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二十六章

  谢云流觉得李忘生这一路不对劲。


  相熟既深,他知这师弟稳重,故而事事与他相商,李忘生也时常劝诫他,虽略显老成,但每每总会令谢云流安心。师弟不喜欢嬉闹玩乐,谢云流也会适可而止。从心所欲不逾矩,却不知是哪里触了这师弟的霉头。


  离了江津镇这一路上,李忘生便沉默不语,任谢云流再闹也不接话,谢云流想是师弟喜静便也由得他去。每到打尖宿处,李忘生神色淡然却语气坚决地一定要两个房间。谢云流倒不是舍不得那点钱,多问几句便说要参功冥思,不想被打扰。连谢云流去敲门问他拿褡裢里的干粮,都被一句:“夜已深了,师兄请回,明早赶路时再拿。”给拒之门外。


  谢云流只觉得匪夷所思,他边拍门道:“现在亥时都没到怎么就夜深了……我饿,要吃夜宵!李忘生!”然而里面却已经气息沉闭,没有回响了。谢云流气得在门上锤了一下,转身走了。


  第二日赶路时,谢云流手里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纯阳宫被敕封国教,一个好处便是各地驿报都会由及时抄录,给纯阳宫传递一份。大弟子去参加名剑大会,这个消息早已在准备拜帖通传时知会了出去,所以李隆基也能很容易地找到他们。谢云流地位仅次于吕祖,驿站邸报自是能随意过目。除此之外,纯阳宫自己养的鸽子在几个交通要道的驿站里也好好地供着,会带来不止官报、还有江湖上最新的消息。谢云流和李忘生这一路上知会时事的渠道便是由此而来,每当谢云流遍览过后,也会把自己近况写明,由信鸽传回纯阳去,让吕祖安心。


  此刻谢云流和李忘生骑在马背上。李忘生依然不言不语,沉默地执着缰绳,由着雪青色大宛马行路。谢云流把一纸薄笺抚平夹在指尖,忽然笑得前仰后合,把怀里白鸽的毛都弄乱了,在他的手上“咕咕”地啄着。


  “师弟!给你讲个好玩的事。”谢云流夹了马肚子,大宛马疾行几步去蹭了蹭李忘生的坐骑。李忘生轻轻扯了扯马绳,并行着就拉开了一尺左右的距离。


  谢云流也只得悻悻摸着鼻子,道:“居然有人把名剑大会的剑贴,卖了八千两黄金。我真想看到叶孟秋知道这事的表情……”李忘生勉强笑了一下,神色更多是犹疑:“谁?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八千两黄金是天价,卖了名剑大会剑贴也显尊重。正因如此,才更显啼笑皆非。名剑大会剑贴只发六份,每个剑贴之主都是有名有姓的武林大家。一场江湖风云盛世的见证,却有人把它换成阿堵物。“还有谁,陆危楼啊。”


  “陆危楼是谁?”


  不怪李忘生露出茫然神色,这个师弟关在山上修道练武,江湖掌故多是吕祖和谢云流择些要紧的说。虽然陆危楼从前在祆教声名鹊起,但是外邦教派之事一向不在中原流传。陆危楼这几年自立门户,建立明教,正是意气风发大展拳脚之时,在中原武林赚了不少薄名。西域外邦绝学武功修为与中土有区别,也入了藏剑山庄的眼。只是对于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李忘生来说,就显陌生了。


  谢云流看李忘生呆呆的小模样,想逗一下,思及李忘生的异样之处,暂且做些其他的计较,一边在怀中摸索什么,道:“他是明教教主。要是他就在左近的话,我就把他叫过来。”


  李忘生更糊涂了:“师兄你认得?等一等,你做什么?”


  谢云流从怀里摸出一个略旧的油纸包,展开里面是几枚圆圆的黑球。谢云流以内力催动一颗,“嗖”地窜上天空,飞得又高又远。箭头下面连着噼啪炸响的数条燃带,在空中飘出耀眼又独特的光彩,即使是晴空日光下都看得清晰。炸响后便消失在晴空中,


  谢云流依然让马儿慢悠悠地徐步,道:“我的确是认得他的。这焰火是陆危楼专为联络所制,如果他在附近,看到后就会过来。如果不在,就算了。”李忘生倒不显得惊讶,毕竟谢云流交游甚广,认识这人也并不奇怪。焰火明亮显眼,像是紧急联络所用,为什么陆危楼会给谢云流随身携带。李忘生问:“师兄什么时候和这位陆教主有了交情?”


  谢云流却罕见地叹了口气,道:“以前在长安城里认识的。这传信响箭叫‘百里孤焰’。若非是它,你今日可能见不到师兄了。陆教主相当于救了我的命。不过我也帮了他的忙,算是两不相欠。”谢云流思索道:“他卖剑贴换金子,自是因为教派新立,开销不菲,也无谓那些江湖虚名了。本想在名剑大会时问他,若他不去,我只好这样找了。”


  陆危楼志向远大,熟悉中原国情,势要建立一番功业。他祖上都是汉人,为丝绸之路上巨贾家中嫡长子,又担任过波斯祆教的影月长老,武功与见识都是一流。谢云流机缘巧合下与他结交,彼此都有些惺惺相惜之意。陆危楼有意斡旋于长安上层名流,来扩大新生教派影响力。他本就渊博世故,相貌英伟,谈吐不俗,短短时间内赢得了不少大人物的青睐,不再抵触明教。


  其中就有楚王李隆基。


  昨日才见过从封地上微服简行到江津镇的李隆基,谢云流收到名剑大会消息后,想到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明教教主,心念一动,陆危楼会不会在此地,又会不会是李隆基出行会面的人?李隆基来找自己,除了示好,会不会有合纵之意?毕竟明教虽然才建立雏形,已经可见其扩张之势,中原武林执牛耳的佛道门派,譬如少林纯阳,对这并非本土教宗的新生力量,颇有些霸刀看藏剑的态度……好巧不巧,谢云流和陆危楼还认识。


  这就很微妙了。


  李隆基气度非凡,实力不俗。谢云流心中隐隐为李重茂担忧着。陆危楼若和李隆基真有什么关系……不妨一试,谢云流不喜欢拐弯抹角,直接打消心中疑虑也好。

  


  响箭炸了半宿,都没有动静。谢云流松了一口气,慢悠悠地驾着马和李忘生说关于名剑大会的新消息:前武林盟主唐简自退隐江湖后便鲜少出面,此番名剑大会邀请到他实属不易。也是唐简将陆危楼的那张剑贴以八千两黄金的价格买下来。唐简出身蜀中唐家堡,急公好义,德才兼备,颇有威望,却在几年前正如日中天之时,突然金盆洗手退隐江湖,没有人知道原因。


  “这位唐盟主能急流勇退,的确值得人敬佩。兴亡看涨,盛极而衰,有大智慧。”李忘生由衷叹服。


  谢云流瞥见李忘生眉头略舒展开,虽然说得依然是刻板正经而又严肃,不过这就是李忘生,一如既往便好。


  谢云流笑道:“唐简已经金盆洗手了,依然可以随便豪掷八千两黄金买剑贴。江湖盛事也找得到他。我也好想以后在华山上这样‘退隐’。”


  谢云流口吻戏谑,李忘生又怎么听不出他的揶揄之意,分明是在暗指唐简退隐不彻底,依然活跃在江湖中,不管初衷是何,大抵都跟明哲保身激流勇退关系不大。


  忽然近旁发出笑声,一把低沉有磁性的好嗓子道:“谢云流,你这小子还是这么有意思。”


  道路后方,凭空出现一名身量高挑,样貌英伟的男子,脸部轮廓极深,在幞头袍衫外还罩着墨羽氅披,整个看上去就像一只黑雕。背上负着一对胡式弯刀。


  “陆危楼,原来你在。偷听可不是个好习惯。”谢云流勒住马羁转过身去。多时未见,男子眼中又添几分沧桑,看来明教发展并不如想象中顺利。谢云流眼中却殊无笑意,反而有些失望。


  陆危楼却视若无睹道:“你放了烟火还继续骑马往前走,可叫我好找。边走边找自然要注意行踪。叫你师弟把剑气收起来,被小道长这么盯着怪难受的。”


  陆危楼就在他们身后不到十丈之处现身,在此之前,气息隐匿得竟然让人察觉不到。李忘生心中颇惊,在刚才对方出声的同时,便迅速地升起戒备,暗自将手别在背后,袖中纳了一道剑气,没想到被对方点破。此人功力深厚,怕是不在师兄之下。且那凭空出现无影无踪的功夫,端地叫人心悸。


  谢云流对陆危楼道:“你就会用这手暗沉弥撒吓人。我师弟没把你弹出去已经不错了。”话虽如此,还是轻轻拍了拍李忘生的肩,将他手上那股气劲化解,也是安抚他放松下来。李忘生知是误会,彬彬有礼道:“陆教主,贫道失礼了。还请不要见怪。”


  “无妨。”陆危楼眼神却看稀奇似的:“这么有礼貌的小道长,居然是你谢云流的师弟。”


  谢云流抱臂在胸前,笑着却额头青筋跳动了一下:“你又想打架吗?”


  “瞧瞧你。三句话不离打啊剑啊。”陆危楼摆手,语气颇为不耐,眼底却有舒缓光彩:“我如今忙得很,没空和你闹。找我究竟何事?”


  “忙着和李隆基见面?”谢云流直接了当,“我昨天刚见到他,今儿就收到你卖名剑贴换黄金的消息。再一放焰火果然在此处。来问你究竟是巧合呢?还是果真如此?当然你不说也没关系,不过交情一场,你若肯坦言相告,我就不会难过了。”


  至情至性,飘忽随心。李忘生忽然发现他似乎又懂得了一点师兄,又好似从来没完全懂过。念及此李忘生不由自主黯然敛眉,心中又隐隐作痛起来。


  陆危楼当初颇为激赏谢云流这率真不拘的个性,时移事异,他也是磊落丈夫,略一沉吟便点头道:“若是别人,本是无权置喙。但既然是你,我便不会隐瞒。正如你所想。”


  谢云流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叹了口气,将油纸包摸出来,里面还有三四枚黑色圆球,谢云流一并将它们抛向陆危楼,道:“多谢你的坦白。一场交情也不枉。本来我们就两清,这百里孤焰我不能用了。你还是留给真正能帮你的人吧。”


  陆危楼接过油纸包,神色感慨,却也并无遗憾,因他知道谢云流就是这样的人,若是不同心便不能为之用,即便同心也无法驾驭,交了朋友就一定会帮忙。如果无法认同,那么连萍水酒友也做不得。过去谢云流还有些稚嫩生涩,偶尔还会心软,分不清界限。现在对方依然年轻气盛,却已开始初露锋芒。陆危楼心中天地广阔,只道:“楚王李隆基是你师尊纯阳子都看重的人。朋友一场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他日你接任纯阳宫掌教之位,想法定与今日不同。”


  谢云流道:“比起去想日后是否会后悔。我的选择是让这一刻的心不后悔。以后也未尝没有把酒言欢的机缘。陆教主不必介怀。”


  陆危楼听出了言外之意,摇头转过了身去:“这就免了,即便未来你接任纯阳宫掌教,也能认可楚王。我们大概也再没有做朋友的一天。中原正统佛道对我明教已生戒备之心,说的就是你们纯阳和少林,这些事你这眼底清净的纯阳大弟子当然看不到。日后自然会明白,到时候不故意为难我,我就谢天谢地了。静虚子,就此别过。”


  这位武功高强的明教教主,又俶尔消失了身形,隐匿了踪迹,道路上静悄悄的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只有一小股驿路烟尘,轻微扬起朝着远方而去。各自恢复敬称的陆教主与静虚子,一场清交也像是露水般蒸发在空气里。英雄气短相会,合则如曳尾之鱼相嬉,不合则如鸥雁飞去。乘兴而来尽性而归,当断则断。


  李忘生心中诸般杂陈:这就是江湖。师兄在江湖中有过多少这样际遇,有多少次相识和别离。天下英雄如珠交相辉映,有故事便有精彩。师兄总不愿回山上是不是也是这个道理。方外清修虽然能安心神,也是神活心死。一旦尝到红尘沸扬血液的好滋味,才不枉走人世一遭。李忘生心中的隐痛骤然绞成弥天的痛意。这几日与谢云流保持距离也是这个缘故。明知不可思而思,明知不可求而求……李忘生,枉你修行十余载,生了杂念又生绮念,你怎对得起师尊谆谆教诲,对得起自己清正道统那颗心!


  但他并未忽略谢云流的异样。谢云流原地默立了良久,喉咙间硬邦邦挤出一字“走”,便决绝打马而去。一路上谢云流眼角勒出一点红,也不再轻松嬉笑,看上去冰冷又严肃。这是他心情糟糕的标志。虽然并不后悔去果断了结此事,可是谢云流内心深处最是重情重义,此事于他的打击远比云淡风轻的表象要大。青眼未老却已割袍断义,就像是一道割在他心槛上的伤口。陆危楼并非是他最好的朋友,但也是欣赏过的豪杰,有并肩而战的交情,缘分不浅了。仍然会中止于立场、身份与志向。一场茫茫生涯,何人可以同路,又何人能与相依。天地孤独……


  谢云流猛然勒住马缰,才意识到已经策马狂奔到淮州城外的驿站附近,也正是他们今日预计歇下的宿处。眼下夕阳西下,暮霭沉影,正是旅人络绎不绝入站之时。能见到驿长也亲自站在门口帮忙接应。谢云流不愿去挤,便下了马等在旁边,抱臂靠在一颗老桃树干上。他刚才发力狂奔,李忘生也未落下多远,不多时赶来也如他一般下马收缰。


  谢云流的心情极度不佳,没有管马,任它气喘吁吁地在旁边甩脖嘶鸣。李忘生便默默帮他将马儿的勒口和鞍羁都松开卸下,好让它们能自如吃草。谢云流看着安静却又可靠的李忘生。忽然觉得心里一暖,不是还有师弟在这里?他们是亲人。永远都不会分开。就算所有朋友都陌路了,李忘生也还是他的亲人。他为这软弱的念头而羞愧,却又委屈想要放纵自己一回,便下意识地倚靠在李忘生背上,头搁上去想找到支撑的地方。


  “累。”


  没想到李忘生浑身一僵,竟然连背部肌肉全都绷紧了,整个人就像一只受惊的刺猬,猛地挣开退后两步,惊魂未定地望着他。


  谢云流不解地望着李忘生那戒备的模样,师弟脸色苍白,眼神如被刀割。他知李忘生刻板正经,可我只是很累,对我不满至此抵触至此,真的有必要吗?谢云流的心难过得凉了,相熟十年,我不求你懂我、知我、认同我。但求你把我当一个教导过你的大哥,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


  谢云流就那样静静望着李忘生不说话,一道缝隙在他心中悄然裂开,隐约可窥不见底的深度,若是放任扩张,总有一天把他整个人都吞噬进去,和师弟离得越来越远。这就是对方异样的缘故吗?好个道本无情,谢云流怅然想到,师弟如此重视恩师道统,这些小小的情谊在他那颗只求大道的心中,又有多少分量呢?


  李忘生酸意满上鼻尖,生怕被谢云流发现端倪,连忙转过身,不让他看到自己眼眶都熬红了,努力压抑着哽咽的声音道:“师兄累了,那我就去驿站里安排好房间。还请早些歇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唯恐悄然落下,便疾步而去,脚步越发快了,像是一溜小跑。


  也只有先逃,却不知要逃到何时,煎熬又何时是尽头。为什么心不能封闭,为什么要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为什么不能绝情断欲。满心都是恐惧与担忧,却无法找任何人分说,还要死死地瞒住唯一能帮忙的人。即便如此,李忘生也无法欺骗自己忽视心口那道窒息般的甜蜜。那道既是把他折磨得痛苦绝望依然如影随形的甜蜜——这是人间最美最好的事,就如同师兄永远是他最好的师兄。不在乎需不需要被知晓,也不求好或坏的结局,不去证明有或者无的意义。甚至不必思量便自难忘。因为,无论相隔多少年回忆起来,都是至为珍贵的动人情愫。


  


  李忘生走到驿站门外时听到里面传来曲声,大型驿站中常有讨生意的歌女或说书人,这里的是一位筝女和歌而唱,音调婉转。弹唱常以曲折哀婉来引共鸣,或以欢声愉悦聆听者。曲词并不高致,庸人徒荒唐思量的靡靡之音罢了,却清晰地钻入他的耳中——


  匣中龙吟俱未老,


  春衫薄酹武陵少。


  羁旅鱼雁空云句,


  望断冰雪皆路遥。


  冠盖空,烟波淼。


  异邦归槎思楚桥。


  今宵醉盅何须满?


  君瞳如海孤自照。


  


  李忘生骤然一抖,君瞳如海孤自照……海有多深,自能照影多深,酒不醉人,却再也不敢满盛了。师兄啊师兄,你真给我出了个好大的难题。我不会解。也不敢让你解,我盼望你知道,又希望你,永远都不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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