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六十四章

 

  大明宫青龙门那道可怕的炸声响起来的时候,平王李隆基正在和新封中书舍人刘幽求,在神龙殿外间参知政务。相王李旦昭告天下登临帝位,有千头万绪的事要处理,首批颁布的旨意,就是罢景龙年间所有的斜封官特权,废除不合规的官吏数千余人。

  李旦亲自下达圣旨,但汇报上去的事务,会先交给中书省筛取,减少工作量。他也知道中书省几位舍人都和李隆基关系密切,此举有让李隆基参加政务决断的意思。

  整个神龙殿在远处似闷雷般轰隆声中,屋内陈设微微震动。侍从紧急汇报道:“青龙门哨楼倒下来,砸伤了两个守门的士兵,墙也被毁了几丈。东宫那位逃走了!”

  青龙门在大明宫西边。高达六丈的外城墙,城门两侧有两座更高的哨岗。城墙上一百名禁军,城下一百名。重愈千斤的厚铁门,城门钥匙掌握在门兵总手中,每日都要轮流换人看管。守军是陈玄礼的北衙禁军,他才接任防务不到三个时辰就出了这样的事,身为大统领,自己脱了外铠跪在烈日之下,士兵下属也照葫芦画瓢跪了一地。防务新整,人手不够,有不少士兵昨夜受伤包扎后,轻伤不下火线,继续带伤在岗,身上白纱缠着一道又一道的,城墙之下跪了一片白色铜色交织的身体。

  李隆基走过来觉得纳罕:高大坚固的哨楼怎么会忽然倒塌,哨楼倒下恰好砸在墙上,把墙面都砸出了一个凹陷,像个死在墙边毫无生气的尖锥巨人。

  陈玄礼顶着灼热的日头回禀:“是飞火,忽然烧到哨楼下面,它垮了。砸到了两个士兵。有个人背着废帝,踩着还在往下落的碎木横梁,先跳上哨楼,又跳到了城墙上,像是江湖中轻功,飞到这边白门大街上,属下已经派人去追击。”

  炼丹士偶尔发现磺黄,焰硝和木炭混合物能引爆,却很少人能掌握规律,只是当做怪力乱神,火药爆炸的巨大轰响和浓团烟雾,让它在民间被称为“飞火”。只有很少道士比如吕洞宾能知道是丹炉底部渣残余物并用更专业的“丹盐”来称谓。

  “是什么人,看清了吗?”李隆基很少用这种略带气急败坏的语气说话,李重茂被废皇帝,他的母后姐妹悉数伏诛,心中怨愤难当,若是让他逃走,来日壮大实力起兵反叛,政治上的影响会很棘手。

  陈玄礼磕头道:“属下无能。那人穿戴黑色蒙面衣帽,实在无法看清。而且……太快了。”

  快,背着一个人还能那么快,炸响的火焰、硝烟、碎沙、灰尘呛得周围禁军一头一脸,眼都被熏得流泪,只有部分人能坚持撑开眼皮,那人身影却又钻入浓烟之中,甫然像一只矫健的猿猴攀越到半空还在燃烧下坠的哨楼,如果有人能拨开迷雾,还能看见那个动作是吊在一根断栏上,并没有往下落,而是在空中一步步往上踩踏,超过了下落速度。最后一个纵跃借着被砸出一个大坑的墙面蹬动,整个人的身姿像是一只振翅黑鹤,凌风剔羽,跃上了高过六丈的大明宫城墙,再一气呵成地跳到了墙外……

  直到那时,宿卫东宫的神策军才气喘吁吁追赶过来,告诉禁军,是关在东宫里的李重茂被人劫走了。他们三班换岗时发现异样,沿线搜捕,想来也不可能跑多远,可是谁知道他们像是在宫里兜圈子躲迷藏。东宫在东南边,青龙门却是西北边,横越了大半个大明宫,把增援的神策军都兜得晕头转向,再选择了最远的一道宫门,用飞火炸哨楼突围。

  李隆基听完神策军统领高力士和北衙统领陈玄礼的汇报,根本不相信戒备森严的大明宫里,这种事居然是一个人背负着李重茂完成的。“宫里一定有内应接应!”李隆基厉声断言道:“本王这就去回禀父皇,先给我使劲搜查,找出他们同党,逼问下落!定是韦后余党干的事,好大的胆子!”

  在城防军备力量紧张却有条不紊开始地毯式地严密搜捕时,李守礼来到了气氛凝重的神龙殿,向刚刚向李旦汇报完毕回到中书议事外间,兀自生闷气的李隆基,提供了一个雪中送炭的好消息。

  “愚兄知道重茂弟是被谁劫走的,也知道他们如今在哪里,”李守礼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三郎贤弟准备怎么谢我?”

  李隆基猛然想起了当初和李守礼在白辰殿的秘密约定,恍然大悟道:“当时光仁哥说有对付谢云流的秘密武器……难道,救走重茂的是谢云流?”

  李守礼颔首:“正是。”

  李隆基道:“如何得知?”

  李守礼道:“这就跟我对付谢云流的秘密武器有关系了。”他用眼神示意李隆基,对方立刻会意地遣走还在房间内的舍人和侍卫,让他们从外面关好门窗。

  李守礼这才从怀里掏出碧绿扁方的尺盒,上刻一条水蛟和一把扇,不似中原之物。

  “愚兄府上,曾收留过一个避难的江湖人,报答就送了这玩意,直到他走还是不知道究竟是何来历。这东西,叫做丝痕蛊。”

  对于这段经历,李守礼仅仅说了百分之一。梓宫质子,与外隔绝,鞭打凌辱,生不如死。无尽的黑暗中,上一任的钧天君凑在他濒死的耳边:你想要力量吗?你想让他们付出代价吗?你想要把天下制衡在掌中吗?天有九野,上一任的钧天君与看守宝库的苍天君,他们从东方那座神秘岛屿的宝库里交给李守礼的,也不仅仅是这一项宝物,直到如今也保持联系。

  算起来,上一次收到苍天君的消息,还是为了选出九天下一任接班人,大张旗鼓地在东海为他才貌双全的女儿举办比武招亲。一晃这些年过去,方家那令人头疼的小子,都有儿子了。什么都不在乎的性子,真的能担负起东宇一隅,看护宝物的苍天君一职吗?

  李隆基注意力全在盒子上:“这东西怎么对付谢云流?”

  李守礼摁动盒子上水蛟的尾巴尖,折扇裂开一个豁口,里面是个竹筒,伴随着咀嚼草料叶片的簌簌声。李隆基探头一看,只见筒底一堆绿叶上,卧着一只黑黝黝的亮甲虫。

  “这是母蛊。子蛊已经拍进谢云流肩膀里了。子蛊和母蛊会相互感应。刚才它有动静,就是谢云流入宫劫走重茂了。”其实在安福门上,李守礼已经察觉到了母蛊的动静,知道谢云流也来到了门下那堆百姓之间,但是他当是还不确定谢云流是不是真的敢那么铤而走险。

  现在明白了,他没有猜错,谢云流敢做的。

  李隆基道:“那也能知道谢云流在哪里?”

  李守礼道:“能。”

  “在哪里?”

  李守礼没有说话,笑而不语,看着李隆基。李隆基蓦然反应过来:“若堂兄真知道在哪里,大功都归于堂兄,而且小弟会在父皇面前请旨平复伯父名誉,请求把章怀太子昔日的封号、府邸、田产赐还。”

  “受不起这么多,能平复父亲名誉,余心已足。”李守礼稍一愣,习惯性推辞一下,谈条件谁不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进一寸退一尺,都要步步小心。

  李隆基却道:“昔日高宗诸孙,兄为长男,本该的还给你罢了。”这份大方令李守礼颇感意外,但是这种意外之感在看到李隆基身上亲王的杏色袍三爪蛟花纹时忽然明白。相王府齐心协力的时代结束了,诸皇子争势的时代悄然开启。谁最后能得势,取决于李旦究竟是遵循古训册立嫡长,还是按照功劳来立太子。无论是何,在此之前,能多争取一些功劳,总是好的。

  李守礼来找李隆基献宝,自然是觉得李隆基嗣位赢面更大一点。可是他也不想就这样那么轻易地表现出倒向李隆基的迹象,太容易得到的东西,都不重视。九天之道,本来就在于制衡。每一代的钧天君,是不是都会用冷峻的目光观察着掌权者?九天之中也只有钧天君,能享受这种近距离见证好奇心的机会了:李守礼和相王府订立盟约,是李成器和李隆基同时出面。李守礼玩味地想,若是现在他以这个为理由,叫李成器也来见证,真不知李隆基那张平素自诩精明的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房间里那个秘密……这两兄弟真是太有趣了。于是李守礼装模作样斟酌一下,道:

  “三郎既有此诚心,愚兄当然要尽力帮忙捉到李重茂和谢云流。眼下正是人心不稳时局,清除韦后余党势力是非常重要的。”

  “可是,”李守礼为难地叹了一口气:“这追踪的丝痕蛊法宝很珍贵,多双眼睛看着总是更安心些。愚兄又不想被不相干之人走露消息,这宫中既有韦后余党,难保不会向谢云流他们泄密。”

  李隆基猜到了李守礼要说什么,脸部肌肉抽动一下,却未发一言,只是隐隐感到失望:李光仁也不过是个蓄意掂量皇子,想在他和大哥之间分押注的谨小慎微投机者而已。亏得自己总觉得他不那么简单,特别是江湖上,有许多秘密。到头来,还是那类汲汲营营的人,他们又懂得什么?

  果然听李守礼道:“那日定盟,宋王也在,不如把他请来,宋王当然是信得过的人选,贤弟觉得如何?”李守礼一直悄然注意观察,没有漏过李隆基眼中骤然闪过一抹复杂得晦涩的目光,随即又潜流消隐下去。

  “不必劳请,就在这里。”

  房间中间屏风后骤然转出一个身形,露出默默听取这番对话的李成器的身形。李守礼有高深内功在身,其实早就从内息听辨出来,却很逼真地演出了一点小心思被戳破后的尴尬神色。

  “还以为房间里所有人都走了,真是太失礼了。唉,愚兄想捞个功,贤弟们却联合起来演戏耍我。”

  李隆基略解气,道:“说得我们算计你似的,大哥不过在那里小憩,一开始也没必要扰。”

  李成器制止道:“要说失礼在先也是我,功劳都是光仁哥的。事不宜迟,让我们开开眼界吧。”

 

  表面来看,就像揭开一张尴尬的屏风,帘子两边是彼此注视,神色复杂的李氏诸兄弟们,暗涌的眼神既像是有某种伪装被撕开,又像是早知会有这样一天的默契。他们心照不宣地、半真半假地维持着虚伪的平和。但实际上,该让的不该让的,都让了。该给的不该给的,也都给了。远在东海的苍天君——元瀚鲲不会知道,他当初教李守礼使用的第一个宝物,如今要展示在天底下最尊贵、关系也最奇怪的两兄弟面前。

  李守礼按动盒子上水蛟头部,扁平盒子四边就平摊下去,变成一张超过两倍大正方形凹板,圆筒伫立在最中间,凹槽四周插满了木楔。李守礼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瓶,用中空银针管吸的水滴,喷出来的时候就变成灰色烟雾,朝着筒底的蛊虫喷去。然后李守礼小心翼翼把竹筒提起来,像是放了蛊虫自由。蛊虫焦躁不安地爬到了一个角上,使劲啃着浅浅凹槽内圈新鲜的木楔,在地上爬出古怪的形状,留下了木屑。最后李守礼换瓶子吹了一口棕色的雾,它就乖乖趴回正中间,任圆竹筒从上方再次罩住。

  李守礼取下木楔下来,仔细数了数上面咬出的新鲜痕,配合着古怪形状,道:“是十六道。就是这路线延伸方向,十六里远的位置。你们去找吧。”

  “真是个宝物啊。”这番操纵显然给人很深印象。

  “要快。超过方圆一百里,就失效了。”李守礼道。

  李隆基继续招来了金吾卫统领葛顺福和孙佺:“十六里远地点查出来了吗?”

  金吾卫的答案相当预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是温王旧府!”

  “居然敢跑到那里去躲着?你们立刻带兵去捉回来!”

  李守礼道:“谢云流的武功,那可很高啊,万一失手……”

  李隆基扬眉,又召来了新担任京兆尹的刘幽求:“全城张贴谢云流和李重茂缉拿画像,举报者赏三千贯,杀掉赏三万贯,活捉者赏三十万贯!”

  李成器适时提醒:“国库财帛量度赏罚要让父皇做主,不能这样浪费。”

  李隆基眼神中精光一闪:“上禀父皇,从安乐宅子里抄。只要用之有道,父皇一般都会答应的。”

  李守礼继续沉吟:“凡事总要有个最坏的打算,如果他真的能带重茂跑出长安城……”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李隆基招来了高力士:“你马上带神策军去纯阳宫,诏书随后会快马送过来,本王这就去请旨,谢云流不是武功高吗?他不回则已,要是敢跑回纯阳宫,那就让纯阳宫亲自把他捉上来!”

  

  温王府软禁着李重茂家仆和姬妾。在今日李重茂宣读退位诏书后,他名义上被降为了温王,府中仆从杂役暂时不用像韦家子侄那样被灭族,但也控制在禁军的监视之下,只不过守卫力量与大明宫不可同日而语。依照谢云流的武艺,能不动声色地溜进来。翻墙轻轻跳入,没有惊动任何人。

  选择这个地点是思考过的,因为温王府里有一条地道,就算工部侍郎查阅宅建记录,知道温王府的确存在一条地道,但没人知道如何开启。除非他们掘地三尺。

  谢云流身上自然是带着那个开启密室的笑弥佛圆匙盒。

  现在谢云流和李重茂来到了地道房间里,他们进来时动静非常小,自以为终于能喘一口气。

  幽暗烛灯,谢云流揭开那张已经被湿透的黑面巾。他身上都是尘土灰,左肩的衣服还被浸成深色的暗色,这不算太重的伤,飞跃上城墙时,被哨楼炸开的一块碎片割到,只流了一点血。那样高强度的轻功纵跃,带着个人,跨过大半个皇城,跑了十来里,说不累是不可能的。而且他已经接近一天一夜没合眼,这只是个开始而已。

  李重茂背上也被碎片划伤了,其实他的伤更轻些,可是没有内力傍身,他又是不太经受得住疼的,之前不敢出声,到了地道里,忍耐终于化作了痛哼声。

  还好密室里不但放了兵器,还有几瓶金疮药和止血膏。

  “休息一下,然后顺着地道走出去,你上次说,出口是个马厩,真的有马就好了。”谢云流凝视着那条未知的地道通向黑暗深处,还没有点灯,那里面就像一道深渊的裂缝。

  李重茂一边笨拙地自己擦着金疮药,忍着痛,拼命皱着眉:“然后呢……云流,我们逃到哪里,哪里有容身之处?”

  谢云流也不知道答案,但他和李重茂不一样的地方在于,这些未知的事让李重茂恐惧,他却不会,也不能。

  “总会有的。”谢云流擦拭金疮药要快得多,汗水成股成股地从他为了擦药撕开袖口的半截手臂上滑落,肌肉绷成了又紧又长的饱满形状。侧脸上都是汗水,他还有力量,只是稍微有些累,却也并非不能支撑。药物直接贬入伤口里,谢云流嘴里咬着一截头发,啧地一声直接痛得咬到了舌头,血沫从发根滴落到地上。

  “云流,你,你受了很多伤吗?”

  谢云流把一截衣服边角撕下来包扎在手臂伤口上,“这点伤还奈何不了我。”

  李重茂不知道他那种几乎令人发疯的安全感从何而来,为什么他丝毫没有绝望。李重茂已经被窒息得淹没了,谢云流带着他去哪里他就去哪里。后来他才知道,谢云流以为有家的时候,就永远不会绝望。

  “他们知道是你吗?”李重茂努力要找话说,他已经开始感受到一种介于刺痒和舒服之间的晕眩感,他只吃了些残羹剩饭,又流了血,来到温王府密室内,神经终于从紧绷放松一点,很想昏过去,可他知道不能。

  谢云流这才发出一声罕见的叹息:“应该会知道,但,我猜不会那么快。”

  长安和纯阳宫正常消息传递怎么都得要个两三天时间。只要一冒出那个念头,谢云流内心就窥见一道可怕的裂缝,向着一个失重空间跌落。他不该停下来去想,他并非没有害怕的东西,他必须做些什么事来转移注意力,才能不想纯阳宫会是什么反应。谢云流蓦然站起身也把李重茂拽起来,“不宜久留,我们走。”

  刚走到密道台阶下的长长过道中,地方上方忽然传来兵戈喊杀声。谢云流内心一紧,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找到行踪呢?是巧合?

  在兵戈喊杀声中,却传来了女子凄厉的喊叫:“你们说他们逃到这里来了!哪里有!夫君!你真的在这里吗?我不信,这里根本人来过!”

  李重茂面白如雪:“凝霜……”那声音中气不足,或许跟宋凝霜怀了七个月身孕有关。

  上方嘈杂的声音中,有女子哭泣声、士兵的叫骂声,火把哔啵哔啵声,还有兵戈打斗声,是什么人在和奉命前来捉拿的禁军动手?而且武艺好似还不低?

  又听到上面一个男声的怒吼:“你们大胆!这是温王的骨肉啊!”

  “骨肉?连妃册都没录的贱籍怀的骨肉谁知道是谁的!”

  谢云流也竖着耳朵听:“是侍卫长梅剑凛,他内息不稳,不知是受伤了还是太饿了……”谢云流不自觉就要往台阶上走,衣袍却被李重茂哆嗦着拉住。谢云流皱眉看着李重茂,诧异他在这种事上居然还有顾虑,那边是他的血脉和亲人。但是李重茂眼睛里的神色却有更深的东西,一点沉在暗滩下的灰烬,那时谢云流看不懂,在三十年间慢慢生长覆盖了天空。

  又听得粗暴的撞门声,几个人被推进书房里,外面禁军大声道:“已经没有温王,只有逆贼李重茂了!你们全都是不赦重犯、戴罪之身!李重茂!你现在如果还不出来,就把他们烧死!”

  外面又响起了另一个女子的哭泣声:“那你们连着我一起烧死!”哭声中还有婴儿嘹亮的大哭。

  李重茂脸色更苍白了,好似随时会昏倒:“糖儿……梅儿……她才六个月,畜生!畜生!”眼泪终于决堤般地流出,却并没有放开谢云流的衣袍,那双颤抖得似乎马上会折断似枯枝的手臂里,蕴含一种冷酷到令人发寒的意味。

  又是重重砰地一声,阮糖儿和她抱着的梅儿也被推进了书房里。哔啵火把声已经包围了所有门窗。如果要救,这就是最后机会了。如果不救,三个大人,两个婴儿的命抛掷在这里,换得的是禁军们永远不可能发现地道的入口。

  谢云流转过头盯着李重茂的眼睛看,李重茂一直不敢直视他的目光,抬起头来的那一刻,手臂中那种赖以支持的冰冷好像终于断裂,他放开了攥紧的袍角,虚弱地顺着墙滑倒下去。谢云流大步流星赶到地道入口往外揭开活板,热浪扑面。

  谢云流钻出头。书房地板上,宋凝霜躺倒手撑在已经成型的肚子上,阮糖儿抱着女婴在怀里坐在踏上,梅剑凛站得离大门最近,以剑撑着身体,依然站着。

  活板声都引起了他们注意,谢云流冒出的那个头更是令他们骤然全都呆滞失语,直到谢云流喊道:“快进来,等什么?被烤焦吗?”

  

  阮糖儿先把女婴递给谢云流,跌跌撞撞走下台阶。谢云流和梅剑凛合力把宋凝霜弄了下来,等梅剑凛最后跳下,关上活板门,从里面堵死时,书房地面已经烫得开始冒烟。下方甬道却还是寒冷入骨,地板本来就很厚,这地道又往下延伸了数米,周围铺就的都是巨大青砖,在冒着丝丝寒气。

  来不及感慨,谢云流催促他们先往前走,有什么话在路上说。等大火烧尽,灰烬中他们三人骨渣集体消失,禁军定然会推测地道入口就在书房里。地板虽然厚,但是禁军一起动手挖也是很快的,坚持不了多久。

  梅剑凛走在最前面,谢云流丢给他一瓶金疮药,他单手持剑,甚至不把剑收回鞘里,笨拙地边走边涂抹着。谢云流殿后,不时竖起耳朵听后面动静。李重茂抱着女婴梅儿,阮糖儿搀着宋凝霜。他们走得不算快,但以最慢的孕妇速度来衡量,已经算是惊人,大概得益于宋凝霜良好的武功底子。

  “竟然还能有活着相见的一天。”阮糖儿看着李重茂脸上还没干涸的眼泪:“殿下真的受了很多苦。”

  “哪有你们受的苦多。”李重茂怀里的梅儿大概哭累了,终于安静下来。他把袖子里的匕首交给阮糖儿:“你们母女要有个防身的。”阮糖儿接过匕首收好,她不具备对敌任何常识,否则就会知道,那么小的匕首与其说给敌人准备,不如说是专门为自裁打造的匕首。每个李氏王孙都会有这样一柄。

  李重茂又回过头,本想去替宋凝霜拿她的剑,免得她负重,可是宋凝霜却一手仍然护着弧形的肚子,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剑柄不放开。她张口没有说出话,冷汗虚汗一直在冒,或许是毫无力气,又或许是那句“没入妃册的贱籍”还在重锤般凌迟着她的心:李重茂总说要立她为妃,可是在她怀上孩子后,韦后一直不允许,因为宋凝霜没有好的出身,甚至怀疑她是政敌派来勾引李重茂的,孩子也难确认是亲骨肉,因为这是没有经过她安排就发生的事。李重茂好求歹求,总算同意把宋凝霜留在温王府中养胎。她的身心都已经很疲惫了,李重茂再度说:“有朝一日,我一定,我一定把你接进宫里!”宋凝霜也只是默然地点点头。

  谢云流帮梅剑凛点了背后两个调养内伤穴道,如果一直不休息,就不会得到好转,“你为什么受了那么重的内伤?”

  “散骑里有个家伙,叫王毛仲,手段太恶心了,他总是想从我这里知道更多的东西。真可笑,就因为我来自梅家吗……”梅剑凛一阵咳嗽,李重茂感慨道:“那么多侍卫,只有你,还忠心护着她们。梅大哥,受我一拜!”李重茂说着要跪,吓得梅剑凛怎能让他跪,一边托住,道:“殿下无需行此大礼。我们梅家,触怒则天皇帝,本被株连九族,亏得先帝求情了两句,才没有断送最后一点血脉,这些年托灵隐寺和叶家的照拂,也在慢慢恢复气候。先帝之恩磨齿难忘,我们习武之人,总能记得恩情和命一样重要,仅此而已。”

  他们至少在地道里走了半个时辰,前方台阶开始从平直往上走时,谢云流耳朵灵敏,听到了远处传来了“轰”地一声剧烈炸响。

  “应该是地道入口被打开了。”谢云流催促道:“再快些。”

  爬到顶端是一扇封死的石板,或许重愈百斤,谢云流运起所有力气,咬牙一顶,手臂所有肌肉灌注满原始的力,轰然一声把石板打开。

  谢云流率先爬出来,耳朵贴在地上已经能听到过道中禁军追赶而来的脚步声。他连忙先帮助李重茂和阮糖儿爬上来,他在上面拉,梅剑凛在后面推,也好歹把宋凝霜弄上来了。

  这果然是个偏僻马厩,槽中还有两匹马。马倌正在照顾它们吃草,在还没反应过来地上怎么冒出来个人时,已经被谢云流一个手刀斩晕。

  谢云流和梅剑凛一边解着马匹的缰绳,五个人,算上肚子里还有两个婴儿,却只有两匹马。

  “殿下先走!”阮糖儿道。

  “不!一起走!”和现在他们任何一个分开,都令李重茂感到彻骨的恐惧,虽然理智告诉他,最大的生存几率,是谢云流和他一人一匹骑马走,但那样一来,和刚才烧死在书房里的选择就没有任何区别。这些是李重茂最后留在世上的牵系,那根连接母体营养的脐带即将断裂,抛掷到血与火的荒野中,谁也不知道会变成怎样的魔鬼。

  谢云流安排道:“都走得掉,听我的。梅兄保护阮姑娘和小梅骑一匹,重茂和宋姑娘骑一匹,我不骑也追的上,还能帮你们在后面挡一波追兵。”

  梅剑凛听得出来谢云流内息也不太够,但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默许了,帮助阮糖儿抱着小梅骑上一匹马,自己也跳上去勒住缰绳,谢云流替他们解开羁勒。“哪里汇合?”

  梅剑凛道:“去江南吧,梅家可以帮忙,就算不行,堂弟剑雄总是会帮我的。”

  李重茂握了握女儿伸到空中想抓住父亲的小手,“那就江南见。”他希望那双柔软的小手,以后能握得动刀剑,不再被人欺负,这或许是李重茂这一生得以实现的,唯一一个愿望。

  阮糖儿还有些无措想再跟李重茂说几句,梅剑凛果断地打马奔去。他也听到了禁军越来越密集的脚步声。谢云流和李重茂刚把宋凝霜扶上马背,地道的大石板就从底下开始耸动,有人在下面顶了。谢云流连忙赶到地道口,用力撑住,但是下面禁军在疯狂砸石板,用了铁铲,大锤,不一会儿石板就发出了开裂的可怕声。

  李重茂和宋凝霜已经在马鞍上坐好,“快走!”谢云流喊道。他们也往前街打马,虽然这里地处偏僻,但是长安从来不缺人,刚才的动静,朝这边聚过来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谢云流脚下的石板承受不住重锤的疯狂敲击,终于碎裂。谢云流也撑到了极限,一跃而起,拔剑出鞘,剑刃寒霜闪烁,映着雪亮的瞳孔,目光依然清澈,这时候并未迷惘。

  禁军像蝗虫一样从破损得越来越大的地道口涌出,谢云流边战边拦,阻住了主力,却还是有部分越过他,紧赶慢赶地追李重茂。

  “静虚子!相助逆犯!你们纯阳怎么出了这种大逆不道之辈!”禁军头领葛顺福是见识过谢云流强韧武技的,把他宝剑四舍如若无人之境地取来品评,两脚踹翻武家两位小太岁。他一边排开阵势,不让他们徒然在谢云流手中送死,一边展开言语攻势。

  “一人做事一人当!”听到纯阳二字,令谢云流心中那种失重感又加强了,他极力不去想,呼吸变得急促,勃然大怒:“再牵连到纯阳二字!你就永远别说话了!”

  谢云流边战边退,他有轻功傍身,自己脱身其实并不难,但他更担心宋凝霜和李重茂,一个孕妇一个不会武功,万一被追上了基本没有自保之力,所以他也朝唯一一条可以跑马的大道奔去,无需隐蔽行踪了,这时候比的就是快。沿路还能把在他之前的追兵干掉几个。

  这里离外城城墙已经很近了,谢云流追上李重茂他们的时候,他们马后面有十来个禁军也在骑着脚力更好的马追击。前方有两个分叉路口,谢云流后面还有追兵,他一边抵挡着,扭头往前看。

  那一幕他永远不曾忘记:

  四个禁军包抄到马匹前方,宋凝霜以超乎一个孕妇能力太多的轻功,从马背上跃起,她依然一只手护着肚子,一只手拔出了从不离身的长剑。剧烈的动作早已让她满头青丝从堕马髻中散落,她一剑刺穿了两个禁军的咽喉,回光返照的准确感,然后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却是朝着分叉路另一边飞去,最后的力气是用靴尖狠狠戳了一下受惊的马臀,让它更癫狂地朝更远的方向奔去。

  李重茂扭过头在马背上呼喊什么,他的脸庞扭曲成可怖的形状,声音湮灭在逆风里。宋凝霜却低着头望着肚子微微笑了一下,跳进了另一条分叉路旁顺流而下的渭河里。

  那一天夜晚,渭河下游的郊外,有一家姓祁的人家在河边捡到了这具浑身冰凉的尸体,只有肚子稍微有点温度,竟然剖出了一个成活的男婴。这家人根据女子身上不菲的衣饰和一封里衣的内夹层口袋里,被囚禁后预备着的金龙笺(谢天谢地字还没有完全被水泡消失)上,确认了这个女子和孩子的身份。并把秘密装进一个有暗层的扳指里,挂在了这个孩子脖颈上。这户祁姓人家的孩子也刚出世。他们甚至来不及看到新出台的逆贼线索能换得许多厚赏的告示,害怕已经摆脱不了厄运,就连忙惴惴不安地收拾细软离开长安。在长途跋涉的路上,因为瘟疫的蔓延而丧命。两个婴儿从此都变成孤儿,被不同的人捡走,走上不同的路途。无论是这位日后被取名宋森雪的皇室遗孤,还是从小以为自己是孤儿的祁进,都不曾知道,他们半生的命缘,那么早就有过交集。

  

  而那个时候,待谢云流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剑尖已经不自觉刺穿了六个人的身体,血顺着剑尖把他的指尖到肩膀染红。就像刺破一个个的水袋子,后来谢云流终于也追上了李重茂的马,把这一小队的禁军都摆脱,他们终于奔到了外城。

  昔日青青的龙首原,已因为前几日的大规模的急行军,留下兵燹烽火的残痕。夕阳城池外廓被渡上了血红色泽,刻蚀了谢云流的双眼。他像是在一场异常残酷的旅途里跋涉得筋疲力尽的旅人,累了想休息,不自觉往家的方向走。

  可是去了会不会被发现?会不会牵连纯阳?谢云流心中天人争斗了很久,咬着牙,那就走小路上去,悄悄跟师父和师弟告别一声。告别完他就走。后来他很久不愿承认这个错误的起点,无论用再多自信不会被发现的理由也掩盖不了的真相:他害怕了,他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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