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五十二章

  “殿下在后花园,还请谢道长稍待,下官这就去通禀。”

  谢云流来温王府,预备找李重茂谈一谈人屠事件查到的线索。依然要在侍卫的接引下出入,女侍卫长宋凝霜把谢云流请到了李重茂会客的书房,安排茶和点心。端上来的一壶茶和一盘酥酪。茶是青团饼茶,还往里面加盐和姜。酥酪凝白如脂膏,上面有山楂和瓜仁,却是放在拇指大的扁平盖碗里,谢云流想起从前在温王府吃东西,弄错步骤的经历,忍不住叫住了准备去找李重茂的宋凝霜:“请问,这是吃的还是喝的?”

  “乳酪贡茶,您要倒进去一起喝。”宋凝霜走到桌旁,重新拿了一套器皿来示范,从架在暖炉的大铜壶里注了茶水,放入盐粒姜末。再从冰块镇的乳酪大碗中勺了一块到扁平拇指碗中,把碗中冰酥酪倒入滚烫的青团茶水中,摇晃融解后,用茶勺吃了一口。谢云流有样学样,不禁心想李重茂就是喜欢这些花哨吃法,那拇指盖碗里的乳酪还不够一口吞的。

  谢云流刚咽下乳酪茶,忽然宋凝霜捂住肚子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她脸色苍白地一个踉跄,半身倚在墙边才没倒下去,低头恶心欲吐,把刚才咽的一口茶水吐了出来,继而干呕不止。

  谢云流霍然起身道:“茶有问题?”他先以为有人在温王府下毒,可是刚才自己也吃了一口,却没有任何反应。宋凝霜的颧骨还有眼瞳正常,并不像是中毒。她哆嗦着歪朝椅子外面干呕,脸上蒸着虚汗,痉挛般抽搐几下,终于开口说话了:“不是茶。”

  书房伺候的其他侍女和侍卫都在外间,一般不打扰谢云流,所以并没有其他人在侧。谢云流道:“我去叫人来。”

  “不,请你不要告诉别人。”宋凝霜坚决制止了谢云流,断断续续干呕。话音未落她又俯下身,却还是什么都吐不出来,好似会随时昏倒。

  谢云流很迷惑,看着宋凝霜这副脸色苍白的受罪模样也很揪心。无任何冒犯意味地,把她抱到软塌上,两根手指搭在她手腕脉搏上。谢云流没有学过岐黄之术,但有吕祖教导,弟子都懂得基本诊脉原理。谢云流探得宋凝霜气血两虚,却不是腑脏有伤,也不是湿热或积寒,最奇怪的是,正常的脉搏跳动次数,却有种独特的,一粒露珠在一根丝线上蹦跳的感觉。不是伤损病痛,是什么呢?

  纯阳宫并没有任何女冠,所以谢云流自然不知这是女子的妊娠反应,会伴随着恶心呕吐,也不知道那特殊脉象意味着,有个新的小生命在体内孕育。

  “为什么不?叫人去请个太医来吧。”谢云流拔腿欲往外走,宋凝霜拦不住他,只能坦白哀求道:“谢道长,我怀了殿下的孩子,请你保密。”

  宋凝霜扶着醉酒后的李重茂回房时被他起兴强要。李重茂是皇子,又是未来的太子,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自发流露出一种风流轻佻气质。从来没有感情经验的女侍卫长如何推拒呢?何况她也不敢惹皇子生气,只好半推半就地顺承着。李重茂总说要封她为孺人,以后立她为妃,可是宋凝霜一直很害怕内宅妻妾的争斗,直到珠胎暗结,生米煮成熟饭,看来是无法避免了。

  谢云流钉在半路,整个人都呆愣住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懵道:“重,重茂知道吗?”

  宋凝霜迟疑着,苍白的脸庞浮现一丝红晕:“我,本来打算等晚些再告诉殿下。”

  “等什么等!”谢云流愤然道:“我这就把他揪过来——这家伙真是太——我会保密,但重茂必须知道。”

  谢云流风风火火地奔出门朝后花园奔去,他以前来过,自然认得路。普通宾客是不能随便进后院的,可是看到是谢云流,侍卫们就没有拦他。

  谢云流边走边想,宋凝霜并不是李重茂正式的妻妾,居然都怀了他的孩子,虽说皇嗣贵重,多开枝散叶是好事,但上次探了李重茂的脉象,内虚肾亏,还骂了他一顿,身体不好还行那么多房事是想早死?谢云流就觉得自己一番话都被这个随便的朋友当做了耳旁风。

  谢云流目力过人,还没走到后花园中间,就看见李重茂站在秋千架旁,他身边有两位美丽少女,一位是他的王妃陆淑清,正轻轻推秋千架上的另一位少女。李重茂的侍妾阮糖儿,是陆淑清的陪嫁丫头,收房开脸以来,已经怀了六个月的身孕,身子非常明显。陆淑清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以后要把孩子养到自己这个主母膝下。

  陆淑清把头贴在阮糖儿圆鼓鼓的肚面上,又捉了李重茂的手按上来,道:“宝宝在动。”

  李重茂轻轻摸着阮氏柔软隆起的腹部,感到有股小小的“踢嗒”“踢嗒”的力量,喜不自胜地在阮糖儿脸颊上亲了一口:“宝宝认得爹爹呢。”

  阮糖儿被当着别人的面这样亲,不禁羞红了脸偏到一边,语半含羞娇嗔:“殿下,王妃在。”

  “这有什么,怕我的小清儿吃醋?”李重茂搂过陆淑清也亲了一口,还没圆房的小王妃脸红得都要滴出血来,却挣不开架在胳膊下抚弄的男人的手。李重茂还笑得意味深长:“你再长大些,我们三人有得快活……”

  陆淑清实在听不下去这种白日宣淫的话,偏被挠着胳肢窝,只好边笑边讨饶:“夫君,糖儿喜欢梅花,今年我们在后花园里栽梅树吧,明年带着小宝宝一起看。”

  阮糖儿也意识到主母的羞窘,附和解围道:“是啊,院里都是秋海棠,冬天就看不了了。梅花来年就能发花。要是个女孩子,希望殿下能给她赐个带“梅”字的小名。”阮糖儿没注意到陆淑清听了这话却略沉下脸不高兴,她希望这胎是个男孩子。有传言,中宗和韦后就是在等着李重茂生下男嗣,然后让他入主东宫太子之位。

  谢云流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刚才听得他尴尬想回避,但宋凝霜在那里还等着,他只好走过来生硬打断,皱眉对李重茂道:“重茂,我有事找你。你跟我过来一下。”

  李重茂惊喜道:“大哥!好久不见,你今天来找我玩?”他急匆匆地又各自亲了陆淑清和阮糖儿一口,软语慰道:“我一会儿就回来。”便乐颠颠跟在脸色愈发阴沉的谢云流后面。

  李重茂想起谢云流上次叮嘱他保重身体的事,以为谢云流还在担心他纵欲伤身,便道:“大哥,我听你的话了,没那么多……咳,刚才我只是在和孩子亲近。你也看见,我要当爹了。”

  谢云流边把李重茂往书房那边带:“恭喜?然后又和宋侍卫长搞出一个孩子?”

  李重茂下意识不屑道:“凝霜姐姐才没有孩——”他忽然也像是木头般愣在原地,声音发颤道:“你,你说什么?!”

  走到书房,谢云流把李重茂推进内间耳房里,道:“你自己问,我在外面等。待会还有其他事找你。”李重茂跌跌撞撞倒进去,脸上是找不着北的迷茫又梦幻表情,

  谢云流没有故意偷听,但他的耳力太好,不得不走了十来丈远,才听不到里面你侬我侬的窃窃私语(“殿下,下官担心出身不好,配不上殿下。”“傻子,你以后比很多人都尊贵,我要封你为贵妃。”“全凭殿下怜惜。”“凝霜姐姐不喜欢梅花?那你喜欢什么?我让他们种在后花园里。”“我不喜欢花,我喜欢看雪,以后孩子的小名里,能不能有个‘雪’字?”“好。最壮丽的雪景在关外,以后我带你去雁门关看雪,那里还有皇祖爷爷的玄甲苍云军驻守,统帅薛讷大将军是国之柱石※。到时候我下旨让他指导你的刀法,不过你现在可别再舞刀弄剑了。乖乖躺好。”)

  谢云流心中升起一股不该有的忧虑。他很少考虑朝廷的事,也一直笃行车到山前必有路。可是李重茂这沉溺温柔乡的无忧无虑样,把太子,未来的皇位,肩负到他身上去,确不太像适宜接任大统的皇族后嗣。未来的太子应该更精明周全,心中装着朝廷诸事,类似--虽然谢云流很不情愿承认,但此刻浮现的最合适的形象--李隆基那样。谢云流总觉得心里有处地方很不踏实--就像是镇岳宫里的香炉放在一株蒲草上--悬。

  又联想到自己,谢云流心中一沉,惆怅地想着师弟即便来到长安城里,心无旁骛在客栈里修行练功,行至愈发规范,是不是自己也不像个合格的道士?

  这样一思量,逆反之心又抬头了,谢云流赌气般想着,在这种意义上,重茂和他都行路偏离,不由得升起几分同命相怜之感。他不欣赏,也无法认可李重茂不健康的作风,但有那样一种越界的存在,能让谢云流心理安慰,他并非是唯一孤独的。

  很多年之后,谢云流原以为的离经叛道的同路,并未能拯救贯穿半生的迷茫。剑术大成之后,心底却愈发冰寒,他从二十岁后再也没有宁静快乐了。人总在韶华不再的时候,才会意识到年轻时放任自己与朋友,是一件多么自损的事。

  当然,如今的谢云流还一心沉浸在人屠事件中,他等了几炷香,李重茂终于匆匆从书房出来,一路小跑,脸上还带着红晕。

  “你都要当两个孩子的爹了。”谢云流道喜,真是种奇怪的感觉,李重茂分明比他还小,在他面前就是个没成熟的小弟,居然要做父亲。

  “到时候还请大哥指点他们武功。”李重茂还没从兴奋劲里缓过来。

  “这个好说。不过嘛,现在有个事要你帮个忙。”谢云流把人屠事件的来龙去脉仔细说给李重茂听,最后要请调动守备军搜捕,希望李重茂能找人帮忙传达这件事。

  城中防卫的分为南衙禁军和北衙禁军,共有十六支。自从悖逆太子李重俊闹出带着三百禁军逼宫的事,中宗更换了大部分将领,提拔对自己更忠心的人选,比如上次在华山下驿馆堵截武延定和武延光的葛福顺将军。如今,表面上,长官都直接听命于陛下(至于他们像酥酪一样被韦皇后、相王府、太平公主分掉,就是私下的事了)。

  李重茂未正式受封太子,他没有领任何实职,而且他一天到晚的心思主要也不在经营这些事上,所以李重茂没有直接调动守备军的能力。

  他仔细想了想,推荐了一个人:“不如,你去找武延秀,他是北衙禁军青龙门的副将。看在我的面上,他应该会帮忙。”

  谢云流一听这名字有点耳熟,再仔细一回忆,脸就沉下来了,武延秀是安乐公主李裹儿的驸马。想到崇玄署里屈死的小吏,谢云流打心眼里厌恶安乐公主,连带着也厌恶起她的丈夫。何况,谢云流想起,上次和自己在驿馆发生冲突的两个武家子弟,武延定和武延光,不就是武延秀的弟弟吗?这位驸马听说是擅跳胡旋舞才被安乐公主看上,究竟怎么晋升到禁军副将的,不好说。

  谢云流皱眉道:“只能找他?”

  李重茂努力地想了想,摇头道:“我不认得其他人了。”李重茂在开府前,一直被韦后严严实实地掖在宫里,什么事都是韦后、安乐公主替他做主。等到开府后,李重茂自己也没有扩展势力的意识和手段,依然是事事唯韦后和安乐公主马首是瞻。

  安乐公主野心不小,本来就有当皇太女的打算,幸亏她和李重俊斗得元气大伤,被相王府和太平公主的人趁虚而入,让中宗打消了立她为储的念头。虽然一时当不成皇太女了,但是李裹儿当实权者的心思并未消沉,她怂恿着韦后给中宗吹枕头风,给驸马武延秀和他的兄弟们接二连三晋升,除此之外,李裹儿还一座一座地修府邸,刚修好定昆池不久,又准备建新宅了。准备借着温锅宴席的机会大宴臣子,笼络他们。

  所以平时李重茂无论有什么事,只要告诉安乐公主,她手下的人很快就给他做好。李重茂乐得轻松,安乐公主也满意处于自己控制中的感觉,皆大欢喜。

  但这样的结果是,李重茂根本就没有自己的班底。就连谢云流来拜托他,他也只能推荐姐姐那边的人。对安乐公主的厌恶和平息人屠事件的正义感在谢云流心中博弈,终于重重叹了口气,道:“那好吧,多谢你。我该怎么找他?”

  李重茂不假思索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交给谢云流:“这是父皇赐给我的和田玉,只有我,大姐和七姐才有,你带着去,他就知道是我的意思了。武延秀平时在青龙门那边值卫,但今天是休沐日,我先派人去问问他去哪里。”

  李重茂吩咐下人去打探武延秀今日的行踪时,谢云流握着玉佩道:“重茂,你的信物还是换一个吧,这个太贵重了,我轻功来去的,万一弄丢怎么办?”

  “丢了就再拿呗。父皇给了我一大箱呢。”李重茂毫不在意道:“其实都丢了好几个了。唉,有些下人真是不小心……”

  谢云流一时间只觉得有说不上来的不对劲感,心底有个小声音提醒着:有隐患。但是他还没来得及细想,下人就来禀告说,驸马武延秀今日跟着安乐公主去了云韶教坊。他本就不是深沉多思之辈,这事在脑中一闪就没了。

  “教坊啊,七姐最近在练舞,要在蓬莱殿竣工宴上和公孙大娘表演呢。武延秀是去看姐姐排演吧。”李重茂告诉谢云流方位,却被对方问:“你不去?不想看你姐姐练舞?”其实是谢云流一听到安乐公主也在,就不想打交道,如果能把李重茂拉过去,他就不用自己去说了。但是李重茂吐吐舌头,露出一个含义暧昧的微笑:“大哥,我就不奉陪了。我要多跟‘孩子’说说话。”

  谢云流心中不屑地想,是要陪他那些小美人说话吧。去就去。安乐公主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自己吗?谢云流离开温王府的时候,丝毫没有想到,这一趟教坊之行,会发生那般猝不及防的意外。

  

  教坊是宫中教习音乐和舞蹈的司部,归礼部的太常寺管辖,武则天时期又叫云韶府,景龙年间合称云韶教坊。教坊有三进宫殿,十几偏殿,分“乐”“舞”两大部,“乐”部下有不同十几种乐器的编署,“舞”部也分为“西域”“中原”等不同域署。公孙大娘被请入宫教习剑舞,领的就是教坊“舞”部大使一位,中宗专门拨给她一间小宫殿起居,公孙盈给这间宫殿起名“幽月阁”※。

  朝廷请的是公孙大娘,公孙盈自请入宫,别人也并不知道公孙大娘是两人。在公孙盈心中,极不愿意被视为姐姐的影子,加之扬刀大会、名剑大会还有许多江湖事都是她出面的,名望却归后来寻找她时的姐姐所有,令公孙盈心中始终芥蒂。此番入宫,公孙盈依然以“公孙大娘”身份出面,就是自许她更配“公孙大娘”这个名头下拥有的一切。

  公孙盈的“山河流云剑”尽得猿公剑凌厉桀骜精髓,又依照她自己这么多年修炼心得增删改进,威力更胜以往,舞动起来令宫阙华彩都相顾失色,大为震撼了中宗李显等皇室中人。安乐公主更是艳羡得发狂,不顾一切地要拜公孙盈为师父。

  安乐公主对公孙盈极尽讨好之能,整箱整箱的金银玉石、绫罗绸缎,古董珍玩源源不断送进幽月阁。公孙盈心性霁朗,从不在意这些阿堵物,大部分都退回给安乐公主。次数多了,安乐公主很生气,径直质问公孙盈不喜收她的东西,是不是不愿好好教她?公孙盈无法理解她的念头,直来直去的脾气,反唇相讥道:如果师徒间要靠送礼才能教,这世间的武学早就断绝了。我教的是不是真功夫,公主心中清楚得很。做我的徒弟守好我的规矩,自然能成高手。投机取巧的那套早点给我丢掉。

  世间没有第二个人敢对安乐公主这样毫不客气地说,李裹儿罕见地收起了她的骄纵脾气,心中剧震地跪倒在公孙盈面前。那一刻她有一种感觉,哪怕是她的母后,哪怕她成了皇太女,也无法越过眼前这人的天地。也只有当年她被皇祖母武则天吓得两腿发软跪倒时,才有过这种彻底的臣服感。可是武则天凭借是她沾满李氏皇族鲜血的刀刃悬在头顶的威慑,公孙盈却没有能威胁到她性命的动机,纯粹是一种高山景岳般的存在。十年前李裹儿发誓要成为第二个武则天,十年后李裹儿又加了要成为第二个公孙盈的誓言。

  如今,安乐公主已经很能摸清楚怎样有效地讨好公孙盈:贵重的珍宝不收;财帛金银不收;剑谱或神兵自己的眼光又不好,不如让公孙盈自己搜罗;但是偶尔一套雅致的头面,一件飘逸的华服,一份御膳房里的珍味,公孙盈是喜欢的,但不能送多。比如此刻,安乐公主送了一只野生老甲鱼,通常加参、菇、清炖成汤。是一种很受武人欢迎的膳食,甲鱼有补气等诸多良效,来给公孙盈进补。公孙盈就在宫殿的灶间自己炖了,分给李裹儿一起喝。

  “师父的手艺真好。”安乐公主边喝汤边称赞,其实是违心讨好,因为她觉得甲鱼汤里没放盐。

  “哪有什么手艺,锅一盖火一燃就炖了。”公孙盈道:“公主吃惯山珍海味的,怕是觉得没盐难喝。但是我们江湖中人不讲究这个。盐多了,效用就不好了。冰心剑诀和云裳心经阴柔内劲,多吃这等滋阳补气,暖身活血之物尤其有好处,如果吃得下,就再进一碗。”

  李裹儿只好强笑着又喝了一碗没盐的甲鱼汤。瞅着大锅里还有许多,也准备给武延秀舀一碗。却被公孙盈制止了。

  “甲鱼滋阴补阳,壮肾雄气,驸马年轻力壮,吃了这东西会上火。”公孙盈说得很委婉了。没有肾虚亏损的正常男子,进了这碗野生浓甲鱼汤,流鼻血都是轻的。

  李裹儿却眼神一亮,掩嘴笑道:“那和虎鞭鹿茸差不多?”她揶揄推了推武延秀:“那你应该多喝点。把它喝了。”瞥到公孙盈神色,连忙又改口笑道:“哎呀对不起,我忘了师父听不得这些,你出去喝吧。”她颐指气使地把武延秀赶出幽月阁。公孙盈这才低叹一口气,以师长的口吻劝:“公主,养生的法门我教给过你,无外‘节制’二字。想练成高手,不能在这上面放纵太多。”

  李裹儿漫不经心嬉笑道:“师父别担心,不要说放纵了,那家伙就是个银样蜡枪头——呸呸呸。我又说污你耳朵的话了。自罚一碗汤吧。”

  公孙盈倒不是真会计较李裹儿那些不中听的话,安乐公主私生活放荡的传闻,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要是每一件公孙盈都约束,她早被这徒弟气出毛病来。李裹儿的公主身份摆在那里,她不好管教。公孙盈始终有些遗憾,自己一身山河流云剑的精髓,怕是无法由这个根基与后天都差强人意的尊贵徒弟发扬光大。也不知日后有没有机缘再收到一个根骨俱佳,自律克己的徒弟。

  公孙盈并不是喜欢收徒的人——和公孙幽相反。在公孙幽怜惜孤女,收养她们,待之如己出时,公孙盈正因柳风骨的事气得七窍生烟,看见小孩子就烦。她回洛道时,发现公孙幽已经收养了好些小姑娘,在院子里整天跳舞练剑。家里陈设处处让她想起柳五,家外嬉笑玩乐的小姑娘让她回忆姐妹小时候的快乐时光,旧思扰得她不胜其烦。后来接到圣旨后,就自请入宫,避开那些往事的痕迹。

  饭毕后,教坊的宫人来幽月居洒扫,负责伺候公孙盈的是个小厮,名叫马天忌,孤儿流落在教坊门外,被当时的大使好心捡回来,当个跑腿小童使唤。这小子耳濡目染梨园诸般武艺,从小就显示出了过人的天赋,还最喜欢在人前登台献艺,一柄红炎大刀使得像模像样的。公孙盈欣赏这小子,时不时分他吃喝玩意。

  马天忌很喜欢公孙盈和好心的李裳秋,目睹李裹儿屡屡对李裳秋明嘲暗讽欺负,很是看不惯。他小小年纪颇有正义感,脑袋瓜也溜溜转,这回收拾灶间的时候,看到还有大半锅甲鱼汤,想到公孙盈说的最适宜她们冰心诀云裳心经的内功心法补气养血,便提醒公孙盈:“公孙前辈,要不要给义安郡主留些?”

  公孙盈还未发话,李裹儿却不乐意了,瞪他一眼:“留什么留?她自己不来。”李裳秋在教坊另一侧,吃主灶的饭食,不常到幽月居来。马天忌很能理解:不来才是正常的,对着李裹儿那张美艳却冷言冷语的脸吃饭,实在太倒胃口了。

  马天忌装作没听到,依然直勾勾看着公孙盈,问:“留些吧?”

  公孙盈神色一沉,眼眸一黯,淡道:“别留在这里,收去大膳房那边,她想喝就喝吧。”

  马天忌笑道:“好。那我送去了。”说罢也不看安乐公主气鼓鼓的脸,抱着温热的锅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出去,他听到背后安乐公主委屈的声音:“师父干嘛要照顾那个——”,心情更愉快了。

  

  马天忌走到云韶教坊“舞”部主灶间,供乐使和舞者用餐,相当于御膳房规格,菜品都很好,为这些日常宫廷表演的艺人们提供一日三餐。此刻已经过了食时,没有其他人,他不费力气就找到了李裳秋。

  今天她并非独自一人,对面还坐着个年轻俊美,雪袍云襟的小道长。正是李忘生。他把李裳秋送来教坊后,李裳秋坚持不让他饿着肚子回去。李忘生辟谷,过午之后吃得很少,只尝了一两口。李裳秋大呼可惜,不受影响地吃得欢实,边吃边聊。因为没有外人在侧,也能聊些宫中近事。

  “……那个小吏家里人告到大理寺,三哥替他们主持公道,在朝廷上直接斥责安乐公主草菅人命。可是陛下偏袒她,只罚她在府里禁足三个月——但三哥说朝廷很多人都不服。”

  “她的大姐长宁公主也神经兮兮的,最近不知中了什么邪,到处求神拜佛,每个月换着寺庙求,玄都观,回元观,景龙观……去了个遍,隔几天就听到她带着十几架马车的行头哐当哐当驶过街上的声音,吵死人了。”

  李忘生一瞬间觉得好像有什么线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但这时马天忌走了过来,打断了他们:

  “郡主,这是公孙前辈送给你喝的甲鱼汤,说对阴柔内功最好。”李裳秋认得马天忌,知道他是公孙盈身边的人,不会有假,露出惊喜的表情,埋下头一口气喝了一碗。

  她抬起头,李忘生发觉她眼眶竟然红了,喃喃道:“她炖甲鱼汤也不放盐,和师父一样。”

  李忘生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李裳秋连忙掩饰,又埋首喝了第二碗。

  等李裳秋一口气喝完三大碗汤,马天忌都看惊了,没想到这么瘦削的身体能吸收这么多东西,对面李忘生道长却淡定得根本没有露出惊讶表情。李裳秋从小不在宫廷里长大,从来不会不好意思,她单纯想到这是好东西,又是公孙盈主动给她的,感动得不行,于是尽力多吃了,还问:“李道长,你尝不尝?”

  “不食甲鱼。”李忘生是知道这个食材的,吕祖让他们不要摄入这类大补之物,还有诸如鹿血,藿香,银羊草等。女子可以食用滋阴补气,对于男子来说就太过火。

  李裳秋只觉得头有些昏沉,胸口闷热,摇摇晃晃站起来,道:“我想去外面吹吹风。”李忘生听她声音有点哑,走路姿势也不对劲,忙跟过去看着。

  

  李裳秋走出膳食间,靠在“舞”部一间屋檐下,她心跳得越来越快,雕刻着精美花枝的朱红梁柱好似化作滚烫的熔浆,从背靠的地方泼头浇下,烫得她呼吸艰难。身上轻盈的舞衣纱裙忽然变得很重很热,勒得她透不过气来,好想把它们都撕掉……是什么在呼唤她?被烤得斑斓变形融化成锅中肉糜般的视野里,为什么会有一大片清凉的雪?她好想……融化进这片雪里,是不是那样,就不会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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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甲苍云是李隆基在开元年间封薛直为统帅后,才迁到雁门关的,文里为了合并线索就提前了。薛讷是薛直的爹,是薛仁贵的二儿子。因为剑三没有给时间,按照历史上的时间,薛讷景龙年间已经六十岁了,但是薛直天宝年间被害死的时候才三四十岁,那么景龙年间才几岁,父子年龄差有点吓人。模糊处理了。

  幽月阁是公孙盈在七秀地图上住的地方,以前写过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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