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 无心

纯阳宫的雪总是冷的。华山高寒,香雾缭绕,连烟气都冻成颗粒明显的白,再忽隐忽现地飘散出去。纯阳的弟子们总是很精神,或许有些缘故是时时都被冷着。

那些从山下来的新弟子们。年少的,年长的,都好似刚剥离了烟火气、纯净濯净的藕节——虚心,硬软适度。但不经事,挫折轻易地便能折了。只好复埋入冰泉中重新生根发芽。待到修行时日长,便成了冷硬的松柏,挂满雾凇霜雪,根系扎在泥土里,不能轻易撼动。

除却成仙的纯阳祖师爷,掌教李忘生如今修成的又似什么了呢?说是石头,风霜不侵,千斤难撼。雪可以覆盖掩埋,却不能改变承重分毫。春来化去时还是原本的模样。亦不会有枝叶旁逸斜出,被风吹得微微颤动。那雪意永远不会进入石头的心中。但是石头本来便是没有心。他处在那里,无喜无悲,无爱无恨,赏心乐事亦是点头颔首,摧肝裂胆也只长声而叹。漫长的岁月便那样吞噬前因后果,永远没有同路人的习惯便似每日纷落的雪花,虽然不会腐蚀石头,但已将真正的模样埋在了暗不见天日的薨渊。

该是有过那样的时刻的。纯阳新雪晶莹剔透,白鹤会在莲池旁露出湿漉漉的眼神。他依然是少年人的身姿,皮肤亦白得像是剥开的藕节。在风雨亭中打坐练功。

那时谢云流在不远处的松下练剑。他们还是稚嫩地彼此叫着师兄、师弟。亲厚的称呼,幼嫩鲜妍的味道。在多年后没有改口。被时光打磨着,却依然固执地不肯被沉淀。

李忘生的念头偶尔会伤感。伤感于师兄被命运的拨弄,不甘,又心灰意冷。说不上去刻意等待,但总放不下过去。就像早该积灰的房间,偏要保养打扫得干干净净。明知再如何溯游而上,都回不到水流源头,源头的水也早已不是从前的水。可是依然隔着河岸去固执地遥望。

这一生他都安坐纯阳白雪的温柔怀抱中。但成长或许只剧烈发生在迈过边界之后。从小就很早慧成熟,心智不曾剧烈脱胎换骨,可是他知道有一部分已经在那场动荡中撕裂枯萎了。像冷透的灰,像凋谢的花。再后来剩下凝固部分,就渐渐长成了天空,它日夜规律地运转着,但再也不会变化。

华山的雪还是这么纯白透彻,有些东西从不曾改变,但也无力去相交。宛如他亦不明白究竟师兄的心燃烧得多久,都未曾寂灭,还有力气折腾三十年后针对中原的复仇。又或许他们从未曾真正理解过彼此。但他也不想去。只是亏欠,只是怀念,只是想要回到从前能在同个屋檐下,你练剑,我温书,不说话也很好。要说这是爱,也不觉得。但若是失去了,在这漫长的一生,就再也找不到替代。或许是因为曾经很亲近,带来的安心,是变成石头之前,在人间剩下的最后几簇柔软。柔软得像少年人细韧的四肢,腻白的胳膊。是想象着自己有过的那样青涩脆弱而无知的时刻,让他如今心中充满怜惜。蓦然又惊叹地感慨,原来那时候在我身边的是同样值得怜惜的你。而我们竟然一起取暖过了风雨。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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