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三十三章

  谢云流睡觉向来很踏实,有内景经助他作息,到了寝时阖眼就能睡着。睡着了周身气息也会流转。几乎不会做梦。

  许是第二日就要参加比试,比平时稍微兴奋了些。他入睡后精神却不能像往常一般平静下来。模模糊糊地看见面前有一人提灯照在他脸上。明眸皓齿,眉眼清隽,身上蓝白袍襟倒像是揉过雪般。像是李忘生,又比李忘生眉眼年长了些。谢云流心道稀奇,难道是他那师弟本家的什么大哥,也来投了纯阳修道不成?他戴的是和光同尘冠,这套冠冕品级可不低。

  谢云流便问:你是谁?

  对曰:明月君。

  他手中的灯忽然就消失了,变作了一轮幽幽浮于空中的银月。他挥襟展袖,落下的地方就变成了云和雪。那人信步走上。谢云流弃了床榻,披衣跟随,观察那人的背影,越看越觉得像李忘生。

  云雪之上可远望见一片桃林,谢云流随他走至树下,小片花瓣缤纷落英刚飘散下来,树杈上的花苞忽然悉数枯萎,枝头马上结出了果实。明月君摘下一个桃子,树杈上的桃子又马上落地,腐烂,枝头树叶纷纷而落,变成光秃秃的枝干。可是不等谢云流眨眼,树梢又伸出了粉色花苞,一轮新的绽放即将开始,繁华缀满枝头,然后结果。

  片刻之间,桃树就经历了生长的几次轮回,还在继续。

  “这是怎么回事?”

  “枯荣桃。”明月君道:“沧海桑田须臾间。你想和我分一个桃子吃吗?”

  明月君刚才摘下的桃子只剩下了半颗,被他吃了一半。他把剩下半颗桃子递给谢云流。谢云流刚想问:你怎么把你吃剩的给我?忽然又想到,应该是李忘生吧。心中便不计较了。果肉甘甜多汁,满齿余香。谢云流刚想再摘一颗,桃树忽然悉数消失了。

  明月君脚下出现一条波光粼粼的河。他站在河面如履平地。谢云流将信将疑地跟着走上去,也无任何感觉。他不用动,河水便一路带着他们往下游。两岸景致变换,时而青山绿水,时而险滩湍流。或是鸡犬相闻,或是恶猿虫冢。谢云流奇道:“这是哪条河?”

  明月君弯下腰,手中不知何时执了一盏琉璃樽,盛满了清澈的河水,舀起来的时候却变成了金色醉人的醇酿,“万古河。饮之与日月同醉。”谢云流去接那盏杯子,手却像是碰到无形的屏障。明月君道:“仙家之物,须得我先尝之再渡予你。”说罢饮了此杯,倾身过来封住谢云流的唇。温暖的琼浆玉液流入他的口中,谢云流浑浑噩噩的,心中仍想的是:不太可能是李忘生吧?李忘生会这么对他吗?

  喝完那杯酒后,景致变化和枯荣桃一样快。睁眼长河落霞,闭眼已是星垂平野。谢云流问:“我们要去哪儿?”

  明月君脚下的河流也消失了。他们站在一座恢弘富丽的宫殿里。飞阁画栋,谢云流去过皇宫,觉得此处景致更胜。比之大明宫也不遑多让。飘荡着缈缈丝竹乐声。

  他们正站在一座高大的石碑旁,螭首口含明珠,龟趺脚踏祥云。遒劲书法勒于石上,一首浮雕凸出的七言,却缺了最后一句:

  随缘信业任浮沉,

  似水如云一片心。

  两卷道经三尺剑……

 

  此刻缺的那句诗下面,浮现出另外三句若隐若现的句子,都能合上原来的诗。

 

  一作,“绝顶云虚岚气凝。

  二作,“御雪润剑归客影。

  三作,“白发长生仙骨轻。

  “此乃天命碑。”明月君道:“前缘后遇,尘埃不定。你要选一句。”

  吕岩从前作过一些旧诗,仅为抒发情致,也没正经教过弟子如何作诗。但是谢云流素来是个随心所欲的性子,横竖只是选也不是作诗,就挑个看得顺眼点的罢了。他不假思索地想往第二句上点去,指尖还未挨上石碑时。忽然被明月君抚阻住手背,神色不变,声音却低了下去,道:“你选第三句好不好?……或是,第一句。”

  谢云流奇道:“为什么?”

  那张酷似李忘生,却更加深邃的眼眸中沉淀出什么,又一闪而逝,道:“那样你和我就能同路了。”

  可是谢云流横看竖看,还是觉得唯有第二句才最合适他的心意。石碑上的诗句里一派落拓见心的侠意,也只有第二句配得起。要是选了第三句或第一句,合个长生修仙、或是绝顶无敌,是很好的意思,却失了真。他便反问:“我为何要与你同路?你是谁?”话音未落他忽然想到,好像是李忘生,可是李忘生从来不会让他违背意愿。这大抵是神仙在戏耍他吧。

  明月君便如同被蛰手般放开了他,眼神恢复了深邃。谢云流手指点上第二句诗,它便自动浮上石碑,整个天命碑发出柔和的光芒。一首完整七言的字体笔画均是凸出的浮雕样式,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春秋甲子六十年。你还是没变。”明月君仰头,碑光投在他脸上,好似化作金色的液体缓缓流下。

  “你为何要管我作何决定?”谢云流不解道。

  明月君不答,只是抬手幻出一片云霓,他们各站在一只仙鹤上,乘着往天边飞去。谢云流便又忘了疑惑,举目四望。白鹤折翼飞翔。秋水长天的美景,谢云流模糊想,大概是需要点酒,就真的有一壶酒浮在他面前。如饮春醪。停杯,呼出白气飘成云絮。

  

  天风送来浅雪,送来江流边的猿啼,这样脚下生风,掠过千山,好似能飞到天涯。高天流风回雪,谢云流渐觉有些冷。却不知何时身上披了件身旁仙人的外衣。明月君依然负手立在仙鹤背上,转头深深凝望一眼,问:你可愿与我同去?

  “去哪里?”谢云流疑道。

  身侧景色再次变化。山花烂漫,落英缤纷,飞泉瀑流,有山有泉,洞天中更有走兽嬉戏,莺鸣鸟唱。谢云流发现自己坐在宴席旁。琼浆玉液,仙果横列。明月君与他对坐,膝上横琴弹奏,泠泠五弦,眼底草木葱茏,暖意顿生。无上的快活与满足。他们酌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喝得玉山倾倒,白衫凌乱。

  谢云流把酒都洒在了衣襟袖口上,他去擦拭衣衫,分明没有怎么用力,竟然一扯那袖子就裂了个大口。是凡人的衣服太不禁扯了吗?明月君却伸手按住他的左心口。谢云流骇然欲退,对方却道:你在怕什么?

  谢云流想起他是李忘生,稍微安心一些,浑浑噩噩地想着这样子的李忘生还真是有些怪。明月君的头贴在他心口上,喃喃念着一首长诗,眼泪流出,撒到谢云流身上,隔着衣料,依然能感到滚烫的温度。

  三更风作切梦刀,

  万转愁成击肠线。

  一生风雪供惆怅,

  曾恨别离远人烟。

  止竟多情何处好,

  少年长抱悲少年。

  别情无处说昨日,

  昨日方寸星河远。

  今朝两相视不平,

  脉脉万重心难定。

  只恐长江水难涸,

  尽是儿女泪不尽。

  交河万里停云苦,

  惆怅人间事相违。

       隔山数重谁迢递,

  两人同去一人归。

  今岁何时长忆君,

  空绕山川再难寻。

  不知断肠梦几何,

  西山白雪暗晴云。

       圆光照海心不死,

  行人犹未有归期。

  远客孤舟沙洲渡,

  万里初程日暮时。

  山形依旧枕寒流,

  人间荣谢递相催。

  当时初入君怀袖,

  岂念寒炉有死灰。

  莫道当时无重来,

  华山日日霜雪雨。

  孤灯未灭梦难成,

  故人归来石应语。  

  

  谢云流见不得长得这么向李忘生的人趴在他身上哭得泛滥成灾。便给他擦眼泪。谢云流暗想,李忘生可不会这么爱哭。李忘生最懂事了,练功再辛苦也不会掉一滴眼泪。这神仙比李忘生娇气多了。可若是论起轩轩韶举的风流痴态,却胜过李忘生许多。这样想着,骨髓中倒是招惹了一些为世不容的儿女念头。只感一阵心慌意乱与口干舌燥。

  谢云流每当不安的时候都会去抱住自己的剑,可是他环视一圈,竟然找不到剑,唬得他挣脱出来,四下张望,焦急唤道:“我的剑呢?我的剑呢?”

  谢云流伸手入怀中摸索,似乎那样就能找到。他摸到了背后肩胛凸出的地方有个剑柄,便向外拔出,剑从脊背处被拔出,从胳膊窝下面抽到前方。好似抽出肩胛骨做了一把剑。谢云流身体殊无感觉,随着剑逐渐拔出,重新握在手中的踏实感觉,令他欢欣雀跃。谢云流全心全意地看着这把剑,心中雪亮清明:他还要去名剑大会比试,赢回御神呢。

  明月君神色重新变得深邃难以琢磨,幽幽道:“罢了。早知这样也留不下你。这是我能替你最后一件事,大师兄。”他的身体径直穿过了剑身,剑尖直入心口,那处绽开一道光华,光华中仙人身体逐渐消融,从剑尖开始出现蔓延向下的剑鞘花纹。融化成契合剑身的实沉剑鞘。随着光芒止息,一把完整的剑出现在谢云流手中。周遭的洞天花鸟全都渐渐融化。谢云流重新坠入了黑暗中,只有手中实在的感觉是他唯一的支撑。在他坠落结束之时,谢云流感到身体一重,睁眼看去,依旧是君子堂房间的帐顶。

  窗外天光云影,白肚乍现。一声又长又遥远的鸡鸣响起。正是天将明的时分。

  南柯大梦已罢,可是谢云流手边实沉的感觉依然存在着。他愕然地瞪大了眼睛。真的有一把和梦中花纹一模一样的带鞘长剑放在自己手边。他保证不可能有人来过。也不可能是隔壁房间的李忘生。且不说他睡眠也能保持警觉的意识毫无感觉,他房中气场毫无触动过的迹象。

  真的是神仙给的吗?

  谢云流拔剑发硎,寒光乍破,泠然如霜。一眼便能鉴出,这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宝剑。尚不知可否比肩御神?

  柄处刻着古朴剑铭,该是此剑之名:

  ——天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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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拼凑化用了太多诗句,都不是我的,我就搬运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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