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六十六章

 大明宫神龙殿外间,阖门紧闭。

  

  中书侍郎刘幽求对李隆基道:“宫里这几日文书太多,把翰林院所有后补招进宫里来,有个从七品候补校书郎负责礼部的制书,来问下官如今制不制太后的诏书文样?”李隆基眼皮一跳,没有贸然回答,默默凝思片刻,反问:“你是如何处理的?”

  刘幽求道:“下官告诉他:国有大难,人情不安,山陵未毕,遽立太后,不可。”

  李隆基叹了口气道:“这种事不要轻易议论。你还不如那个校书郎聪明,他尚且知道来问你,你就不知道去请询父皇吗?当今天子母亲是谁?能不能立太后只有他老人家说了算,你说不立就不立?”在李隆基深邃看不出情绪的视线中,刘幽求冷汗淋淋,知道自己险些栽了跟头。

  李旦的生母武则天,是李氏王孙又恨又怕的存在,曾经废黜李旦的帝位,又听信谗言,下令绞杀李旦的两位妃子。相王一脉对武则天的感情十分复杂。所以刘幽求借口国有大难,不易立太后的理由压下了这件事,本想借机邀功。但是天子毕竟是武则天的亲骨肉,又有仁孝谦恭的褒名在外,说不定还真会宽宥并追封武则天为太后。

  刘幽求立刻请罪道:“下官知错。”他机变道:“若下次礼部那边问制不制皇后,下官也一并让他去向陛下亲自请旨。”相王府中有豆卢氏、柳氏、崔氏、王氏等侧室,李旦一直没有再娶继妃。如果要立皇后,应该是追封已故的正妻。这话说到了李隆基的心坎上,古来皇后之子有嫡子名分,他的生母窦氏却并非正妃,只是侧妃。当年的正妃是同被勒死的刘氏,也是李成器的母亲。若真的追封了刘氏为皇后,那么,大哥占嫡又占长……

  李隆基眼神深邃,问刘幽求:“那个负责制册宗书的候补校书郎,叫什么名字?”

  “禀殿下,他叫杨尹安。是去年策科的一甲探花。”

  “去年策科……”李隆基眼中流露出明显的失望,“你查一下,他在不在姑姑的请功表上面?”

  去年策科和明经有一大批举子都被太平公主做了人情,李隆基担心杨尹安又是个类似的。李旦只剩下太平公主一个同胞姊妹,厚待非凡,特意让太平公主把这次有功之人推荐上来,要好好嘉奖。有些明知道是她心腹党羽,但李旦还是睁眼闭眼地把他们安排在要职上,这让李隆基很不满意,开始防微杜渐。他秘密地弄到了太平公主的请功表,这份绝密文书只有两三个人看过,是李令月直接交给李旦的。李隆基弄来也花了很大的力气,不想被更多人知道。

  刘幽求查完了请功表,杨尹安的名字被太平公主写在末页不明显位置。这份名单的人都给予两级的升迁。杨尹安跃升为七品候补校书郎。官职并不大,奉诏文书的郎官也无多少实权,写什么不由他们决定,他们只用制作正规的文辞来修饰。可是李隆基依然觉得不顺眼。

  “以后你不用去提点这些小事。姑姑的人,做得好做不好跟我们无关。”平王李隆基淡道:“盯紧中书省,窦怀贞……恐怕有问题。”

  李隆基和刘幽求并没有淫浸江湖事的直觉,也不知这份请功表自然逃不过幽天君无名的眼线。更不知当钧天君李守礼通过王毛仲弄到的这份名单,不但掌握了太平公主的势力范围,更是在看到杨尹安名字时悚然而惊——千岛长歌门,朝中不少臣子在那所谓的“大唐风雅之地”宦游或隐居,谁知道他们是吟风弄月、吟诗作对,还是……

  

  杨氏以盐运发家,世代商宦,这一辈的少主杨尹安却出仕。七品校书郎看似阶低也无实权,所以李隆基和刘幽求没放在心上,太平公主推荐在末尾也只是顺手做个人情。然而钧天君李守礼却知道,江湖波涛就是天下风云的缩影,尤其在纯阳宫之事震动江湖之际,他有必要去会一会长歌门继承人。

  中原武林会如何掀起波澜,他拭目以待。谢云流真不是个省油的灯,若非有那颗丝痕蛊,朝廷这回脸就丢得更大了。王府的长史准备预备銮马,也被李守礼阻了,就穿了一湖色长衫,几个护卫也作儒生随从打扮,乘着一顶青皮软轿,借着晕黄的夕光从王府往西市热闹的街巷而去。王毛仲送来消息:今日休沐,杨尹安在曲江的凝碧楼见两个朋友,一个叫卫东宁,一个叫周墨。

  周墨?天意,真是天意,阳天君,当年那个孩子,已经长大了么?今日趁机去看看你选的继承人,究竟有几分手段。谢云流既往江南逃去,商会和长歌门如能联手帮忙,再好不过。卫东宁又是什么来头?回头让幽天君再去查一查。

 

  

  送菜的跑堂把鹿舌炙放在桌上时,忽然高呼烫手,险些洒到客人身上,他取下搭在袖口的白毛巾把桌上的油汤认真擦拭干净,再三道歉后离开了屏风环绕的雅间,并没有人看到他在擦桌时往桌底卷了个小玩意,滚到角落不见了。跑堂退下后把门重新掩上,隔绝了外间喧嚣。

  跑堂的关门后,杨尹安拔下头顶的桃簪,桃枝做得惟妙惟肖,却是假的。花朵往外轻轻一抽,里面一根更细的纯白玉针露出来,他把针尖探到鹿舌炙,并没有变色,这才温水净手,用软布轻轻拭干。

  杨尹安对面有两位青年,其中一位不过弱冠,却显出与年龄不相符的精明,笑了笑:“杨大人谨慎成这样,还怕小弟的伙计有问题?”

  不到二十岁,能掌管一家酒楼,听上去骇人。更令人惊讶的是,他并非出身富贵,甚至连师父都是几年前才拜的,却凭借惊人速度成为了商会的少东家。如今的周墨,已经直接掌管了长安的三处产业,更多数不清的还在后面等着他。做生意需要的禀赋有很多,但其中一样是相通的,那就是一张人见人喜的笑脸。

  杨尹安叹道:“勿怪愚兄多个心眼,世乱奴欺主,年衰鬼弄人。眼下是什么时局,你我心知。”其实后面还有两句诗,自忖没到念出来的时候,他手中的酒杯一转,斟了杯新的递给周墨:“私下也不肯以平辈论交,非得叫大人,贤弟还说别人谨慎?”

  周墨依然笑眯眯:“大人呼一声弟是雅量人情,小弟称大人这是规矩。做生意,人情和规矩都不可废。至于这些伙计,是义父拨来,小弟再亲自调教过,义父没必要既栽培我又害我。这样矛盾是赚不到钱的,只有卫大哥这种别扭的家伙才会不信。”说罢他笑吟吟地望朝身旁一身利落短衫,眉宇刀凿斧刻般的硬朗汉子。“卫大哥总不肯当我商会客卿,觉得我们看上的不是世家累积多年的武技,而是别有用心。杨大人,你再帮小弟劝一劝吧?”

  卫东宁在这两位说起话来不是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就是熨帖知趣机变的辩才面前,显得不善言辞,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摇头沉默了下来。

  杨尹安于是朝卫东宁敬道:“可不敢劝,卫兄弟以前总是退避三舍,好不容易有了陆教主引荐才肯坐下来说说话。要是又跑了,他那轻功谁追的上。”

  卫东宁接过酒来,闷声道:“你们一个官一个商。我在江湖中那些事,本来就该跑。”卫东宁是个侠盗,和陆危楼是好朋友。周墨想要招募一个商会护法,他的义父阳天君帮忙留意,朱天君卢延鹤那边也向好友陆危楼打听,觉得卫东宁这人不错,就推荐了来。周墨十分满意,然而他和卫东宁都不知九天这层关系,表面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事让卫东宁很莫名其妙,陆危楼又说得含含糊糊的。卫东宁从来独去独往,生怕是商会觊觎他侠盗身手和宝物,要驱策他去做不义之事,虽然见了周墨几次觉得人还不错,始终犹豫没敢答应。

  周墨和杨尹安都忍俊不禁笑起来,笑毕方道:“卫氏侠盗家训,仁义君子不取,老弱妇孺不取,善长人翁不取,家徒四壁不取。又岂能以寻常盗贼论之?不过也不勉强,卫大哥可以多待一段时间再决定。届时欢迎之至。”

  卫东宁饮了他们敬的酒:“不瞒二位,拙荆有孕,待年后她诞下孩儿,再做决定吧。”他想调和一下自己一直以来拒绝态度,主动示好:“在下一介莽夫,文墨不通,要是杨门主肯替小儿赐个好听的名字,那就很荣幸了。”他以门主称呼,便是认可江湖中长歌门身份,没有朝廷官员隔阂。周墨笑道:“卫大哥可找对人了,我是粗人,但来酒楼的举子们多了,听他们谈杨探花,也学了几句什么‘精美闳约,风骨神秀’,没记错吧?”

  杨尹安苦笑:“不过是深文罗织,当得起什么神秀,应酬无聊闲话不值一听。良禽择木而栖,凡鸟唯凤最珍贵,凤择梧桐木,那就赠给卫兄弟‘栖梧’二字,以祝麟儿长风万里吧。”

  卫东宁拜后一饮:“长风万里……卫栖梧,好名字,多谢门主赐字。”

  周墨跟着高兴,话锋一转,似笑非笑看着杨尹安:“杨大人帮了小弟这个忙,可以说说你的心事了吧?好一句世乱奴欺主,年衰鬼弄人。眼下时局,有什么难关需要找小弟帮忙的?”

  隔壁闲坐饮茶的李守礼耳朵竖起,终于讲到了正题上。雅间隔音非常好,若非刚才的跑堂趁着端菜,放了李守礼特制的传音蛊进去偷听(这又是一件从东海苍天君那里拿来的宝物),李守礼坐在隔间里也没法听到。这事里面三人均不知情,但周墨的义父阳天君知道,且默许李守礼这样做,给仆从下了密令。

  周墨手底下的人对他忠诚,可是商会少东家还没有继承九天位置,不知道那些秘密,不知道他义父手下的仆从中,有那么几个,必须服务于更高层的九天中人。

  杨尹安和周墨见面,眼下朝局更替,并非单纯闲情逸致会友之时,显然互能利惠,在这横流乱局中多一份保障。杨尹安不得不替长歌门做打算,而此刻,震惊江湖最大的一件事,也是李守礼最为关心的,故而他来了解情况,是—— 

  “纯阳谢云流。”杨尹安皱眉叹出这五个字,隔间空气一下子凝冻了,死寂般的沉默。

  卫东宁抽了抽嘴角,似乎有话想说,却言拙,眼巴巴地看着另外两人。周墨声音一下子低了许多:“杨大哥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终于没有再称呼他大人而是大哥,却是在这种情况下。杨尹安心下暗叹,不能说出谢云流曾拜托欧阳卫家收养了一个婴儿,而自己也的确以长歌门主的身份答应过他,会庇佑那孩子直到延生心法的效用消失,再送去藏剑山庄。眼下果真应了他很早以前不详的预感,谢云流一夜之间成了叛贼。幸好早有准备,让欧阳卫举家连夜带着老少,和那个孩子回到长歌门去,不要再待在长安。

  虽然被查出来的可能性很小,欧阳家除了二老,没人知道是谢云流送来的。但是不可不防。杨尹安眼皮直跳,那婴儿,两年前,谢云流只说是他在景龙事变的乱兵中捡到的,快要断气了,带不上华山,只好用一缕心法护住,却有八年无法成长的副作用,拜托附近殷实的耕读人家收养,找到了欧阳家。希望一切真的是巧合。否则凭借谢云流的一面之词,那婴儿如果不是孤儿,是别的什么人的后嗣,就很麻烦了。还有醉蛛事件,自己隐晦的提醒,虽然不知谢云流是否听了进去,但是太平公主府的侍卫,是知道的。

  唉,谁又料得到,阊阖翻覆,就在一瞬间。

  无法明说难处,杨尹安只道:“同在江湖,谁跟谁完全没关系呢?与谢云流有过点头之交,据说他要往江南一带去,谁知道会不会经过长歌门呢?”

  周墨松了口气:“点头之交而已,何必担心。杨大哥你是不知道,这长安城里以前认识谢云流的江湖人可不少,还去我的酒楼里请客。就今天,嘿,都有三桌,但你知道他们讨论什么吗?”周墨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屑之意,但马上又被他有素的笑容掩盖过去:“很积极地准备组织追捕谢云流,赏金可高了。”

  卫东宁这才开口:“打伤纯阳吕真人,罔顾师徒情谊,这种人,该抓。陆兄还写信给我,邀过我同去,若非拙荆有孕在身,我离不开长安,能亲手逮住这种大逆不道的家伙,也是件快事。”

  奉旨上纯阳的五千神策军,并没有抓到谢云流,还是让他跑了,但是他打伤师父的事,却是由来到纯阳宫的高力士亲眼证实,一夜之间,传遍长安,江湖上下哗然。

  杨尹安脸上凝重并未和缓:“空口无凭自然无需挂心。可愚兄曾与谢云流传过文墨,若是普通寒暄倒也无妨,现在想起来,那对联……有些……”

  杨尹安一边手蘸着茶水,在桌上把当时谢云流席前即兴的对联写出来,盖上墨宝寄给纯阳宫,还收在谢云流的剑气厅里,若是被抄出来看到了,上联杨尹安写的,下联谢云流续的,引申附会,拖长歌门下水,很多东西都说不清了。

  周墨和卫东宁伸过头去看:

  ——晨钟暮鼓,岭南江左聆今古。

  ——夏雷冬雪,海角天涯战江湖。

  周墨嘴角直抽:“他……这……是怎么想的?这写得就像,就像——”他说不出那个词,正在绞尽脑汁,杨尹安已经苦笑起来:“文谶。可是谁又在意呢?如今谢云流带着废帝逃亡,成了反贼。反贼的东西,恰好又能佐证反贼的想法。愚兄惭为长歌门主。”

  卫东宁动容道:“不如我去纯阳宫把这对联偷出来烧了?”

  虽然是个解决办法,但实在太见不得人了。杨尹安一时间摇摇头。周墨宽道:“别担心,跟谢云流通文墨的江湖人肯定有很多,要是全抄出来追究那还得了。谁知道谢云流会变成这样,他以前是掌教大弟子,名剑大会又出了那种风头,很多人巴结他还来不及,只怕更过分的东西都写过。当今天子通情达理,过去的事不会太连坐清算的。”

  杨尹安放松了一些,有暇去思索这番宽慰,“贤弟,这番话是谁告诉你的?”

  周墨虽然经商是一把好手,但是政治层面的分析,自然不可能是他这种弱冠白丁之身能做出的。

  “义父说的。”周墨眼中某种思绪一闪而过,低声道:“其实我讨厌那些以前还和谢云流称兄道弟,现在就为了赏金去追捕他的人。不是在说卫大哥你。”周墨连忙补充道:“你和谢云流又没有交情。我只是看不惯嘴上说着把人当兄弟,却利用他往上爬的家伙。他们在凝碧楼上宴饮。一口一个谢大哥,谢道长,叫得可亲热了。如今去抓他比谁都积极。”

  

  周墨这番话显然给了卫东宁新的认识:“没想到周老板也是性情中人,之前一直觉得你做生意的样子很……”卫东宁又不会表达了,想不到好词。

  “钻钱眼里?”周墨抚掌笑道:“其实没错,我对别的事并没有那么上心。卫大哥,杨大哥,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们,我有个兄弟,叫做子宁……”

  商会少东家周墨说起了这段往事:唐万岁通天元年(696),契丹出现灾荒,遍地饥民。契丹松漠都督李进忠向唐营州都督赵文翔请求救济,而赵文翔不予理睬。父母双亡的周墨是营州人,从小跟着表叔小商贾在契丹和营州之间贩货,七岁就当了学徒。在目睹契丹反唐大战后,饿殍遍野的悲惨景象,年幼的周墨心中难过极了。

  他救了个在战火中失牯的孩子,叫做子宁。子宁就像他的亲弟弟,形影不离,感情日渐深厚。可是表叔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得知周墨救济外人,把他痛打了一顿,还准备偷偷卖掉子宁。周墨偷了叔叔的钱,和子宁一起逃走了。逃亡路上,他们只能以乞讨为生,挨过饿,挨过冷,被人打过,被人怜悯过,从小就尝遍人间冷暖,周墨也逐渐显露出惊人的经商天赋,年轻轻轻就开始做起风生水起的生意。但是子宁生病了,看了很多医生都不见好,这时有人答应带子宁去找天下有名的神医,条件是周墨要留下帮他打理家业,周墨答应了。那人就是他的义父,直到如今他已能独当一面……

  来不及感慨和进一步询问如今子宁如何,隔间的门忽然被推开了,却并非上菜的跑堂,其实周墨早已下令不得打扰,门口也有酒楼护卫。可是此刻不但没有示警,门口守卫还恭恭敬敬把人请进来。周墨和卫东宁都不认得这位一身湖衫,清袍缓带,却自带贵气的人。周墨却忽然发现那人背后跟着的是自家义父的贴身管家,那服帖模样好似对方才是真正主人,不由得心中狂跳起来。杨尹安甫然脸色骤变,亏得他反应极快,没忘记袖子拖过桌面,把那两行没干透的茶水字抹去。虽然他心中隐有不安预感,恐怕并不能那么容易过关。

  “邠王殿下……”

  李守礼脸上带着胜利的笑容,挨个看了看他们,听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后,他出于耐心才又等了一会儿,但是周墨讲子宁的故事时间太久。李守礼不喜欢这种兄弟情深的故事,终于忍不住走进来。

  “你义父说,子宁挺好的。”李守礼很亲切地朝周墨笑了一下。周墨脸上那种似乎永远不会失礼的讨人喜欢的笑容消失了,浑身微微颤抖。他能够忍受义父带子宁去治病,住在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直到周墨能完全继承家业,这是约定。义父给了他那么多,让自己有点顾虑,并非亲生,是应该的。但这与义父同一势力的家伙,在子宁这件事上,他是外人,从外人嘴里说出来的问好,背后的威胁意味,令他禁不住心底发寒起来……

  李守礼又转过头:“杨门主,袖子弄脏了,多可惜。本王也无缘欣赏到墨宝,好在,纯阳宫里有份原稿是不是?本王很有兴致去赏玩一下。长歌门的丹青,想必是极好的。”

  三人都呼吸一滞,他们的对话全被听到了!

  杨尹安缓缓站起身,未失礼数,拜道:“邠王殿下……有指教不妨直言。”

  李守礼淡道:“长歌门是江南最有名的风雅之地,名士贤人,古道热肠,武功还那么俊,不会让谢云流那种反贼在那边太放肆吧。”

  无论答应不答应,长歌门都会被牵连下水。手中有把柄被拿捏,合作总比树敌好,杨尹安深深叹了口气,他当初对谢云流印象并不坏。后来劫人出宫,打伤师父,众口铄金,也没尽信。可是如今,已经与谢云流是个怎样的人,与他善恶黑白,都无关了。大厦已倾,焉有完卵。

  “江湖事讲的是道义公理,长歌门弟子只要不违俠心,用舍行事都是自由的。”杨尹安把这几个字咬得分外清晰:“只要,是,公义。”

  李守礼赞许地点头。不忘朝周墨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商会消息灵通,大有裨益。”周墨仿佛能在脑海中勾勒出子宁那双清澈天然的双眼,心头狠狠一抽,低声道:“既然义父已有安排,自当听王爷差遣。”

  阳天君的继承人挑选得倒是很上道,李守礼很满意今夜的收获。江湖门派多如过江之卿,这只不过从湖中捞几条串上钢丝使劲搅动,把本来就泥沙俱下,波诡云谲的湖面搅得更汹涌一些。洛阳那边也该有动作了。那位在少林寺修行的皇叔,想必也收到当今圣上的信笺了。谢云流的东逃之路,又多了变数。

  杨尹安黯然地看着李守礼满眼绸缪的模样,时局比他想的还要险恶,一并想到了没说完的两句诗。

  ——世乱奴欺主,年衰鬼弄人。海枯终见底,人深不知心。

  

  说到人心,谢云流那时只有一个感受。

  ——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歧路忽西东。

  他不认识李忘生了,他不认识吕洞宾了,他们不该是那样的,他听到了吕洞宾说圣旨要交出云流,听到了此事要有人承担,不能为一个人让纯阳众多弟子受苦,听到了李忘生在抱怨他不该做这种事……也对,人都怕死,他们倒也没错。修道修道,都是人,谁能修去这一身皮囊呢。

  他转身仓皇而走,直到此刻才真切感到刺骨的恐惧,像是从剥离了最后遮蔽的地方肆无忌惮冒出来。觉得自己像是冰天雪地里的婴儿。因为那里面不是别人,是教他剑法,他永远都不能超越的师父。自己一定打不过师父。师父会把自己交出去,然后,那些人不会放过他,变成那天看见的安福门下的尸体中的一部分,堆积发臭。

  死亡的恐惧像是天蛛夫妇的幻蛊阵升起的黑暗绸缎再次缓缓覆盖了他的全身,四肢都似乎冰凉腻滑的蛇游上来。师父追过来了,在背后喊他“云流!”逐渐接近的声音却比任何阎罗的催命符更可怕。不能被追到,跑!再跑!跑得再快一点!他不想死……

  为什么会冲动地回来呢?难道他还怀着师父他们会原谅自己,甚至帮自己脱难的幼稚期待吗?难道他忘了,吕洞宾最初就是把大统论典交给李隆基,后来江津镇、崇玄署,甚至云韶教坊,李隆基都在明里暗里青睐李忘生……为什么,自己居然那么傻!

  十余年的亲情和恩情折磨得谢云流五脏俱焚。恍惚哆嗦间,又是漫天的血雨,堆积如山的尸体,胸口爆发的滔天恨意,血液中压抑的黑色暴戾,是谁又来杀他了?面前为什么又有一个契丹士兵,枪尖扎穿了一只曾抱着他的柔软手掌,仇人,明明是仇人,为什么他在叫云流,好熟悉的声音。

  想起了那个声音,是吕洞宾啊,可是谢云流更绝望了:他一定是来杀我的,杀了我,纯阳宫就可以交差了。悚然地听到了如今幽闭在九老洞中那个老人,恶毒的声线:谢云流,你走不出雪。终于明白了是什么意思。死在雪里的意思。纯阳宫是他的坟,是成全道统的踏脚石,他就是石头下的灰。可是哪怕一粒灰,也想活下去,每个人都想要活下去。谢云流猛然使出全力往面前拦住他的路,他的生机,枪尖上还滴着血,还穿着契丹士兵服饰,以催命阎罗的吕洞宾的声线叫他“云流”的身影,拍出一掌。他不知道那拼尽全力的一掌有多大,只觉得气血暴涨,好像那一掌是从他的心脏里冲出来。把他所有的不平,委屈和仇恨,都呕出了鲜血凝成的实体。

  

  手中粘的血不是自己的,谢云流被一股力反震得飞起来,昏头转向落到几丈外,鲜血蒙住了他的眼睛,他看不清吕洞宾还站立着的最后一个姿势——二十来年入梦,他拼命想看清,却雪花纷扬,鲜血飘零,从来没有哪怕在梦中看清过一次的姿势。其实,那是一个,吕洞宾想要去抱住谢云流,安慰他别怕,所以两只手会张开,胸前空无防备的姿势。

  可是没等他看清,吕祖已经坐倒在地,谢云流无暇多停留那么一瞬间,他像是夹缝中即将死去的鱼终于从缝隙中挤出了一个头,看到逃生不多的可能性,被那股求生欲驱使,宛如动物本能地仓皇而逃。他听到寂静的雪中后面有撕心裂肺的声音:“师父!”那熟悉的声音却已无法停住他的步伐。

  

  李忘生追不上师父和师兄,从镇岳宫奔出已满脸是泪。他伸手去探吕洞宾的脉息,吕洞宾连话都说不清,运起全身功力来维护自身。李忘生慌乱间忽然奇异地镇静下来,他毫不犹豫地把吕洞宾从雪地中抱起来,运起轻功往论剑峰赶去。他要去请云台三圣替吕洞宾疗伤。他没有回望谢云流逃去的路,朝阳峰,已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吕洞宾并不喜欢丝缎,穿的都是麻葛一类的衣袍,李忘生抱着胸前湫着一团血痕的吕洞宾,衣料在手中摩挲出麻木的钝痛。吕洞宾虚弱睁开眼,李忘生附耳过去,只听师父气音轻道:“去追……云……”李忘生坚定摇头,吕洞宾又昏迷了过去。李忘生再也不是那个需要师父和师兄告诉他该做什么的人了。成长与年岁无关。沧桑淬炼,只需要天翻地覆的一瞬间。

  

  论剑峰今日的雪格外大,平时云台三圣在高渺不见人的地方,也没有路直行,要爬雪山翻上去。李忘生抱着吕洞宾,爬得很吃力,吕洞宾伤在前部,他又不能把他背着,会触碰到伤口。李忘生只能断断续续运使着轻功,爬到最险的一段雪坡上,忽然脚下一滑,气息又不继。他好不容易护着吕洞宾不继续往下滑,可是自己也已经跪在雪里,一口气提不上来,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身心的艰难已经让眼泪不受控制地从李忘生眼眶里,像泉眼涌水般不住地流。可是李忘生没有歇一口气,他一边无声地流泪,一边试图重新运气往雪峰上爬,手脚经脉都像冻麻木了,一口气好像被血淤堵在胸口,根本提不起来,抱着吕洞宾,徒手爬着。没走几步他就要跪倒在雪里一次,爬几步,跪几步,膝盖在雪地上砸出一条满是窟窿眼的路,后来那窟窿眼里渐渐染了血迹。

  他不知强迫自己从意识的边缘醒过来多少次,支撑不住之际,这里离云台三圣居住的论剑峰顶还有几里的雪山坡路,真的送不过去了吗?忽然之间,一阵幽香浸入他的鼻尖,一个婀娜窈窕身影,渡雪而来,郁罗皂衣,鹤翎高华。如雪中神女,世外仙姝,把吕洞宾从李忘生的怀里接了过去。

  怎么忘了,不,不该忘的。李忘生在放心地沉入意识前,感叹想着师父曾说过那些话,慨叹幸好还有她。昔年四海齐名,百年交分,两厢绸缪,如今——

  半生不见,唯见荷花。

  

  后来,玉虚一脉第三辈天真的小弟子,曾问师祖李忘生一些问题。

  ——师祖,为什么修道要像水一样?

  ——水,至清至美。从一勺,至千里。利人利物,时行时止。道性净皆然。

  ——师祖,少年时的事怎么放下?

  ——情于故人重,迹共少年疏。不用想,终有一天就能放下了。

  ——师祖,成不了仙人,老了怎么办?谁都不想老去,老了没人可怜,也没人依靠。

  ——经事还谙事,阅人如阅川。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

※穿越的诗词都请无视。    

周墨和子宁的故事据说是莫雨和毛毛旧版故事的雏形(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如果按照设定集上契丹饥荒-营州都督不救援-契丹反唐-战火蔓延的背景,周墨是营州人(在今天辽宁朝阳附近),谢云流是檀州人(河北密云附近),挨得挺近的,都受了696年那波战火的影响,年龄也差不多,某种意义上是老乡,不过他们自己永远不知道罢了。

卫东宁和陆危楼设定集写了是朋友,所以后来卫栖梧光明寺时去救陆烟儿(还惹得人家圣女芳心暗许,可惜后来卫栖梧娶了叶靖衣)。卫栖梧是商会客卿,但是卫东宁是不是就不知道了,属于加戏。其实加戏最严重的是杨尹安,设定集还没出来能乘机加一波,大概日后都要被打脸的,不管了。杨尹安和李守礼有交情我到底是在长歌门做任务看到的,算是长歌门后来帮李倓帮得那么起劲的原因之一吧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评论(38)
热度(238)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贫道七感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