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五十三章

        “郡主!?”

  李忘生发觉李裳秋走出膳食间的姿势不对劲,忙跟在她身后。李裳秋跌跌撞撞,摇摇摆摆,穿过两条阖门紧闭的走廊,拐到殿宇背后。十来米外面就是丈高的砖红宫墙。膳食间位于教坊边缘,偏僻少人来。

  在宫墙和舞殿之间的空隙,一座六角鹤亭,四周遍植高大乔木,约是樟,柳,桐属。李裳秋背靠着亭柱,双眸虚睁,脸色潮红,重重喘气,汗流浃背,闷在罗衫中透不过气来。她不耐地偏头,似要躲避阳光斜照她脸上的一束。她听到有人叫“郡主?”,眼前朦胧似雾,那声音清润悦耳,似一块边缘正融化着的雪块越靠越近,是燥热中唯一清凉。

  李忘生发觉李裳秋不对劲,走过去想问问她是怎么回事。刚至近前,李裳秋忽然双手撕开了衣衫。

  唐风开阔,尤其地位尊崇的女子,往往穿着露出大片领口的褙子大袖衫,配着齐胸襦裙。李裳秋两双雪白胳臂从袖中挣脱出来,把撕坏的外披的大袖衫甩落在地,身上就剩一件粉红色的齐胸长裙,长裙裙带系在胸上方,平素更添飘逸,但此刻显然帮了倒忙。

  裸露的颈脖,肩背,胳膊,全都是如剥开熟鸡蛋的嫩蛋白,手臂、肩背露出练武塑成的修长肌束线条。十六岁的李裳秋持剑时只算个没成熟的小女娃,可当她属于少女发育出的曲线半掩在丝绸下,这片齐胸绸布仅由两根红丝带系在胸后,就不仅是小女娃,更像是少女介于纯真与妩媚之间——无意识的引诱了。

  在李忘生反应过来之前——天地可鉴,他本想立刻非礼勿视地转过身——李裳秋瞬间如蒙大赦地扑进李忘生怀里,让他根本就来不及躲。她像是终于在沙漠刨到泉水,贪婪地吸着空气中那股水汽的旅人。事实上,她几乎把全身重量都交给了李忘生,自己软得站不住,软得就像一团面泥黏在对方身上,软得像刚浇筑到模里的滚烫糖水,冒着热气。

  李忘生再是修行经书,镇静淡然,处变不惊,到底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这种毫无准备的,原始的,自然的冲击,让他整个人都懵了。练武之人的感受和反应本来非常快速,但他这姿势,无措地,昏头脑胀,目瞪口呆,似被一只多情的小动物缠住。大脑囫囵得被鹤羽毛塞进去了似的,僵着动也动不了。

  李裳秋的身体非常烫,尤其是胸前隔着薄薄丝绸和纱,挤压过来的两团柔软弹性嫩肉,烫得人几乎站也站不稳。可是被凉风吹过的赤裸手臂又很凉,环过腋下禁锢人动弹不得,十根葱指掐在背后的衣衫里,凉得能感到被掐出的青痕。这些事几乎是眨眼间一气呵成发生的。李忘生一时间只能感受出最浅层的“烫”和“凉”,还没回过神来。

  李裳秋双眸失神,不满足于仅仅搂抱着,抬起头对着他的脸靠过去,要亲他。

  那张脸靠过来的时候,李忘生在对方眼睛的倒影里看到了自己怔住的模样,霎时间理智回归,几乎是下意识想避开,可是身上被结结实实的整个重量压住,也被抱得太紧,他脖子以下动弹不得,只来得及头偏开一点,李裳秋热烫软熟的粉唇就印在了他的脸颊上,留下了两片香脂。

  那软嫩的触感压在脸边时,李忘生脑中“翁”的一声,心底猛然有个东西要弹出来,神智却完全恢复了。他艰难使力,推开软成一滩水的李裳秋,对方还不管不顾想往他身上靠。李忘生抽空深吸一口气,终于能运转坐忘经来清心凝神,用手勉强把她抵远一些,焦道:“郡主!你怎么了?”

  然而李裳秋眼神迷离,四肢无意识摆动,行为不受控制的模样,问她也不能得到答案,而是又缠过来。李忘生骇然之下只得出手如电,点住她的睡穴,把她抱在小亭中的石桌上。石桌冰凉,李裳秋的外披和褙子又被撕破在地下,李忘生权宜之下把自己雪白的外衫脱下来搭在她身上。纯阳道袍总是里三层外三层,平时难穿,李忘生这时却特别庆幸,里面还有蓝白色的中衫和内衫。只不过外袍上是蓝白布衫绣着祥云纹路,中衫就是纯色的蓝白绸布了,和裤子上也绣着云鹤暗纹不太搭配。

  忽然间李忘生听到来路那边,沿着宫墙的一段拐角外传来打斗之声,属于纯阳特有的内劲心法扩散在空气里,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熟悉的声音:“——该死!卑鄙!”

  李忘生刚才平复下去的心脏里的那颗东西好像又要弹出来。他跑到亭外,看到街角拐弯出现了铁青着一张脸,五官都好似被暴怒火焰点燃的谢云流。他手中的剑还未回鞘,薄薄的唇抿得死紧,唇角扭成半个厌恶的幅度。他对面有个皂色衣袍蒙面之人,见打不过谢云流,运使轻功跃上云韶教坊的屋顶,谢云流喝道:“想跑?”提气纵身,运使逍遥游轻功追了过去。

  只是在跃起身前,谢云流向李忘生这边,投来冰寒的一瞥,像两枚利箭划过阳光中浮动尘土的空气,那目光释放着再明确不过的信号:他都看到了,气得发抖。

  “大师兄!”李忘生震惊不已,拔腿赶至刚才发出打斗声的拐角处,空荡荡的狭道上,有个男孩昏倒在墙边,是方才给李裳秋送甲鱼汤的马天忌。李忘生连忙探他脉息,没有受伤只是被击昏了。

  他摇醒了马天忌,马天忌醒来咳嗽不已,看到李忘生,猛然瞪大双眼,焦急道:“圈套!李道长!有人捣鬼,你当心——”他边说一边咳嗽。

  李忘生给他拍背顺气,道:“你好好说。”马天断断续续地说。原来他刚才看到李忘生神色担忧地跟在走路姿势不对劲的李裳秋后面,马天忌便留了个心眼,机灵地跟在后面,但是当李忘生和李裳秋拐弯到墙角那边去后,马天忌悄悄看到李裳秋举止怪异要去抱李忘生,意识到肯定出了什么问题。

  马天忌在教坊长大,教坊也属于皇宫,平时宫里龌蹉事多了去,他小小年纪对这些尤其敏感,警觉心既起,便想马上去找公孙盈汇报。可是马天忌刚转过身,自己身后竟然无声无息站着个皂色衣装的蒙面人,武功之高让他丝毫没有察觉,把他吓了了半死,那人冰冷地说:“你知道得太多了,去投胎吧。”声音尖细好似个宦官,一掌正要劈下来,忽然从宫墙上弹下来一道剑气挡住了那道足以杀死他的掌风,救了他的命,马天忌依稀看到从宫墙上方跃进一位身穿纯阳道袍的道长,和那个宦官扭打在一起。他自己则被他们武功发出的一道劲气击中,昏倒过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宦官?”李忘生疑窦丛生,此事果然有深隐情,随即意识到危险性,对马天忌道:“那人要灭你的口,你赶紧先躲起来。他虽然刚才被我师兄打跑了,难保不会再回来找你下手。”

  “好,我这就去公孙前辈那里想办法避一避。告诉她这些事,李道长您先在这里守一下郡主。”马天忌说完一溜小跑,消失在拐角处。

  李忘生刚回到亭子那边,忽然间感到熟悉的气息又从头顶罩下,他转过身,谢云流又不知从墙里还是墙外冒出来了,站在亭外的大树下冷冷地瞥着李忘生。谢云流依然是那副气得脸紫,抓着剑柄的手爆出青筋,怒发冲冠,眼神似能把人冻住。

  李忘生刚想问他刚才的事:“大师兄--”,话音未落,谢云流就大步流星走到近前,漆黑的瞳孔直勾勾定住李忘生,目光好似一束利刃,割过李忘生清俊脸颊上两片还未融化的粉脂,割过他露出一线雪白颈脖,和绣着祥云纹的裤装不匹配的那身纯色蓝白中衫。随即以绝对是愤怒的冷笑表达了他的看法。“哈,哈,哈。”

  李忘生在那目光中愈发难堪,“师兄,郡主神志不清是被算计了,刚才那人——”他忽然发现很难在师兄的目光中继续说下去,暴跳如雷的谢云流有种把周围十尺都冻成冰雪的能力。

  “算计!当然!”谢云流神色狰狞,双目赤红,不会说当他来到云韶教坊时,恰好看见蒙面人监视李裳秋和李忘生,并欲灭口马天忌,气得他不假思索跳出去阻止行凶;不会说他一眼瞥到李裳秋对李忘生投怀送抱,从他的角度只看得见李忘生的后脑勺,背上衣服都被葱葱玉指抓出一道道皱褶;不会说他自然也看到李忘生挣脱出来并点了李裳秋睡穴,这令他心中稍微好受些,可是又被那个蒙面人的高超武艺灌了一肚子火气和后怕。他本欲使出全力去追击,追到一半又猛然想到,那人武艺与自己伯仲,又或者隐藏着更深的实力,若是调虎离山来对付李忘生该如何,就急匆匆赶回来了。

  当他回来,落叶乔木之下,不远处亭中是沉睡的美丽少女,眼前是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师弟,红晕未退,衣冠未齐,脸颊上还有个粉印!无一不强调提醒着他刚才发生了什么。哪怕是算计,也无法消弭谢云流心底燃得更旺盛的怒焰,令他想把手边所有能拿起来的东西砸个粉碎,亭边那颗章台柳树,哪怕现在是秋天,已经不再青翠,还在搔首弄姿地摇曳光秃秃的枝条,谢云流一时间只想把那颗不知好歹的柳树狠狠砍个几百剑,砍成一堆破木头。

  偏偏李忘生这幅不知情,茫然着,迷惑着,无辜着,的模样,看在谢云流眼里,更刺目至极,谢云流又气又急,李忘生对刚才的危险没有直观感受,蒙面人虎视眈眈在侧,武功那么高,而且那个蒙面人他认出来了,居然是……要是自己没有恰好撞破,后面会发生怎样的事?简直不敢深想、他一把攥过李忘生的领子,把李忘生硬生生揪得转了个面,掼到粗逾三人合抱的章台柳树干上,咬牙切齿。

  “他跑了!但眼睛我看出来了!是高力士!你说是谁捣鬼!李隆基!”

  李忘生吓了一跳,高力士是李隆基的贴身侍卫,据传是神策军第一高手,难道李裳秋变成这样是李隆基设计的,可是为了什么?值得吗?是不是有其他后招?刚才仅是个试探?

  可是在谢云流的思维里,俨然遐想出另一层意思:“为什么李隆基要利用妹妹来引你?!是不是……师父当初和他说了什么!又和你说了什么——?”

  李忘生一瞬间脸色苍白如雪,不敢相信道:“师兄,你怎么能,怎么能怀疑师父!我们与临淄郡王根本没有任何约定。你不相信?”

  谢云流怒意更炽:“我甚至不信我双眼看到的!”他空闲的一只手揩去李忘生脸上的彩脂,还有淡淡粉香:“你以为我愿意这样想吗!”

  李忘生在这不公平的质问中,抓住关键,头脑清明地指出:“要是师父或临淄郡王真对我交代过什么,还会派高力士来监视吗?是个圈套,你好好想想!”

  谢云流这才从怒火攻心口不择言中清醒过来,分明是很简单的道理,可是被那层浸骨冰凉的恐惧支配时,他就变得极度缺乏安全感,根本就不能好好思考,径直往最坏的方向想去,这或许与幼时失牯,在那场战火废墟中失去了家园和记忆有关。谢云流喃喃道:“……没错。”

  他本来抓住李忘生领口,抵着他靠在树上的手,放松了下来,却不经意间触碰到心口位置,谢云流的表情又古怪起来,语半含酸:“不过是李隆基的鬼把戏!你不是很淡定吗?不是天天修坐忘经吗?心跳这么快?”谢云流的手摸索向旁边移下一点,伸开了五个手指摊平掌心,用力地按在李忘生的心脏的位置,“为什么?”

  

  谢云流甚至没意识到问了一个古怪问题,并且忽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那就是此刻是他蛮横地用手掌压在李忘生只穿着薄薄两层绸布中衫和内衫的心口上。那截柳树干又不笔直,李忘生被抵在上面本来姿势就被动,为了保持身体平衡他只好倚靠得更多一些,这让谢云流的脸庞在眼前凑得更近,不亚于刚才李裳秋准备抬起头来亲他的距离。如果说有什么不同,或许师兄还能交流,可是师兄那些质问让人无能为力。

  这颗心早已随木兰舟驶向天水潮头,一直默默地飘荡,在不稳定的虚空中,无边无际的海浪中,舟楫起伏不定。指间的水,风中的花,握也不住,不如放下。华山雪后,江南月下,醒后三声师兄,梦中三声云流,该怎样回答?

  规律节奏感的声音撞击着李忘生耳膜,却不是一个声音,而是两个,这个发现令他的思绪比刚才还滞涩。可是除此之外,与刚才不同,脑中多了一片空白的喜悦,像是推开满窗山雪,看见第一束洁白的月光照映到白石上。令李忘生无意识地,把垂在身侧的手伸到了谢云流的肩上搭着,像是要找个支点,顺势往下也碰到了谢云流心脏的位置,以一种冷静到出乎意料,却又纯真至极的声音道:“师兄不如问自己,为什么你的心也跳得这么快?”

  谢云流的表情呈现出河流被突然凝冻住的扭曲纹路。他一时哑口无言,喉咙好像吞了块炭,落在心脏上,噼里啪啦地炸开火星。他不能骗自己,这股心跳不是刚才追击蒙面人的气没喘匀,因为他出手有保留,连汗都没怎么出,心跳自然不可能过快。那又是为什么呢?他不是在生气吗?生气会让心跳变快吗?

  更不对劲的是在这个本就不正常的距离,李忘生近在咫尺的脸,一边是被摩擦揩过的陀红色,一边是正常少年皮肤的清透淡粉色,他嘴唇微张,两瓣嫩红色,翻起里面深红水色,隐隐可见雪白贝齿。

  谢云流脑海中出现一个难以置信的明确信号,想亲下去,就像看到朝阳峰上一颗桃树上结了一颗果子,想咬下去,咬出汁来。可是他的头脑是清醒的,属于理智的那部分告诉他,不能去亲。来自很早前师父的教导,早到他真正懂得这些道理之前,师父的教导就牢牢注入了心中:人和人要想在一个屋檐下友好相处,要尊爱。人我之际待得平。平,就是不霸道,不勉强,不欺负。谢云流小时候还被吕洞宾打断过几根鸡毛掸子。如今他已经是大人了,当然不能为了尝一颗果子的甜味,就亲下去。

  平时,切磋招式,摸一把头发,或者捏捏肩胛骨,都兼有半玩笑半逗弄兴致。可是这时,是谢云流首遭心知肚明地意识到,他是真的在清醒时,想去亲一下李忘生的嘴唇,会给他带来快感,心脏因此跳动着不正常的频率。昔时中了玉楼春,山雪中擦过的唇角,太快太轻,不识滋味。如今回想,该是柔软,温暖,清淡。

  这种思量让他内脏痛苦挤成一团,这种痛苦很简单也很新鲜,他有所求,不能得到。两个缘由,第一这是他的师弟,也是亲人;第二,他是个修道人。

  谢云流猛地收手退后两步,不离得那么近,也不去盯着看李忘生嘴唇看,那股萌生的渴念就能暂时减退下去,心脏跳动也能渐渐恢复。凡尘七情,俗世六欲,并没有放过他,在及冠之年,终于像侵袭每一个适龄男子般,找上门来。是不是正如师父所言,每个凡人都逃不过这一遭?授他们以道门经卷,并不能阻止自然规律,春来草木自萌芽,香散不使落风沙。他这条不愿流向大海的河流,太过颠覆,另辟蹊径,满树芳色,风摇枝摆。恐花叶乱飞,没料想沾衣的是师弟。

  为谁零落为谁开,早开也会早落。不会有东风要怨,也不会绿叶成荫子满枝。谢云流决定带着这个秘密飞升,或进坟墓。

  李忘生看着谢云流刚才闪烁的眼神,那眼神中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渴望,让人陡然有些害怕。而眼神方向直盯着他的唇,差点给他一种错觉,以为谢云流竟想亲他。还好对方及时起身转过头去,那种感觉也就消失了。只是错觉,李忘生暗自松了口气。

  

  拐角处忽然传来新的脚步声,谢云流和李忘生悬着的两颗心却终于放了下来:他们听出了脚步声的主人,公孙盈。

  名剑大会后,尚是首遭再遇这位妆成天然。一茎独秀的雌英。她面色冰冷,然正如花开国色动京城的牡丹,任是冰冷无情也动人。公孙盈审视打量着谢云流的李忘生,目光在谢云流扔到地上未还鞘的剑,与李忘生的蓝白中衫上扫过。走入亭中,虽然已听马天忌说了事情始末,真正看到李裳秋昏倒在石桌上,还是令公孙盈眉头紧蹙,银牙暗咬。

  她抖开准备好的另一件石青外袍,手中翻飞,把李裳秋上半身盖着的纯阳外袍朝栏杆外李忘生兜头甩去,他赶忙接了穿好。公孙盈给依然昏迷的李裳秋搭上新的外衣,系好颈前扣带,搭了脉腕,沉吟片刻,方走出亭外,讯问李忘生:“她除了甲鱼汤,还吃了什么?”

  李忘生本来怀疑是马天忌年纪小,送汤过程中被歹人伺机下手投的药,但看公孙盈神色似乎又不像,便复述李裳秋来到膳食间点的饭菜,可是那些饭菜,自己也稍尝了些,并未有什么异样。

  “只有这些?再想。”公孙盈皱眉就没放下来过。

  李忘生努力回忆,忽道:“公孙前辈,我们来教坊之前,郡主曾经吃了很多芦橘……”

  公孙盈脸色霍变,柳眉倒竖:“蠢货!”

  谢云流和李忘生面面相觑。

  公孙盈冷冷道:“芦橘和甲鱼,就是一符烈性补方。她这蠢丫头,不知道就算了。吕仙师博采众家,也没嘱过你们?”

  谢云流心想纯阳宫又没有女冠,师父就算知道,也不会特意教他们女子忌口,他更是今日才第一次知道孕脉。可是在公孙盈那股气势前,任是谢云流也不敢随便找话。只是恍然大悟,却又增加了新的迷惑。

  公孙盈其实也为难了他们。这个烈性补方非常偏门,昔年孙思邈还未远遁海外避难时,公孙姐妹曾与当时已经名满天下的药圣有过一面之缘,拜读了他《千金方》手稿,那里面记载着许多孙思邈还没形成体系,未曾公之于众的偏方怪帖。其中一味,就是食忌的芦橘配甲鱼,混在一堆蝇头小楷之间。公孙盈扫到后没放在心上,当时也忘记问姐姐看到没有。如今想来,公孙幽应该没看到,否则李裳秋喜爱吃芦橘,她怎会不叮嘱呢。如今,宫里有别人知道这方子,还专门用来设计李裳秋……

  可是,公孙盈又踌躇想到,说是算计,更像是巧合,这碗甲鱼汤是安乐公主孝敬她,自己一时起意送给李裳秋喝的,马天忌是一直在她眼皮下的实诚孩子,这回还差点被灭口,纯阳道长今日跟着李裳秋来教坊,也是临时造访,难道安乐公主的甲鱼,马天忌的送汤,李忘生的陪同,背后的人都能安排好吗?怕是冥冥中自有巧合吧。

  可若是巧合,马天忌提及的那个蒙面人监视又作何解释呢?这宫中的力量,隐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太过骇人。公孙盈不禁担忧起来,略一深想,这皇宫也过够了,下个月蓬莱殿竣工宴会,舞罢那曲《西河剑器行》,就向陛下请旨,放她回去吧……任是牡丹国色好,万户千家看。她的一枝心,仍向清风江湖中。

  

  公孙盈两掌拍在李裳秋穴背,平复了她紊乱滚烫的内息,解开了李忘生给她点的睡穴,一边对亭外的两位纯阳道子说:“无论背后有没有人指使,事既明了因果,此间不可张扬。你们纯阳宫,和一位郡主的清誉,可知道轻重利害?”

  李忘生拱手道:“全凭前辈提醒。忘生只当这件事从未发生过。请您让郡主宽心。”

  公孙盈赞许点点头:“你,是个懂事的。”

  她转过头看看旁边脸色依然有些青的谢云流,沉道:“至于你……”

  公孙盈还未评判,谢云流忽然开口:“前辈,御神剑还是拿在你手中比较配,别让那讨……咳,安乐公主拿着到处,行凶。”说到后两个字,他沉下了脸色。

  公孙盈本来对安乐公主枉杀无辜小吏那件事心有疙瘩,碍于公主颜面,不能太严厉责备她。不由得心中一暖,叹道:“御神剑送出去,没有要回来的道理。我会尽力约束她。但皇家,又岂能事事如意……”

  谢云流倔着头,一颗始终不肯服软的苗木,“天下武尊之剑,顽鄙小人之手。哈,哈,哈。”又是三声愤怒冷笑。

  公孙盈听他直言论断帝后最宠爱的尊贵公主就是个顽鄙小人,虽然她部分同意,还是为他这股直言不忌的狂妄倒抽了一口冷气,心软下来,半责备道:“以后在人前切莫说这种话。你们赶紧离开,就当今日没来过这里。”

  谢云流和李忘生齐齐拜谢公孙盈,望着他们背影消失在宫墙后面,才低声说出了刚才没对谢云流讲出的半句评价:“至于你,唉,你,是个惹祸的。”

  

  公孙盈走进放鹤亭中,对着仍然躺在石桌上的李裳秋冷冷道:“还装睡?起来。”

  刚才公孙盈给李裳秋解开穴道时,她就醒了,但是回想起发生的事,想起自己是如何不知羞耻地脱衣索吻,就觉得实在没脸见李忘生,公孙盈也不戳穿她。等听到公孙盈说“纯阳宫和郡主的清誉”,她更是觉得平生从未受过此等奇耻大辱,委屈地蕴着眼泪,用了全部的自制力才不至于滑落眼眶。一时又想公孙盈是安乐公主师父,她会不会告诉李裹儿今日发生的事,后者若知道,该会宣扬丑化嘲讽成什么样子……此刻听到公孙盈叫她起来,睁开眼时终于忍不住,泪水滑落,在脸上纵横。

  李裳秋泪眼朦胧间,看不清眼前女子的表情,可那画描的五官,柔和的轮廓,曲妙的身段,甚至那发髻上玉簪的位置,都令她恍惚回到了洛道公孙旧宅,是师父公孙幽站在她面前,静静听她哭诉心头的委屈。她不由得习惯性扑到对方怀中,放声痛哭起来,呜咽道:“师父……”怀中的女子一瞬间僵住,神色复杂地看着李裳秋把头埋在她肩上,哭得声嘶力竭。

  真是的,人都能认错,她怎么教出这样一个蠢丫头。

  待李裳秋终于哭得断断续续抽噎,能稍微止住时,公孙盈方咳了两声,薄怒道:“够了。”李裳秋这才反应过来,这并不是公孙幽,刚才自己被悲伤冲昏头脑,什么都抛在脑后,只想在肖似师父的怀中寻得一丝慰藉。吓得她赶忙抬起头抽身而出,惊慌跪下,生怕公孙盈大发雷霆,怯怯道:“师叔。”

  “花兮兮,还不擦干净?仪态呢?郡主今日就不必练舞了,回去好好清醒。”公孙盈转过身去,声音还是那么冷淡,但是眼波间却流转着一丝无人得见的懊恼,自己怎么又心软了,明明不该给姐姐的徒弟什么好脸色的,居然还任她抱着哭,简直丢人。

  “谢谢师叔。”李裳秋边擦眼泪,小声说。

  公孙盈哼了一声,径直走出亭外,在她跨下台阶的一瞬间,李裳秋听到风中一声好似在问,又好似自言自语的黯然低喃:“我们……就那么像吗?”或许并不是问李裳秋,也不是自己感慨,而是在这萧瑟秋风中,去问一个并不在此处的人,她不知道,是想去问他,还是,她。

  李裳秋还来不及应答,公孙盈已经走入了秋风中。芙蓉开自江湖远,天涯地角同荣谢。出任教坊大使余年,也不会移根上林苑。该归去了,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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