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六十三章

 

  唐隆事变的不眠之夜,宫中核心的太极大殿,是韦太后坐镇之处,宿卫梓宫者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噪声,连忙披挂全幅,出殿短兵相接。韦皇后又害怕又迷惑,连是谁作乱都没来得及等到回禀,来不及捎上李重茂,只顾从殿后门逃出去,可是偌大的宫殿,四周看不清,韦太后竟然一头扎进了先锋队的飞骑营里,就像一只毫无防御力的蜂后,孤身落入了死对头的兵蚁堆里,立刻就被大喜过望的飞骑削掉了首级,马不停蹄地献给了勒兵玄武门内的李隆基。

  和韦太后沾血的人头一同呈上来的,还有一具脸部划烂的女尸,神策军高力士在宫中偏僻处找到了这具穿着安乐公主百鸟衣的尸体。李隆基确认那的确是韦太后的头,死不瞑目,眼睛还怒睁着,摆手让他们收下去,却对李裹儿的尸体露出了怀疑神色。毕竟脸上已经烂得看不出来了,就算身量都很相似,但李隆基始终有些不放心,想找李裳秋来确认一下,可是李裳秋在被神策军惊吓之后,不知所踪,一时半会也找不到。

  高力士适时地从女尸怀里衣服包裹的地方抽出了宝剑御神,这下李隆基舒了一口气,有御神就基本可以确认李裹儿身份了,她怎么舍得这把剑呢?大患已除,脸上终于舒展开久违的笑意,吩咐把御神收着好生保管。不断有传令官飞马来报的消息,让李隆基脸上的笑意愈发浓烈:  

  “报!斩韦璿、韦播、高嵩于羽林营!”

  “报!左万骑占玄德门,右万骑占白兽门!守将伏诛!”

  “报!斩韦温、纪处讷于西宫!”

  “报!斩武延秀于肃章门下!”

  “报!斩内将军贺娄氏于太极殿西!”

  “报!斩了骑青驴想逃跑的宗楚客和他弟宗晋卿于通化门!”

  “报!王邕和窦从把他们妻子首级斩了!”这两位秘书监,御使大夫,娶了韦后的妹妹们,本来大难临头的局面,居然变成进身之阶。李隆基哼了一声,道:“还算他们识时务。”

  韦后一党正在被大清洗,李隆基授意不放过诸门任何漏网之鱼,也正如他所料,仓促上任的韦氏子弟根本没有统御各门军队的能力,甚至在霸占了所有官职的羽林营里,葛顺福在阵前拔剑高呼:“韦后鸩杀先帝,谋危社稷。今夕当共诛诸韦,马鞭以上皆斩之!立相王以安天下。敢有怀两端助逆党者,罪及三族!”羽林军居然都欣然听命。直接把韦璿几个斩首了献给李隆基,策反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报!捉到了马秦客、杨均、叶静!如何处置?”

  李隆基眼睛都不眨一下:“枭了。”

  “得令!”在传令官飞马而去的同时,驻马玄武门内的李隆基,抬头看这太宗年间就流过斑斑血迹的北门,三年前景龙事变也是在玄武门,太子李重俊一败涂地。如今他也不约而同选了玄武门,因为这里能布置伏兵,城墙高险,易守难攻,是扼守皇城的咽喉之处。掐死一个人,最有效率的部位就是扼住他的咽喉。这个道理,太宗知道,悖逆太子李重俊也知道,虽然他们结局各不相同——李隆基不禁想:只有强者,才配效仿李世民的老路,李重俊自不量力,而他,注定要继承太宗遗风,重振李唐子孙的荣光!

  

  “报!抄了韦巨源家,有士兵看到他一个人走在街上,却被两个人抬着飞起来了!”

  李隆基这才略惊讶,随即又摇头:“韦巨源八十岁的老人家了,活也活不了多久,听说他年轻时认识些江湖朋友,去就去吧。”

  他猜测得不错,救走韦巨源这位三朝老臣的,正是子虚道长和乌有先生,他们故人在世的,已经不多了。

  刘幽求赶来禀告道:“殿下,上官昭容在前殿迎接,拿出了先帝驾崩时她代为草拟的诏书,是封了相王辅政的,只不过被宗楚客和韦太后改了。这……”

  李隆基冷笑,道:“一贯墙头草作风,话说得比谁都好听,可惜啊,我早看透她了,你别替她求情。给我下令杀了。”

  遂斩上官婉儿于旗下。

  满头珠翠摔落,雪白脖颈上深深的血痕,华服委地,宫髻散开铺成青丝瀑雨,逶迤在血泊中。从今之后,世上少了称量天下文曲星的女子。闭眼的时候只觉得好冷,上官婉儿最后略过脑海的念头是:博玉,你在华山上,会不会觉得冷?真后悔,为娘没有多给你带几件衣服,女红这些活计在十五岁离开掖庭之前还是会做的,但是做再好也没有用。修文馆中成摞成摞的诗文,在阳光下的高楼下一沓一沓往下撒,翻飞在空中,好似苍白的蝴蝶,楼下乖乖听评的各方才子们,脸上艳羡又畏惧的目光……那才是她一生中最得意荣膺的时刻啊。

  

  直到天明破晓时分,内外门抵定。南北卫军、台阁要司是韦氏子弟在统领,广聚党众,中外连结。要不就是伏诛,要不就是在逃,控制了所有局面后,李隆基才去清思殿迎出了一夜没睡好的相王李旦和诸位宗室忠臣。

  相王李旦不过五十岁,却像是突然之间苍老了十岁。他身后的李成器和李守礼搀扶着他,这几日被变相软禁在宫中给中宗守灵,吃不好睡不好,受大内禁军监视,昨夜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消息传来,李旦深思徘徊了一夜,把清思殿后院夏天开的紫薇和合欢花落的满地花瓣,踩了一条小径出来。

  如今见到李隆基这个眉目悍然,征袍杂尘的儿子,背后伴驾的是天策军,有的枪尖上还滴着血迹。李旦心头五味杂陈,还没来得及说话,李隆基已经叩头跪了下去,连番自怪没有通报相王,就擅自行动的罪,磕得额头都印出了红痕。

  其实昨夜万骑营的李仙凫就劝过李隆基,这么大的事情应该报告给相王,然而李隆基却说:“这是掉脑袋的大事。我们为社稷可能身徇。要是成功了,所有的福报都能给父亲。要是我们失败了,也不会因此连累到他老人家。现在我们去禀告了,害他担忧受怕不说,他若不同意,我们的大计就全完了。”这才没有先跟李旦通气。但是相王是何等人也,而且他身边不仅有早知李隆基心思的李成器,还有掌管宫内外情报的钧天君李守礼,对于李隆基要做的事,早已摸得七七八八。

  不仅如此,李旦还秘密告知诸位守灵的忠臣:武延秀、赵履温和叶静能劝韦太后效仿昔日武则天行径。甚至预谋加害少帝李重茂,清洗李唐血脉,怎能让他们得逞?众臣早已义愤填膺,把清思殿守得固若金汤,任外面沸反盈天了一整夜,也没让韦温带着禁军杀进来挟持相王。直到天明时分,李隆基带兵赶到,斩韦温于马下,禁军杀的杀,降的降,大殿的门才缓缓打开。

  破晓的阳光已从城墙边缘照下,甲辰日,新的一天,预兆着新的时代。

  在所有宗室、重臣和将军的注目下,相王李旦搂住了还在不停磕头的李隆基,抱住他哭了起来,边泣道:“社稷宗庙不坠于地,都是多亏了我儿啊!”

  

  安抚好情绪激动的李旦,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件要料理的,那就是还占着正统名号的少帝李重茂。在这血腥的一夜中,他的身影竟然没有丝毫存在痕迹。不禁猜测难道是被韦太后软禁住无法自由活动?但实际韦太后还不至于囚住李重茂,反正无论关不关,他都是很乖的一个傀儡。像一个大件物品。韦太后临逃走时甚至来不及带上。然而这满大明宫的兵戈乱声,为何李重茂没有受惊而出?其实只有一个啼笑皆非的原因——

  因为那天晚上,李重茂睡得太死了。以至于他第二天居然能毫无知觉地照常上朝。上朝后才发现好像不对劲。

  首先不对劲的地方,是他从内殿走到神龙大殿中,一路都没看到母后和姐姐。安乐住在丹凤殿内,韦太后却和他是在同一个思政内殿,只是不同的房间。平日李重茂都是和母后一起去上朝的,但是今天她房间门口没有守卫,一路上都没有,宫女侍从也不见踪影。李重茂只好揣着疑惑,由黄门太监伺候着走到殿上。韦太后和安乐公主还是没来,难道今日他要独自主持朝政吗?李重茂心中砰砰跳动,跃跃欲试,这倒是个挑战。他其实也是有过想法,想施展才华,好好做皇帝,只是年少无力……

  第二个不对劲,就是他看到了前排的镇国太平公主,安国相王李旦和临淄郡王李隆基。

  太平公主的确可以可以参与朝政,但是这些天她都称病在郊外别馆休息,而且如果他所记不错,母后是下定决心要除掉这两位,是派了万骑营去“请”太平公主入宫来为中宗守灵。至于相王,这几日也一直在守灵的清思殿那边,被变相剥夺了上朝的权利。而李隆基,自从被废了潞州别驾之职,更连上朝的资格都要提前申请才能特准的,他们怎么今日都违制来了?

  第三个不对劲,就是大臣陆续到齐,脸上表情都很诡异,有些还私下里交头接耳,偶尔和李重茂目光触到,要么是意味深长,要么是奇怪的怜悯,把李重茂弄得一头雾水。

  李重茂登上皇位就座,等到大臣到齐,决定先拿不听话的李隆基开刀,责问他为何擅入朝堂,可是话到嘴边才发现说不出来,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像有一枚橄榄压在他的舌头上面,让他脸憋得通红还是说不出一句话。而且,李隆基竟然不顾禁令,直直地盯着李重茂看,这些大臣在三呼万岁行大礼后都不准平视天子,只能勾头站立。这才是君臣之礼。

  说到三呼万岁,今天上朝为什么大臣们没有朝他行礼?他们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李重茂又想斥责一番,可是他还是说不出口,脸涨得愈发红了,为什么母后和姐姐没有在这里?只要有她们在,他就不会那么心慌了。为甚,他的心跳得那么快,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李隆基盯着李重茂看了一会儿,居然毫不掩饰地,发出了轻蔑的一声笑,那声笑回荡在寂静的朝堂中,让李重茂又羞又气,嘴里含糊着嚅嗫不满的声音,如果放大一百倍,可能还有点威慑力。

  太平公主率先走到丹墀之下,目不斜视盯着少帝,大声道:“嗣君准备让位给叔父,各位大臣以为如何?”大臣们事先早已与太平公主通气,齐声赞成,都说理应让给相王。太平公主走到李重茂面前高声说道:“韦氏妖妇和安乐妖女皆伏诛,人心已经都归向相王,这里已经并非你这小儿之位了,快快下来吧。”李重茂甫然听到母后和姐姐的死讯,脑中一片空白,木然呆坐,不知所措。太平公主上前,一把将他拖开皇位。

  初登帝位,年少无力,朝堂之上,百官之前被逼让位,李重茂心中所受屈辱和羞愧俱巨大无比。一时步履踉跄,太平公主把他连拖带拽弄下龙椅。李重茂忽然感觉,他总是这样被不同的女人拉着走,这双胳膊,母后控制过,安乐控制过,现在又是姑姑太平公主。那控制就像一堵墙,把他封堵住,但也让他能依靠。这样想着,李重茂腿彻底软了,不由得靠到了太平公主身上,李令月眼中闪过一抹厌恶之色,把李重茂用力甩开,像是甩掉一大滩黏糊糊的浓痰,在那一刻,用只有李重茂能听到的声音,冷冷在他耳边道:

  “如果是李家的子孙,也许我不介意栽培个傀儡玩玩,但你——骨子里,不姓李,姓韦!”

  李重茂满头大汗跌倒在地,有宫人来架着他往外走,送他去东宫里呆着。李重茂没有回过头看仿佛重新焕发生机,议论纷纷的朝廷。他在那一刻终于看清了这群人,浑浑噩噩活了十六年,心中从未有一刻比此时更清明。死了,他的亲人已经死光了,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兄长,没有姐妹,他心中膨胀着仇恨的渴望,好像被撕去了鲜血淋漓的一层皮,不管不顾地哈哈大笑起来,脸上泪河纵横。

  

  李重茂被软禁在东宫里,和他一起关进来的还有小陆皇后。可是他们被分押在两个不同房间里。四个窗口和门口都是神策军把守,李重茂仿佛死尸一样躺在床上,周围静悄悄的,东宫在大明宫东边远离太液池,什么动静都听不到。窗外真安静,只有神策军偶尔换防,披挂铠甲走动时的碰撞声。

  就这样了?什么也没有了?慢慢地像个腐烂坏掉的东西一样死了?会不会变成厉鬼?那至少有点手段。他调不动军队,没有近臣,没有师友,母后和姐姐就是他所有权力的来源,可她们已经死了。什么都没有了……

  李重茂的手慢慢伸到衣袖深处,那里还有一把精致的匕首,可是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没用。他不太想死,只是在绝望徒劳地等死,但若是能不死呢?

  紧贴着匕首的,还有两枚特制的传信密符。这是纯阳宫的东西。那年去纯阳修道避祸,纯阳进贡了这三道特制密符咒。上回得知谢云流要去名剑大会,他来不及以正常方式送信,就用了其中一只密符。后来谢云流叮嘱他:不是紧要关头,不要浪费。这密符很难制。只有吕祖会做,但是吕洞宾也只做过几张而已。

  现在就是时候了。

  

  只是,在送出密符之前,李重茂心头疑惑,为什么送去纯阳宫的铁盒子,谢云流没有回他的信,也没有前来?真的是在闭关,还是被纯阳宫那些牛鼻子道士瞒住了?还是……连你也背叛了我?

  李重茂心想,送出这道密符后,他就会知道答案。密符是一定能直接找到谢云流的,无论他在何处,即使在闭关,也能接到,这也是它的神奇之处。那时候谢云流如果还不前来,就是抛弃了自己。

  不知为何,哪怕是最坏的结果,李重茂心头也麻木地感觉不到痛苦。世上没有真正的情谊,不过都是利用和被利用。这才是正常的道理。所以谢云流不来也没关系,那不过证明这亘古未变的世道而已。如果谢云流居然来了……纯阳宫,世外之人,果然和这肮脏的尘世不一样。

  李重茂送出那道密符,依然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瞪着头顶的帷帐,睡不着,吃不下,似梦似醒,分不清过了多久,不知自己是死是活。直到耳边响起嘈杂尖细的黄门侍卫声音,把他掼到桌旁,丢下宣纸和羊毫,要他亲笔写传位给相王的诏书。写好后还要去安福门上朝百姓宣读。李重茂手颤抖得几乎写不了字,那些黄门侍卫粗声粗气地催促着,李重茂忍气吞声,不得不草草写就,自己都不知道落墨了什么字眼。

  昔日天家子,今日阶下囚,在金銮殿那个龙椅上坐着时,这些一个个侍卫何敢大声对他啰嗦一个字?可是一朝落难,鸡犬不如,都是些变脸飞快,欺软怕硬的小人……李重茂眼底又要掉下泪来,被旁边监视的散骑小侍瞥到了,这是军官中新晋封的一个小头目,正愁找不到显摆新鲜官威的地方,伸过来一只粗糙横肉的手在李重茂眼皮下拢了一把,嬉皮笑脸道:“可不能打湿珍贵的宣纸呢,殿下要是收不住这眼泪,下官只好来帮帮忙了。”李重茂连瞪都懒得瞪了,把写好的宣纸往他们怀里一推,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流淌着,那个散骑侍卫居然真的把手伸到他脸上顺着眼泪揩。李重茂想要把他们揍翻在地上,他想要他们死,可他只能流泪。

  

  谢云流接到那道密符的时候,正混在普通百姓队伍中,在安福门下等待。

  天明时分地方军传令官从大明宫中带出了安民的旨意:妖后韦氏已伏诛,临淄郡王护驾有大功,少帝感念李唐国祚不稳,决意让位叔父相王。日中时分,就会来安福门宣读圣旨,百姓都可以来观瞻。

  当众公布大事,是整顿秩序、稳定民心的最快速的方法,一大清早这个消息传遍长安城街头巷尾。在清晨阳光中战战兢兢打开家门的居民,发现昨夜作乱的军队都已经不见了,一座城池的生命力是惊人的,只要没有外力干扰,渐渐恢复正常活力。更有胆大者早早聚集安福门下等待着,很快城楼下就被堵得水泄不通,亏谢云流来得早又身手好,才占到了视野最好的那片位置。他头戴着笠帽,身上披着蓑衣,谁也看不出来身份。

  密符在谢云流指尖闪过一抹幽光,他捻住放到耳边,太过嘈杂的周围背景音中只有他一人能听到李重茂传的言简意赅的讯息,只有两个字。

  “救我。”

  果然李重茂已涉身险地,到了需要向他求救的地步,谢云流眉头皱得愈发深,这所谓的宣读圣旨让位,想来也是身不由己被迫的。谢云流平生最恨强权迫人,既然韦太后和安乐公主都已经死了,那么李重茂处境可想而知,任那群如狼似虎的李氏王孙们宰割。他一定要把李重茂救出来,不能眼睁睁看着弱者被欺负。这样想着的时候,门楼上和城楼外观看的百姓间爆发出喧哗声,只见两派禁军登上了楼门,排成仪仗,让出中间一条通道。

  少帝和相王出现在城楼上,李旦站在李重茂背后,别人看不到他的手提在李重茂后颈的领子上,既像是挟持,又像是防止李重茂软倒下去。在李旦身后不远处,太平公主、相王的五个儿子都来了,李守礼也在场,他忽然感应到丝痕蛊有动静,小小吃惊了一下,随即看向城下乌压压的人群,露出一抹无人得见的期待笑容:静虚子,久违了,你没让人失望。

  城楼下维持秩序的士兵高呼着让百姓跪拜天子,但是人实在太挤了,有些跪了,有些没地方跪,谢云流轻轻朝旁边让了两步,抱臂站在人群中,他看李重茂和李旦站位那姿势和李重茂脸上的神色,就觉得十有八九,李旦在背后提着李重茂。谢云流心中喟叹:重茂,我无法在这里跪你,见谅了。

  然后,少帝开始宣读传位圣旨,他的声音太小,下面百姓听不到,他在上面念一句,旁边传令书记员就高声跟着念一句,禁军中嗓音嘹亮的军士也高声念一句,让大家都听清。

  “自古帝王,必有符命,兄弟相及,存诸典礼。”帝王都是有册立诏书来名正言顺传位的,兄长过世了,由弟弟继位,符合礼仪,各朝各代都有。这是为正统继位做铺垫,其实写得好的会写出几个大典出处,但李重茂写的时候头晕脑胀,没心思也记不得都是些什么典礼。

  “朕以孤藐,遭家艰难,顾兹蒙识,未洽治途。茫茫四海,将何所属,累圣丕基,若坠于地。”李重茂念的时候又像要落泪似的,这就是些许心声吐露了,楼门下百姓听着少帝好像比他们普通百姓还惨,害得宗祠社稷差点完蛋,一时也是感慨声此起彼伏,但禁军随即让他们禁声。其实李重茂心中无比委屈,这累圣丕基的荒唐事,都是韦太后和安乐公主在做,与他何干?他为什么要来担这个责任被迫让位,觉得相王一脉想当皇帝想疯了,明目张胆地抢了他的位置。

  “王室多难,义择长君,思与群公,推崇明圣。叔父相王,高宗之子,昔以天下,让于先帝,孝友宽简,彰信兆人,神龙之初,己有明旨,将立太弟,以为副君。为王恳辞,未行册命,所以东宫虚位,至于历年。”诏书中不得不夸一波相王,当初是如何当过皇帝,后来又如何谦让皇位,李重茂听着那些字眼从自己嘴里念出来,其实他想说另外的话,站在这安福门上振臂一呼,想告诉城楼下的苍生百姓们,他被相王太平这些不臣贼子逼迫让位,他才是天命所归的正统天子,那样,百姓和将士会反过来站在他这一边的吧?

  可是李旦在后面提着他的领子,这个素来吃斋念佛的叔父从来不多言,御前应答都是很温和的语气,可是他的手非常有力。李重茂明知道暴露在百姓眼前,没有人敢动手伤害天子,可是他还是没胆子说出来那些策反的话,只能机械地念着诏书上的句子。

  “彻缀在辰,祸变仓卒,后掖称制,计立冲人。钦奉前怀,愿遵理命。上申天圣之旨,下遂苍生之心;俯稽图纬之文,仰跂祖宗之烈。择今日,请叔父相王即皇帝位。朕退守本籓,归于旧邸。凡百卿士,敬承朕言,克赞我天人之休期,光我有唐之勋业。布告遐迩,咸使闻知。※”

  终于念完了让位诏书,李重茂知道自己失去了仅有的机会,他再振臂高呼,这时候已经把皇位名正言顺让给了相王,即便有人听到他的心声,也没有用了。而对于相王和太平公主来说,他的作用结束了。李重茂的脚又不属于自己了,木然地被侍卫搀扶着离开城楼,从此自己就是个可以被捏扁的棋子,生死由命。

  城楼下忽然传来了喧哗声,一个身穿五彩戏服,头戴簪缨顶戴的人,奔到安福门下,夸张地跳起了舞蹈,还边跳边高呼相王万岁。他这身衣服花哨滑稽至极,嘴里的阿谀奉言更是叫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人莫不是个疯子?谢云流连忙又站得远了一点,听百姓们纷纷议论着,有人道:“那不是给安乐公主修宅子的赵履温大人吗?以前还给安乐公主当马磴子……”

  李重茂也看在眼里,只觉得世事荒唐,这人对姐姐表忠心的各种不堪做戏还历历在目,居然这么快就开始巴结相王,忽然听到背后叔父略愠怒斩钉截铁对李隆基道:“这种人留着干什么?”

  李隆基连忙吩咐万骑营统帅:“斩了。”赵履温刚死,有当初受他征召给安乐公主修宅子时,不分黑夜白天都在劳作,受徭役苦的百姓,义愤填膺地奔上前割肉碎尸。

  一起被斩的还有拖到城楼下的韦氏亲族党羽,安福门下堆了一地尸体。最中间是韦太后的昨夜割头的尸体和李裹儿那具女尸,被抛在路中间。李重茂听着相王对城楼下百姓接着念大赦天下的诏书,剩余的朝臣,内外官四品以上加一阶,相王府官吏加两阶。被流放的重犯也悉数放回,有近千人都立功了,纷纷加官进爵。李重茂在城楼上看不清楚,但是他知道那堆形状骇然的尸山中有他的母后和姐姐,还有许多韦家、武家的表兄弟,有多少功勋奖励起事党羽,就在他身上剜了多少血肉,李重茂终于撑不住,“啊”地一声昏了过去。

  谢云流见李重茂被扶离开安福门楼,不由得担忧起他的小命,他本来还计划等几日等守军松懈一点再去救人,但是安福门下尸积如山的惨状让他骇然,也知道不能再等了,一夜之间就彻底变天,夜长梦多,谁知道再过一日,李重茂会不会也变成这堆尸体中的一员。闹哄哄的街道上,没有谁看到一席蓑衣悄然离开。

  

  虽然看不到,有人却追踪得到。

  李守礼把玩着丝痕蛊的母蛊,母蛊会根绝子蛊的方位和距离,爬一种古怪的路线圈,像是蜜蜂跳采蜜的八字舞。但是李守礼却没透露这个情报。从安福门离开后,他没有和宗室亲族们一起去大殿休息顺便攀新的关系,而是辗转来到了大明宫外围的白辰殿,这里曾经是他女儿李奴奴送嫁的宫殿,现在已经人去楼空。金城公主已在年初远嫁吐蕃,李守礼回到故地也只是平添惆怅,却不是单纯为了缅怀。

  在他走到约定的偏僻角落处,黑暗的阴影深处有人在等着他,隐约看出这人似带面具。

  九天之中,唯有一人的身份,是诸位九天君所不知的,那就是幽天君无名。他掌管隐元会情报,据说天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但其实他的情报,也是通过各种方式交换搜罗得到。眼下李守礼就觉得,像是丝痕蛊追踪的动向,对方就绝对不如他了解得多。

  虽然不知幽天君的真面目,李守礼却隐约推测出这人也同样在朝廷中,并且和李隆基关系密切。他暗暗怀疑过几个人。但其实对于他们九天的运作来说,并不需要揭露幽天君的真面目,只定期交换可以互利的情报,为了实现共同的理想。所以这些都是李守礼暗暗独自在调查。

  “李隆基有两个贴身家仆很得信任,一个叫李守德,一个叫王毛仲。在昨夜攻占大明宫的时候,李隆基怎么也找不到王毛仲,你说他会不会怪罪?”李守礼猜得八九不离十地试探。

  阴影中人并没有直接回应,只道:“平王自不会为难一个小小的家仆。”

  李守礼哦了一声,反应过来今早李隆基已经从临淄郡王被提升封为平王了,继续道:“失踪了一夜,是布置隐元会的大事?”

  阴影中的幽天君不置可否,只道:“有个家伙,查出了些事,可能以后会棘手,你也留心一下。叫唐简,是前任武林盟主。”

  李守礼对武林中事从来不插手,道:“这种事,你应该去提醒炎天君或玄天君。”

  幽天君哼道:“炎天君最近不太对劲,交给藏剑山庄的东西太多了,告诉叶孟秋的事也太多了。傀儡的力量如果过大,霸刀山庄的假衰弱就会变成真衰弱。至于玄天君,最近忙着传道,那男孩叫李策※,或许是未来鬼谋的继承人。他也没有心思照管这些事。”


  幽天君没有明说的一点是,他隐约觉得,唐简和玄天君之间,似乎有某种暗中的联系,但也只是在猜测。李守礼没有必要知道这些事。

  九天之间,各自为阵,就这几个人之间的谋算合纵,都延续良久,从来没有真正其心实现大同理想的时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

  李守礼有其他情报交换:“朱天君卢延鹤忽然把他在长安的三家酒楼都变卖了,你知道他要那么多金子做什么吗?”

  幽天君哼道:“连这都不知道,亏平王和你还暂约了同盟。”

  李守礼皱眉:“帮李隆基?九天从来不直接在财物上支持帝王,难道他……”

  “这倒不是,不过朱天君有一个老朋友,最近搭上了平王积极活动,叫陆危楼。你听说过明教吗?新创立的。”

  李守礼老实道:“没有,我不管江湖里这些事。”

  “那么记住这个名字。”幽天君悠悠道:“这陆危楼,是个人物,又得了朱天君的支持,明教崛起指日可待……”

 

  夜幕降临的时候,一天都没进食的李重茂,终于挨不住腹中的肚饿,从床上爬起来,吃桌上早已冷掉的饭羹。都是食时送来,他不吃,没人伺候,也不收走。

  饭菜倒没有苛待,还是维持着能让他吃饱的御膳房规格。但是冷掉的珍馐一点都不好吃。汤是冰的,饭硬了,菜里的油沥出来,肉也很难嚼。

  如果李重茂知道后来的事,定不会嫌弃这顿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吃的美味饱饭。

  吃了半碗,李重茂完全又没胃口了。他重新躺回床榻上,看着帐顶,想着死,想着仇恨。

  他什么声音都没听到,忽然床边无声无息现出个蒙面人,吓得李重茂要大喊起来,却被那人紧紧捂住了嘴,小声道:“重茂,别怕,是我。”

  李重茂的眼泪夺眶而出,听出了谢云流的声音,他真的来了,来救他了。可是,守卫这么森严,为什么他能无声无息地潜进来?

  谢云流以非常小的气音轻轻地说话:“你别吭声,你不会闭气,外面听得到。你听我说就行。”李重茂最大的疑惑就是谢云流是如何潜入这四周门窗都守卫士兵的东宫中。谢云流像看出他所想,指了指一扇窗子,轻道:“那边进来的,那两个守卫武功最弱,点了睡穴,他们站着睡着了。我翻窗和走路当然不会让你听到动静,要是你都听得到,周围神策军更是听得到了。”李重茂心中砰砰跳,难道现在谢云流救他出去吗?可是周围戒备森严,他们该怎么离开呢?

  “不能久待,外面三炷香换一班岗,那时候睡着的士兵就会被同僚发现了。我们得趁着没换岗赶紧原路翻出去。你别走路,声音太大了。我背你出去。”谢云流示意李重茂攀到他背上,李重茂鼻尖一酸,流泪道:“云流,你——”

  “嘘,都叫你别吭声。”谢云流连忙又捂住李重茂的嘴,蒙了一手的眼泪珠子,小声数落道:“你怎么又哭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等安全出去了随你哭个够。”李重茂哽咽住了哭腔,使劲点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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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策是李复的爹,玄天君一直家族传承,这一辈是李复的爷爷。但李复的父亲并没有继承玄天君,而是同门罗宇继承了玄天君,后来收了李复为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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