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段锦 如梦令 一


 “纯阳弟子停手。”

  世间有资格说这句话的只有两人。

  建于神龙元年间的纯阳宫,尊纯阳子吕洞宾为首,以两部《开元典论》《大统典论》受两任帝王信任,成立至今历经两朝四帝。玄宗即位后,得到更大发展,弟子习武修道不问世事,在江湖中的地位清贵超然。任是江湖耄耋武林大家,也不敢托大地管教纯阳弟子。纯阳记室弟子百众,加上林林总总的俗家弟子、外门弟子近千人,唯有两人既是纯阳中人又不属弟子、可发号施令的;一是纯阳开宗祖师爷吕岩,吕祖窥得仙缘天道,据传华山非鱼池的山石道人仅是他分身之一,剑仙真身云游天下,飘忽不定。江湖上已有数十年不曾听到他的音讯;二是现任掌教李忘生。这些年纯阳以国教之尊柱抵江湖,誉满天下,从不曾堕了正派清贵名声。内有皇荫庇佑,外有道学武技高屋建瓴。剑者兵中君子,道者天赋仙根,身为道首,掌教不但参破坐忘三重无上心法,是纯阳诸子中唯一练成的。且温润中肯的为人在江湖间也久享盛名,近些年愈发德高望重。

  一派喧嚣声中淡然出现的李忘生穿着掌门的袍服顶戴,头戴太乙五老混元道冠,身着素白对襟萧台法衣,脚登罡斗云履。布质轻软却不华薄,石青色暗纹若隐若现,一看便知是上好的布料。手持白拂的汉白玉柄光洁如雪,白马鬃的展毛质如轻云。飘然气质油然而生。

  跟随掌教下山数十名弟子,一部分玉虚弟子得李忘生亲自指教,武技自不在话下;另一部分的冲虚护法一脉更是择纯阳弟子精锐组建。两路功法排列逍遥冲斗阵——这阵法是吕祖亲自推天演地,合七星方位一步步踏出来的——费好大的力气才堪堪限住那黑衣蒙面剑客。技不如人也有道门无争的由头,江湖高手如过江之鲫也不需求个胜负,只缓一缓那人凌厉无双的剑势,好歹不要冒犯到掌教。

  华山脚下还是纯阳地界,自家大门口,竟就被一个身份不明的家伙蹬鼻子上脸。纯阳年轻一辈的菁英们心高气傲,全力以赴却仍不是那孤身蒙面人的对手,早已暗自心惊。

  然而李忘生的话更令他们惊骇,叫纯阳弟子停手,好不容易把对方匡进逍遥冲斗阵里岂非白费了,还要再领教一通方才那睥睨纵横的剑技么?然而掌教有令岂敢不从,他们真心敬服李忘生,立即眼神彼此示意预备同时撤力,只警惕地维持剑势,望向来人。

  来人一身普通短打夜行黑衣,以黑巾覆口鼻半面,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身手矫健,剑气势烈如催胆。在阵法还未撤去之际,忽然纵声长啸,剑势暴涨,相继分赴七个阵位,快如魅影,挟阵主迫弃剑,肘击、点穴、击刺、其动作也未见多出奇,却总能一剑逼中要害,造诣不可小觑。高阶弟子探得他气息绵厚似源源不绝,似有无穷天地,已趋化境。

  一剑既出,挟主破阵,挑飞了这些弟子的剑,劲步如飞跃至李忘生前,剑尖离纯阳掌教两个身位。他手上拿的竟然是一支平凡得似街边耍把式人手上买的普通木剑,却绽出游龙破阵的光华。此刻限在纯阳掌教身前,震怒杀气咄咄逼来,寒意大盛。“我今日来索名剑大会剑帖,与其他诸事皆无涉。李忘生,教出这些学艺不精的弟子,你就别去名剑大会,丢纯阳的脸了。”

  镌刻沧桑的声线刻意压低,中气浑厚如黄钟,只从声音都能感觉得出来人的真力浑厚超乎寻常。黑衣之下的高大身形并不容易辨认特征,江湖上何时出了这等高人,敢在华山脚下直缨纯阳锋芒,看这高手年纪不小,为何从前从未在江湖上听闻过。

  纯阳弟子们惊怒交加,这人语气不善,大不敬直呼掌教名讳,指摘纯阳武学,张口索要剑帖,是何等的悖逆狂傲,忍不住就想拼尽全力给他点颜色瞧瞧。可当他们看到李忘生不避不躲,即便对方如此汹汹之势,竟连坐忘心法的护体都未散出,好似个全无内力的普通人,神色却一派淡然。道心领悟力强的弟子心中敬畏更添一层:道法无极心如止水,处变不惊如此,掌教的修行当真深不可测。然而李忘生却对身旁服侍的弟子道:“把剑帖给他。”

  “掌门!”“师父!”“师伯!”众弟子相顾失色,掌门之尊自然一言九鼎,不可能为了行缓兵之计而诓骗人。一言既出,是真的会把第四届藏剑山庄的名剑大会剑贴拱手让人。不论掌门出于怎样的考量,这下子纯阳都无法持贴应邀前往了。

  “给他。”李忘生吐字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纯阳弟子们震得几说不出话来,尤其是在李忘生身侧服侍多年的弟子,虽然已学到掌门一二分的气度,却还是无法毫无芥蒂。他不敢抗令,强忍着拿出了剑帖,遵涵养礼数双手奉前,递给那黑衣人。

  藏剑山庄的剑贴非纸非箔,乃是一块纯白玉版镶金饰。其上的字画皆以铁汁浇制,不但无人能仿,更显得尊华无双,以彰近些年兴盛的藏剑山庄雄厚实力。那弟子心中不甘,手便不自觉攥得紧紧的不愿松开。黑衣人冷哼一声,两指轻轻一捻,对方只觉手臂一阵酸麻,不由自主地松开,看都没看清动作,剑帖就落到了黑衣人手上。

  “李忘生,你,好自为之。”黑衣人从布巾下透出警示一瞥,语调冷硬,臂膀矫健一舒,登时就从数十名纯阳弟子包围圈中脱身而出,宛如一只飞鹞,霎那间就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纯阳弟子们瞠目结舌回头望向山岳不动的纯阳掌门,他万年不会化冻的神色仍枯涩不言,亦不做任何解释,这样大的事,传出去江湖中又究竟会如何看待于纯阳:被一个来历不明之人连招都没过,就在华山脚下夺走了剑贴。这黑衣人究竟和纯阳、和李忘生有何渊源。若是真有这等这等无需解释、无需多言、亦无需在意世俗传言的渊源,为何掌门神情却并未显出任何不同。究竟是道心太上忘情如止水,还是那波澜深潜,不显于人前……?

  “回去吧。前些时日算的这趟远行不成。万事机缘。果真定数。”李忘生率先转身,缓步拾级而上。

  

  李忘生分派了事宜,先遣数名弟子先回门派中,手书四封信分别交给上官博玉,于睿,祁进和卓凤鸣,说要独自前去避雪庐静静心时,这些弟子们并没有多意外。他们是玉虚和冲虚两脉精锐,平时俯首皆得掌门教诲。这等大事既出,纯阳五子当然都要第一时间音讯互通。奉了掌门的信,纯阳宫里坐镇的几位师叔心底也能有数。接下来的一系列应对,不论是江湖同道打探,还是朝廷见讯,都有了回旋余地。纯阳立教虽才几十载,比不得享誉百年的老刹古庙,但有武林几乎执牛耳的超然地位,实乃吕洞宾坐镇,李忘生襄理,这辈的纯阳五子个个中流砥柱,才成就了今日的繁荣气象。真说到底,参加不了名剑大会事小,令掌教放弃剑贴的神秘人事小,超凡天地间的修道者,除却生死哪一件不是小事,区区命里缘劫,这些年轻一辈的纯阳新秀,是有悟性的。

  华山山凹的避雪庐,供拜纯阳山门的旅人和冬日进山的猎户歇歇脚。瓦楞下积满冰凌,推开陈旧的小院木门,被风雪掩盖半边的篱笆歪歪斜斜,有些已经陈旧腐烂。走进室内,一张不大的木榻铺着厚厚的猎户进山打的皮毛褥子,几捆冻硬的木柴,一个简陋灶台上方搁着生锈的铁壶。一张四腿木桌带两只条凳。墙上的铁钉钩子用以悬挂弓箭,现在空着。

  李忘生走到这里便驻步,让其余弟子回山给师弟妹们送信,仅带着刚才奉剑贴那名弟子推开柴扉,趟过雪地进入避雪屋中。寂阖的陈设泛出经年凉意。那弟子扫了扫床榻边延请李忘生坐了,有些疑惑迟疑地拱手问:“师父……?”

  李忘生示意他在面前的条凳坐下,以三指搁上住那弟子的脉搏,沉思不语。李忘生的手指修长,指尖不冰不烫,乃是行气中正修道者的清凉干燥感,须臾,方嘱道:“果然是刚才受的内伤,你试着将窒涩导入玉户穴,我来助你化解。”

  那弟子吃惊之余只剩感激。刚才他将名剑大会剑贴递给那神秘人之时不忿,不愿松手。那神秘人就以内劲震了那弟子一下,令他手指酸麻不由自主松开,过后不久发现那股气还余一丝徘徊在筋脉里,其运转方式与纯阳心法如出一辙,他不慎导入周天行气中,虽发现比纯阳心法更刚猛霸烈,以他的功力实在难以相融。却不想被掌门听辨出来,并亲自助他化解。这弟子从小得李忘生教诲,一直孺慕尊敬,面对师父悉心关怀,道:“多谢师父。弟子惭愧。”

  李忘生的三指搭于他的脉搏。那弟子感到一股同源清凉内息缓缓从手腕处延至玉户穴,像一根温柔的丝线牵引回那缕暴戾内劲,行至胳膊处一阵酸麻,最后顺利地引回了李忘生的三指间。没了那股涩意登时浑身爽利,但掌门方才的举动并不是相抗化解而是把这股内劲引过去替他承受。想来掌门悯弟子武功低微会吃苦,便宁愿以身相代。或许以李忘生的功法境界,那令他方才胸闷气短的内劲不过是隔靴搔痒,须臾间便能轻松化解,可是这等为人着想的心思怎能不令人感动。弟子又是一拜,道:“师父,让您费心了,可要多保重身体啊。”

  那弟子却没有听到李忘生回应,疑惑抬头,李忘生怔望右手三指,神情一顿,眉眼间闪过一抹不安之色,“没想到……”。那弟子瞧着李忘生指尖还在泛着隐隐青色,知道掌门还没有动用内力将它们化解,心里不由得暗暗着急起来,不知掌门干嘛要留着这隐刺般的东西,关心地提醒:“师父,您不痛吗?没事吧。”

  李忘生道:“无妨。痛亦似无痛,五感皆虚。”

  弟子赶忙道:“我竟忘了《跌宕经》,回去自当罚写。”

  李忘生环视一遭避雪小庐简陋景象,阖目寂然道:“你先回山上去吧。今晚风雪大,注意戒备。”

  弟子一怔,总觉得掌教话中有话,试探问:“师父,那您……”

  李忘生指尖兀自留着从弟子内息导引出奇怪气劲的淡淡青痕,蔓延到了拇指处的戒环旁,他却依然没有化解的意思。李忘生的左手拇指常年戴着一枚太极纹饰的铁戒环。男子拇指戴戒环多半是军旅戎马之人,方便拉开长弓,他一个修道者戴着仅是缀饰。那弟子跟了李忘生这些年,知道这戒环是昔年李忘生在剑气厅废墟里翻找所得。此刻那青痕和铁戒相映却有种诡异的匹配度,似冥冥中久远的指引。那弟子为自己升起这样的念头吓了一大跳。却听李忘生罕见地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抬头,道:“你去吧。”

  弟子不敢有违,恭敬抱拳礼毕,退后五步方转身而出,心头惊疑不散。

  那弟子刚没走出两里地,忽然背后一凉,连剑都来不及拔出来就被人从旁制住了命门。且不说弟子大骇之下心想,修行纯阳功法的罩门藏在隐秘之处,非本门中人怎能一招找到并制住。可是看装束打扮的确是方才抢剑贴的黑衣人,去而复返不知何故。那黑衣人在他的大穴探了探,咦了一声,低呵道:“小子,刚才我不慎多用了一成力,你竟然无事?你若伤了,传出去我欺负小辈,倒落了人口实,我本回来帮你化解。没想到……你修为平平,刚才那批弟子功力都浅。是李忘生亲自帮你的?也对,沽名钓誉收买人心一贯是他的作风……”

  那弟子一句话都来不及说,直到听得黑衣人非议师父,不顾自己命门捏在对方手中,也不顾以那人对师父的敌意是否会迁怒到自己身上,朗声凛然打断道:“我师父才不是那样的人。玉虚子治理纯阳清正磊落。纵然前辈来历再是不凡,武功再是卓绝,若对纯阳掌门继续污蔑,那晚辈拼却此身微末,也要替师父讨回公道了。”

  黑衣人一愣,却似被逗乐了,不怒反笑道:“你这小家伙不自量力得可笑,心意倒是难得。哼,清正磊落?公道?他李忘生?暌违多年,他还是能让人相信他是那样的人——小子,那是因为你太弱小,就像一只蚂蚁。他自然不介意做这些不费吹灰之力的事……可是,如果,你比他强——”

  那弟子血涌上脸,怒吼道:“前辈自以为比我师父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可是你是非不分,以自己那点狭隘心胸度他人,不及吾师十分之一!”

  黑衣人眼神一寒,倒没有跟他计较,只冷淡地哼了一声:“小子年轻不懂事。很多东西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世事险恶,人心迷障。上溯十几年,我也有你单纯勇锐。若有朝一日……”

  黑衣人那句话湮灭在茫茫风雪中听不真切,一道影子闪过再无踪影,像是天地间根本没有来过这人。若不是那弟子命门处还有酸麻的痛意,真怀疑是风雪迷眼的一个梦。

  

  黑衣人走不到半里地。周遭大盛的风雪忽然间静谧止息,徒余一片琉璃白雪世界。前方寂然坐落着孤零零的避雪庐,仿佛万年不化的安静。黑衣人向前七步,听毕每步跫音折回方位,一手扣住腰间木剑,以内力运气传声,道:“李忘生,你独自撑开这乾坤阊阖阵,以为能困得住我么?”

  纯阳玉虚子清正不带丝毫攻击力的气劲遍布周遭,至清北溟真气似无涯之水,阵眼安静落于避雪庐中。只要有人走过附近一里地,都会纳入阵法作用范围。若是阵主予以放行,丝毫察觉不到,若是阵主不放行,这乾坤阊阖阵是纯阳奇行八卦中“寂”字诀之首,无任何攻击、迷惑、削弱之效,唯一的作用就是:困。

  “不敢阻拦大师兄。不过是请暂缓几步,听我说几句话罢了。”内力传音从雪庐中遥遥送出,清冽平和,内息浑厚,

  黑衣人环视避雪庐四周景致,一手揭着头巾并面罩,三步并作两步跨过院篱笆,一脚踢开门,此刻他的头正好露出。本来无一丝风雪的阵中界内卷起一阵罡风,片片雪花送入门内,直扑在室内阖目打坐的李忘生身前。长睫分开,他抬起头,恰和对方刚露出的正脸相对而视。风雪呼啸,全然不觉。

  修道之人的岁月比寻常人要漫长得多,这些年谢云流改变的更多是气质。一头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额前碎发凌乱,两绺长发垂于颊边,昔年俊美无俦的少年道子漂泊这数十几年,轮廓更加深邃分明,散发着成熟沧桑的气息。他全身皆是纯黑,劲装的夜行衣勾勒出矫健的身形,仿佛一尊蕴满力量的沉默黑岩,随时能炸出惊天动地的响。目光冰冷锐利地看向李忘生,似在对方脸上寻找着什么,愧疚,心虚,自责,可他看见的只有镇定淡然的温和。

  “你要同我说什么?”谢云流侧身倚在门边,手按在剑柄上,冷冷地扫视。

  “大师兄,当年我找师傅密议之事,乃是为你找寻脱难之法,并非是要将你交给朝廷,你只听得片言只字,着实乃是误会了,这些年来我时常思量此事,以致两鬓生霜,只盼有一日能与师兄说个分明,师傅也为此事难过得紧。”※

  李忘生神色悯然,眼中全无波澜。这些话已在心头徘徊数年,随时随地都能诉之。当初撕心裂肺却又强抑不显的痛楚永远都在,却被时光包裹进厚厚的茧壳。徒留一派温润于人前,再也不会失之冷静。无论发生何事,心寂如海,有容乃大。

  谢云流皱眉一顿,瞪着双眼望向他,眼底潜流涌动,忽然不知想到什么,手中剑意暴涨,冷峻容颜新添一抹不忿:“休得巧言。你最是会说这些宽辞慰语。我观你此番行事,必是料到我会回来寻那名受伤弟子,才在路上布这乾坤阊阖阵阻我去路。这等心思何等奸猾。你既有心分辨,为何方才当着纯阳众弟子的面一言不发。我向你要名剑贴你就奉上,定是猝然见我,心虚至极。后来方想出这番话诓骗。”

  谢云流神色愈发悲愤,扬眉按剑道,“李忘生,李忘生,若你真的问心无愧,清白无辜,为何要心虚踟蹰,你在害怕什么?!”他上前三步,站在纯阳掌门身前丈余,烈焰灼痛心口,捏着剑柄的手已泛出青筋。“你背叛我在先,沽名钓誉两面三刀在后,现在还要我相信你当初没有害我——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即便谢云流周身杀意暴涨,李忘生依然没有布散出丝毫护体功法,他仰起头毫无惧色地与谢云流愤怒的双瞳对视,沉道:“大师兄不信我也无妨。当年师父全无擒拿之意,否则怎会生受大师兄一掌后调息了数年才痊愈,你总该信师父并无害你之心。”

  李忘生见提到吕祖,谢云流的神色稍稍缓和,眼中也隐有动弹之色。这些年李忘生执掌门派,气度愈发见长,从前那个青涩忠厚的青年影子,已几乎全被沉慨岳峙取代。他只稍微一顿,压下心头沉闷痛意,继续娓娓道之。

  “白头可鉴心中无愧。我从未心虚或害怕,只是多年前皇家秘辛血泪已远,又何必让年轻一辈知道。我遣散弟子独自布阵等候师兄,就是为了与你解释清楚,化解心结恩怨。能候到你,也是赌赢了大师兄会回头来帮助那孩子。既然在你心中,对纯阳还有这照拂牵挂之意,又何必妄自猜疑,硬要将我往那不堪坏处想去。若仍存疑我是欺于暗室的小人,何妨回纯阳见一见师父便知分晓。”

  条缕分明,思忖周全。就连谢云流听后亦挑不出破绽。他心中见疑李忘生多年,这些年前半生在师门的种种念想,皆因认定师弟是个小人,而不得不痛苦抛开,每每回想起李忘生,皆是又气又恨,摧肝裂胆。就连此刻见到李忘生一派真诚之色,耳闻有条有理的坦荡分辨,都不能完全动摇他长久顽固的执念。

  因他打伤吕祖愧悔难当,自不敢亦不愿再责怪师父。便麻痹自己吕祖不过受李忘生蛊惑,并非真的想交他出去。那份无处发泄的委屈伤怀,被背叛,被抛弃的痛损,皆归罪于李忘生、如此,在他煎熬痛苦得荒芜的心中,仿佛才能找到一丝宣泄出口,才能依旧保存纯阳莹白积雪如初,吕祖养授教诲慈爱如初。否则,他那颗漂泊十几年的心灵,真无一归处,无一丝美好记忆。

  然而此刻李忘生的话,却无异于惊雷闷响,指向他从未曾想到的第三种可能:若是当初,真无人叛他。真无人害他。他本在纯阳中有脱难之法。谢云流脑中一片空白,体内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煎熬,提醒着他这些年遭受的一切。若是当初……那些徒受江湖门派追杀得半死不活的那些罪,那些远渡东瀛异乡的孤独,那背负了半生欺师灭祖的恶名,那矢志复仇潜忍咽下的血泪……

  不但徒劳,简直……是活生生的笑话。

  谢云流眼眶发红,持木剑之手剧烈地颤抖着,杀气逐渐消减,却隐隐浮现另一层古怪气劲。谢云流眼中嫌恶愤恨之色一闪而逝,朝自己心口连点两处大穴,低声自斥:“这种时候……”然而此番他心绪正自震荡,未能完全压下,蹿出气海开始肆虐。谢云流强自运功压制,两相冲撞令他心脉一震,口鼻腥甜竟生生喷出一口鲜血。

  刺目血色落在暗旧地面上分外明显,李忘生失色站起,道:“大师兄!”

  谢云流一把抹去嘴角血迹,这些年他未能完全拔除玉梅合欢蛊,反而随着时间,越来越深地变成一条潜于体内滋养长大的毒蛇。谢云流以内息逐渐调理趋化,将毒发时的元炁移至心口,虽然险些走火入魔好几次,但至少不会再失去意识祸害他人、顶多自己遭罪,生不如死地吐几口血。第一次毒发害了李重茂,依然是谢云流愧疚的心结之一,那时就决定要补偿,护李重茂周全。这些年两人在东瀛相互扶持,却从未提到过此事,权当没发生过。谢云流自然是羞愤难以启齿,他眼中所见李重茂性情温和,大抵也是顾忌着友情不置一词。近些年李重茂压力过大变得有些偏激,令谢云流有些失望,但他恪守昔年决定,一如往昔对之。

  谢云流受蛊毒所激吐了血,心口火辣辣一片。他这些年为了想办法根除,自行修炼了道家分魔之法,每每分藏于掌风剑意,每一剑每一掌便带几分拔除出去。早先的那名纯阳弟子就是被他掌力中一缕魔毒之意所伤。那缕气劲后来导引到李忘生指尖聚成青痕,李忘生并非没有用内功修为化解,只是这并非普通气劲,而是谢云流的一缕心魔,纯阳内功心法不能祛除。李忘生从未修炼过分魔之术,这等修行路子艰深危险。他刚才替那弟子治伤的时候,察觉到谢云流为了不蹈覆辙,练了此术,真是没想到多年前的蛊毒依然祸害着大师兄,忍不住暗自替他抱憾叹息。

  谢云流毒发时最是需要排遣心魔之际,拔除毒意需施展武技临敌对战。谢云流便提剑在手,朝李忘生一指:“见师父之事以后再说。今日你休想拦我,我来破你的乾坤阊阖阵了。”

  任何阵法只要击倒阵主便能破解。李忘生见师兄上一秒还在吐血,下一秒就剑意起势,剑法亦无任何窒涩感,想到替弟子疗伤时的发现。暗惊:难道师兄已将分魔之术练至可以以剑化之的境地。师兄的剑技比之他离开时,又进境得如此高深,这次的名剑大会……恐怕江湖要掀起大波澜了。无论如何亦要再将师兄缓上一缓,争取说动他回去见一见吕洞宾。

  李忘生丝毫不敢托大,玉清玄明虽未出鞘却是持在手中。谢云流挥剑破阵,剑法却并非纯阳一路,而是在基础上经他自己摸索改良,以快,准,达三字为要,毫无花巧。每一式,都带着直取关键的利落干脆。昔年在纯阳练武,谢云流在兔起鹞落之余,也常挽些剑意上的潇洒姿态。那时师兄弟两人比试,身形翩翩,白袂飘飞,是何等的风华夺目,太极广场,三清殿,纯白晶莹的雪,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都像是一串摇摇欲坠的露水,悄无声息地跌落。

  如今的避雪庐前,李忘生守阵心不动如山,谢云流踩着七星方位破阵,两人功法进境不知比那时高了多少倍。却再无正式一招一式的交手,而是隔着风雪以汹涌澎湃的内息相持。忽然间谢云流“咦”了一声,两人之间本是剑意心法的过招,谢云流以分魔之术祛除蛊毒,掌风剑势间皆拍击出窒涩,李忘生虽没修行过如何抵御,但道家触类旁通,心本同源,他自然要以气劲相抵以避免像那弟子一般受影响。可当他去化解时,却觉右手一麻,方才指尖的青痕竟然已经蔓延至手腕处。谢云流也感到了李忘生抵御自己真力的北溟真气中混着一丝杂念,两下相激,将谢云流好不容易压抑排遣的蛊魔又挑引出元炁,谢云流猛然一喝:“等等!”

  

  

  两人都缓力停手,谢云流额头凝出汗珠,眼眶已变得猩红。心口元炁火热滚辣。乾坤阊阖困字诀的阵法不放任何东西外逸,谢云流通过剑意击出的那些心魔附着在阵法之中,时间久了竟然幻化出镜影,开始还模糊隐绰,渐渐伸出四肢,长出头颅,从地面上立起。横亘在谢云流和李忘生之间。

  是着纯阳弟子道服的李忘生,素白中单,浩然方巾,雪白的两根惠带飘在脑后,舞勺之年的样貌。平躺于地,神色灰白,眼中空无一物。

  谢云流也是首遭看见自己心魔的实体,愣神过后一阵费解——为何会是,李忘生?

  更甚,那个“李忘生”在哭。

  是谢云流从未见过的景象。

  小孩子当然会哭,即便吕祖收李忘生做二弟子时,他已经九岁了。但也有偶尔那么几次,譬如听闻家中亲人过世,譬如没练好功又饿肚子,谢云流见过李忘生小脸花猫似的——单纯地不开心,委屈,伤心,难过。可那些并不是谢云流的过错。不可能成为他的心魔。

  似这般,谢云流说不上来,这个心魔幻化成的李忘生,十七八岁的年纪——那时李忘生已相当老成稳重,不会再随意流泪了。神色细看非常诡异。有那么一丝绝望,一丝自弃,一丝软弱,亦有那么一丝……缱绻晦涩。他倒在雪地中央,眼泪无声地顺着鬓发往下淌,一丝微弱的哭声也无,只是默默流泪。

  谢云流目瞪口呆地打了个冷颤。与他遥遥相望的真的李忘生是阵法之主,自然也能看到这由阵法映射出的心魔影像,神色亦先惊讶,却逐渐苍冷,嘴唇发白,情不自禁地后退两步,捻了个清心诀。

  那个心魔幻成的“李忘生”本来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忽地呜咽了一声,漏出低低喘息,像一尾被钉住的鱼似的,勉力挣扎起来,在雪地上左右扳动,眉头拧成个川字,似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然而表情却更加诡异,好似分明是痛苦到极致,却又在求索什么。他的嘴唇发出微弱的声音,谢云流听不真切,上前几步,忽然间表情僵住,头皮发麻如罹五雷轰顶,浑身如坠冰窟。

  那个李忘生,以恳求的喘音断续地,噎道:“……大师兄……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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