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五十九章

  六月盛暑,进入纯阳温度最高的时节,各处峰头依然飘覆白雪,但是半山腰的雪已经悉数融化,甚至有一丝山下吹来的暖风。


  谢云流却感到一阵冷风从背后吹过。两个鸽房收发信笺的纯阳弟子在他的威压催促下,不得不吐露了实情。


  十八日前。六月壬午,温王遣内侍传书纯阳山门谢云流私函一封。过不了多久,全天下都会知晓这个震惊大唐的时刻--这一天,是中宗李显驾崩的日子。然而那时,大明宫内秘不发丧。天下寥寥无几的人知晓皇帝山陵崩。李重茂秘密写了一封信,派心腹送到了纯阳宫。信折在一个精铁盒里,只有上回谢云流在密道里拿到的圆匙才能打开这种盒子。


  然而,谢云流没有收到第一封信。据鸽房弟子战战兢兢地禀报,一个月前,管事的李忘生吩咐他们:大师兄要专心参悟剑法,无事不可随意打扰。若是温王殿下传书至,切勿送至剑气厅,须得呈至李忘生平时理事的太极殿,由他负责转达给大师兄。


  不消说,谢云流当然没收到李忘生的“转达”。


  这样的信盒,并不止一封。


  十五日前,六月癸未,黄门内太监传立太子诏书,并赏赐纯阳锦缎、精铁、蜜蜡若干。太子册立,谢云流也写了一封四平八稳的贺辞托黄门太监捎给李重茂。李显停尸三日,太明宫仍未发丧,只放出了中宗病体沉疴,诏立太子的消息。天下大部分人还蒙在鼓里。


  然而,太子殿下侍卫在黄门太监走后,又呈递私函一封给谢云流。依然是密封在精铁盒中,李重茂手边有很多这样送信的铁盒。却又没能直接交到谢云流手中,而是被两位纯阳弟子截住,“按规矩”带去驿鸽房。驿鸽房的弟子一看又是太子的信盒,没异议地交去了太极殿李忘生处。


  十三日前,六月丁亥,太子殿下再次派心腹送第三个铁信盒来纯阳,照旧石沉大海。


  此时太明宫终于向核心宗亲与大臣宣布李显的死讯,召他们入宫商议先皇殡天的发丧事宜。太子李重茂以一个简单的继位仪式登基,还没办正式的登基大典,但是传国玉玺已经盖在了册立诏书之上。陆王妃册为皇后。韦氏受封皇太后,安乐封为皇太姊。


  这一日,韦皇后的宗亲韦温总领内外兵马,率御林军封锁了大明宫门,而韦后的娘家兄弟带着北衙禁军站在主殿外全副披挂。散骑常侍马秦客指挥三百精良训练的内监高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在殿内所有居高临下之处。


  自以为大局稳定的韦太后,强行“留下”了这些在入宫时便被解除身上利器的宗亲重臣,让他们目睹穿戴着五服华章,垂着十二玉旒的李重茂,缓缓走上大殿。这些人中,既有韦后的附庸,更多的则是她的政敌。有安国相王李旦,寿春郡王李成器,刑部尚书裴谈,工部尚书张锡同,吏部尚书张嘉福,中书侍郎岑羲,吏部侍郎崔湜,光禄少卿杨均等※,都是国之重器,朝廷基石。


  顾忌到安国相王的人望,韦太后临朝指挥着李重茂颁布圣旨,册封李旦为参谋政事的三公之一,后又寻机改封太尉。还象征性地封李成器为宋王,封李守礼为邠王,以为可以安抚住这些李氏宗亲的心。但与此同时,韦太后更换了三名心腹:纪处讷、张嘉福、岑羲为关内道、河南道、河北道的巡抚大员。志得意满的韦皇后,认为局势已被控制下来,派遣了左右金吾卫大将军,带着五千精兵离开长安,去防备一个早已被他们贬黜七八年的谯王--李重福。※


  宗亲重臣留在听政殿中,不许离开,不许回去,陆续安排“单独接见”。宣誓效忠韦太后的,就能领旨出宫。若是李旦、李令月等人的亲信,又不愿意临阵倒戈的,就被“安排”在大明宫另外的偏殿中:有些人软禁起来,有些人油盐不进,“赐御饮”“赏白绫”。


  不过,韦太后不敢直接动李旦,因为最让她忌惮的两人:临淄郡王李隆基,太平公主李令月,都不在长安城内。李隆基请旨回了潞州封地,韦太后派了“倒戈”跻身为她“心腹”的神策军大将军高力士去“迎接”李隆基。太平公主避在长安郊外山谷里的鲁馆南庄,称病未至。韦太后令万骑营统帅葛顺福率一支南衙禁军封锁在谷外,让太平公主不得出庄半步。大明宫内,安排了韦巨源、唐休璟这些德高望重、年过七八旬的三朝老臣,赐了一间阴凉宫殿,和相王、宋王、邠王“清谈”若干时辰,让他们在里面磨李旦和李守礼的软刀子。


  流水般的诏书一道道从大明宫中发出,李重茂只负责举着玉玺盖在写好的黄帛上,有些意思他能领悟,但有些他不懂,可是从殿中回来,韦氏和李裹儿忙得不可开交,马不停蹄地一个一个见大臣。不停地有黄门太监捧着太后和安乐公主口述的小笺送过来,三个书记员奋笔疾书,朱砂墨誊写在白诏上,由李重茂盖好国玺后,再快马加鞭地送出去。


  李重茂一个下午都坐在那张勤政殿的御座上盖玉玺,胳膊都举酸了。他不禁想念王府中替他捶肩捏胳膊的几位小娇娘。可是李重茂才刚搬进大明宫两天,阮糖儿生下的女儿还未半岁,宋凝霜怀孕快要足月,都不方便骤然搬家,她们还留在温王府中,只有陆皇后跟来,可这时候小陆皇后、长宁、新都等几位公主,奉命“整饬后宫”去了。


  少顷,盖完大赦天下和改元唐隆的诏书,又递来一道“太后临朝摄政”的诏书。李重茂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一眼,韦太后累得躺在榻上好似半睡着。李重茂放轻脚步,走到一丈之内,距离那床边还有一段距离,韦太后猛然从睡梦中警惕醒来,厉声喝:“谁!”李重茂恭敬道:“母后,孩儿看您劳累,想给您披条薄毯。”韦太后松了口气,李重茂最让她省心,就连李裹儿有时候都会和她吵架,可是李重茂从来不会。


  韦太后凝视着李重茂,他从小就胆小听话,和他那个早逝的生母一样,模样也很像。李重茂的生母是韦氏陪嫁丫头,一家的生死契都在韦氏那里,懦弱隐忍,在李重茂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孩童时,就给他灌输事事以韦氏为尊的思想。那时韦皇后膝下有李重润这个风神玉树的嫡子,根本就不把其他庶子放在眼里,但李重茂和李重俊李重福这些已经长到懂事年龄,懂得仇恨韦氏这个打压他们生母的凶悍妒妇的皇子不同。一来太小不记事,二来他的母亲对韦后卑躬屈膝,没有招致戕害。但她身体不好,李重茂十一岁时,她平静地过世了。李重茂也因此大病一场,中宗这才下令把他送到道观清静的地方养病。


  李重润被武则天赐死,韦后抛洒了无穷无尽的眼泪,膝下这些庶子里,也只有李重茂听话顺眼,可李重茂太小。嫡子没了,立长规矩难废,再怎么给中宗吹枕头风,李显也不能册立只有十一岁的李重茂为太子。直到景龙事变,李重俊死了个透彻,被赶走的李重福更是鞭长莫及,终于只剩她的如意棋子,可把韦氏和安乐公主乐坏了。韦氏都盘算好了,李重茂如今十六岁,再过五六年他及冠,差不多中宗也到大限,皇位平稳交接给李重茂这个傀儡,她当太后,裹儿愿意当皇太女也没问题,不会出什么大篓子。


  直到上个月……那个该死的许州司兵参军燕钦融,上书弹劾韦氏和安乐,不但直指她们干预朝政,还特别控告韦氏淫乱后宫,私通大臣。中宗李显勃然大怒,当庭杖杀了燕钦融,但是那番诛心的话明显影响了他,耿耿于怀究竟韦氏是不是真的给他戴了绿帽子。韦氏害怕东窗事发,惊惧之下走了那一步……


  韦太后从榻上坐起,掀开了薄毯,吩咐宫女呈御膳。宫女端来几盘点心。韦太后招呼李重茂坐在对面,把一盘桂花饼朝他面前推了推,不过是一个再随意不过的动作,竟把李重茂吓得脸都白了,脱口而出:“我不吃饼。”他心悸之下连称呼都不自主换成了我,可想受到的冲击。


  毕竟几日前,他眼睁睁看着韦后吩咐宫女往神龙殿里送了一盘饼……远远地,听到神龙殿里的惊呼声,看见面色惊惶跑来通报的宫人,李重茂想过去看看,却被她们不分由说地吩咐不要动。李重茂扭头望向不过相隔半个回廊的神龙殿,忽然明白了,有种东西好像慢慢蒸发在空气中,越来越小,碎了,没有了。韦皇后和安乐公主夸张地把妆奁盒一个一个摆出来,还失手打碎了几个……她们还坐在镜前描妆,磨蹭了两炷香,才慢悠悠地走过去……韦后强装镇定走在前面,安乐牵着他跟在后面,有剑茧的手心里满是汗水。李重茂木然地任她牵着,姐姐武功很高,姐姐会保护他,他只要跟在她们后面,什么都不要想,全部交给她们……仿佛早已料到那堆像泡胀的鼓起来的紫色胡饼的玩意,压在桌上一堆奏折上,那就是父皇最后留在记忆中的模样。


  韦太后被他的恐惧神色勾起那事回忆,脸色煞白,一巴掌把那盘饼打翻在地上,伺候的那个宫女是唯一知道内情的,吓得匍匐跪倒在地。韦太后嘶哑着对李重茂吼道:“出息!”两行泪却从她的眼里滑落。


  七日前,六月壬辰,黄门太监捧九道白幡,宣告了中宗驾崩的消息,天下守孝,禁乐舞三年,纯阳宫也按制挂满缟素三个月。太子殿下的侍从亦至,执意要面见谢云流,质疑谢云流是否收到之前的三封信。却只见到了李忘生。李忘生亲自解释,大师兄闭关练剑,还请太子殿下稍安勿躁云云。侍卫无奈,留下了最后一个铁信盒。


  前后十八天,共四个铁信盒,谢云流一个都没收到。他当然没有在闭什么关……双日早课,他都要见到李忘生。李忘生每次恭恭敬敬地问安,却丝毫没有提到他那里堆积了那么多太子送来给谢云流的信。谢云流才不信是忘记,李忘生把纯阳诸事打理得井井有条,这种事怎么可能疏忽。


  谢云流抛下面色发白暗暗叫苦的鸽房弟子,扭头朝山巅跑去,心中积攒着困惑又气愤的情绪,李忘生在搞什么鬼?莫名其妙地扣下他的信作甚?


  谢云流喜欢独来独往,剑气厅并没有常驻弟子,只有双日洒扫才会来人。太极殿却不一样,李忘生平时管理纯阳庶务,很多弟子要来太极殿汇报,门口一直有两位负责通传的师弟。李忘生有时候忙起来,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值卫的弟子就会把粥盏或茶端进去。


  但是今日太极殿门口,空无一人,连广场上扫雪的弟子都没有。门还从外面锁着。李忘生竟然难得地出去了。谢云流猛地想到,今天是庚子,每月各有一天,吕祖要单独给他们传授道术或剑诀。在这一日,各处弟子也不会来找李忘生理事。


  谢云流迟疑了一下,他想找李忘生拿回那几封信,问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可这是他和李忘生之间的事,要是现在去寻李忘生,就要去到吕祖那里。与其说谢云流不屑于闹到吕祖面前,毋宁说这些时日他总觉得吕祖有什么先和李忘生商量了再告诉自己,师弟又那么勤快,连师父随手写的诗都背得滚瓜烂熟,师父会不会偏袒李忘生呢?谢云流都没意识到,他不知不觉间,把师尊往会偏听偏信的方向想,把师弟往会贪图师父道统的方向想……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人屠事件后,他心中那团浓墨般的负面情绪的阴影越来越深,他时常感到深深的痛苦,却又不知其所以然。他越来越频繁地做梦,梦到嘴角滴血的契丹士兵;梦到一只被长枪刺穿的粗糙手掌;梦到一截紫色的裹布;梦到剑尖挂着的水袋子似的蝎朵丽的尸体;梦到名剑大会一个黑衣鬼魅般的身影站在他床前;梦到肩膀处钻心般地疼;梦到章台柳下李裳秋朝李忘生亲过去……梦的最后总会有咒靥般的声音在脑海中幽幽地说:谢云流,你走不出。


  谢云流忍不住转回太极殿门外,一个梯云纵跃上二楼,推开一扇没锁的窗户钻了进去。他想先把那几封信找到,既然是精铁盒里,李忘生应该打不开,皇家的东西也不敢丢,定是放在屋中某个角落藏着。


  太极殿前楼后院,中间有个小小抄手游廊。藏东西自然是不会放在前楼人来人往的地方。谢云流直奔后院李忘生的起居室。


  李忘生的房间里,一张平整得没有一丝皱褶的雪榻,被褥叠得方方正正。居所布置和小时候吕洞宾带他们在中条山中毫无二致。那时候他们房间要小得多,而且没有分,睡在一个房间里。李忘生的榻放在左边,谢云流的榻放在右边,每日晨起后,两人铺盖总是淋漓尽致地反应着主人的个性。谢云流不是折被子而是卷被子,裹成一个花卷堆在床头;李忘生则是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还仔细地把边角压实。


  小时候,谢云流有次恶作剧心大起,待李忘生出去后,把两人铺盖换了一下。晚间回房进门时谢云流又故意引开李忘生注意。那时候李忘生还是个呆呆的小师弟,一边不自觉被谢云流手中好玩的竹蜻蜓吸引,很自然地走到叠得很整齐的床榻边,坐下开始调息。几炷香后才发觉不对劲,一回头谢云流已经笑得捧腹。


  如今李忘生还是把床榻布在习惯的左边,另一边屏风、轩窗、桌椅、书柜、整洁得一尘不染。窗台上几株扶疏花木,角落一个又高又深的白釉山水瓷瓶,堆放着卷轴字画。那些卷轴是按高矮依次在瓷瓶里立了一圈,似个巨大的笙。桌上的经文抄录册子摞得整整齐齐,毫笔从小到大依次悬在笔架上,连三方砚台都是按尺寸对齐在桌中间。谢云流每次看了都忍不住想弄乱他笔架上的羊毫顺序,或者搅散他的“巨型芦笙瓶”。当然经过小时候被吕洞宾拂尘教训后,他不得不克制住了那种冲动。


  今日谢云流是来找东西的,他从小就知道李忘生爱在哪里藏东西,枕头下面挖个小木屉。小时候李忘生刻苦修行想赶上谢云流进度,总是起早贪黑。可是若太早了天没亮,吕洞宾不会放他们出去。李忘生只好在房间里学经书。但是谢云流一有光就睡不着,不许李忘生点灯。李忘生为了不打扰到师兄,就把那盏带着琉璃罩的灯笼进被子里,蜷坐在铺盖下面看书。后来发现下床穿木屐还是会有声音,就在枕头下挖了块活板,做成一个暗屉,直接从里面取书,声音就能更小。谢云流对他这股心气十分赞赏,而且自己睡觉也没被打扰,时不时在李忘生枕屉里藏点小玩意奖励他。


  不知李忘生如今是否还留有枕屉暗格?谢云流一边想着,掀开没有一丝皱褶的蜀锦,很快就在枕头下找到一点活板的凹陷,上面连锁都没制,很轻易地抽开,里面果然放着四个铁盒子,形状规格皆和描述的太子殿下侍卫带来的一模一样。


  谢云流心绪复杂,李重茂的信真的被李忘生截了藏起来,他到底是在搞什么鬼?一边用特质圆匙依次打开四个铁盒,里面的信笺是淡金色的金龙笺,这种笺需要用特殊笔才写得上去,外形像一张张透明糕片,写不了太多字,只适宜传简讯。


  十八日前,六月壬午

  云流师兄:展信如面,父皇泰山崩,过几日丧告天下。弟心实难过,与兄诉说一二。


  十五日前,六月癸未

  云流师兄:回信未至而事催。宣封太子诏书想必已至。弟身如坠梦,心内惶惶,未知是好梦还是噩梦。


  十三日前,六月丁亥

  云流师兄:缘何不通汇讯?坐在那个位置上,阶下宗亲重臣熙熙攘攘。看不清他们的脸。兄可否来大明宫共叙,弟心中万千慨叹,唯兄可诉。


  七日前,六月壬辰,

  云流师兄:眼皮直跳,难以入眠,夜枕匕首,不知内心何预感悲沉。若兄能见此信,唯乞速来。此心见兄方安。


  谢云流看完后把信收好。本来他还以为李重茂当太子后千头万绪忙得没时间写信,这样看来,不但写了,还很希望谢云流前去安慰一二。失去亲人的低谷期也不奇怪,毕竟是父皇突然驾崩,想来也挺难过。谢云流抬头看今日天色已晚,决定明天一早下山。他还是对李重茂做皇帝没啥概念。不过从长久来看,能当皇帝总归是件很好的事,等李重茂走出这段低谷,好好地当个励精图治的天子。以后自己想发扬纯阳宫,让师门立于武林之巅,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的事了……


  谢云流思考的时候习惯躺着,便很自然地躺在了李忘生铺得没有一丝皱褶的床上,枕着恢复原样的枕头。整个床散发着非常清淡的檀香味,是李忘生每日坐在前殿里,大香炉熏出来的。李忘生为什么要扣这些信呢?没有钥匙也打不开信盒,应该不是为了偷看……难道上次师父和自己试手后,李忘生以为他要闭关或是好心希望他闭关悟剑?反正信里也没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谢云流决定,只要李忘生好好地解释,就原谅他。


  他蹭乱了李忘生的床榻,心念一动,也没给他收拾成原样,脑海中想着自己离开后,李忘生回来时看到床被蹭乱的表情,就觉得有一滴蜜滴进了那条不会有结果的深渊裂缝中,为此而欢喜,却又带来地加倍痉挛的难受。这真是世间最奇怪的感觉了,小时候何潮音有感而发的很多话,谢云流听不懂,现在却浮现在脑海里,好像明白了其中一句:情就像毒。


  谢云流靠在踏上小憩了一会儿,大抵是闻着那股檀香,他又做梦,是柳树下李裳秋朝李忘生靠过去,纤纤十指掐在师弟的背上的梦。真实的李忘生是把她推开的。可是在梦里李忘生总是一动不动任她抱着。有时候谢云流生气地想,反正都是他的梦,不应该由他自己来决定吗?为什么梦中还不尽如人意?也不能梦到自己抱着李忘生?什么时候能再做一个名剑大会前夜,敞亮皎洁得像明月似的梦?


  谢云流醒来后就离开了,断发留在雪白枕上,清晰得刺目。



  

  吕祖也有一个剑室,其中多少宝剑谢云流磨了许久,吕洞宾也只准他摸一摸。


  一把长三尺四寸,重九斤九两九钱的宝剑。剑身玉钢所铸,剑柄连一双天蚕丝长穗,剑穗各串一枚昆仑宝玉,望之若有寒霜,手握之却能感暖流入心。剑铭曰“寂绝乘丹气,玄明上玉虚”,道家清明之气浑然天成,古朴大气。这是吕洞宾收集的顶级名剑之一,名叫玉清玄明※。


  今日授业,吕洞宾既没有教剑术也没有讲道经,而是把李忘生叫到了剑室中,中间摆了张长桌,堆了个沙盘,最中是个太乙九宫占盘。


  牵星之术,吕洞宾教李忘生的天官诀,今日要他看的是占星盘。占星盘边摆着玉清玄明。


  圆盘中央清晰绘着北斗星图,边缘刻有二十八星宿,内侧和边缘中间则是天干地支术语。※


  “卜星法天地,象四时,不仁者不相,不义者不相,言天地之利害,言事之成败。※”这是吕洞宾教导李忘生牵星术的范畴。


  李忘生很仔细地看着星盘。


  “月之光仰出,北斗指日,杓端两星天锋、天枢冲害。长庚黯淡。权星辅,四维抵定,八方咸服。这等星流乱象,实所未见,未知何解。”


  吕洞宾满意点点头,李忘生读星的观察力是非常准确了,至于解星象,千百年来道家大能也不保证卜得准的东西,实在无需强求。


  然而吕祖并非一般人。他不但懂天上的星星,也懂朝廷此消彼长的政斗,并能找到预兆对应之处。


  “北斗辄随勺柄,遥指破军,兵祸在即。长庚亮于北极归于西,帝出于长安西北。”这话的意思是,北斗七星随着勺柄转动,指破军星,代表有战事,太白星在北方亮起隐入西边,皇帝出自长安的西北边。


  “兵祸?”李忘生心中一紧。


  “旋度快于天生,兵祸短。”吕洞宾解释,顿了顿:“该是皇帝带兵入长安。”


  李忘生沉默了一会儿:“可是皇帝在长安城内,为何带兵入长安?”


  吕洞宾悠悠道:“星象掌天下大事,有的皇帝,未必有帝星之格。”


  李忘生不做声,良久方开口:“北边是上党郡,属……潞州。”


  潞州封地的王爷,临淄郡王李隆基。


  吕洞宾捋着白须,这一层无需去揭破。他把玉清玄明递到李忘生手里:“忘生,你想不想要这把剑?”


  这把剑古朴浑成,李忘生一见便很喜欢,但还是摇头:“师父,弟子如今的修为不足以驾驭这等宝剑。”


  吕洞宾也不勉强,悠然道:“这剑传自北周,周短短二十四年为隋代,隋二世而亡。如今的大唐,历经九十二年祚存。这把玉清玄明是绵厚之剑,不适乱世出鞘,在盛世安国方宜施展。此剑须配中肯温润之主。忘生,若你定心修行,不出二十年,就能真正指使此剑。”


  李忘生一惊,惊的不是吕洞宾预言他修为的长进,而是那句“定心修行”。


  “师父明察秋毫。弟子心里摇晃……”摇晃着一条木兰舟。


  “还是那句话。因果缘由,都是自然之事,无需躲,无需怕。”吕洞宾波澜不惊,李忘生却依然感到茫然。吕洞宾只让他顺其自然,并未指导他往哪个方向。


  

  “哪怕大师兄发现了我拦他的信?”


  吕洞宾脸色罕见地凝重:“只要他,平安待过这半个月……悟得晚些没关系,他能悟的。”


  可是这朵云太飘忽不定,变数之大,连太乙九宫盘都算不出来。


  李忘生又扭头去看星盘。他记得第一天学牵星之术时,问了吕洞宾一个问题:师父,人有命星吗?


  吕洞宾说:可以算出来。但是最好不要去算,也没有告诉他测算的方法。李忘生私下钻研的时候,试图找过,却无功而返。


  浩瀚银河,茫茫宇宙,星亿万颗。长庚命主帝格,世间最尊贵的人,却也只是长夜中闪耀的一颗,无法盖过天上其他熠熠发光的亮星光辉。此外,有很多看不见的星辰,有些是太小太黯淡,光芒被旁边星辰盖过,便无法看见,是不是就是芸芸众生的命星?


  可是吕洞宾又摇头,说的却是李忘生又不知所措的话。


  “人找到了自己的道心,就能找到命星。忘生,我不告诉此法,只因你还需去找自己的道心。”


  李忘生五十岁那年,找到了道心※,也找到了命星。那条在天水中漂荡的木兰舟,终于有了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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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部分的※照着唐书边翻译扩写,边瞎编,历史人物形象都很夸张,剧情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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