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五十四章

  有道是“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说不尽大明宫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殿堂斋院的万千气象,只说云韶教坊这座宫殿旁不远处,是大明宫东北最边缘的角楼。角楼是禁军值卫的哨岗。角楼往南是一栋偏僻宫苑,离主殿群相当远,遍植高大的榉树和枫属落叶乔木,

  时近黄昏,天边彤云涌起波澜,几颗星子若隐若现,森严皇都在疏漏天光里沉默伫立。围绕禁城的护城河静默地围绕角楼潜流。斜阳余晖带走了最后一丝白日天光,张开困倦怀抱,迎接黑夜赋予深邃神秘的轮廓。这处幽静的宫苑,被小径积卷的秋叶掩映得愈发悄寂。谁也不知道黑夜的大明宫中,到底发生过多少不为人知的宫闱谜案?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会不会有凝固了世代的辛酸与血痕?都说皇城蕴龙气,魑魅魍魉难以靠近。改朝换代的四方兵祸被镇压在巍峨的皇城下,成为一颗搏动的巨大心脏,牵系着中原民生的每一处。

  够不上称为“殿”,只能用“院”来形容的偏僻宫苑,被赐予当今陛下的养女——金城公主李奴奴居住。大唐边患未宁,战事消歇间隙,吐蕃赞普前来求娶大唐公主修好。中宗李显既不想再动兵戈,又舍不得他五个亲生女儿中任何一人,就从宗室里择选了一位县主,收为养女,赐号金城,留居宫中,等待着来年吐蕃的迎亲队伍。

  要凭空收拾出一间宫殿殊为不易,韦后吩咐把东北角偏废的一处宫苑打扫出来,反正金城公主在宫外也有府邸,宫中留个送嫁处也住不了多长时间。无论是李显还是韦后,甚至连太平公主都不知道,这处宫苑已经悄悄有了其他作用。

  今日李隆基借口来探望即将出嫁的金城公主,实际却是在这里等待相隔不远的云韶教坊的消息。这处宫苑偏僻少人,金城公主又是个马上要出嫁的。韦后和太平公主都没费心思在这里安排什么眼线,加上靠近东北宫门,出入方便。对于李隆基来说,是一处可以撇清耳目的绝佳场所——和金城公主真正的生父,嗣雍郡王,李守礼,密谋要事。

  地龙熏热了整个书房,一方高榻,两张书桌,三盏茶杯——会晤的不止是李隆基与李守礼,还来了李隆基的大哥,即相王府的长子,寿春郡王李成器。

  李守礼,李隆基,李成器,这三位年近而立,血脉相通的兄弟,算得上如今新一代最年轻有为的李唐王孙。在后世被史官哀悼“妇暴女祸”的景龙年间,他们从未断绝扭转则天一朝遗留至今的弊端的念头;他们共同警惕着韦后安乐之流欲效仿天后干政的野心;默契地暗自不齿中宗怀柔疲软的温吞作风。

  李隆基和李成器自然是相王李旦的左膀右臂,而李守礼选择了与他们站在一边,是因为——

  书房的门轻轻敲了两下,推开的门缝中,站着一个年仅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灯盏熏黄的光线中,她身量未足,脸还有些幼女的肥圆憨态,但长睫睐眸已经可见未来美人雏形,露出的颈脖好似一团雪藕。金城公主李奴奴,待她明年出嫁时,堪堪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却要被送去长安金玉贵堂鄙弃视为“茹毛饮血”的西域吐蕃,嫁给“没开化的野蛮人的首领”。

  “银耳莲子汤熬好了,端给堂兄们尝尝。”她是李守礼的女儿,李守礼又是昔日早夭的章怀太子李贤的儿子。如今继位的中宗李显,是李贤的弟弟。所以李守礼是李显的侄子,李奴奴合该是李显的侄孙女,相隔两辈。可是为了和亲,被收为中宗养女,她就平白涨了一辈,有教引嬷嬷和侍女丫鬟在,她甚至不能认李守礼为父亲,因为她已经是陛下的女儿了。论辈分,只能称呼李守礼为“堂兄”。

  李奴奴亲自把莲子汤送到李守礼桌前,在假装揭去汤盏盖子时,她轻轻低头,用只有李守礼听得到的声音,在这个男人耳边低低地叫了声:“阿耶。”在宫女视线中,她不能流连过久,也只有短暂却又深刻的眼神交汇间,能透露出父女间相濡以沫的亲情,却又不得不在频频回头中,离开了书房。

  实心莲子味苦,怜子,心苦。

  李守礼的手紧紧握着梨花木椅扶手,昔年李贤横死,他被囚禁在梓宫,每隔数日遭武则天派来的人鞭笞,打得他背后疤痕至今未曾消退,还能根据晴雨肿胀程度预报天气——他总是这样紧紧握着身下刑桌的边缘。那时候他还不是九天钧天君,只是个失去父亲的孩子。如今那么多年过去,皇家武学帝龙爪炉火纯青,九天兵谏熟稔于胸,可是为什么,他又要失去他的女儿?

  是怪李贤横死后的名声至今未平反,被人利用也不得不憋忍?是怪只顾低调运筹九天钧天一职,明面势力还不够壮大?其实那都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皇命钧旨,黄帛朱墨,誊写的人还用太宗最爱的飞白体,压下就是皇家重愈泰山的凌厉、无情、毫无余地。这叫李守礼怎能不恨那个高高坐在皇位上发布诏令的男人:你的女儿金贵无比,我的女儿难道就不是人吗?如果地位低就不得不承受这种事,那么你的高位,也到头了。

  李隆基能和李守礼合作,自是深知他憎恨中宗的心结,趁势道:“所谓视人当如子,爱人亦如伤。连光仁哥你这样圣历年间一起苦过来的宗亲都不厚待,又怎么指望那位爱民如子。”说罢不满地摇头叹息。

  平时李守礼会配合李隆基骂几句中宗李显的坏话,但今日他心情恶劣,也没陪着李隆基演同仇敌忾戏码的兴致,扭头眼芒如刀地狠狠盯着,道:“我不管你们相王府最后谁到那位置上,以后,朝廷若再行和亲之策,让宗室送女孩去边陲止战——”他直直地剜进李隆基眸中,“我即便作古也不会安息,今日助你们的手段,来日必会有传人十倍百倍地报复回去!这是除了给父亲平反外,我最看重的条件!”

  李隆基还未作答,他从来不轻易承诺。李成器坐在上首,调香的手骨节分明,这只是他诸多才艺中的一项,绢纱袋中包着一两浸过一夜清茶的沉香,正在用铫子把一枚冰片和一钱马牙硝细心地悬抖进去。他开口替相王府应下了对李守礼的条件:

  “光仁,你且放心,余有生之年,定力争朝廷不再轻启和亲之策。”李成器比李隆基宽厚仁达得多,转头眼神止住了似要争辩些不要随意答应的李隆基,语重心长道:“三郎,所谓‘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李家子孙的血,流得还不够多?”

  李隆基见状只得道:“大哥都这样说了。我当然也没意见,光仁哥这般的孝子悌兄的血,自然是一点都不能流的,但有些李氏子孙的血已经坏掉了,就像脓疮烂肉,定要剜干净,身体才能正常健康的生长……哼,重茂,那种什么都不懂的家伙,在皇位上待一天,天下百姓就多受一分罪!所谓‘兴丧一言决,安危万心注。’重茂的一条命是命,家国百姓的命搭进去就不是命了?大哥,光仁哥,今日我们聚在这里,难道只是在替我们自己争?我们是在为社稷,为黎民争啊!断不可有妇人之仁!那反而害了更多人。”

  李隆基词锋犀利,直中要害,极富有煽动力。听得李守礼心神激荡,更坚固了和相王府合作的决心。

  李守礼一身帝龙爪绝学,加之九天组织暗中的情报来源(当然他并未显露九天身份,只推说门路比较多)。对李隆基大有裨益,作为回报,李守礼提了两个要求:一是将来正式替父亲章怀太子李贤平反,二就是宗室不可再有公主和亲之策。  

  后来,第一条在睿宗登基后做到了,第二条却在三十年后毁了约,金城公主李奴奴逝世后,为巩固和吐蕃的关系,太子李亨的女儿李沁被封文华郡主,再一次远嫁和亲。李守礼不再试图去询问李隆基是否记得当初他们的约定,替他作保的李成器早些年辞世,金銮殿上的那个男人已经变得很陌生。

  吐蕃的月下,年近花甲的李守礼给他唯一的传人,少年李倓讲了一夜的往事。时光易去,宗亲的罹难依然汲井轮地悲哀轮回着。金城公主,文华郡主,九天中俗世身份最尊贵的钧天君师徒,都有至亲葬送在塞外的莽原暮雪间。阿倓,李守礼谆谆教导着:你罗叔和小复哥的道理很好听,但那是对百姓,对庶民。我们从一出生就不适用,我们皇室的法则包括着这片土地上不止是人更是所有生物的生存法则缩影:争斗、淘汰、弱肉强食、不死不休。

  那片投影如铁的迢遥关山,映成他们眼中逐渐膨胀扭曲的巨大黑影——从南诏边陲燃起,一步步焚烧这交付牺牲重责压弱女子身上的昏聩朝廷;这个他也曾亲手帮助李隆基铸造的开元盛世。

  那时李守礼知道大限将至,无法亲眼得见他的徒儿是如何撬动外表光鲜、内在却已蛀虫腐蚀的天宝年间的朝廷,可是看着少年李倓痛绝到孤狠的眼神,他知道会有洞穿的那一天。无论相隔多少年,背信之人必将接受惩罚。

  

  和谈事毕后,李隆基和李成器告辞金城公主的宫苑,在夜色悄然掩映下离开皇城,回隆庆街的王府中去。

  他们坐的是王府青布油毡的马车,两人虽然已分封不同府邸,但都在隆庆街上,他们行事又欲低调,就同乘一辆。驾车的依然是李隆基最信任的心腹——王毛仲,直到此时,在李守礼面前不方便讲的,属于他们兄弟之间的话,才能在踢嗒的马蹄和轮轴吱呀转动间,娓娓道来。  

  李成器比任何人都熟悉自己这个看似大义凛然,却极嗜权欲的异母弟弟,身上的苏合香浸润在马车狭小的空间里,道:“刚才一番话,道理是不错的。三郎,但今日在教坊你利用裳秋,只是为拿捏纯阳宫的私心罢了。她是你的同母妹妹,你竟让她在男人面前解衣。‘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这句你更该记。”

  李隆基阴沉着脸,想到了高力士汇报,监视失败是因为被谢云流发现了他的行踪,撵走了他。后来公孙盈把李裳秋带走,纯阳宫人也没留痕迹地溜掉。李隆基骨节不由得捏得咯咯作响,又是谢云流坏他的好事!本来这个主意浑然天成,李裳秋恰好喜欢吃芦橘,安乐公主孝敬甲鱼给公孙盈,毫无破绽。这个食物作用的偏方,还是王毛仲偷偷告诉李隆基的,这家伙总有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稀奇古怪的门路,就像掌握着所有他想知道的秘密似的,李隆基一直以为是王毛仲三教九流的消息比较灵通,丝毫不知这位看似忠心耿耿的家仆,竟是九天中无人知道真面目的幽天君无名。

  事到如今,也只得暂且相信刚才在和李守礼达成的一致约定中,对方神神秘秘地告诉李隆基:他有监视谢云流动向的办法。

  “无论他跑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不过——”李守礼故意拖长了调子,丝毫不肯透露分毫:“方法说出来就不灵了,现在也不急对付这个纯阳宫大弟子。日后需要,我一定帮你们寻到下落。怎么做到的?当然是未雨绸缪,他和重茂走得那么近,背后站着纯阳宫,我提前防备几手,总是没错的。”

  那颗打进谢云流肩膀中的丝痕蛊,能追踪近百里方圆,还安安分分地潜伏着。若李隆基找不到其他对付谢云流的方法,自然只能求助于他,那么,他们的利益同盟就不会轻易瓦解。

  面对李成器的责备,李隆基不能露出悖逆情绪,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敬意所在。

  “裳秋和纯阳李道长是故交,若他们本来有意,真能玉成一桩好事。又何必拿教条框矩去限制他们这些江湖儿女呢?她是我的胞妹,我自然是要疼的。”

  李成器叹了口气,他一听就知道李隆基醉翁之意在纯阳宫,任是花言巧语再好听也掩饰不了,“若你就是这样疼,以后妹妹的事,你最好少插手。朝廷的事有我们出面还不够吗?别让她们身不由己,或是染上长宁安乐的坏毛病。”

  李隆基最不能忍别人剥夺他的控制权,忍不住呛声讥讽道:“大哥教训起我来有鼻子有眼的。也不知当年是谁拆散华灵姐和杨尚一,偏要她改嫁崔真。好像并不是我这个弟弟吧?”同母兄长在妹妹终身大事上更有发言权,刘皇后死后,两个女儿的婚事自然是随李旦做主,李旦又是个惯会打太极的,便托付给她们的同胞兄长。李成器罔顾大妹李华灵的意愿换掉了她的驸马,转和名门望族的清河崔氏结好姻缘,始终是一件横亘在胸间的刺。

  李成器心头窒痛,黯然道:“今非昔比,你明知,那时我们朝不保夕……实在不能再和另一颗炸弹绑在一起。我对不起华灵,也好好补偿了她,相王府的女孩子如今不必再吃苦了,你要对裳秋好一点。”

  一言既罢,李成器和李隆基不约而同想到在洛阳皇都渡过的少年时代。那时武后专权,李家子孙活在恐惧重压下。李隆基被过继给武则天逝世的长子李弘,相王府两位后妃横遭不幸,一个王府几乎四分五裂。他们兄弟还是偷偷聚在一起,出则同游。大片大片不敢修文习武的空虚时日,偕出五王宅绕着洛阳城瞎走。正是‘洛水照千门,千门碧空里。少年不得志,走马游新市。’

  李隆基应承道:“我会好好待裳秋的。大哥,你不懂江湖人的脾气,对这丫头太好了,一天到晚养在王府里,她还不习惯。你得让她去做点事,她才高兴得起来。再说,相王府女孩子也不是想嫁谁就嫁谁,华婉这回嫁的,如果不是郑万均,是纯阳宫那个谢云流,看你急不急。”

  “选驸马能不能别尽盯着纯阳宫,人家都是道士。”李成器又好气又好笑,“行了,我不说了,都让你,高兴了吧。”李成器心性宽厚,也知道李隆基的喜好,他曾经感慨过李隆基什么都不喜,或者说至少不知道他有什么偏爱的东西,这无疑是令人战栗害怕的,但是那时李隆基悠悠捡起一枚通吃的白子丢入棋篓中,明眸含笑,却呛得李成器说不出话来。“谁说没喜欢的,我最喜欢听大哥吹笛子。以后我要在寿春郡王宅旁边建一栋花萼楼,登上楼就能听到大哥的笛声。”

  一语成真,后来寿春郡王府变成了宁王府,李隆基并未失言,频频晏驾大哥的王府,遍邀群臣召开舞乐盛会,有时登楼赏赐群臣,有时独坐静听丝竹。可是精通乐器的宁王李成器再也没有吹过绝擅的玉笛了,因为他早就知道,他的三郎,最喜欢的,是权。

  马车内沉默了一会儿,不需要交谈,手灯被吹灭。在驶过皇宫外门的漫长门洞时,马车内陷入了一片浓稠的黑暗。在这宛如薨渊死寂的墨色中,看不见彼此表情,李隆基喉咙中发出了沙哑的含混模糊声,并不像平时他措辞清晰、有条不紊的作风。情绪带着六分渴望,还有一丝兴奋颤栗:

  “大哥什么都让我吗?”

  “皇位我都能让给你。小鸦。”李成器低沉道。

  他看不见弟弟的表情,正如他看不见身死之后,李隆基心中最后有敬畏与约束的存在从此倒塌崩毁;他看不见死后第三年,文华郡主远嫁和亲,破坏了对李守礼的承诺,为大唐南诏至安史之乱埋下了无可逆转的隐患;他看不见死后第六年,杨太真送去道观修行又被接入宫中封贵妃,帝王后半生沉浸在霓裳羽衣的温柔乡中的荒淫岁月;他看不见死后的二十年,蜀道夜雨霖铃,狼狈逃难的唐明皇,是如何听着李龟年一首梨园旧曲潸然泪下,“落花时节又逢君”,玉琵琶溅满泪痕;想回到丝竹悦耳、觥筹交错的开元盛世年间,站在好风送爽的花萼楼上,听大哥吹一曲《折杨柳》;他看不见白发苍苍行将就木的李隆基,拂去木头玩偶满身的尘灰,吟出了那首悲哀又消沉的《傀儡吟》。他一生不留下任何可能成为把柄的文墨传世,更看不见后人诗作‘宫中喋血千秋恨,何如人间作让皇’,若知晓这些,定不会觉得是赞赏。

  黑暗的马车中,李隆基用不着伪装仁义谦恭的表情,他没有隐瞒的必要,如果连这里都不能吐露他直白赤裸的渴望,那他做皇帝也没有任何意思了。

  “大哥,记住你今日的话。让了我,就是我的了。”

  轮轴转动的声音湮灭在呼啸而过的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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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迎仙客栈回去的谢云流和李忘生丝毫不知发生在禁宫深处之事。谢云流的右肩里早已安安静静沉睡着一只白色的蛊虫。这还是上次走小路碰到李守礼,谢云流稀里糊涂和他过了两招时,被对方运使帝龙爪中的暗劲拍进去的。平时完全没感觉,对身体也无副作用,只是一旦被唤醒,就会留下母蛊才能探询的气息,引它的同类前来。

  今天被教坊的事一打岔,谢云流也没来得及找到武延秀办事,只能明日再去。这一路上他都在和李忘生争执:到底该不该把蒙面人是高力士的事告诉相关之人。

  “现在哪有面子里子那些小事?我认出了高力士,李隆基也不会善罢甘休了,反正纯阳宫不在长安,他能怎样?一肚子算计,起码要让公孙前辈心里有数,还有郡主,她的哥哥是个坏家伙,她被卖了都不知道。”谢云流生气的时候眉头皱得一道一道的,在那张平素英俊的脸庞上分外明显。

  李忘生沉吟道:“师兄,你虽然认出了高力士,但他们未必知道你认出了他。你这样到处警告,等于公开与临淄郡王抬杠。再说郡主,唉,那毕竟是他们家事,外人去掺和总归不妥……”李忘生为人善良中肯,略一推断前事,是李隆基带李裳秋去买芦橘,又是李隆基带李裳秋来找自己,现在想来,当时李隆基在客栈外不打扰,恐怕并非单纯的避嫌,而是——为他和李裳秋创造单独的空间,好为接下来的事做铺垫。

  可是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李忘生心中迷惑:难不成还是李裳秋看上了自己?或是李隆基想招自己当义安郡主驸马?如果是这种心思,倒也并不算戕害李裳秋,没必要去添乱。而且宣扬出去的麻烦会更多。还是默默烂在肚里为宜。他们纯阳宫修的是逍遥散道,不禁嫁娶,但于道行进阶总归无太多裨益。更怕沦为皇室势力博弈的筹码。

  而且,李忘生真诚地希望,千万只是李隆基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的一厢情愿想法,可别是李裳秋真的看上了他。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幸好李裳秋也不像。

  谢云流知道李忘生说得有道理,但是气没法一下子消完。走在坊内大街上,又没法光天化日之下运使纯阳轻功逍遥游赶路,也不能在人来人往的地方挥剑排遣。他一心只想赶紧回到客栈里蒙头进被子里,结束这一天乱七八糟的心情。他走得太快,没插稳的剑鞘滑下来一点,李忘生看到,连忙止住谢云流,给他重新系好剑扣。

  李忘生发现那剑扣还是自己两年前做的雪莲茎,不由得一愣,试探问:“师兄,你怎么还带着这个剑扣。颜色都褪了,我给你重新做一个吧。”

  谢云流浑身一僵,还好背对着,不至于被看到脸上骤然浮出的一抹红晕,嘴角不自觉翘起一抹得意的笑,初开情窦的二十岁大男孩,“那我就等你做新的。”

  他们回到迎仙客栈简单进食,整理收洗一番,已然入夜。今日一番折腾颇多折腾,李忘生告了晚安回房间打坐一番,很快就入睡了。谢云流却在自己房间中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一会儿想到高力士蒙着脸露出的眼睛,一会儿又想到宋凝霜吃茶孕吐的样子,一会儿又想到李裳秋半边身子靠在李忘生身上,朝他吻过去。可在那想象中,抱着李忘生的人变成了自己,李忘生也没有推开自己。在他们周围,是阳光中名剑大会的熠熠生光的比武台,吕洞宾捧着御神剑,慈爱地夸奖他:“云流,你赢了。”谢云流埋在被中的嘴角微笑起来,谁也不知道他看到的画面,真好。

  

  深更半夜,谢云流被击打在窗沿上小石子的响动惊醒,他睡意全消,匆匆披衣而起,警惕持剑,弹出指风,撞开雕花窗格。一声吱呀之声,半窗中钻进来囫囵一团黑斗篷裹住的庞然大物。

  谢云流还在想这玩意是不是人,那团臃肿的黑大物分开了,是被斗篷包裹着的两个人。一人毫无生气地从斗篷里落到地上,另一人抖开了沾满斑斑血迹的斗篷,露出兜帽下黑衣劲装的身形,一双黑榛亮仁直盯着谢云流,比寻常人更深一点脸部轮廓,黑发微微卷曲。

  竟然是名剑大会失踪,把剑贴卖了八千金给唐简的明教教主陆危楼。他也算是谢云流的旧识了,只可惜淮阳城外,陆危楼言明与李隆基合作立场,他与谢云流便做不得朋友了。

  夤夜前来的陆危楼,穿着明教中夜行装束,用巨大黑斗篷包裹着一个似要断气之人。似不速之客闯进谢云流房中。谢云流定睛一看地上垂死之人,竟然是白日里五仙教风蜈使昂卓,不由得目瞪口呆。

  “我教弟子捡到这家伙,昏迷中一直叫着迎仙客栈谢云流。我查了,他和人屠事件颇有渊源,你是怎么掺和进来的?”

  谢云流连忙探视五毒圣使的脉搏,一边试着给他输真气,焦道:“先不说那些,快救人。他要死了那真不好找凶手了。”

  “救过了,没用的。”陆危楼摊手道:“他身上中了很奇怪的毒,应该是他们五毒教才有的。不过好像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你瞪我干什么,我用人参给他吊着命了,这不是指望你有什么办法,才过来的吗?”

  谢云流着急道:“我也不会解五毒教的毒。我的确白日跟他谈过,让他要是有事来找我的……毒,蝎子,凶兽……睡觉后避免被咬……”谢云流苦苦回忆着,忽然眼神一亮,急忙奔到风蜈使身边,开始摘他厚厚裹着牛角的帽子,叫道:“找个浸了什么百花药泉的裹头巾,可能上面有解药。”谢云流把水牛裹头拆下来,发现帽子深处有一团折叠成豆腐块似的白纱,巴掌大的一块,抖开竟有一丈宽长,轻软薄透,雪白丝织,还透着淡淡的花草药香。

  谢云流试探着把百花药巾卷起来塞在风蜈使的口鼻下面,他很快就有了动静,咳嗽着呕出毒血,黑红色的血在白色纱巾上迅速变淡,最后留下浅浅黄痕。他睁开双眼,虚弱道:“塞进我嘴里咬着,每半时辰换一面,我明早就好了。”

  谢云流照办,然后把昏迷过去的风蜈使搬到榻上躺着,在陆危楼征询好奇的目光中,示意他出去说。陆危楼单手一撑窗棂,轻巧地越出去,鹞子翻身哗哗两声斗篷披风抖动之声,已经漂亮地翻上了屋顶。

  谢云流钻出窗口,也运使梯云纵蹬上屋顶。无星无月,宵禁的长安城一片黑暗,万籁俱寂,打更的在远处敲了三更的梆子,巡行的金吾卫亦未走到这条街上。

  谢云流站在屋顶上,四下张望,陆危楼又不见了。

  “本来就这么黑了,还暗沉弥撒,有意思吗?”谢云流像是对着空气说话。陆危楼的声音就在不远处,但并未立刻现身。

  “隐身方便,待会金吾卫查过来,盯着你们纯阳宫白衣服抓,我就乘机跑路。”

  谢云流刚想笑骂损回去,忽然又惆怅地想到,他和陆危楼已经不算是朋友了。

  于是他换了个平淡到冷漠的语气:“你弟子是怎么发现那人的?”

  陆危楼也换了正儿八经讨价还价口吻:“还没谈好条件就索要情报,没礼貌。”

  谢云流问:“你想交换什么?”

  陆危楼言简意赅:“钱。”

  谢云流又好气又好笑:“要多少?我们修道人两袖清风度日,谁像唐大哥能找到八千两黄金的冤大头给你。”

  陆危楼思考了一下,说了个在他看来相当通情达理,然而谢云流也出不起的数目:“你们真人的俸禄的确不够塞牙缝。”他不死心道:“纯阳应该有很多御赐的古董珍玩。”

  谢云流笑得呲牙咧嘴:“你敢动试试?”

  陆危楼耸肩,虽然对方看不见,遗憾道:“那就只好去拜托你那温王殿下好兄弟,皇子应该不会小气吧?否则的话,我很难谈啊。”

  谢云流不屑哼道:“等明天那家伙醒了,他自己告诉我,才不要被你敲诈。”

  陆危楼无所谓道:“也行啊,那你就等着吧。”

  谢云流青筋暴起:“陆危楼,真的,想,再和你打一架。”

  陆危楼不假思索:“一次一百两。次数多了我给你算便宜些。”

  谢云流终于懂了为什么陆危楼要隐身,让别人打不着。

  

  既然谈不了正事,谢云流便回去看护着需要换药的风蜈使。陆危楼有时在屋顶上走来走去,有时又隐身从窗子间进来,冷不丁忽然在房中出现。一设想答应陆危楼去温王府上要钱的场面,谢云流就觉得非常荒诞可笑。但这种直白作风并不讨厌,谢云流宁愿跟陆危楼这种坦荡言明利益的人打交道,也不愿面对李隆基那种表面如沐春风背后设计圈套的家伙。如今这两人在一条船上,不知是相安无事地各取所需,还是彼此算计和被算计?

  “你的呼吸声很杂。”这是陆危楼地八次毫无预兆地突然在椅子上现身,“不像是功力退步,像是有故事。”

  谢云流不由羞恼道:“有也不告诉你。”

  陆危楼从自己怀里摸出一小瓶竹叶青色细颈瓷瓶,倒出两小杯清澈澄黄液体,屋中弥漫出了浓郁酿酒香味。推了一杯给谢云流。

  “长夜漫漫无聊,我们可以做一炷香的朋友,喝一杯酒,讲一个故事。”

  谢云流可不敢随便喝陆危楼的酒,搁在一边:“既然你提的,那你先讲故事,这才够诚意。”

  陆危楼大大方方地满饮此杯,咂嘴:“不喝是你亏,这是波斯烈酒烧春槌,那边的发音叫斯纰麦特。在夜晚沙漠中,喝这小小一杯,就能抵御彻夜的寒冷。有种说法:男人喝了会像最勇敢的战士,女人喝了会跳最多情的舞。有个故事是,一天,一个既不是男人,又不是女人的家伙,喝了这酒,然后……”

  谢云流正饶有兴致地想听下文,陆危楼忽然毫无预兆地沉默了,表情十分复杂,最表面的一层,好似自责为何会一时兴起多嘴说了这个其实并非故事的开头,他怔怔盯着手中朴素的茶杯,茶杯是随便在桌上拿的,圆白色刻着青花,酒的澄黄波面可爱地摇晃着。但是澄黄的平静只是假象,他知道这是极烈的酒,烈到丢一枚火星进去就能爆炸,火星的颜色是烈焰鲜红,宛如黄沙中刺目的孤兀红衣。火星能把人炸伤,如同艳红如火的两片唇,吐露的那般决绝狠辣的话语……

  没等谢云流注意到他流露的复杂表情,陆危楼又隐身了。酒也不倒了,故事也不讲了,朋友也不做了,都变成了兴味索然的事。窗口吱呀一声,风从空荡荡的缝隙漏进来,吹得桌上酒杯内波纹微微荡漾。谢云流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陆危楼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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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感受一下李隆基傀儡吟的画风:

  

刻木牵丝做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再对比一下李隆基早期鼓励大臣的画风:

讼狱必以情,教民贵有常。

兴丧一言决,安危万心注。

  

这种前后对比到让人怀疑魂穿的程度,无外乎几千年来艺术创作源源不断……作为一个热爱脑补逻辑链的作者,已经快爆头装不下了。  

  

还有陆危楼,设定集原文是“他祖先是汉人”而非“他是百分百汉人”,既然迁居波斯那么多年了,那么陆危楼身上会不会有一点西域血统呢?结合官方最近相关增补,我倾向于是有一点的,私设百分之二十多的样子,轮廓稍微高鼻深目那么一点点,比较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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