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第二十章


 

道德经,南华经,易经,开元论典,大统论典,内景经,坐忘经,他们全学过。道无情是其中一个观点。

 

在吕祖早期启蒙中,对于这两名弟子的教导,灌输得较多的是老子“天道无为”的质朴平衡观,由两名弟子自己去感悟。再后来的修行中,谢云流和李忘生由于性格不同,逐渐在理解上走了不同的方向。这本也合于纯阳无拘无束的道。只是若让谢云流来回答,他不会认为道本无情。而是——

 

“道本自化。”谢云流在清醒后,补充了自己的看法:“自化能生万物,不会完全无情。”

那抹没由来的怅然一晃而逝,说服自己,师弟只不过是在道的理解上,和自己稍微不同。这并没有什么大碍。上官博玉的道还是结鼎练丹呢。只是心底,有过一瞬的隐叹。

 

李忘生见谢云流恢复了清明,也松了一口气,他当然也接受师兄的见解。虽然信哪个立场,各有各的心,不是言语可以轻易改变的。李忘生站天道无情的立场,因为单纯信守“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的两面性观点,道既然化生万物有大爱,那大道必是无情,方能成就大情大义。他仔细地梳理了一下,这和谢云流的观点其实是正反镜面,只是根据性格折射出不同的表现。于是就放心了。

 

很久之后藤原广嗣试图给谢云流洗脑,说过这么一番话。

 

——谢君,你被中原武林迫害得那么惨,就是因为你太重情重义了。

——不像你那阴险狡诈,无情无义的师弟,天生一副冷酷心肠。

——纯阳宫是一座冰坟,你的沸腾热血只会化进无边无际的风雪中。

——你须得硬下心肠,才能顺利复仇。

 

谢云流自然没有理会藤原挑拨的无耻之言,可是每一段纯阳过往的字眼,都能猝不及防地击得他心如刀割。

 

那时才知,或许诚如师弟所言,道的确无情。自己的答案早就是错的。道没有化育万物的慈卫之力。万物如刍狗,才是这世间真相。天之道虽然是损有余补不足,可是遍布这世间的是吃人的道,大写的损不足补有余。不择手段的人多了,就变成了天……这样废昏乱察的天,他谢云流总有一天要把它捅个风云色变,倾圮四散!

 

彼时谢云流的理解,由于自身蒙尘受戕,本质跟数年前李忘生说的那句道本无情,其实是相差得很远了。可是谢云流还以为终于洞悉了李忘生内心的阴暗,在很久之前就埋下冷酷的种子。

 

世道阴差阳错,徒余空惘叹息。

 

且不提久远之事。李君延颇有兴趣地打量着这对师兄弟,想着年轻的道门一辈有哪些弟子,恍悟道:“你们一定是吕仙师的徒弟,这等道性造诣,舍纯阳宫的高徒其谁?君延有礼了。这位想必是江湖上盛赞的静虚子。”李君延听到的传闻中,纯阳宫大师兄任侠豪气,很像这种自来熟辩句的作风,可是李君延对他身后那位年纪更小的道士升起了更浓厚的兴趣:“只是不知这位是……”分明比少年得志的静虚看上去还小,可是性情沉稳怕是在静虚子之上。

 

“他是我玉虚师弟,说来还是你的本家,该怎么称呼你,你如今算不算和尚,君延师父?”谢云流毫不掩饰他对李君延蓄发着僧衣的好奇,俗家大弟子本身游走在少林出家与俗世之间的身份,就是一种违和。谢云流能在李君延身上看出少林弟子该有的智识和见闻,但总觉得还缺了些东西,非是个俗家弟子不可…… 

 

李君延笑着跟二人正式见了礼:“小僧一只脚跨在寺中,另一只脚也快了。不久就能出家成真正的和尚。”

 

双手合十是佛门弟子之礼,所以谢云流和李忘生也回以道门的三指敬天礼,谢云流疑道:“心中有寺,何处不能出家,兄台为何要特意说跨在何处?”

 

李君延一凛,愣在原地,似乎隐隐感觉到了玄正师父拒绝自己的理由,那感觉稍纵即逝,可是李君延隐隐抓住了一点踪迹:是否因为自己在意俗家弟子和内门之故……毕竟有过不甘心……玄正大师的眼光,何其老辣。佛心有一点不粹,都难以真正进入少林。听说纯阳宫也有不少外室弟子,真正得吕祖指教的却一只手都能数完。佛与道毕竟是方外之路,寻常人要洗去尘心,又谈何容易。

 

“阿弥陀佛。”李君延在暗自感激谢云流的无心之语,解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惑。

 

冗事不论,谢云流和李忘生在李君延的接引下先拜会了少林方丈渡难,转达了吕岩问候。在客气地邀李君延同路去名剑大会时,李君延若有所思地悟道:“既然名剑大会终要以武相会,那同路不同路,都是同路了。在此之前,便不叨扰两位道长了。”

 

这番话落在暗自考察李君延的玄正大师眼里,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露出赞许的神色。

 

纯阳宫和少林寺,天下道教与佛教门派代表者,还是保持这番不远、不近、不疏、不亲的友好,却各自独立的关系最好。这种关系反映到两派参加名剑大会的代表人物身上,是一种讯号。虽然当事人不一定都明白,但是能自觉地做出选择,便已经是成熟的标志了。

 

于是谢云流和李忘生告辞少林,重新行路。他们返回洛阳城客栈中,寄养两日的大宛马已经隐隐被精饲料养得油光水滑。吕祖给了谢云流和李忘生一个不太符合道士两袖清风的数目,叫他们不要亏待了自个。所以谢云流在挑客栈时也不吝那点阿堵物。

 

谢云流和李忘生回到客栈时已是戍时,街巷间已经亮起了灯烛。他们计划休息一晚明天上路。

 

待梳拢收拾一番之后,谢云流来敲李忘生的门。李忘生看着谢云流换的那身连道士服也不是的,寻常武人黑衫登履的打扮,一时还有些不习惯。

 

“这打扮很奇怪吗?”谢云流笑着:“时辰还早,跟我出去玩吧。”

 

“不奇怪。好看的。”李忘生认认真真地回答,自从上回在论剑峰顶不慎被谢云流的玩笑弄得怔住,从此像是一枚细针落入无波古井中,偶尔会泛起细微的涟漪。他变得会去观察以前从来不甚在意之事,譬如:谢云流下山时多半穿的是破军制式道服,为了掩人耳目还时常披着黑袍外罩,因为破军服饰少了些太极纹饰,更像江湖武打服。谢云流在纯阳之时喜穿怀雪或雁虞道服,制式极有道家特点,更容易让人沉心练功。今天这一身利索精神的黑衫,看上去便是个爽快的武林大哥。李忘生在不知不觉间,逐渐在意起了这个朝夕相处的师兄的样貌、身量、姿态、仪容——分明是熟悉的,可是从另一角度来审视,让他心中多了些陌生的感觉。

 

李忘生道:“大师兄,我还想再把今日在少林寺所见再仔细想一想……”他从来都是慢性子,这番上嵩山遍览名寺盛景,所悟颇多,回来之后仔细地想,又觉得好像哪里有遗漏。他惯是不随谢云流出去玩的,这次也准备婉言拒绝。

 

谢云流却道:“这里又没有典籍给你对照,你空想也想不出什么来。只一晚上,耽误不了你修行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快去把衣服换了。师兄带你好好领略一下洛阳城的夜景。”

 

话说到这份上,李忘生自然欣然同意。

 

他刚转身从桌上的褡裢袋中取出一件江湖式样的衣服,忽然瞥到谢云流就坐在窗边喝茶等他,下意识便从床边走到屏风后,才开始换衣服。

 

谢云流却是被师弟这呆呆的举动弄得乐了,对着屏风后的李忘生道:“见什么外啊?小时候哪里没见过,你有的我也都有……”

 

“师兄!”李忘生从屏风后发出短促的抗议声,像是真被促狭恼了。谢云流一听李忘生仿佛害羞的声音,笑得连茶都掌不住,碗盖合在桌上。跳起来走到屏风后,对正在换衣的李忘生揶揄道:“怎么,我还看不得?”

李忘生把道家外袍换成一件青色的对襟长衫,其实只用脱下外衣更换,并不需要袒露身体。这也是为何谢云流会嘲笑他走到屏风后的举动。此时李忘生刚将道袍褪下,身上是一件雪白的交领中衣缎子,道袍半挂在他手上。因为刚除去恨天高的道冠,头发还没扎上,长发便散落地垂在脑后,除了平时的沉稳,还增添几分文静秀气。

 

谢云流马上就笑不出来了,师弟这清秀散发模样弄得他倒有些怔,怎么好像在看个姑娘换衣,就算只是换外衣,这轻解罗衫的姿势也弄得人心里微微跳动。可是,那是他朝夕相处的师弟……自从上次谢云流在雪峰顶为了排遣玉楼春,硬是打了自己一掌后,好不容易压抑下去的意动又猝不及防地跳出脑海。风雪之中,灼热呼吸不慎轻微擦过的唇角,轻轻勾住的指尖……谢云流后来反省的时候思考过,应该只是由于药酒作用而已。

 

今天又是怎么回事啊……

 

难道李忘生有意识地避到屏风后,是提前预料到什么?不可能吧,谢云流尴尬地想,多小的事。师弟难道还放在心上,又不是真的……有什么奇怪念头。

 

可是现下这气氛真奇怪,李忘生衣服换到一半,挂在身上,被谢云流突然跳到屏风后面来骇了一下,怔住不动了。谢云流本来没心没肺地笑着,又戛然而止,叫人摸不着头脑。两人以一种诡异的状态沉默对视着。

 

然后谢云流做了一件他事后想起来完全理解不能的,更诡异的事。

 

他似是被李忘生的犹豫弄得不耐烦,便潜意识地想赶紧替他换上衣服,结束这个外袍半挂手上,不够端庄的姿势。行动却先于语言,先一步走到李忘生面前,把他右臂上的道袍,利落地扯了下来。

 

如果有什么是让事态发展得更诡异的,那就是李忘生居然受到了惊吓一般,试图往后退。后面却没有空间,直接碰到了床沿,后绊跌坐在床上,余悸未消地双手撑在身后,李忘生那素来沉稳的表情中,飞快地划过一丝不知所措。

 

谢云流那个动作,本来还想帮李忘生赶紧穿上外袍,可是李忘生坐在床沿的时候,已经把青色的外袍压住了。谢云流才发现拿不起来,但是之前走近的动作,已经把李忘生笼在他身体的阴影下。

 

谢云流下意识想随便说点什么,还未开口却觉得嗓子眼干了。

 

很渴。

很想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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