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五十七章

  太平公主的鲁馆南庄,坐落东郊山谷,亭台参差,云树摇杂,水榭流泉风韵别致。其中最蔚然可观的当属三丈高的人工瀑布,从开凿的山壁玉练般垂下,落入流水池中。每当舞女在水侵浅池的玉阶上翩翩起舞,飞瀑溅响的水花打湿她们风中飘展的舞袖,在阳光中呈现透明色泽,赏心悦目。

  目睹沁水园里水霰光摇的盛景,便不会有人奇怪太平公主受封的万户都用在何处。这只是她众多别院的一处。受武则天娇宠多年,又因“诛二张功”一跃成为比相王食邑都多的长公主,无疑是皇亲国戚中最实权派的人物。安乐公主虽张扬,可她这没政治头脑的小丫头,捞到的好处还不及太平的十分之一。

  瀑布旁的假山岩石立在蜿蜒流水中,深处有一座拱形桥底的二层小楼,出入只以小舟接引,这座拱桥唤鹊桥,小楼名浮槎居,是太平公主颇喜爱的起居所。不谈屋宇中靡费奢造,只说屋中那架长书桌以纯汉白玉打造,镶金嵌珠,造价数以万计。然而,铺开丈宽卷牍的汉白玉光滑桌面上,却趴着一个上半身赤裸的年轻男子,被两侧持细鞭的人轮流鞭打,雪白背肌上已经有数十道细长红肿痕迹,交织着褐色旧疤、粉嫩新皮、新伤旧伤。

  太平公主散发一种自发让人不敢逼视的气场,年轻的时候生得容色倾城,岁月痕迹亦无损这种美丽,在皇宫中,比她美的,没有她气度;有那个气势的,没有她美,宫中女子无不在太平公主面前自惭形秽。只有身旁坐着的那位眉纹着梅花烙的女子,能相得益彰地伴在太平公主身边,就像一朵盛放的红牡丹旁边斜逸一支黄芍药,在大明宫中,也只有上官婉儿了。

  太平公主与上官婉儿坐在浮槎居小楼上,侍从卖力鞭打的年轻男子不是别人,竟是太平公主的亲子薛崇简,是太平和前夫薛绍所生。虽然现在李令月已经改嫁武攸暨,然而这位新丈夫在武家失势后变得更无足轻重,即便武则天在世时亦不会买账的太平公主,更是对驸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鞭打薛崇简自然不是受于什么外压,而完全是李令月自己的意思。事实上,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竖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打了二十来鞭,上官婉儿使了眼色,侍从停止鞭打,恭敬垂首一边,还不敢给他上药。太平公主仍余怒未消。指着被打得背上皮肉绽开,快昏厥过去却还咬紧牙关不发呻吟的儿子:“自作聪明,给驸马杨慎交卖什么人情!布置得好好的,花大力气把一把刀送进李水儿府里,是要杀姓韦的贱人!你倒好,跟那个杨慎交去打马球,还炫耀他们能耐大。要不然李水儿怎么会拿那把刀到处砍苍蝇。血味重了,招来江湖门派插手!刀废了!”

  上官婉儿相劝道:“殿下息怒,崇简也是好心,想借驸马之口,让那两人尽快得到长宁公主信任,日后就有机会带他们进大明宫,早点成事,谁知道半路杀出来一个谢云流……”

  太平公主脸色稍霁,想到那日逃出长宁公主府的天蛛使求见自己,满脸血泪,要她做主替他妻子报仇,杀了纯阳宫的谢云流。太平公主非常烦躁。这个计划最精巧的一环就是醉蛛不直接与太平公主府有任何接触,他们扮成流落的苗民被人举荐去伺候长宁公主,本该就此潜伏下来,直到长宁足够信任,带他们进入大明宫,苗疆两位用毒高手能趁机蛊杀韦后。

  不料长宁公主府下人太多,天蛛夫妇一直没得到近身伺候的机会,太平公主心中着急,督促薛崇简去解决这个问题。薛崇简就借邀请长宁公主的驸马杨慎交打马球,“无意”提到朋友举荐了身怀绝技的苗疆人,府中可享受到他们的妙用?杨慎交自然有鼻子有眼转达这个人情,天蛛夫妇二人为了取得长宁欢心,献出苗疆秘药“回春膏”驻颜投其所好,并被委派采集配药所需脑髓。

  长宁公主毫不怀疑他们来历,喜不自胜地催促他们早点配出回春膏,借求丹名义走访许多寺庙道观,每到一处,实是带着天蛛夫妇二人踩点观察,道籍出身的除了富贵人家,还有很多穷苦流民,无亲孤儿,也没有家族籍贯,很多穷苦挂名弟子更是连籍都没入,不像红尘中人,总是关系牵绊多,这是杀起来最方便的一类人。除此之外长宁还授意杀了蜜蜡水粉铺子的伙计,那两家御贡铺子居然先把新货卖到相王府……不识抬举就该死。

  太平公主知道此事后,让京兆尹的崔氏压下此案的处置,给天蛛夫妇取悦长宁留下更多时间。没想到这把刀却被仗义行侠的谢云流捣破了。废物,薛崇简是废物,长宁是废物,天蛛夫妇是废物,没一个省心的。

  在谢云流杀死雌蛛后,天蛛使打破了不和太平公主府联络这个约定,按照最紧急情况联系的办法来求见她,一把鼻涕一把泪求她帮忙报仇,还罔顾她安抚的“多管闲事的谢云流早晚要除,但不是现在”,坚持要马上以牙还牙——多么愚蠢,又多么莽撞,死了个妻子就天塌了,谈何成大事。太平公主怕他泄露秘密,本想灭口,却被天蛛使先一步察觉,逃之夭夭,跑出长安了。

  “哼,现在长宁府颜面扫地,但李水儿咬死不认,姓韦的再给皇兄吹吹耳旁风,顶多算个驭下不严。纯阳宫得了好名声,反倒是本宫花那么大人力物力从苗疆弄来人,千方百计安排进去,到头来什么也没有!早知如此,该直接把他们扔进大明宫墙里!杀一个算一个!”长宁公主府是韦后嫡亲子女中府建制最松散的,剩下的,无论是有公孙一脉武技的安乐公主,还是被重点防护的温王府,太平公主都没能安插人进去。本想从长宁这边打开一个缺口,不料人算不如天算。

  上官婉儿察言观色估摸到太平公主气消得差不多,对侍立两边的随从使个眼色,他们便取出止血生肌膏给薛崇简上药。直到这时,被鞭打一声不吭的薛崇简,才终于发出引动母亲恻隐之心的虚弱哼声,额头一直紧绷的汗水成股成股地淌下。

  “殿下往好的想,李水儿估计就恨上纯阳宫了,有重茂在中间调停用处也不大。”上官婉儿的每一句安慰都说在太平公主心坎上:“而且,这事掘地三尺也查不到您身上。继续让他们自个儿去斗吧。重茂是暗弱性子才能一直相安无事,可是有谢云流事事掐尖强出头,皇后和安乐公主很快就会想起悖逆太子李重俊的教训……不受掌控的傀儡是会死的。就像前年,用不着我们动手,他们自个儿就会杀成一团。”

  那场扫尽武家余党,李重俊和安乐公主还两败俱伤的政斗,每每提及就能令黄雀得利的太平公主心情大好:“说得好,谢云流不识相尽管出头,早点帮重茂飞起来,就会早点被她们射下来。”

  “谢云流是不能留的。不过,”上官婉儿小心翼翼道:“纯阳宫还是可以再考察一下。”

  李令月挑眉道:“你好像对纯阳宫很关心?”

  上官婉儿内心一紧,风雪掩映,苔痕阶绿,这一生唯一的孩子……她打听不到纯阳观内的事,但知道吕纯阳会照顾博玉平安,那就够了。她面上依然是那副粉面含春,不卑不亢,如沐春风般的微笑:“纯阳宫是您母亲下令敕造,吕洞宾是她老人家最欣赏的真人,天后一直是信佛胜过信道的,吕真人独得她的欣赏,旁人难以望其项背。只要纯阳观不跟着谢云流倒向李重茂,又何必为难呢。”

  李令月听到母亲有些出神,从侍卫手中拿过了药膏,亲手替薛崇简擦在背后伤口上,其实并不是很严重的鞭伤,太平公主只是为了出气,不想真伤到薛崇简,气消后,属于母性的怜爱涌上,鞭笞得背上没一块好肉实在让她心口微疼。

  “吕纯阳确有过人之处。纯阳观只要不掺和,本宫不会追究,这些门派不能小觑,以拉拢为宜。不过,我真受够自以为是的江湖人了,早晚有一天——”太平公主眼中蓦然冒出怒火,薛崇简这副半裸俊美的儿郎身板让她想起崔湜驯服姣好的躯干,可是另一副本该敞开的紫袍朱衣下更年轻如芝玉的身体,不但没有机会一亲芳泽,还近乎不畏死地断簪明志——偏偏自己还要用他。罚也罚不得,杀也杀不得,长歌门也是个江湖世家,这些武林人脑袋里的装的如果全是杨尹安那种的“殿下真要毁纾礼德,杨某一死以天下先”的破风骨和假清高,那真是不堪用。已有谢云流在名单上了,不能再节外生枝,幸好杨尹安似乎也信了她改口的青睐礼遇,暂时被稳住了。唉,怎么就没有李隆基那个好运气,天上掉个武功一流的亲妹妹,还能用得如臂指使……

  太平公主给薛崇简涂抹好药膏,慰道:“还疼吗?别怨娘,这都是为你好。以后多跟你三表哥学,朝廷里朝廷外的事都学,莫再像这次一样急躁坏事了。”

  “是。”薛崇简的眼睛本来就掩在被汗水打湿的绺绺发梢下,闭目后更是不会被看见他充血近乎赤红的瞳孔,后槽牙不出声地咬合,化作烂在肚里的声音:娘亲,您永远不会知道,三表哥教了我什么。您在蓬莱宴上准备联那句“无心为子辄求郎”,这是取《后汉书》馆陶公主为子求官,明帝不许,赐钱千万的典故反其意用之,来表明您虽贵为公主,却不会像馆陶公主一样干预朝政,给儿子求官做。您收了那么多人的封官钱,给他们求了墨诏,对您自己的儿子却这般苛刻,甚至在皇家大宴上金口玉言——可知道这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为了全您的好名声,儿子这一生大概都没有仕途希望,只能永远做太平公主府一条任驱策的狗。罢了,就像您永远不知道,躺在汉白玉上被鞭打多疼,幸好有三表哥,用不着忍几年,就再也不会疼了。

  

  

  “大哥,算我求你了。大姐她真的不知道啊。”李重茂撒了谎当然心虚,但是目睹到谢云流一人一剑,提着个死去的女人,满脸污血,恶鬼般冲进西院。王府侍卫把谢云流围了一圈又一圈,几十杆密密麻麻的枪尖几乎戳上他的身体。谢云流却不避不躲,也不动手,只是冷冷四下瞥着,清泉般的瞳光冰寒得没有一丝温度。实在不得不撒谎。

  谢云流往前走,府兵枪尖触到他身上也不敢真的扎进去,只好相应地后退。侍卫长带着精锐守在长宁公主的绣楼下,手持长枪冷冷远瞪谢云流,要是他再敢进一步就要下令把他扎个血窟窿。但是谢云流周身充盈着坐忘经的护体真气,他们也知这位纯阳高徒武技强硬,若真要冲突必然棘手,便将他堵住。

  谢云流也不说话,直勾勾盯着闻声而来,卖力拨开水泄不通的侍卫队的李重茂。府兵不敢伤到温王殿下,却也不敢让开一条通道。只让远远站在高阶上喊话。李重茂看着那景象,谢云流抓着死去女人的头发,在地上拖曳出一条血痕。另一只持的剑身上还淌着鲜血。李重茂暗自祈祷好不容易安抚好的长宁公主不要出面。谢云流气得浴血拔剑,长宁公主又何尝不是火冒三丈?李重茂夹在他们中间实在为难,但他知道,谢云流要的是个交代,长宁要的是秘方,并不是完全没有转圜余地。所以李重茂对谢云流撒谎了,这是对两边好,更是为了大局。他定定神,稳住心虚,道:“大姐真不知他们怎么会杀人,一定是有人陷害!你不要冲动犯上!”

  “她清清白白?!”谢云流怒吼道:“那么为什么他们敢躲这里筑巢!”

  府兵侍卫长勃然大怒:“小子何敢对公主出言不逊!”

  谢云流眼睛一瞪,刚要发作,李重茂连忙高声道:“王府人多,鱼龙混杂,难免被小人钻了空子。大哥先把剑放下来,有话好说。”侍卫长内心不由怨愤温王简直就像是水做的面团人,听闻这纯阳宫的谢云流曾是他名义上的师兄,居然如此放肆他也拘不住,皇室威仪何在,天家颜面何存,好个傀儡殿下。

  谢云流凭着一腔血气冲到长宁公主绣楼下,抓着那个死去的女人,只是想问一句“为什么”?从被邀请到景龙观的那个夜晚,知晓人屠事件的诡异凶残,多方调查总算揪出真凶,直到此刻才惊觉,本不欲管更深层权贵的纠葛,但那种沉甸甸的不平并未有丝毫释然。越深入,就越想连根拔起,似乎那样才能从浊恶空气中呼吸到一口清气。士子一怒,拔剑五步,以武犯禁。

  “如果当真如此,还请公主好好整饬贵府!”

  谢云流信了李重茂,心思单纯,也从来没想过李重茂会骗他,以为长宁公主也被蒙在鼓里,那么究竟是何人把这两人从五仙教请出,他们为何要杀人,都变成了飘走的谜团。蝎朵丽死了,天蛛使逃了,跑出了长安。他揪出了凶手,终止了人屠事件,他尽力了。那些背后的事却始终笼罩在云山雾罩里,一潭深得看不见底的水面,永远都不能知晓。

  在李重茂如释重负的表情和侍卫长强抑怒容的脸色中,谢云流轻蔑环顾四周攒动的枪尖,松手甩下女人的尸体。身体忽然一顿,作势欲走。

  李重茂如此暗弱,早就气得火燎攻心的侍卫长不欲再忍耐了,他的主人被颜面扫地,他们这些属下急于表忠,咬牙切齿道:“想走!公主府岂是你撒野的地方!留下他!关起来!教训一顿!”李重茂惊叫起来,呵止道:“你们住手!”但是侍卫长硬邦邦道:“还请殿下莫要难为我们!”

  四面枪尖齐向谢云流扎来,谢云流挥剑一拨,极快速他转过一圈,他的剑力可以削断一两根长枪,可若是一根根去削,就来不及格挡开周身其他地方的枪头,饶是如此,能一次拨开周圈所有的枪尖,这股力道要实沉。可是谢云流不但挡开了,还在那包围中以梯云纵轻盈跃起,气息自如在“轻”和“重”之间切换。梯云纵平地跃起丈余,周围却没有墙,楼,树借力,谢云流落回院中鱼池假山上,挥剑挡开了府兵朝他射来的弩箭。挑得那些弩箭纷飞作鸟,反弹回冲向发射机括的卫兵那边。

  “想留下我?”谢云流看准时机再度梯云纵跳出战圈,继续靠近花园外墙,这里地势较低,被蜂拥而至的府兵再次围住。侍卫长终于亲自出手,一柄宽平陌刀,手臂上架着硬弩,站在刚才他落脚的假山上,对准谢云流后背居高临下射出。

  “想关住我?”呼啸而过的弩箭在扎入谢云流背心前一瞬,被他以极大的旋身闪过,他眼神一凛看清高处偷袭的侍卫长,提气跃起举剑刺下。侍卫长已经退向严密防护的圈外,和另外四个贴身侍卫一起用陌刀架住谢云流汹涌的剑势,却仍然惊讶加诸于其上澎湃的力道,也看清了谢云流脸上燃烧的烈焰。

  “想教训我一顿?”谢云流的剑势压下,对方人多势众却占据下风,他们不和谢云流单打独斗是正确决策,侍卫长心中一寒,那双眼睛,是真会杀人,而且刚刚才杀过人的!

  “那就来杀了我!”谢云流咆哮道,天涯路单刃弧光寒冰似的闪,极煞烈的功力随剑尖在空中划出浸骨凉意,似乎踏入了那个战圈就有生命危险,一时间人人自危不敢前攻。

  院墙边缘,谢云流纵声长啸,气流蕴含着内劲,近旁敌手不得不捂住耳朵,谢云流第三次梯云纵起,像一只振于寰天的苍鹰展开了平稳双翼,啸声回荡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李忘生刚送走风蜈使。

  天蛛使者夫妇一死一逃,尽管是刚发生不久的事,但越是人命关天的天家秘闻,长安城里消息就传得越快。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似乎街头巷尾都知道了人屠事件的结束。

  风蜈使要抓紧时间回五仙教复命,满怀希望地想或许还能找到逃走的天蛛使,雌蛛已死,抓他回五仙教更容易了些。李忘生提醒昂卓他自己身上也有伤要多加小心,一路相送到长安的客马驿,再三保证会向师兄转达他们五仙教的谢意。

  目睹苗疆人牵着驿马一步步往内城门走去的背影,李忘生没有停留多久。而后在驿坊里搜寻了一会儿,就发现了纯阳专属的戴蓝白铭牌的信鸽,带来了吕洞宾的回信。

  李忘生捋平信纸,细细研读,默记于心,把纸折成条状,送到灯芯上方,看着它化作了一堆坍塌的青壳,除了灰烬毫无遗迹。

  吕洞宾的信中有对这件事的大致推测,竟和事实真相——那个谢云流被谎言阻住,长宁无心探究,太平在背后搞鬼的真相几乎吻合,李忘生不知师父是根据什么来猜度,或许是他卜算出来,又或许师父熟知皇室。但这些并无实据的测算,决不能被第三人看到,便叮嘱李忘生烧了信笺。

  这封信也不能让谢云流知道,李忘生想着,不能再涉一步进去,碰不得。一根自由自在的芦苇,再是饕风不折,也无法刺穿铜墙铁壁的规则。谢云流未必不懂这些道理,可他心里有一股血气,偏要去试。

  李忘生慢慢打着伞返回客栈,天空中飘起了冰棱棱的小雪粒,纸面发出舒服的沙沙摩擦声。李忘生一般是从后院进出迎仙客栈,这是条专门开给客栈住店者的小巷路。冰粒融化成水流,慢慢将青石巷染出油亮亮的颜色。客栈养在巷边的鸡笼里的小鸡也全都蜷缩在母鸡翅膀下躲飘溅的水,不像平时叽叽喳喳的。素灶间传来了茭白和蘑菇的香味。可是在雾黏黏,稀沼沼的水汽里,青石板上冒出了雾珠,这些烟火像是被隔远了。

  李忘生就是在那时看到的谢云流。

  谢云流没有打伞,站在后院门前,门开着,里面没人,他也不进去。抬起头,脸庞上有将化未化的小冰粒,默然不说话,衣料上还有斑斑血迹,瞳中流转着很深的寂然,却又能浅得叫人一眼能看穿。李忘生忽然觉得,他在看一柄刀,锻打得铁红后猛然放入寒泉中冷冻住,将要成就,或者将要碎裂的一柄刀。

  

  李忘生走得极近,用那种不想让他头破血流的表情看谢云流,谢云流只觉得那纯澈的眼,蕴含着天然慈悲和温柔,好像是某尊道君回应了他的悲伤。谢云流一言不发,猛地抱住了李忘生,手从腋下伸过去寻找支撑,靠在他肩上,像是累极的孩子要把重量都交给大地,又像是空渴的旅人要把胸前唯一清凉揉进心里。

  李忘生一只手还打着伞,另一只手轻轻着谢云流的肩。隔着衣料的暖意。鼻尖萦绕着好闻的棉布味道。这时候并不需要他说什么,他知道内幕更多,但是谢云流只能在这里停下。从肩部环绕到背,这个姿势是李忘生的保护决心。似乎还悄然探过了一点他们装作不知的那条界限,像是寻找蜂巢的熊飞快地蘸了一滴青涩的蜜糖,又飞快地抽回爪子。那时并不知道,这是他们记忆中最后一次拥抱。停驻在剑魔内心最温软晶莹的角落,哪怕是最凄惶痛苦的黑夜,也像融化的糖霜淅沥沥覆盖住他被鲜血蒙住的梦魇。

  初冬的长安城,薄雪缓缓飘落。

  十日之后,李忘生受封玉虚真人的典礼在鸿胪寺举行,因这个吉期撞上了蓬莱宴竣工,大宴百官的日期,朝廷下旨将礼部所有册封典礼与蓬莱国宴同时举行,赐百官休沐观宴。

  李忘生不是受封的唯一真人,崇玄署掌天下道观蘸斋之事,长安城里有名道观也比比皆是,统共有十来名新晋真人。但李忘生年方十七,是他们之中最年轻俊秀的一位。

  御赐的雪白法衣称“天仙洞衣”,有长及膝盖的袖披与直披腿根的外袍,下摆以金丝线绣着祥云仙鹤。袖子上的图案是八卦图案,腰间纹着郁罗萧台的高贵紫色,对应道家吉祥的“紫气东来”典故。穿在李忘生身上,夺目焕彩。

  要出家的昌兴郡主李持盈也在这次典礼正式改籍,直接受封。她穿着那套女冠的高华道袍,有宝塔麒麟随袂翻飞,走过李忘生身边时,叙礼一拜,道:“师兄可知贫道封号是什么?”不等李忘生回答,她已经用最柔软的语气轻轻呵进李忘生耳中,“玉真。白玉的玉。”

  李忘生想到那夜景龙观中李持盈暗中窥探,叶法善把谢云流请入了人屠事件的局中,如今事已了结,纯阳宫此番问心无愧,李忘生心中亦再无如履薄冰的顾虑。他抽身而退,盯着李持盈的眼睛,也用只有对方才能听清的声音,道:“郡主何必跟太平公主添堵?”

  李持盈笑容消失了,眼眸深处流露出某种恐惧,警觉地四下一瞥,平缓心境,缓了口气:“纯阳宫果然厉害。道长信不信也罢,本宫自己就是芥子微尘,物伤其类。不外如是。”她恢复了皇室中人的称谓,这是逃到道观中依然无法避免的宿命,多少皇亲国戚想要出家避祸,不过是落入新的漩涡。她能找到一个像纯阳宫谢云流对李重茂那样,对她忠诚不问身份的朋友吗?“妙年洁白,风姿郁美”的王摩诘也好,“御手调羹,龙巾侍吐”的李青莲也罢,都曾是她座上宾、馆中客。然而终其一生她都在寻找那样一个人。

  

  蓬莱御宴,李忘生等新晋封的真人也被赐座同饮,这场规格盛大的国宴,参与人数众多,不但坐满了阁内两层,还把水席铺到了室外半个广场上,加上添酒的侍女和守卫的侍从,竟达万人。

  这场国宴中,有公孙大娘和两位金枝玉叶在“鸾凤台”上一曲灿然剑舞,天地为之久低昂。中宗龙心大悦,对趁机请辞的公孙大娘赐赏重金厚礼,专门拨了扬州旁一处园林赠予她传道授业。

  这场国宴,还有天策将士和玄甲军合演的《秦王破阵乐》,八十余年未曾见到的铁甲锋芒再度铮然出鞘,让大明宫天空似乎都盘旋着凛凛龙威虎影。

  这场国宴,李忘生穿着那件天仙洞衣。师兄没有同来,在客栈收拾他们回纯阳的行李,谢云流凭真人身份,若要来参加禁军也不会拦他。但师兄不想在这种场合看见惹他生气之辈,要来也是倏忽错影,一现而过。李忘生有好几次,似乎看见水榭台边,有个身影一闪而过,也不知道是他的错觉。这么多好吃好喝好玩好看的,要是师兄真的溜进来了,一定会开心。想到这里,李忘生也心情跃然起来。

  李忘生默默朝着身边空位,酹酒敬饮。抬头远望,微风吹拂,扬起纯白的袂。秋水长天,大明宫的晚霞边有白鹤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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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崇简在史书上是个积极的坑娘人才,旧唐书记载太平公主总是鞭打他。估计打出逆反心了,他后来先天事变投靠了李隆基。虽然大明宫词里薛绍很白月光,但从史书上看太平真的对她的男人都像是玩物态度,一点不真情实感。先天事变后太平公主的子女悉数被杀,只有薛崇简因为和李隆基关系密切遭到赦免,但是改姓李。

“无心为子辄求郎”是太平公主留下的唯一诗作,场面话很好听,说一套做一套。太平公主的田庄财产不计其数,唐玄宗抄查了几年都没清点完。太平公主也有斜封官特权,却独不给儿子求官,免得授人以柄。政治素养虽然不低,但这种区别对待终于被儿子怀恨在心,招致背叛。

终于可以写唐隆事变了。爽。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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