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五十六章

  

  深院豪宅少不得修筑密室或暗道。年前才建起的温王府,请了数十位大江南北的有名匠师,其中一位便专攻密室暗道,夸口能造出水火不侵,百年不朽,机括坚固,刀劈斧砍也无法破坏的密室。

  谢云流来找李重茂时,那副“有一件干系重大的事,要保证决不能被人听去”的郑重神色吓到了李重茂。他反应过度地推开落满灰尘的书架暗格,开启机括,带进密室详谈。谢云流还没来得及制止,又好奇温王府的密室是什么样子,便跟着他走下去,厚重巨大青砖铺就的暗道,恍惚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浑无缝隙的地面发出轻微咔哒声,陷出一条浑然天成的石阶甬道,李重茂手中攥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漆黑磁石,把一盏绿釉灯塞给谢云流,自己再拿一盏渤海国进贡的海灯。又深又长的暗道中,绿釉反射过光线照到宽长的青石巨砖上,更显森骨寒凉。这条斜道约莫深达三丈。又走了十来丈远的笔直通道,通道还在往前延伸,左右侧各出现一扇坚固木门,门上并无锁孔,只有个花纹繁杂的圆凹陷浮雕花纹。

  李重茂把手中磁石嵌入左边门上的浮雕转动,缓缓旋开:“别碰到另一边的门,是假的,有机关。”

  谢云流忍不住扭头看了看一模一样的门,外面仍然笔直向前延伸的通道,那点小小绿烛光被四周浓墨黑暗包围得更可怜,深处吹来近乎刺骨的冷风提醒他外面的暗道似乎还很长。“通往哪里?”谢云流跟着李重茂踏入暗室中,注意到室内地面都铺上了舒适的地毯。

  海灯特制的蓬壶形的嘴轻巧地点亮房间四角上的鲸脂明灯,照得房中亮堂如昼,仿佛回到了日头下。眼下已是初冬,地下室更冷,李重茂点起桌下的暖龛后,又拿了榻上一个小小手炉燃了捂在怀里,道:“隆庆街外,近内城脚下。出口是个马厩,我还没走过。”

  谢云流颔首:“差不多两里。够长。”

  “刚建的时候,工部还有个八品言郎不同意,唠唠叨叨的,然后皇姐一句话,就——”李重茂忽然意识到谢云流不喜欢安乐公主,连忙止住了话头,所幸谢云流似乎没注意到,还在仔细看着密室陈设。

  除了基本的榻、桌、椅外,这房间器物并不多,最显眼的当属一侧高及顶的青铜大柜,用一串手臂粗的铁链锁着,中间也有一个和门上相同的圆形凹陷浮雕。

  “这是兵器柜。”李重茂用圆形磁石再次打开了柜门的锁链,抓住青铜大门的两个把手,用力拉却拉不开,疑道:“铜锈?卡住了?”

  谢云流换来一试,他气沉丹田,双臂发力,两扇铜门便像蚌贝张开,散出一股寒铁和灰尘的味道。谢云流笑道:“不是卡住,是重茂你力气太小了。”李重茂见状不好意思挠头,转身去桌边翻找东西了。

  铜柜中,放着三四把剑,一柄丈矛,一柄方天画戟,还有十来把匕首,也都是敕造,玄铁所铸,质量上乘。谢云流把柜门重新关好,一回头,李重茂手中捧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檀木盒,上面还雕着一尊小小的三彩大肚笑弥佛,李重茂用指头去掐那笑弥佛的肚脐,盒面忽然吱呀一声像花瓣一样翻开了,露出里面红绒包裹的另一块圆形磁石。

  “这就是密道的钥匙。只有两个。一个我随身带着,另一个一直藏在这个盒子暗格里。今天大哥既然来了,正好给你。天底下,只有那个工匠和我,知道这条暗道的秘密,你是第二个。”

  “第三个。”谢云流纠正。

  “第一个已经死了。”李重茂的语气中,有种猛然让谢云流心惊得要跳出来的东西,他看不到李重茂低头的表情,“是姐姐下令的,她说不能留隐患,我没来得及阻止她。”谢云流的心又落回原位,仍旧不舒服,但迁怒到安乐公主身上,不怪重茂。

  “这个给侍卫长不是更用得上?”谢云流问。

  “真需要用上它的那天,能照管我死活的,只有你了。”李重茂双重捧着那重新闭合的三彩笑弥佛檀盒,就像把最重要的东西交出去,期待着被好好收藏起来。

  “什么要死要活,不吉利。”话虽如此,谢云流心中被独此一份信任的豪气充盈,接过那个盒子揣起来:“重茂,我问你,如果你姐姐,做了很不好的事,不是你七姐,是你大姐。你会帮忙纠正这个错误吗?”

  在李重茂震惊疑惑的目光中,谢云流把人屠事件的进展说到了长宁公主的侍女就是凶手这个事实上。兹事体大,为了不打草惊蛇,需要一个安全进入长宁公主府,揪出凶手的办法。如果李重茂能帮忙,就再好不过了。

  “带你进去倒不是难事,”李重茂犹道:“但我不相信姐姐会杀人,她多半是被凶手蒙在鼓里背了黑锅。她脾气虽然不好,但……”

  谢云流对李重茂替长宁辩护之词不置可否,反问,“为什么她最近频繁去那么多不同的道观?”

  “我知道。”李重茂道:“大姐想求延年益寿。但是到处都求不到,还发过几次火,砸了好多东西。”

  仙丹虚无缥缈,虽然历代帝王都在寻求,多抱着一种锦上添花的心态。除了寥寥几个,也不会走火入魔到求不到就暴跳如雷的地步,更别说吃到假仙丹被毒害的。长宁公主这股执念的确不太寻常。

  但李重茂其实并没有知晓准确原因,就像谢云流也无法理解类似长宁公主这般女子的心情——并非是延寿,而是驻颜。她是韦后长女,迈入三十,当在菱花镜中看到眼角的细纹和眉头的皱褶,失去少女感的惊惶恐怖,在一个养尊处优,地位高贵,以为天下万事都能尽如她意的女人心中爆发的程度,不亚于洪水猛兽。发现哪怕是她敷再多的珍贵脂粉,吃再多上好的食材药品,也无法令容貌焕发比府中最普通的十几岁低下侍女更美润的光泽,她的心就千里溃堤般的崩塌了。

  年少时房州颠沛生活让长宁公主在意外中失去了孕育后嗣的能力,因此那种青春少女感就像是她最后一根握紧的救命稻草。生活的优渥让她能以比寻常人优雅得多的姿态老去,可是尚是第一次发现岁月真的在无情流逝并留下无可逆转的变化,这是女人最难以接受的事。那股痛苦一旦被有心人诱导放大成近乎绝望的程度……

  “如果杀人的真的是你大姐呢?你还会帮忙吗?”谢云流道,“当然,你不愿意我也理解。”

  李重茂迅速道:“怎么不愿?这个忙我会帮的。谁叫你是我大哥呢。”其实李重茂心中想的是,即便是杀了几个人(搞不好就是些阻碍大姐求不到仙丹的贱民),也不会有人敢把长宁公主怎样,对皇亲国戚来说更不算什么罪大恶极的问题。毕竟,上回安乐公主的事摆在那里,什么八品小令,杀了就杀了。不过谢云流心性高洁,不喜欢这种态度,李重茂就没必要说出来惹他不高兴。

  不过,要提防着相王府的人别有用心地做文章,上回崇玄署事件,在朝堂上被李隆基逮着慷慨激昂一顿好说,什么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什么社稷安危贵在直言。什么吏虽小,朝堂之基石;父皇也没法不嘉奖李隆基,还不得不问责七姐,罚她禁足,气得她半个月都没好脸色。由谢云流出面了结这些江湖事端,相王府钻不了空子,未尝不是一步好棋。至于大姐那里,他出面哄哄夸夸纯阳宫,以后慢慢给她求仙丹就成了……李重茂越想越满意,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微笑。看在谢云流眼里,只觉得很奇怪:“你怎么还笑?”

  “因为听上去像冒险,像大哥带我去行侠仗义一样。”李重茂知道谢云流喜欢听什么话,照葫芦画瓢地喂蜜实在太简单,世间再没有这么轻而易举能得到的温暖。

  

  长宁公主府。

  菱花铜镜中映照出的女人的脸,散发着珍珠色润泽的细嫩,女人却细细拨开双眼皮下一点细纹,她每日都要数这里的纹数,若是多了一根,就气恼得不肯吃饭,只肯进燕窝和藕熬成的粥。

  这里是长宁公主府的花园阁楼,长宁公主食邑一千四百户,还强占了兵部和城边几块好地修宅院,开府七公主那股攀比别院的风气,她也没少贡献。不过如今,她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竭力延长青春上面。

  风吹得窗外的桐叶簌簌翻动,院中栽的秋海棠花瓣也在空中打璇,“秋来花落又一岁,唉。”长宁公主的佩戴玉镯的手把镜合在桌上,招了招手,身后一个美貌男宠温驯地伏在她脚边,替她按摩玲珑淡白的小腿。

  “皇姐不必叹气,我觉着你比上次看着更年轻了。”李重茂是真心实意地恭维,这几次见姐姐,她眼角的纹路好似真的消去了不少,想必是每日那些用流水般的金子源源不断送进的燕窝、灵芝、珍珠粉的功劳。

  李重茂来找长宁公主商量蓬莱宴上的柏梁体诗,他们这些陛下嫡系子女,按照惯例会在君臣连诗中占一句。李重茂带了谢云流进来,借口帮姐姐问纯阳宫的仙丹。

  “或许师父日后会炼出来,现成的没有。”谢云流一副完成任务似的神色搪塞过去,长宁公主的眼神便又失望下去。谢云流求之不得,告了回避,留下李重茂陪着姐姐。计划进行到这里一切顺利。

  那日在马车上见到的侍女并没出现在公主身边,但公主府很大,几乎占了半条街,分东西两处跨院,那侍女可能在任何一处。谢云流的目的就是把她找出来,他单独行动更方便些,说服李忘生带着伤后还需要恢复的风蜈使回客栈等待。

  

  王府里一个管事的拦住意欲走出花园的谢云流:“还请道长来客室休息等待。”谢云流不动声色应了,跟着进了客室之后管事离去。谢云流独坐在客室中,门窗外都有值卫巡逻的府兵。

  谢云流脱下那身繁复华贵,绣有金线和仙鹤纹路的品级道袍和细长恨天高的头冠,衣服包住一个大花瓶,贴着墙,伏在榻上,抖了一床羽被松松覆住。远远看去,就像人背对着门,躺在榻上休息一样。他里面穿的则是一身利落紧身黑衣,束了发,用面纱裹住下半脸。

  谢云流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瓷瓶,抖了点胡椒粉在手上,这还是他专程买的,纯阳和道士客栈里都没有这种调味剂。渡到值卫最少的一侧墙,只有一扇窗外两个府兵。他以不出声的手法把窗子挑开一条缝,朝着那两卫兵一弹,胡椒粉就钻到了他们鼻尖里。

  两人侍卫几乎是同时打了个喷嚏,就在他们张嘴,眼睛眯成一条缝的那一瞬间,谢云流无声地把窗子推开一只手能穿过的的空隙,以纯阳独门伸缩轻功“白驹过隙”,顾名思义,身体柔软得能从很细窄的缝隙中穿出去,配合着“快走踏清秋”的逍遥游内功速度,几乎是一眨眼时间就钻出窗户,还不忘反手无声把窗关上,脚垫一钩,身体就翻到了屋顶上。这些动作都是在一眨眼完成的,轻盈迅捷。那两个侍卫闭目了一眨眼的功夫,连一道模糊的影子也未得见,除了同时打喷嚏有点蹊跷之外,根本没想到,一个大活人居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离开了。他们还推开窗棂看了看里面,见“谢云流”好好地睡在榻上,更觉万无一失。

  依谢云流的轻功速度,旁人只看得到一个淡淡的黑影闪过,谢云流又很小心地在屋檐角落、假山死角、或者墙根等遮掩着,尽管公主府三步一侍卫五步一侍女,竟没一人能发现他。有几次,有侍卫或侍女似觉草丛里窜出个影子,树丛还摇晃起来,但没过多久,发现钻出只公主养的猫儿,或者一窝喜鹊叽叽喳喳从树里扑出来,那一丝怀疑也抵消了。

  谢云流一直在找那天风蜈使指认的假扮侍女的圣蝎使,他转遍了东院没找到,搜寻范围渐渐扩大到西院,可是西院走遍了依然没有看到。谢云流记得有个方位没找过,但是过去发现空无一人,他正准备折返,忽然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里是靠近西院后门两间院落,坐落于主灶房和仓库间,还有一道送菜的后门,看陈设像是厨子住处,谢云流探查气息里面没人,一开始没留意。但对比起左边宽敞的主灶四进房,和对比右边纵深的道路通往门外,这两间院落太薄。它只有一进,背后就是墙垣,可明明它的正门和灶间正门有一条笔直的干路连通,乍一看没什么奇怪,但看久了才发现,它背靠着一段不该出现在那里的墙,还以某些阵法迷惑掩饰,在两边栽种高大茂密的树挡住墙,让人无暇去注意有这一处不协调。若不是谢云流懂得布阵的基本道理,也看不出来。

  

  如果那段墙能还原,两间院落背后应该还有一处纵横两三丈,能塞一座小屋子宽度的空间。谢云流想明白后,便毅然跨入其中,霎时眼前飞沙走石似天地倒悬,果然是布好的阵。

  对付风蜈使的阵法叫千蛛万蝎阵,可眼前这阵法中并没有虫兽,而是从泥里飘出一股诡异香味。谢云流暗道不妙,在察觉到的瞬间封闭住口鼻,却仍然几缕钻入了鼻翼里。那股香味刺得谢云流的头如同炸裂般疼痛起来,这股疼痛其实是他的纯阳内功在激烈抵挡之故。发现眼前院落变成了两个摇摇晃晃的叠影。模糊间伴随着一股兜头的冰凉浇下,像是黑绸蒙住了他的双眼。

  谢云流竭力想睁开眼睛,却只得见影影绰绰的虚渺人影在阵中走来走去,谢云流拔出剑朝着那些人影砍去,剑尖穿过虚影就像穿过流水。那些人张口,吐出类似蝴蝶翅翼上扑闪的蝶粉,一会儿像是吟诵祭祀的巫祝围在他身边,一会儿又像是蝴蝶在他的周身轻盈地旋转,谢云流每每想去看清他们的脸,他们却又飞快地别过去,一次也看不清。

  谢云流用掌法去推,用腿法去扫,甚至用剑鞘去戳去砍,还运起逍遥游乱闯,却都是徒劳无功。四周找不到空间,没有变化的黑暗。他的头越来越痛,即便提醒真实的自己就在一个普通院子中,却无济于事。更糟的是,那些围绕着他飞旋的蝶翼般的人影,离他越来越近,似乎谢云流身上纯澈的纯阳内功,阻碍着他们进一步靠近,可是随着时间推移,他的头已经痛得快要控制不住。

  致幻,迷心……谢云流忽然想起来,这应该是吕祖提过的,五仙教的迷心阵,借助虫毒、奇花异草等生物效用,有很强的致人见幻,甚至操控行为的作用。谢云流定神运出凝神归元的心法,那些影子瑟缩了一下分散开,忽然一个接一个的合并在一起,成为一个极为稠黑的蝶翅人影,嘴里吐出白色的丝轻巧缠住谢云流,似要把他包进一个温暖又舒适的茧中。

  这应该是……谢云流现在不仅头胀痛,那种痛还化为一种诱人入睡的甜蜜渴望,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师父说过的眠蛊。不能睡,现在不能睡,谢云流用匕首扎了一下大腿。刺痛与血味让他清醒过来,他的血味弥散在空气中,前方黑蝶般的人影尝到血味,忽然脸上像剥下一块皮似的,露出了脸,周身虚烟般的黑潮褪去,变成了栩栩如生的一个人像。

  

  是个头戴毡帽,脚蹬马靴,围着腰刀,手持长矛,契丹士兵——谢云流胸中像被闷鼓狠狠撞了一下,他不记得原因,却有好似腐蚀恨意毒药般流出心口,令他拔地而起,不假思索刺出一剑——蕴含着滔天杀意的一剑。

  那张脸上蠕动着表情,听不懂说什么,谢云流心头的恨意怒火却更泛滥,他的脸在气流带起的强风中被吹成楔形,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烽火兵燹,秃鹫豺狼,噬咬尸体,一幕幕陌生的悲惨景象涌入脑海中,谢云流只觉得全身血气都要暴涨起来,令他像即将死去的野兽般悲嚎怒吼,有些封存在心底深处,甚至他自己都不记得的,藏在血中的东西,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来。

  心跳的声音像是战士的鼓槌,疯狂地撞击着胸膛,谢云流提剑在手,剑上是破碎的丝茧和契丹士兵的鲜血。他自己也在流血,却并非打斗受的伤,而是从眼眶里流出的血泪,灰烬缓缓飘荡着一条紫色的破絮,上面有暗褐的血迹,飘到了一只布满着劳作与家务所留下的茧印的略枯黄的手中,那只手虽然粗糙,但,很温暖,却被枪尖牢牢钉穿……

  似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被扯开一个裂口,漏下金色的阳光,反射在剑尖上,刺醒了他血红的瞳孔。他的眼前逐渐清明,黑蝶人影像是纸片碎在空气里,头脑的痛感和胸中恐怖的撞击感逐渐消退下去,又能看清刚踏入的两进小院,展现着和刚才别无二致的平静无害模样。谢云流知道,阵法已经破了。那些梦魇般的景象搅动了一片荒芜死寂的海,当他清醒后,一回忆就仿佛被浓墨窒重压迫喘不过气来,令他只想逃离那里。尽管他的心脏还在疯狂跳动。不能去想,他严厉地强迫自己:师父把你从那里救出来,不是为了让你在实战时分心——他虽然不记得,但也能推断出,幻象操纵了他幼年时遭遇契丹和唐军大战家破人亡的情景。不知道幻象是怎样读到的,证明尘封在他血中的黑暗仇恨依然在那里。

  “竟能破迷心和蝶梦牵引的双重法阵。”刚才毫无生息的院中冒出一个冷酷的声音,他们的气息刚才也是藏在了阵法中。“你究竟是何人。”

  一个穿戴侍卫服饰的男人,可此刻他却绝对不像正常的侍卫的模样,身侧盘着一只瓷盘大小的八眼巨蛛,另一个便是在公主马车上见到的白衣侍女,换了套纱裙,却还是侍女打扮,单腿赤足站立在一只红色巨蝎背上。

  谢云流因是蒙面行事,也不欲暴露纯阳宫身份,冷笑道:“自然是来除你们这两个恶贼之人!”

  男人瞥着他的剑招气势,思忖着长安剑招高手卧虎藏龙,这家伙怕是大有来头。但他和妻子联手还从未一败,这里又隔绝着幻境结界,外面的人听不到动静,那么就在他们的阵中,让人有来无回!反正有长宁公主撑腰,杀的人不多这一个。

  

  瑞兽铜炉中的香气熏得人暖和欲睡,李重茂瞥见长宁公主取出梳妆奁里一个花瓷盒,里面雪白近乎透明的脂膏像是将融未融的雪。那个男宠颤巍巍伸过手来,一直低头顺服地媚笑着表情有点僵硬恐惧,长宁公主看他那孬样,厌恶地踢了他一脚,道:“真是个怂货。”转头招呼道:“重茂,你来,手伸出来。”

  李重茂不明所以地递出左手,长宁笑盈盈地把他的手引到花瓷盒上方,飞快地用金针扎了他手指一下,李重茂没防备,痛得“嘶”地倒抽口冷气,手却被紧紧攥住,直到指尖上的血滴了几滴落入脂膏中,长宁公主才放他回去。

  李重茂忙不迭把手指含在嘴里抿着,房州生活不好,偶有伤磕都是这样处理,这习惯现在他也改不过来了,诧道:“姐,这是什么?”

  那几滴血融在膏里,雪花团似的香脂变成了粉红色,长宁公主挑起一小块仔细地敷在脸上,略得意道:“回春膏,每次用的时候,一点人血为引,擦了之后脸会越来越嫩,你看,以前的细纹都没了。”

  但是李重茂闻着那仿佛还透出一点点血香的膏味,联想到谢云流告诉他的事,只觉得寒毛直竖,试探问:“是,是哪家铺子出的,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脂。”

  长宁公主神秘地笑了笑,轻声道:“你可别告诉其他人,要不然他们个个都来找我要。长安才买不到,只有我府上,独此一份。”她悄悄凑在李重茂耳边,用只有他能听到的,猎奇,兴奋和一点点不安的声音,轻道:“……脑髓做的。”

  李重茂冷汗津津,猛地俯下身,恶心欲吐,因为他记得谢云流跟他说,人屠事件的凶手,就是用虫兽把人的脑髓从后脑勺吸空的。李重茂虽理解这些姐姐手上大概没谁完全干净,真正见识到这种事还是出乎意料地软弱。

  长宁公主不屑地看他想吐又吐不出来的模样,嘲笑道:“小重茂,你怕了?还记得秦始皇的灯油里加了什么吗?远的不说,仙蕙墓里蒙那二十八盏长明灯的皮……你以为是什么做的?不适应这种事,你还怎么当李家的皇帝?”

  长宁公主手边那卷柏梁体诗作被风吹动得哗啦哗啦响。长宁诗作毫无文采,一句“向平阳”狂妄得鼻孔朝天,她嗤笑着点着李重茂的“谢陈王”:“小重茂,你还是这么胆小。比谁不好,比七步曹植,又不是真要你现场连诗,不觉得晦气吗?”李重茂虚道:“子建又不止一首七步,比的是建安风骨。”长宁放声大笑:“自投罗网的黄雀风骨吗?”李重茂脸色涨红,长宁理解得一塌糊涂,但他已经没力气反驳,只希望谢云流赶紧找到凶手,然后离开这里。

  

  苗疆的两位圣使没见过纯阳剑法,所以认不出谢云流身份。谢云流却是早听风蜈使讲述了他们招式特点,能招招直击要害。本来两人以为他们加上两只圣兽对付谢云流该绰绰有余,却不料反倒被他逼得左支右绌。谢云流又事先预服了风蜈使给他的解毒剂,身上也带着百花药泉巾,所以蜘蛛与蝎子毒雾喷到他身上,他也暂时毫不惧怕,反而越战越勇。

  见谢云流不但没有在蜘蛛的喷吐的毒丝中手脚发麻,反而还削去了它的两条前足,天蛛使终于感觉不对劲了,厉声道:“是教里派你来的?!”

  谢云流不答,手中剑花招式挽得更烈。圣蝎使尖声道:“还是说,昂卓那贱人还没死!?”

  谢云流看准时机削断毒蝎的一条大钳,断口处喷出的血红脓水溅在皮肤上火辣辣的疼,圣蝎使倒吸一口冷气发出一声抽泣。谢云流冷冷道:“那么多问题!我也要问你们,为什么要杀人!”

  天蛛使迎上谢云流的剑势,把妻子护在身后,好让她给红蝎疗伤,不屑道:“区区十来个,都不够用,该杀的没杀……”

  

  长宁重新舒适地躺回榻上,男宠尽职尽责地给她按摩肩膀,她收起那个花瓷盒子的时候李重茂看到了盒盖上一个小小的蜘蛛纹饰,小心问:“姐姐……这事还是,诏令都在查,真的不要紧吗?暂时停一停吧……”

  “停什么停!一天不用皮肤就会皱,我怎么停!”长宁气得用力一掐男宠的胳膊,疼得他眼泪汪汪又不敢哭,手下力道还不能失分寸。“放心,我们姑姑的人,才不会认真查。”

  李重茂再是没有操控政事的能力,也知道太平公主一向是李氏阵营的坚定拥趸,而长宁安乐则是不折不扣的韦氏嫡系,两派从来都丁是丁卯是卯,撕咬得分外厉害。怎么忽然站到一条船上?


  

  天蛛使被剑气余威扫到一边动弹不得,谢云流已经气得青筋爆出:“你们滥杀无辜!死不足惜!”举剑就要朝蝎朵丽兜头刺下,焦得天蛛使一句“求——”梗在了嗓子里,他平生从来没有求过人,但那人是他的妻子,唯一的软肋,他差点就要说出“求求你。”

  可是蝎朵丽更快地投降跪地,啜泣道:“好汉饶命!”

  谢云流冷哼一声放下了剑,道:“你们手上十几条人命,罪不容赎,但我不脏自己的手。”他自忖事情到了此刻,身份该亮出来,把他们送交官府处置,一把扯下面罩,道:“也不脏我纯阳剑法!今天剑挑你们的,是纯阳宫谢云流!”

  在谢云流抬手拭剑的瞬间,本来像婴儿一样俯跪在地的蝎朵丽忽然洒出了刚才狡猾地压在胸怀下面,已经疗伤结束的红蝎,猝不及防地偷袭谢云流!她自身急速扑到天蛛使身边,解开了他的身上的禁制。

  谢云流被那团挥舞着独钳和尾刺的东西兜头罩下,猛然泼出剑锋,散出如水剑寒光,在那玩意即将刺中他的天灵盖的千钧一发之际,把它拦腰劈成了两半,那是一招紧急情况下,自发挥出的,完美得像一片太极的圆弧的剑意。

  就着那片剑势之意,谢云流直刺两个作势欲逃的歹人,蝎朵丽身上伤势严重,她无力使出五毒教的化蝶轻功,便最后重重推了丈夫了一把,转身不进反退,直直扑向谢云流急速挥进的剑锋。谢云流又怎料得到她会自己来找死,剑势泼出圆就不可能回鞘,至少他现在还收不回那个太极。

  沉重的碰撞,仿佛扎破一个水袋的声音,谢云流的剑尖贯穿了圣蝎使的胸膛,鲜血染红了地面,她几乎是立时就咽了气。杀人的感觉震得谢云流手臂发麻,心中那股可怕的撞击跳动又危险地让他眼眶重新涨红。

  天蛛使已经跃出战圈,正跳上墙,发现身后的妻子助他逃生而牺牲,发出野兽般悲痛欲绝的一声哀嚎,字字如吞咽血沫,咬牙切齿地恨道——

  “谢云流!今日我爱之人死于你手!来日我要百倍千倍报复回去!你心爱之人必遭我千蛛万虫啃噬之苦!我发誓!”

  说完这句恶毒的话,他消失在墙边,五毒的化蝶轻功,很难找到了。

  谢云流好不容易才费力把剑从尸体身上拔出来,站在蜿蜒血河里,满脸血污。谢云流觉得心中某个地方,因为杀人遭到了某种污染,即便回到白雪皑皑的纯阳宫中,也摆脱不了那种肮脏的感觉。他用力拍击着胸膛,像是要把那里的恍惚和震栗拍出一个实体呕吐出来,可最终他只是收剑回鞘,走出了院子,像个拉长了孤独背影的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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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意外爽,终于能开启剑魔线了。云流的身世还会细细讨论,对故事布局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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