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吾雪

昆仑山冰峰高险,每日午间的阳光才能透过缝隙照亮山坳之间。昆仑山的冰域广阔,穷尽老鹰的目力,也无法从峰头遥望到白雪的边缘。昆仑山寸草不生,只有小遥峰堪蘸着脆嫩的绿色。


他总是在昆仑山巅望向天空去找星。看见北斗七星就能找到方向,向东望。昆仑融化的雪水向东流淌,无数分岔枝流汇入黄河,流向长安。长安在黄河东,华山在长安西。


华山不一样,他总会想。华山有有参天的古松,枝桠间堆了落雪的颜色,黑白分明。华山有黄泥与白岩,沿着飞仙桥往下走,澄蓝得透明的溪水间还有扑腾而出的白鲦。华山有茂密的竹林,仙鹤最喜欢在竹簇中间抱窝,松软泥泞的雪地上印下湿软的爪印。华山还有……纯阳宫。


镇岳宫里香炉烟熏缭绕,老君宫里丹火不歇,两仪门前的太极广场,习剑铮然之声不绝于耳。吕祖百字辈已被一批批抄录的弟子磨得水亮光滑。论剑峰永远被云遮雾绕,紫霄宫旁的非鱼池里,太华老龟背上已长茸茸青苔。悠长的钟声扣响了黎明与黄昏。一遍遍地翻新修葺庙宇,四五十年的纯阳还是个年轻的门派。可是对于人来说,足够老去。




飞泛云头的潇洒少年消失很多年前。曾三天三夜在血河拼杀也不合眼的身躯一天天衰老。每逢寒夜,关节和旧伤在潮湿水汽中隐隐作痛。头也在剑器冰冷的寒光中感到针刺一般的嗡鸣。他早已长出皱纹,


没成修仙的身体就会衰老,这不值得害怕和烦恼。比起他这一生的痛苦实属不值一提。从幼时那场战火废墟中重生以来,他的灵魂在经历那十几年的温养、安稳与照拂之后,注定要归向不得安宁的杀伐中。还记得山南道漫山遍野的铁骑,也记得驿站数十江湖门派的截杀,不计其数,蝗虫过境,割了一茬又一茬。他的血,他的魂,他那好不容易被小心翼翼呵护长出的一点温软,像被荒瘠渴水的大地蛮横吸干。身体的每一寸都受过伤,那些伤似乎把他从头到脚的骨头都打碎一遍,船载到东瀛的只是一具用白骨拼成的躯干。


在那个同样贫瘠,狭小的岛上,他像每天微弱呼吸腥风的失群幼鸟,一点点重新长出羽翼覆盖疤痕。不再是白色细嫩的,容易被划伤的,轻盈飘过天空的白色的羽翼,而是黑色的,像又硬又长的箭羽,如流线包裹住身体每一寸的翅膀。起飞的时候再也不会暴露出柔软的肚腹,只会伸出赤红尖甲的长爪。


如果不刺出剑就会死。

他们都要杀你,所有人都要你死。

割下首级悬赏二十万,割了你的头,剩下的人分你的肉。


放眼望去,世上皆是要杀他的人,他只有这把剑。剑尖上似有天地间唯一的光芒,灼痛了他的双眼。流淌在身体里的血沸腾如炽,指尖攥住的仿佛是火棍。在论剑峰那些上饮雪的剑,却饱吸了鲜血,沉重得如同整个世界。他的呼吸声像野兽一样粗重,赤红双眼里都是仇恨和红色的眼泪。


长剑已经劈斩得开刃,这已经不算是剑术,他脑海一片空白,只是凭本能像挥一把破旧的柴刀,恐惧泛得像是无边无际的黑海。


“师父……”一把旧黄色坠着流苏的油纸伞,伞柄骨是青竹,伞布面绘着水红色的桃花,遮住了记忆中永不停歇的阴霾云波飘落的雪,在战火废墟中溅脏。后来他知道,这把伞的名字,叫念师恩。


他以为那把伞很大,鹅黄葱绒,能罩下他整个生命的天空,可是当他长大后重新在旧库看到那把已然破洞的纸伞,才蓦然发现,那甚至连他成年的双肩都遮不住。


羽化登仙。是在论剑峰那颗老松下。当年传道也是,对纯阳五子坐而论道,飘然远去。弟子里没有他,这个早已叛出纯阳的大师兄。他传的两卷道经,他传的三尺长剑,被自己打碎,又艰难地在心底拼起,自他也被打碎的骨中生长出新芽,没等开出和旧日相似的花朵,他已经走了,而他已经老了。



老了就会软弱,身体软弱了,心也会跟着软弱。不愿回想的往事也会如潮水翻涌侵袭。那人成仙后去了哪里,会游历天下吗?会在这片夜空上注视着他吗?还是像他每晚困于风雪凄迷的昆仑夜,在雪嘶风啸中看不见北斗七星的方向,伸手纵然挽,挽的也只有空荡荡的,像穿过胸膛就不知所踪的风。那把伞遮不下了,山河远旧,“华山落雪六十年。”雪落下的声音能不能听见,如果能,那人是不是听了六十年?



《完》

评论(6)
热度(116)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贫道七感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