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二十九章

  那时候的杭州府是江南道的首府,西湖边虽足够热闹,却还未像后世一般名动天下。

  三泉映月,雷锋夕照,白堤莺柳,岳庙苏祠,钱塘弄潮。这些享誉声名的西湖盛景都还没出现。否则叶孟秋需要花费数十倍多的心力,才能在西湖边大兴土木,重建藏剑山庄。

  松动筋骨后,全身舒畅活泛,血液奔涌。谢云流便和李忘生找路回到岸边,远望见湖边富丽的楼阁,马寄存在换乘渔船的驿站中,实际徒步还是有几里脚程。

  李忘生道:“藏剑是铸剑世家,想来庄内也有颇多人才。不愁寻不到一柄合适的好剑。”

  “这可难说,”谢云流道:“剑缘难求。”

  何况,谢云流也是很挑剔的。看得上眼的剑,估计都是当世圭臬,主人奉若珍宝,又怎能强求?君子从不夺人所好。

  不过,若能一观炼出御神的炼天炉,对他的吸引力也不低于找到好剑。遥想盖世神兵宝剑——御神问世的光景。据说铸造花费五年,炉火不歇,一块冰寒玉魄投入,夜以继日地熬炼打造,不知有多少精魂剑魄凝缩。将剑炉高温精华筑入冰魄,此剑出炉之时,山川动色,星斗避彩,正是所谓的“铁冶飞炎烟,紫气俱赫然。锻炼凡几年,咨嗟叹奇绝。”。

  还有几日便是名剑大会,藏剑山庄周遭已有许多形色各异的江湖人士。谢云流和李忘生身着纯阳道服,年少菁华,吸引了不少目光。纯阳宫地处华山高寒,座下弟子尚不多在江湖走动。谢云流虽然鸥游几载,也多在长安,关中,秦川等地行动,没来过这么远的地方。

  纯阳子吕洞宾的鼎鼎大名响彻江湖多年,近些年纯阳宫被敕封国教,武林人士早想一睹风采。或许是敬畏煊赫声名,又或许谢云流和李忘生那副少年磊落的高华气度,叫人仰慕又望而却步。这一路虽不少人小声议论,也有人低语指指点点,但还没人上前套近乎或者主动结交。他们也不以为意,径直穿过如织的人群。

  走到藏剑山庄门口,庄前站着许多身着明黄色的衣饰的藏剑弟子。眼尖的弟子远远见谢云流和李忘生姿态不俗,赶紧招呼通知管事,预备以合适的礼数来迎接。门口闲杂人等三三两两地被遣开,留出前面一条宽敞的通道。

  此时,却有一人走到路中,拦在了谢云流他们的面前。

  周遭人群已经有意识避让开,即便是个普通人的出现也会尤为突兀。更不要提这人的不寻常——

  面容分明是个俊朗少年,身量却是不输成人的高大挺拔。身上套着中原武林人士常穿的敞领皂褂,领口里露出的是胡地的短袍紧圆领,下身穿褶裤,腰间却别着显眼的蹀躞带。

  更惹人注目的是他背上有一柄剑。宽及半背,高及身长。剑身通体漆黑。不知以何种材料打造,是纯粹的黑色,仿佛能吸收一切,无法反射出任何光芒。剑用粗绳系在他的腰间的蹀躞带上,估量重逾二十斤。

  剑是百兵之首,一个原因是由于它广泛的适用性。普通剑从几十两至几斤,很少有超过十斤的。这个兵器并非需要使用者以力量见长。力量型兵器如铁锥,铜锤等,也鲜少超过五十斤,少有神力者能使用八十斤的大刀、重锤,无一不是名载史册的奇人。

  这位少年脸上细小的绒毛还未褪去,竟然能使用这样不寻常的重剑,实在叫人吃惊。

  然而还未等他们发话,那少年直勾勾地望着谢云流,吐出四个清晰的字眼:“你的剑呢?”

  就好像这如织的人流,热闹的山庄门口,还有各人的意图,在这少年眼里都视若无物。他眼里既没有别的人,也没有别的事。他既不管姓名身份,也不论时机,更无意于解释。他只是找到了一个气息和行止都令他看得上眼的对手,却抱憾地发现:他没有剑。

  又或者说,谢云流随手佩在身上那把街边买的铁剑,在他眼里,根本算不得剑。

  所以他以近乎焦急的语气,全心都只关心这一件事:你的剑呢?

  ——你若是没有剑。

  ——如何与我比剑。

  不提李忘生时时关注着,发现师兄并未着恼或者露出探究有趣的神色,谢云流脸上浮现了从未见过的认真与……凛然,严肃地凝视着少年。

  谢云流能从公孙大娘的一曲箫音中听出剑意,附着在箫管铜音中,剑意化作音律。那种剑意尚且有型。然面前这位少年,身上却自发一种与生俱来的剑意。

  好似他就是剑,他的眼里也只有剑。他站在那里,如无形锋刃,

  背上虽负重剑,却不仅是倒背长锋,他本身就是长锋。

  谢云流相信,少年能在人群中认定他,亦是能感到谢云流身上的剑意。

  ——未挂长铗,却浸润骨髓的剑意。带着西岳风雪,长安落木的味道。

  谢云流遗憾地摇着头。

  “还没找到合适的。”

  如果说少年的话令人摸不着头脑,谢云流笃定地顺着他回答,就更叫人费解。可是这没头没脑,不按常理的交流,似乎才是那个少年理解的方式。少年露出为难的神色,眉头也蹙起,道:“快点找到。然后与我比。”

  说罢那个少年竟然未多发一言,也未多看一眼,转过身没入议论纷纷的人群中,他所到之处,旁人让出一条道,似都为他那石块般冷硬、不通世故的脾性所慑,尽量不去招惹他。

  李忘生回看谢云流,师兄好似中了邪,他怔怔愣在原地,似目睹了一回天方夜谭,将他认知和相信的东西重塑。喃喃道:“心中除剑无旁物,这种境界竟真的存在……这才是我要的比试……”

  好半天,谢云流才回过神来,对着少年还未走远的背影喊道:

  “找得到或是找不到,都会和你比的!”

  少年并未转身,依然是那硬邦邦的语气,道:“你没剑,我不比。”

  谢云流眉头一拧,一瞬间那个桀骜飞扬的纯阳大弟子张扬尽显,眉目间都是他的骄傲自矜:“无锋也罢,心中有剑,袖手天地俱是剑。”

  那少年猛然一顿,终于回过头,眼神漆黑如铁。

  “交换名字。”

  又是一句旁人听来没头没脑的话。但是谢云流懂了,郑重点头,抱臂而立,眼神隔着如织的人群,似有火焰燃烧。

  “谢云流。”

  少年醒悟地“哦”一声,并未露出别的什么表情,侧身颔首,清晰道:“拓跋思南。”

  谢云流点头,示意他记住了。拓跋思南未多发一言,径自走掉,他身后的人群分开又合上,挺拔的背影很快就看不见了。

  这是未来的“剑圣”与“剑魔”第一次的相遇。天下英雄相逢,从来都猝不及防。西子湖畔。楼外楼边,十九岁的谢云流与十六岁拓跋思南。未来的东瀛剑魔此刻还未悟出居合贯城,未来的武林剑圣背的那把也还不是黑龙斩铁。西湖的水波细小的涟漪,已经开始无声往钱塘江汇去。最终汇成白潮,在入海口处激起滔天的巨浪。

  此后的许多年,拓跋思南纵横中原武林,打遍天下无敌手,剑术愈发至险峰绝境,一身戾气也渐渐消散在尘世的颠沛流离间。他赢过很多人,比如江湖第一奇男子之称的方乾。他结交过很多巨擘,比如前武林盟主唐简。他有天赋异禀的徒弟,浩气开阳星可人。

  可是,当他还不是“剑圣”,只是“拓跋思南”时,他输给过一名女子,此后再没有决胜机会。他虽然战胜了一名武林老前辈,对方实则内力有所长却碍于规则无法施展。

  都是伴随一生的遗憾。

  还有那一生阴差阳错只交手过一次的的对手,年龄相仿,剑意激昂,初生牛犊不畏虎般的劲头,都是最好的年华的馈赠。武功能进步,经验能增长,力气会变大,就连他剑外无物的心境,也有机缘在尘世中遇到爱侣。

  ——唯有少年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返。

  第二次名剑大会后,拓跋思南收获了正阳,此后没有再参加过名剑大会。并非是少年江湖已老,也非心中雄心壮志褪却。只是他已有这把剑。以后的机会,他希望有更多的人能拿到当世名剑,来与他一决高下。这样,世间能少一些类似当初的遗憾。

  回忆依旧鲜活,世事翻覆却无常至斯。与他约定比剑的吕祖座下大弟子,已变作通缉犯流亡东瀛。世间少了纯阳静虚子,多了废帝逆党谢云流。这一生,可有再践约之期?

  ——等你拿到一把好剑,我们再来比过。

  ——你等着。那时我定不会再输你。

  ··········

  这一遭风波早已惊动藏剑山庄迎客的弟子,通报了总管。叶云山在升任藏剑山庄总管之前,是叶孟秋身边贴身老仆,从小看着叶孟秋长大。在叶孟秋进京赶考时也一路陪着他。一路忠心耿耿,深谙世家管事之道。

  叶孟秋在江南闯下名头,兴建藏剑山庄之时,将总管之位交予这位他信赖有加的老仆。叶云山也的确不负他所望,山庄兴建,千头万绪,迎来送来,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这场群雄集会的名剑大会,又是藏剑山庄第一次在江湖上亮相,且与霸刀作对。手段雷霆激进。要办得滴水不漏,实在强人所难。叶孟秋亲自坐镇洗心堂,叶云山事无巨细打点,竟也甚少出篓子。叶家主仆上下齐心,世家风范尽显。

  名剑大会期间,藏剑山庄虽然只发了六张剑贴,但广邀江湖同道来赏光参观名剑大会。这也是扩大藏剑山庄声名的一个方式。所以每日来藏剑山庄拜访的江湖客人很多,叶云山身为总管,日理万机,不可能有时间接待每一位客人。不重要的访问者都是派弟子去接待,带他们参观山庄,帮忙安排附近宿处。

  但是持着剑贴的贵客就不一样了。纯阳吕洞宾没有亲自前来,在意料之中,毕竟吕洞宾与霸刀山庄交情在先,吕洞宾又是国师,不宜劳师动众。但能派出座下首席弟子参与,是近些年薄有侠名,天赋异禀的静虚子,也算给足了面子。

  叶云山接过了那张铜汁浇制,白玉雕版的名贵剑贴,一边以妥帖辞色迎着谢云流他们进入庄中,心中也颇为激动。正道执牛耳者,道门纯阳,佛门少林,不但是中原武林最正统势力,也与朝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受李唐皇室首肯。他们肯派代表人物出面,是藏剑山庄此番大会受到重视,能在江湖上立足的讯号之一。

  叶云山刚才旁观了山庄门口的一场风波,自知道此刻谢云流心中最大的疑惑,八面玲珑的总管便熨帖地解释:“小谢道长有所不知。拓跋公子也是此次大会剑贴持有者之一。当初发出的六张剑贴,五张有主,一张流落江湖,任武林同道们认主,最后拿着剑贴来的,就是拓跋公子。他刚来几天,住在山庄客堂阁中。他喜欢在门口看人,眼光高得很。常常待好几个时辰,才找到一个能与他比剑的。”

  “什么来历?”谢云流打听着他最关心的问题。

  叶云山摇头:“这就不知道了。看打扮不像是关内,但他既然带着剑贴来了。照规矩就能比试。”

  长相是中原人,却着塞外异服。年龄不大,一身慑人剑意,令人心惊。一定要弄清楚。

  藏剑山庄地处西子湖畔,沿湖而建,庄内置有四季花木,分为许多庄院。最夺人目光的是远望见的山坳间巨大的剑碑,叶云山介绍说那是剑冢方向,是藏剑山庄葬剑之所,建有折剑碑,千百把残剑插在其中。

  剑冢旁有滚滚浓烟卷上天空,在晴空下飘荡出很远,乃是练出御神的剑庐。剑炉是藏剑山庄专门炼剑之所,其中有许多研磨、淬炼、锻打兵器之器具,还放置了藏剑祖上取九州精铁制成的巨大熔炼铁炉——炼天。

  一边介绍着,叶云山总管将他们迎到了藏剑山庄最大的楼阁——洗心堂中。

  这里是平日叶家庄主迎接贵客的地方。如今名剑大会,有许多江湖豪杰来拜访,叶孟秋也是在这里招待。

  

  飞檐拱璧,高愈三层,以小剑与花枝为雕刻装饰主题,白瓦青灰,棕红木料,典型的江南楼阁式建筑。却摒弃了一般江南园林多狭修曲的建筑风格,用灰白的立柱与明黄色吊饰将厅堂装饰得开阔大气,轩敞通明。

  此刻堂中已有人。

  陪坐右首位的正是藏剑庄主叶孟秋。铸剑手法独步天下,四季剑法驰名武林,普通人要做到其中一项都难,叶孟秋的剑术和铸剑都臻顶峰,已属非常人也。

  可是最难得的,是他眼光胆略和雷霆霹雳的手段。三载兴庄,四年直缨霸刀山庄,效仿扬刀大会。邀天下剑术大家比剑。又有谁能想起,大周神龙年间,他还是只是个科考失意,壮志未酬的书生呢。

  叶孟秋有一副江南男子的轮廓,他今年二十七岁,正是最黄金的年华。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眉眼间都盛放着豪情。身着正统的明黄色对襟衫襦,外罩着金黑色袍衫,袍外施一道黑色横襕。肩上披着毛料幞头,看着既贵气又得体。

  左首客位上坐着的是名美丽的女子。

  肤如凝脂,五官精致,很难看出她的年龄。浅红色的藕丝襦衫。一袭淡色长裙曳地,将窈窕的体态显得更苗条修长。襦衫领口开为鸡心型,一般的平民女子是不能袒露的,能让叶孟秋奉左尊位的,自然也不是一般平民女子。她的头簪有金翠花钿,挽了一个高髻。以冰白绣线装饰,显得美不胜收。诗中有赞曰:“坐时衣带萦纤草,行即裙裾扫落梅”

  可是比起的美貌和衣着,更令人不可忽视的却是那股弥漫在厅内,无处不在的剑意。

  有此深厚功力,又姿仪如此的女子,被叶孟秋邀请为上宾,除却公孙剑舞外,不做二人想。

  可这与他们来路上,在江津镇公孙旧宅中有幸感受过的剑意大相庭径。谢云流不禁疑惑地回想着。

  那时公孙大娘的剑意有容乃大。桃李春风,一曲方毕,心中宁静辽远。如彩袖捧玉钟般的温暖。

  此刻洗心堂弥漫的剑意却凛然如霜,冰炭摧折,以傲岸的姿势睥睨,脚下是万顷云波山河。

  竟有人能彻底转化成另一种剑意吗?这是今日让谢云流叩问自己认知的第二件事了。果然自己还是看得不够,了解得不多。行万里路,才是求道之法。

  

  叶孟秋洋溢着喜色,迎了纯阳两位道子,也将他们和公孙剑舞相互介绍见礼。公孙氏成名已早,且被皇家奉为公主教习剑术的师父,无论是资历还是年龄,都在谢云流他们之上。所以她只峨眉淡扫过,略一点头,不减矜容傲意,便也能理解了。

  谢云流瞥见她腰间别着一柄翠色欲滴的玉笛,禁不住脱口问:“前辈,那日在洛道听了你的箫。原来你笛子也吹得好。不知此番还有没有机会合音问剑了?”

  公孙上下打量着谢云流,不知在思索什么,神色复杂得甚至有一丝晦涩,道:“许是在洛道时太无聊了。你剑技跳脱,没领悟到枯涩一层,是不能听我的笛音的。”

  谢云流见公孙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他目前阶段的瓶颈,心中的钦佩又增添几分。叶孟秋神色却颇有些尴尬。本来公孙剑舞到来时便有莫名敌意,强势气质丝毫不敛,哪怕是叶孟秋使出浑身解数在迎接作陪时化解,也只是稍微减缓了一下对方针锋相对之意。好不容易来了纯阳的贵客,想到能缓解一下,更巧对方彼此还是认识的。可是没想到公孙剑舞对纯阳宫大弟子依然是这种不留情面的说话风格。

  虽然谢云流不怎么介意,李忘生却观察细微,在心底默默见疑,猜测了一些可能性。在叶孟秋引着公孙剑舞在前方,带他们去山庄内安排好的宿处参观时,李忘生落后谢云流半步,伸出手指在谢云流手心悄然写下几个字。

  若是低声说话,定会被几步之外武功最高的公孙大娘听去,李忘生这个动作,旁人也只当是师弟去牵了师兄的手走几步,实则已经把心中想法通过手心的字传给师兄。

  谢云流恍然侧过头点了两下。“不是一人。”师弟是这样推测的,不可思议,却似最佳解释。难道他在洛道遇到的公孙大娘,与这位公孙大娘是不同的人?说实话,谢云流也深觉有理。若真如此,这些名剑大会的剑贴持有者们,也愈发有趣起来。

  静虚子脸上露出漫不经心的笑容。所谓“霜刃把示君,茫茫一剑知。”这场比试的意义,恐怕比他想的单纯赢得宝剑或是在江湖上显扬声名,要成熟与复杂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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