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第十一章


  这日谢云流被李重茂邀去温王府作客。照例安排在他内府小院里,避免与许多无谓之人照面。温王府门前近日愈发车水马龙,几位长史焚膏继晷接见来客,李重茂只在必要时去会晤重要之人。

  内府别院里是园林景致。假山水榭,曲径通幽。流觞什玩,一应俱全。韦后为李重茂接任太子造势,吩咐他无需低调。但毕竟身份所限不便张扬行事,安乐公主李裹儿揣摩母后心意,甄选能工巧匠为弟弟改建别院,请来苏杭园林匠人布置。巧嵌入花鸟泉池,一路俯拾皆是景。李重茂再扮白衫登履的模样,比之年前被废太子李重俊打压得不敢大喘气时,倒有几分王孙气派了。

  任这个新修葺的别院再风雅别致,在李重茂与对坐宴饮时抬眼看去,依然觉得配不上谢云流那逸游超尘的道长模样。谢云流的纯阳弟子服是高阶的上清莲冠式,宽袖博带,袖口滚边是吉祥云纹与蓝白惠剑,透出道家的清朴与高华,可是穿在谢云流身上气韵非凡,像是黑白泼墨山水画里走出来,所谓高冠切云长铗陆离无外如是。

  “母后说,下月吕国师出关后,务必请择日入宫一趟。想必懿旨已呈到纯阳了。云流,你师父他老人家可好?”举杯对饮三两盏,李重茂漫不经意地问。这里面其实有个套。纯阳是国教,吕洞宾作为国师,一向是圣旨延请的。然而如今中宗病笃,一半诏令由中书省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打理,另一半则由韦后代笔加盖御印,都是替天子行事。

  两派为首的太平公主和韦后,都不是好相与的巾帼长辈,自然不会和睦相处,彼此争权夺利撕咬得十分厉害。在这种时候,颁发到纯阳的是韦后代笔的懿旨,如果吕祖奉了诏入宫,少不得被有心人拿来做点党争文章,认为吕祖亲近韦后一派;可要是吕祖拒绝,又是违抗圣意。李重茂知道纯阳庶务都是他那师弟在管,谢云流本身不涉政,对颁旨者这种小事根本注意不到,旁敲侧击地提醒一句。有些事李重茂不想让谢云流掺和,又确实觉得对自己一党、对谢云流、对朝廷都有益无害,也就睁眼闭眼任之。

  纯阳一向超然物外,可是,前有吕祖收养上官婉儿遗腹子博玉,后有大弟子谢云流与李重茂结交。跟皇室两派核心人物都承了情结了义。太平公主和韦后自然不遗余力地希望拉到纯阳宫这个江湖中地位不低的门派来为己方造势。如今看来是韦后一派赢面大些,因为上官婉儿并不敢公开博玉身份,然而半个京城江湖都知道李重茂和谢云流是好哥们儿。

  吕祖逐渐不管世事,谢云流资质不凡,过不了几年就能接任纯阳掌门,成为下一任国师,那时候李重茂继位,势必能得到纯阳的鼎力支持,他的位置也会更稳当。所以韦后和安乐公主对李重茂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牢牢抓紧谢云流。得谢云流,得纯阳;得纯阳,得国教;得国教,得正统。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韦后也要试探吕祖这个惯会打太极的宗师到底是什么倾向,如若有危险的信号……她不介意推一把,助谢云流早点接任纯阳掌门,为她儿子所用。这番心思却没让李重茂知道。

  谢云流还未作答,忽然府内詹事至亭中禀报,“殿下,楚王来拜访,现在前厅,您可要见他?”

  “堂兄从潞州回来了?”李重茂重重叹了一口气,歉疚对谢云流道:“好不容易你来一趟,喝顿酒都不安生。实在抱歉。但堂兄我不得不见,云流你自便一会儿,这里没外人进来。”

  “喝酒还怕以后没时间?正事要紧,你不用管我。”谢云流笑道:“我不会跟你客气的。” 

  李重茂走后,谢云流正百无聊赖,忽然察觉周遭有一股高手气劲,他蓦地眼神一凛,紫霞心法往四面一击,西北角传来一声闷响,谢云流提身追去,只望得一片飘逸衣角消失在转角。谢云流哪肯善罢甘休,运起梯云纵的轻功,三两个起落就望见那人奔逃往墙外的背影。谢云流纵身一跃伸手抓住那人后领,只觉手底一轻,那人竟瘫软在地,化为一具木傀儡。

  谢云流神色复杂地四望,却已无迹可寻,傀儡身上多半有暗格机关,谢云流刚伸向傀儡的圆筒形胸腔,它竟自行炸裂成片。谢云流迅速抬袖一拒,挡了那些四散碎片。最开始探查到的气劲不像是单纯傀儡,外敌高手潜入戒备森严的院中却无一守卫被惊动,这安全隐患实在令人忧心。谢云流生气自己刚才为傀儡假人所骗,失了真正主事的线索,他有信心刚才那一击是中的,可现在定然早就跑远追不上了。他对循声赶至的内侍和府兵统领分说清楚,“多亏有谢道长在。”统领后怕地擦着汗,亲自去禀报李重茂。

  李重茂正在前厅和楚王李隆基喝茶客套,听闻惊异:“竟有此事?我去后院看看。”李重茂巴不得借机打发了李隆基,刚要送客,之前还喝着茶不咸不淡的临淄王,眼中精光一闪,叹了口气道:“堂弟,你这就算了?”

  “何意?”李重茂一愣。眼睁睁看着今日作亲王打扮的李隆基正色拍案,似舌尖添了个响雷,斥那统领道:“堂堂一府之兵,竟让宵小之辈来去自如如若无人之境,要不是有那位道长在,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叫人怎么放心把温王安全托付给你们这些无能之辈!”李隆基这些年领卫位少卿实职,在潞州封地掌管一方,袍袖一甩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似六月寒雪压身,令府兵统领当场就吓住了,嚅嗫着不断请罪。

  李隆基转向李重茂道:“堂弟,我听闻你素来温和宽厚。然而小人欺君子,驭下须得狠起心肠,你虽封王多年,却是新近才开府,想来经验不足。为兄是过来人,奉劝你一句,这等事若不从严处置,以后这些奴才更会蹬鼻子上脸,不把职责放在眼里。你看着处置吧。”

  李重茂权衡之下罚那统领三个月的俸禄,李隆基又道:“听闻堂弟与纯阳掌教高徒交好,不知可是刚才院中擒贼的道长?此等高人今日有缘,为兄是说什么都要见见的。”

  李重茂无可奈何,手臂长长一伸:“堂兄请。”


  谢云流在内院探查方才神秘高人留下的蛛丝马迹,气劲若有似无地残留在空气中,为便于深循,他凌波踏上鱼池中的荷叶,足尖点触,荷尖轻颤,荷叶下的游鱼却连一只都没惊走。

  只听廊下传来圹埌一声“好身法!”伴着清脆两下拍掌声。谢云流抬眼一看,李重茂身侧站着个簪冠蛟袍的年轻人,眉目虽与李重茂相似,气度却大为不同,一派铁血沉雄的威仪气概。

  谢云流从容地循着气劲踏完最后几步青萍,轻跃至岸边方落落一拱手:“见过殿下。”视线却是瞥了李重茂一眼。其实对于谢云流来说偶尔见些贵客也不会介意,毕竟以后纯阳宫少不得和朝廷来往。但楚王和他父亲相王李旦一向是亲近太平公主的。

  李重茂解释道:“云流,堂兄想——”

  “还望道长勿要见怪。小王素闻真人侠名。不知可否有幸讨教。”李隆基看似征询,手底却是断然起招。李重茂目瞪口呆地望着李隆基拍出一道劲风,谢云流侧身一让,身姿轻灵又踏上鱼池中的荷叶,嘴边似笑非笑,道:“王爷身份尊贵,我可不敢伤到你。这样比试没意思。”李隆基掌力雄风破空一瞬时,谢云流才稍感意外地“咦”了声,发现李隆基武功底子不错,道:“早说嘛,原来王爷是练家子。”便欣然痛快地接招切磋起来。李重茂看他们在院中山石上你来我往地比划,着急却又无可奈何。

  李隆基练的是皇室绝学,秘籍虽厉害,他还未大成,谢云流对付起来绰绰有余,抽空还对李重茂大笑道:“重茂别担心。打碎的盆栽都算王爷的,让他赔。”李隆基亦朗声道:“自然。”李重茂无奈地扶住额头想我又不是在担心这个,谁手底有个闪失该怎么办。谢云流一向随心所欲惯了倒不奇怪,只是素来稳重的楚王怎么冒失起来,百思不得其解。

  谢云流有意看看皇家武学,便让李隆基多走了几十个回合,待到招老忽然发力,李隆基回过神来时已给逼到了飞檐角上,全身空门皆露,自然是比不下去了。他虽至绝境也未露狼狈,袍袖飞扬,神色镇定地认输,谢云流问:“王爷今日为何要跟我比划?”李隆基道:“令师有言‘茫茫尘落人无数,几个男儿是丈夫’此等心胸气象小王一向敬仰。江湖人不打不相识,小王想与道长结交,班门弄斧,若能贻笑于道长,倒也不虚此行了。”谢云流果真爽然大笑起来,却又正色道:“家师也有训,‘王孙先生莫外求,道要人传剑要收’。我生性疏懒狂涎,不敢高攀王爷这等人中豪杰,结交之言还是莫提了。”

  李隆基不露愠色,依然是那副不动如山的神色:“人各有志。然小王以为,男儿生于世当有鸿鹄之志。道长若想显学济世光大纯阳,今后有用得着小王的地方,尽可开口。楚王府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说罢竟然是跃上高墙,远远朝李重茂道:“堂弟,打碎的盆栽你折个价,去我王府账房里支银子。为兄还要去西山军营,就不多扰你了。”说罢竟然像个江湖人似的跳出墙外走了。李重茂彻底呆住,觉得他这堂兄去潞州经略这几年,脾气越发怪异,令人捉摸不透。


  李隆基并非去西山军营,而是辗转来到如今天底下最尊贵的公主——镇国太平公主府上。这间密室里的秘密,也只有他们三人知晓。里间床榻上躺着的是太平公主麾下最厉害的高手,擅使傀儡之术,如今却气若游丝脸色苍白,诊治是受了不轻的内伤,撤离得快,侥幸捡回一条命。 

  “谢云流是个人才,杀之不易,杀之可惜。”李隆基噙了口茶,有些遗憾地摇头:“吕岩两朝国师,怎教出这样一个徒弟。哪里都好,就是没眼光,偏选了李重茂。姑姑,我还是想招揽他过来。”

  主位上盛妆宫装的女人虽已非舞勺豆蔻之龄,依然绽放着让人不敢逼视的光华,哼了一声道:“你死心吧。谁看不出来你比李重茂好一百倍,人家如果看重这个,还需要你主动示好?这些江湖人说得好听些是重义,不好听就是脑子傻,再怎么点拨都一意孤行,别白费心思了。”

  “那就眼看着纯阳那么好的基业便宜李重茂那小子!?”

  太平公主嫣然一笑,意味深长地摇头:“纯阳宫如今掌教是吕岩。谁说日后一定是谢云流接任?我派人打听了一下,现在吕岩闭关,观中事务也不是谢云流在管。而是吕岩的二弟子,谢云流的师弟在打理。前几日皇后矫诏下旨请吕岩入宫却没有任何动静,你知道为什么吗?据说那二弟子以诏上只有御印、凤印、没有往年的御笔朱批为由,留中不发,不敢打断吕祖闭关。纯阳宫的人才,可比我们想的要多啊。”


  谢云流本想继续探查之前高手气劲,却被刚才比划冲没了。他望着忧心忡忡的李重茂,劝道:“你的确该挑些高手来护卫了。我不在的时候要是发生这种事。你总不可能跑到纯阳宫来找我。”虽是玩笑却也说到了李重茂的心坎上,喃喃道:“我再去求母后让她下旨给我找些功夫好的。但是他们都比不上你。云流,这世上……谁也比不上你。”

  谢云流笑道:“瞎说什么,天外有天,至少我师父就比我武功好。不过你放心,我在的时候,左右是不会让你出事的。”他怡然坐下,倒满刚才的杯盏,和李重茂碰了一下,刚噙一口忽然变了脸色,弹指成风,砰地弹碎李重茂刚举到嘴边的碧玉杯。“这酒不对!”

  酒水玻璃撒了李重茂一身,他却没心思在意,神色紧张地震惊道:“是有毒吗?云流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我去请太医?”

  谢云流在酒刚入口时就警觉反应,吐掉了大半,但仍然不自觉吞咽了一些入喉,此刻他早已运起北冥心法清涤肺腑,神色却无甚变化,淡道:“似乎并非毒药。我内力深厚还未觉怎样。但定不是寻常酒。你倒些在白瓷盘里顺光给我看一看。”

  李重茂照做,谢云流瞧了瞧颜色,又俯身闻了闻,舒了口气道:“无妨,不是毒酒。味道不对是加了天茄花、银狐腺。霍羊草,这些都是催情药物。我们修道之人气行运转就能解掉。只是刚才这酒还好好的,又没换过。是谁在其中加的?”

  李重茂气急败坏地揪来后院总管,面对府兵统领时都未见他如此愤怒,厉声道:“此事不查清楚,你自己脱这身袍子滚。”府兵能力不够还可以调拨,后院不干净贻害无穷,李重茂如今还未迎娶正妃,府里有几房姬妾,天天争宠,这档子事定然跟她们脱不了干系。否则刚才趁谢云流和李隆基打斗,所有人离席时,能进后院的不会有外人。李重茂越想越气,女人勾心斗角上不了台面的下作事,偏是谢云流受无妄之灾。

  “真没事?”李重茂不放心,紧张兮兮又问了一遍。“云流放心,我决不让你受委屈,等查出是谁,定不轻饶。给你一个交代。”

  谢云流点了几处封闭住气海,避免药物扩散进血液,带着一丝揶揄笑意:“我猜本来是想给你用的。那么用量就不会伤身。我以内力压着不会有事,现在回观中调养几个周天,就能化解了。至于查出来……我师父说皇嗣贵重可固江山,总归是想给你生孩子,你自己看着分寸处置就行了。”说罢抱个揖,几个起落就消失在院墙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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