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二十四章

  谢云流在江津镇的客栈里养了两天。


  上官博玉临行前给他的那小白瓷瓶里的金疮止血膏用了大半,两枚救心丹也塞了一颗进嘴里。当日惜败在公孙幽的箫声下,剑也断了。谢云流心中却毫无怨愤。这一场比试至纯至清,令他领悟剑中新境,不亦快哉。连桃木印心弄断的遗憾都一时半会不能令他心忧,虽然他也喜爱那把剑,但剑意又在剑之上,能为此而断,也不枉这一场剑生。谢云流寻思着这一路再寻觅一把,实在不行,名剑大会比试时又是在藏剑山庄,拉上公孙幽解释一番,叶孟秋也不会让他比试时空手无剑的。


  谢云流并未受很重的内伤,只需休养恢复几日。公孙宅不便招待男客,李裳秋尽地主之谊,亲自带他们去附近江津镇最好的客栈中下榻休养,还遵公孙幽的吩咐给他们送了些补养吃食。两人对她们好意却之不恭,感激应了。


  此刻谢云流半卧在客栈房内的普通木榻上,着蓝白色中衣,一腿屈膝懒懒地晃悠着,身上本来盖着的被子已经被胡乱卷了揉在背后,眯眼舒服枕着。床头的小竹柜上还搁着一小碟炒豆米。谢云流百无聊赖地磨蹭半响,散出指间微弱的剑气去挑黄豆玩。高高抛起一颗飞到空中,他再仰头张嘴接了。一时间玩得咔擦咔擦响。


  然而房间中另一人却不受谢云流这番声音的打扰,依然在窗边打坐。李忘生闭目坐在草蒲团上,双手搭在膝盖上成盘坐式,凝神吐息,呼吸不乱,似一泓深潭不起波澜。


  谢云流见他安静练功,眼珠一转,叫道:“师弟。我渴了。”


  李忘生神色不变,静道:“师兄,茶壶茶杯在你那碟炒黄豆旁边。”


  谢云流又噙着笑道:“茶冷了。”


  李忘生道:“你虚火上蒸,特意留的冷茶。”


  谢云流又道:“我饿了。”


  李忘生道:“你不是一直在吃黄豆?现还未至食时,吃正餐会积食。”


  谢云流道:“好师弟,我无聊。你快来与我玩耍一下。”


  这下终于说了大实话。谢云流也知道现在恢复将养期间越不能乱跑。但是他无聊得都快闷坏了。李忘生也知道他的心性,这半日少不得陪他解解闷。只是谢云流还没安静到一个时辰,就又逗起他来了。李忘生的蒲团都没坐暖,觉得不能这么纵容着,便淡淡道:“师兄先自己耍着。”


  谢云流以指间真气挑起的那颗黄豆,便砰地弹出,像一粒小小的飞虫,啪地打在李忘生的恨天高上,再蹦蹦跳跳地落到地上滚远了。李忘生眉眼没动一下,让过他一次。谢云流再弹过来第二枚黄豆时,他便挑起第一枚落下的豆粒,同样以指间真气弹至空中,砰地与谢云流的那颗相撞,将第二颗豆粒挡开了。


  李忘生叹了口气:“师兄。”


  谢云流却笑起来,他还有大把的黄豆,当下把李忘生当成标靶,掷黄豆朝他身上各方位弹去。李忘生或弹出指间真气,或者以手边滚落的黄豆挡回,不一会儿两人中间的木板上滚落着七零八落的黄豆。直到谢云流手边的碟子也空了,他才停了下来。


  谢云流一拍道:“不能吃了。你帮我再下去要一碟吧?”


  李忘生道:“大师兄,您贵庚?”大师兄三个字咬得格外清晰,难得他带了语气说话。谢云流其实就是不想看着李忘生在那里八方不动地坐着,想找些理由让他走动或者说话。当下笑接道:“愚兄庚寅年生,虚岁十九。”


  李忘生那句本来是暗讽,他岂会不知道谢云流何年生,谢云流被吕祖捡到时身上有一封生辰八字,早就告诉过他不知多少次。这不过是谢云流无聊闲话。果然,谢云流又想到了新的点子,注意力便马上转移了。


  谢云流催促道:“师弟,现下到申时了,你去公孙宅那边瞧瞧小丫头的汤熬好了没有,记得要竹筒装的。”


  李忘生对谢云流的称谓叹为观止。一个时辰变一个样,李裳秋奉公孙幽的吩咐送来些补养吃食,被谢云流哄了一顿,勉为其难地答应给他送一道汤——当时还称呼的是李姑娘——临走时就听到了新的自来熟叫法,“李家小妹子”直想跳起来打他,李忘生不得不隔开了谢云流和愤怒地甩掉扇子换上双剑的李裳秋,“你本来就小,有什么不对吗?”谢云流还诧异地补一句。李裳秋看在李忘生的面子上——她对纯阳仅剩不多的好感全都是李忘生这边在苦苦维持着的,狠狠地瞪了一眼谢云流——才没有摔门而去。“好好好我不叫你小妹子了。”谢云流终于妥协。李忘生想着要是待会儿李裳秋听到新的小丫头叫法,会不会毒死大师兄?


  “大师兄,你也知道才申时,就算人家要炖鸡汤,现在鸡都还活着呢。怎么可能熬好。”李忘生无奈地摇摇头,劝道:“你不要总惹李姑娘生气。公孙前辈对你够好的了,你这样有些失礼……”


  “笨师弟。那小丫头才不生气呢。”谢云流隔空做了个刮他鼻子的动作,“小丫头都是这德性,你这实心眼的,是不是真生气都看不出来。”


  这下李忘生又糊涂了,疑道:“她生气我反倒能理解,谁会和别人吵架不生气呢?”


  谢云流笑道:“人真正生气的时候,青筋也会凸,脸色也会憋青,面相更显狰狞。她不是。”


  李忘生哦了一声,半响又疑道:“为什么?”


  谢云流笑着摇头道:“看你能不能悟了。”这个师弟就是心太静太空,没有一丝烟火尘气,自然不懂。转念间,谢云流又看了看房间里只有一床被他霸了的卧榻,道:“对了,刚才既然客栈掌柜说没有多的房间。那晚上我们挤挤?”


  李忘生道:“大师兄养伤睡床吧。我龟息法在蒲团上休息。”


  谢云流却道:“不许。你不睡床我也不睡床,信不信我和你比一晚上龟息功?”


  李忘生知道拗不过谢云流的决定,毫无脾气道:“好好好,我依便是。”


  谢云流还要跟李忘生交代什么,忽然两人脸色同时一凝,下意识便收住了呼吸。这是他们最本能自然的反应,在听到楼下接近的声响之后——


  一共是五人,都有不错的武功底子,步伐有力,内力也不俗。江津镇是个小地方,不过前有公孙老宅,武林人士也不会完全绝迹。只是这一批人除了武功本领之外,还有一种军人肃杀之气流露而出。谢云流对李忘生使了个眼神。李忘生便轻轻戳了窗格一个指洞,往客栈楼下探看,见是一行五人,其中一人头领,气度不俗,神貌湛湛,其余四人皆是身着黑衣宽袍打扮,仿佛他的下属。几人在客栈中找了间桌围坐定,那领头模样的人似感到有视线窥视,有意无意地往李忘生他们这间房里看了一眼。李忘生连忙撤回目光,给谢云流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道:“大师兄,我觉得那领头的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谢云流倒奇了,李忘生几乎就没离开过纯阳,他有什么途径能见过一个自己也猜不出名头的家伙?没想到李忘生歪着头想了想,忽然顿道:“我想起来了,是楚王殿下。”


  谢云流神色一凛,连忙几步轻声跃下床,走到窗边朝着那小孔往外看了一眼。客栈中围桌五人中,那神色焕发,眉目英朗的威严年轻人,可不就是前不久才在温王府邸上见过的楚王李隆基?当时李隆基对他说的青睐招募之语还历历在耳,居然会在这种小地方狭路相逢。楚王领卫尉寺少卿和潞州经略一职,封地就在北边数百里的潞州,的确离洛道不远。可他一个堂堂的王爷,为什么会微服轻行来到这种小地方?更令谢云流觉得惊讶的是:为什么李忘生会识得他?


  谢云流带着征询神色望着李忘生,神色是少见的严肃。李忘生便道:“大师兄,当年师父把那本《大统论典》交给楚王的时候……”


  那时候纯阳还没建立,吕岩带着谢云流和李忘生游历长安,两人都还小。李隆基也不过是个弱冠之龄的少年。大统论典全是治国之道,李隆基不敢擅专,主动奉给武则天,吕岩也得此机会与今上交谈,令武则天很赏识,最后决定扶植建立纯阳宫。当时谢云流不及舞勺之年,李忘生更是懵懂孩童。吕岩去见李隆基时,就把两个孩子留在落脚之所。所以谢云流和李忘生既没有见过武则天,也没见过李隆基。


  但是有一日谢云流耐不住跑出去玩,留李忘生一人在住所处做饭。李忘生刚把饭蒸好,听到有人敲门,听脚步知道不是师兄,便没有开门,只打开门中间一条木闸问来人是谁。


  隔着门缝,李忘生看见那是个比师兄年龄稍大,眉目坚毅,小小年纪却有股沉慨之气的少年,对方礼貌问:”吕仙师可是在此处?”


  李忘生想了想,客气道:“阁下要找的人短时间不会回来。还请您去该寻之处寻他。”


  那人见李忘生小小年纪,回得滴水不漏,也猜得到是吕岩的弟子,拱手道:“多谢小道长指点。如果令师回来,劳烦转告一句:有朝一日,李三郎定会清偿赠书之恩。”便潇洒转身而去。


  后来吕岩回来,李忘生寻个机会单独告知师父此事。吕岩对李忘生说,那名李三郎,便是他赠予大统论典的楚王李隆基。李隆基是相王李旦第三子,所以称三郎。他五岁被过继给伯父,七岁开府,幼年丧母,又被生父接回,身世多舛颠沛,也养成了他坚韧的性格,渐长也愈有面相云龙之态,是成大事之人。李隆基当时小小年纪,就懂德顺势蛰伏,将书上交武则天,但是书典上的内容却是先翻阅过,对吕岩大为敬服赞叹,那本书上的治国之道也在他心里,埋下了很多种子。


  当时李忘生还小,只记得吕岩悠悠抚着他的发顶,用一种低沉呢喃的语气,说了句若有似无的话,李忘生也不知是真的听到过,还是年代久远记忆模糊——“好巧今日云流出门,与临淄王种下缘果的,便是忘生你了……冥冥难测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李忘生藏了这段没告诉谢云流,也觉得记忆不一定准确。今日解释给谢云流听,也只说了幼时隔着闸门见那一面,知道了李隆基的模样。


  谢云流也点点头,并未有什么疑觉,只是暗自感慨,没想到幼时还有这一段插曲,常年在纯阳不下山的师弟,原来比他更早地见过这位李唐宗亲的佼佼新秀。即便谢云流出于友情偏向李重茂,也不得不承认,李隆基是同辈中最出类拔萃的皇家子弟。


  谢云流示意李忘生继续看着点窗眼,便坐会榻间,边开始分析,“师弟,你说他来这里做什么?潞州经略一方王爷应该很忙吧。他怎么有心思到处闲逛。而且上次我见他的时候,他还在京城里,没想到这么快就又回封地去了。你说,他会不会也想去名剑大会看热闹……”


  李忘生盯着窥眼看,只见客栈老板和伙计都被叫道李隆基的那桌去,不住地朝他点头哈腰,说着什么。李隆基的属下比划着,李隆基不时淡淡补一两句。似乎客栈老板一开始还拒绝,但后来实在架不住,只好抬起手来指,正好指的是谢云流他们房间所在的方向。李忘生那一眼正好和这桌人抬起的视线对上,略带无奈地挪开,回过头来对谢云流道:“好像都不是。看样子,十有八九,他是来找你的,大师兄。就算不是,也马上就要上来了。”


  语罢,李忘生叹了口气,指间微动,无数细小剑气从指间溢出,把地上滚得乱七八糟的黄豆,全都弹到墙角,窗帘一拂遮住。谢云流忍笑忍得肚痛。李忘生略带无奈地望他一眼,见谢云流还是那副卧躺在咸菜般皱的榻上的轻松模样,丝毫没有坐端正收拾一下的意思。也只好坐回蒲团上闭目凝神。


  几乎是同时,徐缓有力的扣门声响起,伴随着李隆基的客气的语调:“云流道长,你瞧了这许久,不如移步楼下,本王有几句话,要与道长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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