  

  李忘生埋头磨墨,墨块在清水中涌出乌黑汁液,心中想起吕洞宾念给他们听的第一首诗,手又颤抖起来,半稀释的墨点,和空中滴落的泪珠,洒在了桌上——


  一生一死交情处,

  人间烽火连四面。

  漫筑此间多高台,

  不知何处有神仙。


  



  -----------------------------  

  没有受到前一章评论里的泥石流影响,该写什么还写什么。剑三剧情本身就有不少漏洞,许多人设也过于纸片脸谱化,唐隆事变新旧唐书资治通鉴这三本加起来总共也就三四千字,其中大部分还是某某封某某官职这种应制废话。我才疏学浅,没时间也没精力去找除了这三本之外的历史文献,无论是从游戏还是历史的素材来看都非常有限,无可厚非会有很多凭空脑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判断标准,笔下人物的价值观虽然不等同于作者价值观,但是在风格气质上会有所导向。所以不喜欢这种调调的就别勉强自己了。

解释一下这章的李裹儿→李裳秋,以前写过一篇帝女花,基本继承那里面的设定,没看过不影响,基本比较重口。英雄天子峰副本逃出来的李裳秋那种心死皆空的状态真让人细思恐极,不知道李裹儿抓她的十年是怎么囚禁折磨的,有没有斯德哥尔摩。李裳秋是怎么逃的,李裹儿消失了是不是被反杀了,都是谜题。设定集上还写李裳秋小时候落到低等神策士兵手里,幸亏被公孙幽救了,后来对神策非常深恶痛绝。稍微想一下真的太让人脊背发寒了。我比较喜欢狗血,编得有点黑暗,晦涩的部分心懂就好。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评论(37)
热度(240)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贫道七感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