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第二章

  


  明心见性,此话不假。


  吕祖收的这两名弟子,年岁相仿,性格却是泾渭分明。谢云流灵动有余沉稳不足,易激易燥,本不是利于修清净无为道法的德性,偏生一天到晚逍遥率性快活得很,把道心自然贯彻到底。而李忘生刚好相反,一副无所求寂然的心性,却常自苦束缚,不知循着哪里加诸的规矩。一个身在红尘心放山水,一个身在世外心困方寸。有时吕祖觉得他俩都参到了道意,有时又觉得他俩都让人担心。


  吕祖觉得他俩要是能互补了解,融会贯通一下就好了。


  所以吕祖对谢云流说:你别总是下山闹腾,多陪陪你师弟。


  转头吕祖又对李忘生说:得闲时你也不必枯坐纯阳,随你师兄下山游一番,增加历练。


  谢云流和李忘生当然不会违师命,很自然地照做。


  对于纯阳的庶务,谢云流懒得插手也不愿帮倒忙,但师父既然要他陪着师弟。他便寻了一日来坐在三清殿上看师弟处理。因他居长,李忘生很自然地把殿上主位让了出来。惹得谢云流频频摆手:“可别,这样待会那些人要来找我了。你就照往常行事。就当我来参观的。”在李忘生的一再坚持下,最后谁也没坐那主位,两人分坐两边,李忘生把堆满函文的案牍搬到椅前,谢云流就在对面浇茶淬剑,练气修功。这样汇报事务的纯阳弟子既可以听他交代,也不至于失了对大师兄的礼数。滴水不漏。


  李忘生处事一向公允有据,温厚无苛,大部分弟子都服他。这回众弟子在殿上见到谢云流,不少人都略为吃了一惊。这位大师兄剑技无双,新弟子入门时多半得了他一招半式的考较,无人能走上三个回合。又兼之他来去无踪,脾性强硬,不似李忘生那般宽厚好说话,平素根本没亲近的机会,大部分低阶弟子无不对纯阳大师兄又敬又怕。今日见他在这里,不少刺头都先软了三分,生怕自个一个不小心祸从口出,那在堂上闲得以剑指蒸茶沸水的大师兄,一个不高兴就一招太虚剑意就甩过来。


  其间谢云流去殿后换茶,回来时在屏风后听到一个粗哑的声音:“约数也是人定的,丰年和荒年怎能一样,这个月就这么些,你们爱拿拿不拿我就走。”


  吕祖在纯阳开山立派后,朝廷特拨山下百亩荒地给纯阳派供养日常物资。彼时吕祖立派时人丁稀少,便雇了附近村中佃农垦田,不收租金,除却每月上交四成收成变卖钱银物资送上山,余者都尽入佃农口袋,当时可谓是宽仁厚举,佃农无不称赞山中神仙老爷心地善良。后来纯阳弟子渐增,日常开销变大,也有了人手。就收回了部分田地,让纯阳弟子轮流务工,开源节流。


  可是负责汇总收租的佃农觉得被断了财路,以前他经手百亩田的汇总,能揩好大一笔油水。可是如今只剩几十亩掌握在佃农手里,大部分都被纯阳收回去。他根本揩不到什么,只能变着法子减少上交成数,今日抱怨日头晒了,明日哭诉蝗灾了,林林总总的,竟然连从前的一成都不到。


  李忘生每月管着纯阳弟子垦田收上来的实数,如何不知道农时好坏。但来务农的佃农多是无主流民,收回地来又断了人家生路,况且纯阳弟子还没能多到包揽全部屯田的地步。左右也没几个数,李忘生心肠厚,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几回相与忍了,只愿对方有自愧之心,然而那佃农只当李忘生年纪小是个软柿子,这回变本加厉愈发欺上头,直嚷嚷就连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数都交不上来。


  谢云流在屏风后直听得怒从心头起,刚要冲出去发作,听李忘生镇定的声音,生生忍住了站在原地,控制住不要把手中茶杯捏碎,静静听着师弟是如何处置。


  李忘生条理分明对道:“本月一亩地纯阳弟子交上来的成数是四十石。四成约数,你们合该一亩交上十六石。可你只交十石不说,还虚报涝灾。为何一山之地,不淹泽地却淹半山地?你身为佃农之长,阳奉阴违,中饱私囊,屡番糊弄我,道家门派有好生之德,一两次不计较是望你回头是岸。可若还不悟,就不是糊弄我的小事了,这地是朝廷拨给纯阳派的,你眼中无君无父,又怎配做佃农之长。至今日起纯阳会另指派人收粮租,你且回去吧。”


  那佃农露出惊骇表情,哆哆嗦嗦地恼羞成怒,盯着李忘生这个肤白身削的青年,似不敢相信一向斯文客气的他,会说出这一番话,他沙哑道:“当初是你们门派掌门亲自任命的我,你,你叫他出来。我有话说。我不信凭你这小毛孩就——”


  李忘生依然是淡淡一敛眉,道:“就凭我。”


  佃农又恨又怕地看着李忘生,张口还想争什么,忽然间屏风后飞出一道森然剑气,将佃农面前的地面砸得粉碎,一个冷傲暴怒的声音像炸雷般响在耳畔。


  “滚!”


  佃农被吓得摊到了地上,他甚至都没看清屏风后是什么人,只觉得那股森冷可怖的剑意将他整个人都笼罩进无边的恐惧中,吓得他连滚带爬,忙不迭逃出了三清殿。殿外排队候着准备禀报事务的纯阳弟子无不心中一阵哆嗦,雪天的温度像是冷成了九寒天。下一个准备进殿的纯阳弟子战战兢兢,极不情愿这时候进去见到暴怒的大师兄。


  李忘生见谢云流浑身剑意如冰,淡然地推了一招紫霞功的云手过去,将那股令人不安的戾气化开了,道:“师兄何必跟俗人一般计较。”谢云流紧盯着他,冷冷皱眉问:“像这般为难你的狂徒还有么?”不待李忘生回,他又自语道:“想来就算有你也不会告诉人的。你……”谢云流一时气结,心头说不出地烦躁。


  谢云流想的是,这些事本来就要花费很多琐碎心力,师弟这老好人圆融性子必要做得滴水不漏。上有师父,平辈里也只是二师兄,弱冠年纪,李忘生平时究竟吃了多少明亏暗苦,才能事事打点周全。像方才那样不把李忘生放在眼里的鼠辈定不是个例,


  只要一想到有人敢以那般轻蔑语气对李忘生说话,就恨不得把那人大卸八块。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不知有过多少类似的事,念及此,谢云流心头就是阵阵狂怒。


  他们少年时随师父游历,那时纯阳派没有建立,日子过得苦多了,但不管遇到什么困恼,他们总是在一起解决的。那时谢云流手中的剑招威力虽小,却能第一时间护在师弟面前。可是如今他剑术大成,纯阳宫也蒸蒸日上,为什么他反不能让师弟不受委屈了?


  谢云流一时间想不通,越想还越气闷,心头堵着万般苦却说不出。拂袖一甩冷着脸走出殿外,纯阳弟子见大师兄心情糟糕,谁也不敢惹他,纷纷噤若寒蝉地让出一条道。


  李忘生知他师兄倔劲儿又犯了,可眼下事务还多,无暇去顾他,继续摆出万年不变的淡然,唤下一个弟子进殿。待他处理完这一日的事务,已是黄昏时分。有道童送来粥盏,平时李忘生都象征性地吃一点,但今日他着急去找谢云流。道童送进屋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李忘生在空雾峰头找到了他的师兄,谢云流正在练剑。千百剑骨似化作罡风,堪令迷眼,万里冰封雪飘,威力超凡。而其中的孤愤激荡也自剑意中显出,指天踏地般的不甘。


  李忘生以内力唤声,否则这距离和声音干扰根本没法说话。“师兄,俗务磋磨皆小事。你修的是心容乾坤之道,勿需搁眼此间。”


  谢云流其实一直在等李忘生来,分明受委屈的是李忘生,分明磋磨俗务也是李忘生,可是那人真的来了,反倒一副不干己事的心宽模样。谢云流觉得自己定是讨厌李忘生这德性的,否则他心里怎么就突然这么烦躁呢。“心容乾坤?师弟你好看得起我啊。”谢云流呛声道,“分明宰相肚里能撑船的那个是你,我就是连见你受点气都看不得的小肚鸡肠罢了。”


  话音甫落,谢云流又觉得自己像是在跟师弟置气似的,可是师弟何其无辜,他身为大师兄又怎能把委屈发作到师弟身上,话已出口收不回来。谢云流干巴巴地站着,手中的剑什么时候停下了都不知道。


  可这话听到李忘生耳中意思就不一样了,素来沉稳的他脸上露出一丝歉然,讷讷问:“师兄,你不是为他侮了纯阳而生气?你是看不得我受气?”


  谢云流几乎有用人剑爆完他气场的冲动,心里悲愤地想,搞半天你才知道?你把我们这些年的情分当什么?我在乎师父和你还是纯阳宫的面子多一点你不知道?


  谢云流觉得从骨头里透出一股倦意。


  他看到了李忘生心里那座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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