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第八章

    纯阳宫是不怎么教双修之道的。




  吕祖开宗立派时留下规矩,纯阳修行,练的是道心。每个人志向不同,其道不同,既可以独守雪峰,也可以仗剑红尘,既可以结庐炼丹,也可以传武显学。你想练什么道,自己去求索就好。




  但即便修行靠个人,领进门的也还是师父。吕祖开山立派时只收得两名弟子,年岁青葱心性单纯。吕祖很平淡地念完篇目里关于双修的内容。他的两位弟子。大的那个看似迅速领会精神,身形一轻侧身一转就从墙根处刨了两只蝈蝈,按在瓶里,现学现用地做起了吕祖布置的“观测自然之物阴阳合和”。而小一点的那个,好奇地拉长脖子去看那两只蝈蝈,却又偏过脸,苦恼地看着泛黄书卷上没懂的“姹女婴儿”,“龙汞虎铅”,“天根地髓”,“白雪黄芽”……




  吕祖颔首,问那边聚精会神的谢云流,“可有悟?”




  谢云流皱着眉想了想,瓶里的蝈蝈兀自厮杀不休,忽然间瞪大眼睛:“好像抓错了,我说怎么一直打架呢,两只公的。”




  后来吕祖再也没有教过这部分典籍。




  弟子在纯阳宫里,想钻研双修之道,没人拦着你,典籍随便翻,丹药随便炼。但事实上,并无多少人修炼。为何?




  全赖谢云流和李忘生,一个讲到双修之道的时候音调平淡地念一遍书,另一个讲到双修之道的时候也音调平静地念一遍书。纯阳上下,至今没有哪个天赋异禀的勇于把理论运用到实践中。只有一辈辈照本宣科的理论派,与经过“天下三智”于睿加强后的无敌理论派。




  但好像除了辩论或引经据典时……并无甚用。




  耿直如洛风者,在背到这部分内容时,很认真地像当年他的师叔一样,将不懂的词全都划出来,捧着小本本撒欢地跑到谢云流面前,很诚恳地问师父都是什么意思。




  谢云流挑了挑眉。




  “这‘一夫一妇同天地,一男一女合乾坤。’字都认得的吧。意思也明白。不用我讲嘛。” 




  “……”字都认识,可是这不代表懂啊。




  “这‘天地乾坤日月精,黄婆匹配得团圆,’呢。天地乾坤就是天地乾坤,日月就是日月,黄婆呢就是媒婆,然后就结婚嘛,结婚后就,团圆了嘛。”




  “……”所以师父还是重复念一遍书啊。




  “‘第一峰,是仙物,惟产金花生恍惚。’我们修道,以后成仙身了,身上的器官呢,就是仙物。这个第一峰是什么器官呢……风儿,你去瞅那华山的鹿……”




  “……”洛风迷茫的表情终于抓到一点浮木。




  至于后来洛风在论剑峰附近转悠,看那些自在悠哉的鹿看得眼睛都痛了——谢云流偏偏没告诉他该看什么样的鹿。




  恰逢李忘生路过,听清原委之后又好气又好笑,坦荡道:“你师父让你看的是阴阳交合的鹿。”




  洛风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谢了师叔后,半响又道:“这跟修道有什么关系?”




  “阴阳交合,化生之始。万物化生,皆是道。”李忘生平静地说。




  洛风依然似懂非懂地看着李忘生,苦苦思索,听上去很有道理。万物化生皆是道,道法自然,道法万物……还是师叔淡定耐心啊……等一等,那个第一峰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半个时辰后,李忘生疑惑地看着洛风自空中红着脸梯云纵飞过。




  李忘生夜观星象,荧惑守心。凶兆,主帝业倾覆。




  荧惑是天空中一颗赤红的星。在空中若隐若现,捉摸不定。荧惑守心是荧惑心在心宿内停留的星象,被视为最不吉祥,预兆着皇帝驾崩的大凶象。




  ——荧惑者,赤星荧荧,五常乱也。




  想着这些时日谢云流下山找李重茂不少,回来后眉头常常皱着。一向平静的纯阳宫,也隐有些波澜流动。李忘生一直心中堪忧,想找谢云流好好聊一聊。




  李忘生不费力就找到了论剑峰的谢云流。一般来说,只要谢云流在纯阳,李忘生都能在一炷香内找到。找不到,那定是谢云流下山去了。




  今日谢云流没有下山。




  纯阳弟子不禁酒,不禁肉。平时谢云流遇到好酒也会高兴饮几杯,可他并没有特别爱喝酒。 




  对于散修的江湖道人来说,酒和花是良伴,但谢云流是正宗的吕祖大弟子,即便有了心事,喝酒也只是最末等的消遣。他坐在雪地上,开坛的酒也没饮几口,眼观鼻鼻观心,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剑鞘花纹,宽大袍袖翩飞,风雪在他周身围绕却不沾衣袂,眉间神色清冷深邃。远远从峰旁栈道看去,就像是一个即将羽化登仙的谪仙。




  李忘生走到他身边的时候,谢云流也没回过头,只道:“师弟今日来得到早。”




  李忘生仰头看了看中天满月,有些头疼。从时间来说,现在已经上半夜了。但这段时间也不知是不是跟山下局势有关,纯阳里的庶务一下子增了数倍。李忘生还需更刻苦地练习因受伤落下的剑术。往往等他做完一天的事,都已经过了子夜。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今日也的确算早的——可是谢云流什么时候在意过这些事?




  “师兄喝的是什么酒?”李忘生闻了一下没闻出来,他对酒也没什么研究,只知不是纯阳宫中常自酿的梅花酒。




  “秋露白。滁州新酿。”谢云流没直接碰那酒坛子,隔空运劲就稳当升至李忘生面前。似乎李忘生不接过去就会自动仰倒灌。李忘生虚虚一托,神色复杂地抿了一口,方开口斟酌道:“滁州离此八百里……”




  “这么远啊。”谢云流无聊地转着酒坛盖子,“重茂只说那滁州节度使快马送了几百坛,他那府里都堆不下了。最近可真是……”




  谢云流眼神一黯,想到最近诸事,心头沉闷。




  景龙之变,太子李重俊打着清君侧旗号杀入皇城,被擒,为中宗下令斩首。太子一党彻底被韦后连根拔起。这之后,李重茂就是他们全力扶植登帝位的不二人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不外如是。




  这也是李重茂憋屈十几年后活得腰板最直的一段日子。中宗身体不泰,李重茂青春正好,只要不出意外,少则几年那位置就是他的。可是李重茂并没有很高兴。




  疲累,慌张,迷茫,环肆魑魅魍魉。




  车到山前必有路,谢云流宽慰着心中不安的皇子。




  那时李重茂轻轻叹了一口气,从微服私访作平民打扮的斗笠下抬起头,声音苍冷道:“都假,都脏。”




  谢云流伸出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按在李重茂又作势要饮的酒盏上。小酒馆劣质的黄酒和烧刀子混着喝,好几个空坛子了,李重茂又不练武,谢云流还真怕这细皮嫩肉的皇子把胃喝出血来。


 


“人多隔墙有耳,我们去别的地方。”




  其实谢云流只是想把李重茂拎到高处吹风醒醒酒。找了长安城内一座高楼。梯云纵提着李重茂上去了,小心不踢到瓦片,避开金吾卫可见的区域,歇在屋顶背风的十字檐上。




  长安一片月,屋舍鳞次栉比,重栾叠嶂。每一寸基石每一寸青砖,都似浸满古都的高华。这个地方的主人,天下的主人。谢云流忽然心里升起陌生的感觉,他转头看李重茂半醉半醒,靠在屋顶上的模样。要说皇帝,他第一反应还是那个从没见过的,在宫里病怏怏的老儿,应该是白头发的,长满皱纹的,身边围着一群严肃啰嗦的家伙。真的很难跟李重茂联系在一块儿。




  李重茂手里还攥着一小瓶黄酒,仰起头往喉里灌,最后几滴落进去,抖不出来了。他嘟囔着摔了瓶子,似清醒又似迷茫:“我府上现在堆满了各地佳酿。岭南的珍珠白,玉门关的葡萄酒,方盘城的羊羔酒,楚地的缥玉酒,滁州秋露白,西湖的杭白……喝不完的放着,不过酒不会放坏。金子也不会……每次喝前,会有五个内侍来试毒,上一套新的饮具,再来一顿搭配好的风味菜肴。喝一顿,吃一顿,几十个人来伺候来混脸熟,我不想说那么多话,我不想见那么多人,我不想那么笑……那些人许多之前是帮太子的,有几个还欺负过我,现在他们都对我笑了,可要是哪一天我又不当皇帝了他们的笑又会变成刀。我真的好讨厌这样的生活。但我没有办法,因为比起讨厌,我更怕连这样的都没了……云流。”一阵夜风吹来,李重茂一阵激灵抱住了双臂蜷缩起来,“云流,我怕。”




  谢云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暗想着李重茂从前那担惊受怕的可怜模样,心里不禁又怜惜起来。“别担心,只要认真了,肯定会有办法的。”




  “很多事,我都不懂。”李重茂重重地叹道:“太傅教我背过太宗皇帝留下的一篇《帝范》。可是要做到好难。如何德服四方,如何制断平衡,如何知人用命,如何安壤内外?天下农桑几何,库银几何,府衙几何,生民几何?我这十几年学的,懂的,会的……都不是这些……”李重茂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眼神也空荡荡的,“帝王之心,帝王之业。我真的能做到吗?云流,你会帮我的吧?”




  谢云流道:“自然,重茂之事便是云流之事。但我一介修道人,帮不了你治国。你自己得多琢磨些帝王之术。慢慢学。一开始肯定难的。但师父教我们练剑时也说过,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即便是随心自然的纯阳之道,功法理论立教立身之本,都是要下苦功的。这世间有千千万万种道,每一条道至极都不容易。帝王之道更是最难的一条。但既然你出不来这个火坑,那我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谢云流笑说,还安抚般的拍了拍李重茂的肩,双眸粲粲。




  李重茂忽地就是一愣,然神色很快恢复淡然。却掩盖不住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蕴含太多情绪,隔空对视,李重茂幽幽道:“我身边,只有你是干净的,云流。”




  谢云流抱臂长立,如临风敛翅的白鹤。傲然风骨,万剑来朝。长风拂过,楚外天涯。好似下一瞬间,就会展开双翼,归鸿雁去。




  李重茂忽然有种感觉:这一辈子,他再也遇不到似这般第二人了。在他望不到头的无涯的皇城宦海余生中,唯有这人高渺遗世,送来化外的浅雪西风,让他知道这个世间还能那么美。




  “有时间带你去纯阳宫里玩。”谢云流听得出他的缺憾与羡慕,纯阳就在华山上,离长安那么近,随时都可以去。




  李重茂敛眉,叹了口气,露出一丝怅然的笑容,“纯阳……我肯定会很喜欢。以后不做皇帝了,就去投奔你,当个扫雪的道童。”李重茂闭上眼,狠狠压下心中割过的一道窒息般痛楚——




  红衣佳人白衣友,朝与同歌暮同酒。




  世人谓我恋长安,其实只恋长安某。




  那么,世人谓我恋纯阳呢……




  “一把年纪当什么道童,白胡子道爷差不多。我们不收俗人啊。”谢云流开玩笑地掂量了下他的筋骨,啧啧摇头,“根骨太弱,不收,不收。”




  “到时候我下旨,看你还敢抗旨不尊。”




  谢云流惊奇地瞪大眼睛,“能耐啊你。皇帝都还没当上,就开始作威作福了。这可怎么行。”




  ……




  自太子李重俊垮台与那次夜谈后,李重茂似乎也在渐渐改变。他开始频频出入京城各方势力的宴饮聚会。温王府也一时车水马龙,宾客云集。从前都是谢云流带着李重茂去江湖上玩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李重茂也会带谢云流去参加一些酒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可是谢云流去了几次就觉索然无味,此后大部分就推了。李重茂也不勉强他。




  对于这种改变,谢云流理智上是明白的。无论是成为王者,还是长大,这都是必经之路。可是情感上,谢云流忽然还是觉得,如果这世间有一成不变的事该多好,就像纯阳宫不化的雪。念及此他又增添了几分安心,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改变,师父和师弟总在那里的。师父不用说,就连师弟那拘谨德性,都十几年没变过。那么大概以后也是如此,修道一修就是几十年,等到他老了,尽管他也想象不出来老来是什么光景,但冥冥中那些一成不变的东西,他从未费心思量。




  他并没有估错。此后漫漫年岁,他们一直在,在纯阳,等他回来。




  中夜露白,谢云流不知不觉叹了口气,给在旁的李忘生听到,便道:“观天有荧惑之象,师兄这段时日还是少下山些吧。”




  谢云流瞥了一眼天边泣血的长星,见师弟忧心忡忡的表情便觉不屑,又忍不住逗一逗他般,笑道,“荧惑星现,倒也不定是乱世之象。你可看过《全机道人天官书》?其中将荧惑星扫帚尾拟作好女之血。非但不是乱兆,倒是瓜熟破蒂的喜象呢。你瞎担心什么。”




  李忘生目瞪口呆,扶额道:“师兄又乱看野路子的书,等师父出关知道了,看你怎么办。” 




  好女之血,瓜熟破蒂……真亏他这大师兄说得出口。想到今天下午在论剑峰边乱转悠看鹿的洛风,李忘生更加心累了,总觉有必要给纯阳宫门前那两只仙鹤石雕洗洗耳朵。




  谢云流津津有味道:“野路子的书怎么了。师父教我们道法无极自然,连他老人家那柜子的书都包罗万象呢,你又是从哪里捡来的规矩?”




  李忘生一怔,咂摸着大师兄的话,谢云流总是漫不经心地一点就通透,这点上他着实自愧不如,讷讷虚道:“师兄说得是。倒是我井蛙观天了。”




  谢云流洒然一笑,不以为意,笑道:“天下有趣的书何其多——上回我看的那本里,就说一种蜥蜴喂食朱砂变红,捣碎碾成粉末点缀肌肤上,可经久不褪,称守宫砂,若是处子身破,则砂色消失。师弟,你眉心那点朱墨可是守宫砂点的?”




  李忘生一怔,道:“自我有记忆起,这枚朱印就在了,不知是什么点的。”说着李忘生还习惯性地按了按眉心。从前也用力擦拭过,然而朱砂颜色鲜亮如新,不会被洗掉,也不会褪色。




  谢云流眼中透出戏谑,笑道:“以后等你寻到个双修的,我们就知道是不是守宫砂点的了。不过也难说……”




  李忘生素来沉稳,然也失色愕然,道:“师兄你,你让我寻个双修的?你自己怎不去寻个?”




  话音刚落才觉得脱口而出的话怪怪的。风雪还在呼啸。李忘生一时觉得自己问的问题有些无聊,正打算搭个台阶下,只听谢云流闷闷的声音:“我不去,我不懂。”




  李忘生反倒愣了,谢云流有“不懂”的东西?这简直比纯阳三伏天更令人匪夷所思,“师兄怎能不懂双修之道?今日洛风诸多困惑,师兄合该为他解的。”




  “难道你懂?”谢云流就势反问道:“铅就汞生玉炉金鼎。你结过金丹练过鼎炉吗?你泄过三元宫吗?你行气真火炼过玄珠吗?我们背一堆太上感应篇的口诀,这叫懂双修?你叫我怎么教洛风?”




  “那就去练呗。”李忘生呆呆接道。话音甫落张口结舌,不得不假装侧过头,耳尖现出可疑的一抹红。




  谢云流直笑得眼泪齐流,还不放过李忘生尴尬的表情,实在太有趣了:“好啊,你倒说我找谁去练,是师父啊,是洛风啊,还是——”他上前一步把李忘生的肩转过来,朱砂直入眼底,“——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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