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三十六章

  藏剑山庄的第六张剑帖本无主,自行让江湖同道认主,这意思其实就是武功高者所得。不认人只认帖,这张剑帖被争抢得非常激烈。最初是落到了黑道雪谷的手里,本要交给骆独逸。恰逢陆危楼正盯紧了雪谷的动作,明教弟子寻机从雪谷手中夺走了剑帖,还想再卖八千两黄金。护送剑帖的明教弟子却被红衣教的人偷袭。红衣教主霍桑阿萨辛想到如今陆危楼和李唐政权要人结交得如鱼得水,自己的那套二元论却不符合大唐上层一统论的政治思想,只能在一些小地方的妇女儿童之间传教,十分不服气也很不甘心,有心夺剑帖前去名剑大会,也算是报复陆危楼前遭决裂之仇。




  可是剑帖竟然被偷走了。没有人知道是哪个神偷做的,若是留下名号也不是神偷了。十日后它神秘地出现在蓬莱海域,为扶桑一个浪人团头所得,随即又作为东瀛巡海士兵的战利品。但还没来得及汇报到能识得大唐文字长官级别,就被附近海域的元家夺走。元氏和方家,尹家都是蓬莱东海武学世家,却因家族禁令,无一人能携此剑帖来大唐参加名剑大会。元氏家主便将剑帖交给供给物资往来的船长,送回了中原。在鲁地剑帖又一次被大打出手地争抢,最后却是被一个突厥武士所得,抢了剑帖就直奔关外,据说是他们部族第二勇士,要把剑帖交给部中第一勇士。这名突厥武士出了玉门关后,最后是在葱岭外的驿站发出消息,要横穿喀喇昆仑山脉。但是此后再也没有音讯,突厥部族也没有接到人的传信。人和剑帖自此神秘蒸发。


  半个月后,那名突厥武士才跌跌撞撞从喀喇昆仑山脉人迹罕至的豁口中跑出来,身上的剑帖也被抢走了,他却连抢走剑帖的人的样子都没看清。剑帖的消息也至此断绝。


  直到名剑大会召开前三天,小小年纪的拓跋思南才持着剑帖前来。藏剑山庄秉持着认贴不认人的原则,也依约让他参加。只是拓跋思南脾性古怪,剑帖究竟是怎么到了他手里,别人从他口中也问不出来。



  


  

  在拓跋思南住进君子堂客房的第一天,遣来送饭洒扫的藏剑弟子就曾含蓄地提过一个问题:拓跋公子您的褂衫……开领是不是应该穿在前面……?


  拓跋思南一言不发默默换好。他其他换洗衣物的俱是胡地短袍紧圆领和褶裤。唯有那套衣服来到中原后新买的,看别人怎么穿他就怎么穿,可他错买成一款新样式,开领的位置不一样。藏剑弟子给总管报备这些事,叶云山遣了一名观之可亲的姑姑,送了好几件江南新式衣裳给他。拓跋思南不收,仍旧穿着他的旧褂。但也不像是拮据之人,他有两件披肩,直接以整块的雪狼皮和火狐皮缝合,都是不易捕猎到的兽类,价值不菲。只是做工粗糙针脚疏漏,那姑姑汇报总管时还猜测恐怕是拓跋思南自己做的。


  叶家总管这些布置未能如约替庄主打探到拓跋思南来头,其实铩羽而归的又何止他们。唐简住在拓跋思南对屋,每日见这小少年早出晚归,在檐间窜上跳下。唐简见多识广,也看不出他的功夫路数。一日唐简截住拓跋思南,赞他武功有几分似前辈大家的“长河落日之壮,鲸吞海落之气。”的雏形。


  这个试探就更含蓄些,除了字面套近乎外,长河落日指西方边陲,鲸吞海落指东方海外,唐简怀疑拓跋思南并非出身中原,故而用两个隐士高人常出的地名相询。


  然而拓跋思南无辜地眨眼,“听不懂。”


  唐简无奈笑:“就是夸你武功好。”


  拓跋思南神色更茫然了:“为什么要夸?我的武功本来就好。”


  唐简哑然失笑,毕竟经验丰富,很快顺着问:“把你教得武功这么好,你的师父一定很厉害。”


  拓跋思南立刻露出警惕神色:“我师父说,只要和我说话时提到师父的人,就不能再跟他说话了”说罢转身就走。此后果然跟唐简不置一言。


  唐简终于明白:为何探子传来的消息均是:无法打探出这人的来历。真没想到在江湖上纵横几十年,前武林盟主、唐家堡堡主会以这样的方式折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孩手中,不由得摇头苦笑。


  ……


  


  第一日比试结束后,叶孟秋在洗心堂宴请名剑大会来宾,除了五位剑贴持有者:唐简,公孙剑舞,谢云流,李君延,拓跋思南,还有几方耄耋名宿,叶氏的几个长辈,灵隐寺的住持,还有杭州府也象征性派来了一名判司,好巧不巧是那日鼎湖居招待遣唐使的黄禄轩。


  末席上是第一次被允许参加宴席的小叶英。五岁的他还未开始习剑,叶孟秋对这个乖巧的儿子还算疼爱,允许他列席,更小的叶晖和怀有身孕的叶夫人就不折腾来了。


  叶孟秋感激李忘生及时通报折剑碑下的异象,便诚心邀了李忘生坐在席间。名剑大会以来并非一帆风顺,好几次明里暗里被使绊子,深究下去许是藏剑山庄结的仇家,或是看不过眼的霸刀山庄弟子。李忘生带来的讯息很重要,叶孟秋能进一步加强了山庄防备,暗自思索这回又究竟是何方宵小?


  叶孟秋在短短时间内兴起藏剑山庄,固然有炎天君暗地地里扶持,他自身的精明也不可小觑,各方面打点得近乎滴水不漏,宴饮前就派总管照顾李君延和灵隐寺师父的佛门规矩,预备素席,叶云山本说直接端上来。叶孟秋想到今日比试结束后。李君延和谢云流却毫无芥蒂似的言谈自如,便猜测这佛门俗家大弟子的性子恐怕更随和,便特意先去见讯一声,问是否要吃素斋。


  果不其然李君延很不好意思地合掌,道:“戒律是来律自己的,并非要限制别人。庄主不可因为小僧让大家跟着吃素。”灵隐寺住持露出赞许神色,温和地告诉叶孟秋,按正常荤素制席,也无需禁酒水,他们这些佛门弟子自会挑拣素食,并不会觉得被冒犯。大家尽兴方美。叶孟秋心道果然如此,便也不吝惜手笔,让宾客饱餐一顿。


  满桌珍馐,以流水席的形式呈上。总共三十六道,谓之满堂红。鹿筋、熊掌、驼峰、雀舌,其靡费精致的程度,端地让人目瞪口呆。


  觥筹交错之间叶云山总管在暗自观察这些贵客们的反应和喜好,好找出有价值的部分汇报给叶孟秋。


  谢云流依然是那副自许神色,满桌的山珍海味也没见他动容,只挑挑拣拣夹了些给旁边还没下筷的李忘生,道:“你脚踝有伤,吃这些。”李忘生见谢云流没动几筷子,悄耳语道:“师兄,我们今日还是要给叶庄主些面子,不能过午不食啊。你也进些。”谢云流道:“这是自然,不过待会儿会有人来祝酒,那之前再进食,就不会头晕了。”


  李忘生知道谢云流酒量不行,悄道:“我帮师兄挡酒。”谢云流笑道:“哪要你挡?快吃吧。”李忘生安静吃了几口,又道:“纯阳鸽子今天下午又来了。师尊叫我们名剑大会结束后早些回去,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谢云流点头道:“师父他老人家的吩咐从来不会没道理的,待我比试结束立刻动身,尽快返回纯阳。”李忘生担心道:“是不是你之前在困马驿得罪的那个葛大将军或者是武家子弟,来找什么麻烦?”谢云流失笑道:“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更没本事拿纯阳或师父怎样,真要使坏,我看到时候是谁找谁麻烦!”李忘生连忙眼神示意谢云流小声些,为了按下谢云流的脾气,转移话题道:“师兄昨夜得的那把剑,真不准备给叶庄主看了?”


  谢云流本想有人秘密潜入山庄,留下一柄难得的宝剑,该去告知叶孟秋顺便把剑给对方鉴赏一下。然而今日比试结束后李忘生去提醒叶孟秋,谢云流始知昨夜李忘生竟然被那人带至折剑碑八卦阵中,还是李忘生自己跑出来的。谢云流心中便是对那不知来处的神秘人的阵阵怒火,道:“不假手于其他人,我要亲自找出那家伙。”李忘生劝道:“师兄,是我学艺不精才被带走,你看他就没抓你呀。那人也没有害我。犯不着因为这个就不告诉叶庄主。”谢云流看着李忘生慢条斯理的心宽样子又是气都没处撒,狠狠往对方碗里又塞了两大筷子,道:“别说了,吃你的东西。”


  李忘生无奈地看着碗中垒起的一垛,轻声道:“太多了。”谢云流无语地望着他,道:“这还多?”李忘依然轻言细语道:“太多了。”谢云流想也没想地把他的碗拿过来,赶了一大半回自己碗里,倒把李忘生吓了一大跳,无奈笑道:“我没让师兄帮我吃。还是谢谢师兄。”谢云流偏过头去哼道:“我是怕你吃不下,浪费了这粮食。粒粒皆辛苦。不要忘记师父说的。”李忘生依然笑眯眯道:“谢谢师兄。”谢云流挑眉道:“都说了是怕浪费粮食。”李忘生毫无脾气地笑着:“好好好,我知道。”


  谢云流更郁闷得说不出话了,心里也嘀咕,就师弟这种白开水噎人的脾性,怎么昨天瞬间推他那九转的情绪那么激烈?他到现在都没搞明白。谢云流埋头想了一下,忽然恍悟过来难道是自己碰了下他的耳朵把师弟吓到了?不应该啊。他们切磋喂招时身体接触难道还少了?这会成为不习惯的理由吗?谢云流模糊又想起来淮阳驿站外自己想要去靠一下李忘生,李忘生也被吓到似的避开了。还有在洛阳城里客栈,自己想给李忘生换衣服,李忘生的眼神却有些害怕,这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吕祖告诉过谢云流,有些人长大之后会非常抗拒被触碰,和人讲话都要离一尺远。如果谢云流遇上这种人,要尊重人家的习惯。难道师弟也是这种体质吗?有心再证实一下,谢云流便偏过头凑在李忘生耳边问:“你是不是不能和人挨得特别近?”


  因为两人刚才一直在说悄悄话,并非是突然的刺激,李忘生心里有准备便不会被吓到,疑惑道:“没有啊。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这么问?”


  谢云流道:“那你昨天是怎么了?”


  李忘生被他一提醒就想到昨天谢云流柔软的唇印在他耳朵上的感觉,骤然又心慌起来,表面镇定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生怕被那种恐惧茫然却又隐约喜悦的感觉再次支配,李忘生也十分困惑,不敢多想,深吸一口气道:“可能是……我觉得师兄你……不太庄重?”


  谢云流本身就是个不讲究的性子,听到这样的答案也是无语,失笑起来,道:“你还不清楚我是什么路子,讲庄重?你管风儿我都忍了,还管我?”


  李忘生难得地驳道:“我哪敢,又哪里管得着?”谢云流道:“那就别这么大反应。九转还是有点疼的。”李忘生歉道:“对不起,师兄。我下次一定克服。”谢云流自以为解决顺利,笑道:“这还差不多。”但是看着李忘生白玉般的耳垂,心里又在挠痒痒,好像有个小人神气活现地在他心里指手画脚,总叫他去逗一逗,把李忘生这严肃古板小正经的模样给弄得不一样,才会舒坦似的。但念头刚起来却又自省:自己这个恶作剧般的脾气怎么尽对着师弟,要是让李忘生不开心了怎么办?于是念头又被强压了下去。


  当然他并不知这一幕落在暗中观察的叶家弟子眼里,在记录里写下:纯阳宫静虚子和玉虚子好似在小声争执,尚不知是否关系不睦。


  


  


  薄暮晚钟,宴饮过后。谢云流和李忘生回到宿处。谢云流又把那把剑拿出来思量,还在屋中四下找寻昨夜神秘人留下的踪迹。李忘生适时地再次劝谢云流放下傲气,把宝剑给叶孟秋看一看,兴许能找出更多线索。谢云流还是眉头紧皱。


  在李忘生印象里,谢云流并不太钻牛角尖,他练功和处事都很洒脱,这番执着不寻常,便问:“师兄,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事?”


  李忘生观察如微的玲珑心窍令谢云流也觉暗惊,不知为何,谢云流忽然想到那次在朱雀门救下李重茂之后,李重茂捎了一堆补品上华山感谢他们时,意味深长地对谢云流说:“忘生道长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


  那时的谢云流还嗤笑般地挥手,否认道:“我那呆师弟?你夸人也当着人的面啊。”李重茂一笑而过,慢慢道:“来日方长,自见分晓。”


  如今谢云流不由得有几分相信了,到底是师弟真的开窍变聪明了还是自己没察觉……


  谢云流把剑放在膝盖上,烛焰的光线照出他英俊脸庞的阴影和轮廓,道:“是有件怪事……不,是个怪梦。我做了那个梦,才让人乘虚潜入。”但是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了,梦中疑处甚多,说出来又要惹师弟担心。此外谢云流还有些不好意思,他印象最深的就是被梦中那个酷似师弟的明月君甫了一口酒,比起师弟顾忌的所谓不庄重,可更不庄重了。


  “怪梦?”内景经运起来能踏实作息,李忘生很少做梦。师兄如果做了梦,说明谢云流那时候恐怕并没有内景经护体,可是依师兄的功力,又怎会轻易被困于梦中失于防范,而毫无知觉,想来那怪梦定是非同寻常的了。


  望着李忘生好奇又隐隐担忧的神色,谢云流难得感到有些头痛,只叹道:“我不该做那样的梦。比试心神不宁,还需修行。”


  李忘生暗暗讶异今日谢云流竟转了性子,能说出什么还需修行的话,平时的神气活现自负骄傲都不见了,更让李忘生深信那个梦必然对师兄影响颇深。他有心化解,道:“不妨一谈解忧?”


  若换了旁人有这种忧虑,大部分都是不敢谈的。但谢云流是何许人也,吕祖说他是胆做的,这二十年从来也没有什么不敢的事,剑依然横在膝盖上,师弟的成熟模样也令他安心。


  谢云流没几下便拿定主意,勾勾手指对李忘生道:“要听?那就过来。”


  李忘生不疑有他,边走边问道:“怎么了?”


  谢云流待李忘生走到面前的时候,就伸手把他的头勾下来,勾到平视,距离大概三个拳头。李忘生的恨天高向来扎得很紧,被手勾在脖子后面的时候,后脑勺的头发居然蹭乱了,足以体现出那只手勾得多紧。谢云流心里模糊有个声音提醒:这回还是别恶作剧了吧?但另一个莫名其妙的声音又怂恿着:这不是恶作剧,是心。前一个声音正直反驳道:师弟会生气的。后一个声音无辜地摊手:是他先问的。谢云流忍受着脑中小人你来我往地打架,对李忘生又问一遍:“你想知道?”


  李忘生意图直起身子后退:“我……”


  谢云流以为李忘生转了念头,便放开了恶作剧的手。李忘生却仍然僵立不动,宽道:“能解师兄忧否?如果能,你就说。”


  “这我可不知。或许是能的。”谢云流依然带着笑意,李忘生又听到了那次在雪中解铅汞之毒时相似的,能用温柔来形容的声音,然而那次师兄随即自伤呕血,硬生生压住的声线变得沙哑干涩,还吐了几口血。此刻却并未制止,让这份温柔的感觉像是黑夜悄然绽放的水莲,开在看不见的空气里。


  “是你要听的,记着。”谢云流脑中打架的小人也终于分出了胜负,一边在耀武扬威地宣告着胜利。“我眼里蒙不得一点尘。有人动了我心里动不得的人,一定会吃点苦头。谁也不能置喙。昨夜梦到的是你。我会找出那个人。”


  李忘生的心慌忽然都消失了,无比地镇定和冷静。他记得小时候吕洞宾给他讲过一个故事:天上有一条河,河里是星星。划着一条木兰舟,至上游就分不清云和雪……最后师父问李忘生:你可记住了这句诗?李忘生当时莫名其妙,反问:师父,这是个故事,你并没有告诉我诗句啊?吕洞宾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等时机到了,你自然就明白了。”


  李忘生心中雪亮清明,用一种几乎是怀念的口吻,温柔道:“我知道那句诗了。”


  这下轮到谢云流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李忘生宽慰似的拍拍谢云流的肩,给师兄讲:天上有一条河,河里是星星,划着一条木兰舟,至上游就分不清云和雪,师兄你可记住了这句诗?谢云流不例外反问:“哪有诗?”李忘生便也道:“时机到了,你自然就明白。”


  那时候李忘生刚拜得吕祖门下,九岁的小男孩还不习惯远离家,吕祖才在睡前讲故事哄他。有时候谢云流也接过了这个差事。李忘生暗自叹着自己悟得晚,其实不过是个理所当然的重逢。心中早就有动不得的人。师父和师兄。何须躲何须慌何须避让。


  李忘生再也不会有心慌的恐惧和刺骨的痛苦了。星音同心。星河上的上游就是天水。“此心曾同木兰舟,直至天水潮南头。”从来是你。一直是你。也只有你。我的心是天上每一颗星,随着木兰舟在天水里溯游而上,直至雪漫云住的地方。


  李忘生也没因为谢云流一副“你居然跟我打哑谜”的不爽表情而告诉他诗句——师兄,你的悟性向来比我好。我都能悟出来。你又何必担心呢?却不知有些最容易看透的东西于谢云流反倒是最看不懂的——他那颗做不得解的心,也在这一刻开始,悄然萌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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