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二十七章


淮阳城三面皆山,一条淮河岸道通向扬州。要取道向西湖边的藏剑山庄,不需进淮阳城,仅在城外驿站打尖一宿。明朝继续沿长江河道走便可。驿站是形形色色的人来往最多的地方,这又是个交通要地,进出人流足有百号人。大型驿站的亭长整天迎来送往各路神仙,都是耳目灵光之辈。看到纯阳弟子的文牒不会轻易怠慢他们。

 

李忘生问驿站亭长有没有清净房间。亭长观这小道长年岁不大却气度凛然,识人看相多了,知得好好招待吕祖师座下的道长。便引他去了百步远外的后厢房。这驿站大得颇似一座府邸,前院是打尖造饭、喂马歇脚的地方。后院里分了许多隔间,有七八人一间的通铺,也有三四人的小屋。通路阡陌,草木扶疏。亭长一直把李忘生带到最偏远角落,一间单独小院,院中砌着石桌凳,有东西两座厢房。

 

亭长帮李忘生把不多的行李安置在东厢房中,房中两张卧榻置于两个相对角落,屋中蒲团桌凳、冠镜灯盏一应俱全。亭长解释说:不知道长可满意。这是本驿站最安静的宿处了。您和另一位道长就好好休息一晚。隔壁西厢房已经住了一位客人,也是喜静的。还请放心。

 

李忘生点头,惯例要去驿站鸽房里里找纯阳的鸽子,顺便去把房门钥匙拿去给谢云流。他走到院中只见刚才还关着的西厢房门半敞开着,似是里面的人正要外出。李忘生想看看隔壁客人长相,便坐在院中石凳上等了一会儿,一坐下他就不自觉地以一个行气吐纳的姿势,来继续练他的气息。

 

忽然间李忘生回过神来,发现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他暗自惊讶地想,入神后自己也不可能完全察觉不到周遭情况。只可能是对方修为极高。那人戴着一个垂下白色面纱的蓑笠,看不清面目长相,深蓝布袍和长靴都是再寻常不过的衣服。只从高大宽实的身量上,看出是一名中年男子。

 

李忘生虽然年纪小,但他师承吕祖,修为见识自然不会差。能够分辨出,院中人若论气息沉厚,在自己之上。这普通的驿站竟然能狭路相逢一位江湖高手,当真是奇。

 

“对屋?”院中人波澜不惊地打量着李忘生,他说话声线的中气也足,有一种磊落大方的亲和气质:“待某了结此间冗务,再来好好认识小道长。事急先行一步。”

 

没等李忘生开口应答,那人已经风风火火跨出院外。江湖人士,江湖事催。果决行动,毫不拖泥带水,作风堂皇,叫人顿生好感。究竟是何方神圣?

 

李忘生搜寻了一遍自己了解的江湖讯息,但终究线索太少,暗想若是师兄对江湖掌故的了解,知道的可能性会大得多罢。

 

唉,想到师兄,心情沉重。

 

李忘生走到鸽房,几间栅栏围成的棚屋里,散落着许多绒毛、羽毛、粪便。房中到处都是支架,高处砌着许多小木屋。一走进去,听到此起彼伏的咕咕声,羽毛扑棱的莎莎声,抬眼间尽是毛茸茸的,有着黑亮眼珠的鸽子们,灰色的,棕色的,雪白色的。有的站在支架上,黑耀石般小眼珠滴溜溜转着。有的在支架上跳来跳去,扑扇下羽毛和粪便。有的把喙侧埋在翅膀里,缩在木屋里睡成一团。李忘生甚至能见到一只胖胖的雪白鸽子趴在木屋洞口,羽毛下面伸出几双睡眼惺忪的小眼睛。

 

李忘生找了半天,这并不容易,要小心避开地下和高空不时落下的粪便,还是有几片羽毛悠悠地飘上了他的肩头。李忘生小心翼翼地从支架上的小藤窝里把一只毛色雪亮的鸽子抱了出来。它通体雪白,体格轻健,比寻常鸽子更颀长,脖子上挂着一根细红绳,系着一枚小小的蓝白色纯阳道门铭牌。此刻它的腿上已经挂上了一个小白卷。李忘生取下小纸卷,鸽子亲昵地琢了一口他的手指,重新飞回小藤窝,舒舒服服地把脑袋埋进了翎毛里。

李忘生单手双指捋平纸卷,清俊的眉目一展。

得让师兄尽快知道这个消息。

李忘生在驿站内外走了一圈,都没发现谢云流的踪迹。搞不好又是趁着天色未晚,去淮阳城中了?这回却没来叫李忘生一块儿,虽然跟在山上时并无太大区别,但方才谢云流情绪低落之时,曾以不常见的软弱姿态,向他的背上靠来。

而他却几乎是不可理喻地逃开了。

师兄一定很费解。甚至愤怒。又或者,依师兄的脾性,并不会放在心上,转眼抛在脑后,又去找有趣的玩意了。

无论是哪种反应,都再普通不过,正常不过,自然不过。

李忘生回到小院门口,忽然感到里面有内息在流动。他循声望去:刚才出去的隔壁厢房客人回来了。正坐在院中石桌旁。他依然戴着那顶垂着白纱的斗笠,将面容隐藏其下。桌上放着一壶酒和几个瓷杯。还有一碟卤牛肉。他周身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内功气息,正和院中另一股绵延不绝的清正道门内力缠绕,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比试,或者像是——消遣。

李忘生对那股真气再熟悉不过了——果然是师兄回来了。但是谢云流却没有在院地空处,他高高地踞在一棵老桃树的粗壮树枝间,半个身子躺在横斜的树干上,单手支头,以一个闲散舒适的姿势,一边施放纯阳内功气息,嘴里还嚼着东西。

桃树长在院子角落,枝干却横至了院中,谢云流能很轻松地和石桌旁的客人对话聊天。李忘生望见谢云流正从怀里摸出一个棕褐色的油纸包,轻轻一抛就丢到石桌上。

“这个好下酒,不过你别吃完,给我师弟留一点。”

油纸包被展开,冒出几缕热腾白气,团着十几枚小小的菱角状的面点,“驼羮饺”,那个戴斗笠的人笑了:“这个只有淮阳城里盐井街上才有卖。现在居然还是热的。纯阳轻功,名不虚传。”

谢云流瞥到李忘生,道:“师弟你可回来了。刚才我进城看了一圈,那家店的人排了半条街……你赶紧尝尝,要不然就要被这位大叔吃光了。”谢云流转向树下怡然下酒的中年男子:“对了,还没请教贵姓?”

李忘生本看见他们在院中又是以内力相持,又是聊天吃东西,还以为这个武功不赖的大叔也是谢云流的旧相识,没想到师兄居然连对方名字也不知——该说是心大,还是自来熟得太快?

李忘生失笑,谢云流解释道:“没有钥匙我进不去门。等你的时候这位大叔就回来了。正好带了些吃喝下酒的。是个聊得来的。武功的内息也很有意思。”

“免贵姓唐,黄土陇中一介无名之人,家中行三。唤我唐三即可。小谢道长这爽快脾气我喜欢。”唐三遥遥对李忘生一举杯:“刚才其实见过道长了,只是当时我急着去处理朋友的一些事,没来得及认识。今日有幸领略纯阳道长们的风采,感江湖新秀辈出,痛快。”说罢酒到杯干,但是声音却依然平稳有力,不曾染丝毫薰意。

谢云流一拍身边的枝干,早春的桃花瓣就纷纷下落:“和你喝酒聊天一定很享受。我就喜欢这种喝酒了还能清醒说话的。”

可是师兄你从来喝了酒都不能清醒地说话。李忘生默默在心中补了一句。他指尖攥着那张新递来的纸条,走到师兄盘踞的树枝下方,头顶还沾了几片掉落的桃花瓣,不着痕迹地轻轻拂了,伸手把纸条递给谢云流。

谢云流展平纸卷后,扑哧一声差点从树上跌下来。连忙稳住身体,饶是如此树枝依然晃得哗哗作响,更多的桃花瓣掉落下来,李忘生刚拂完一身还满。略显无奈。谢云流却随手攀折了一根树杈末端的细桃木枝,上面还带着几簇花骨朵。

然后谢云流从树上一跃而起,以桃枝发剑招,追刺石桌旁还在倒酒下饺子的唐三。对方没有移动分毫,只是以酒杯恰好架住了刺至面门前的桃枝。但是那股剑招气流带起了风,还是吹起了他斗笠的面纱,露出里面的模样。

斗笠之下,他的脸上覆着一张面具。

“一言不发就要打架。你说我怎么敢跟你喝酒。”唐三叹了口气摇摇头。看似轻巧地用酒杯把桃枝架开,却移动得极慢。谢云流面上凝出了汗珠。一根细树枝架在杯沿,成为双方内力比拼的地盘,较量着。

谢云流一边相持,忽道:“我在朱雀门和唐门杀手交过手。和你内功路数不一样。是怎么回事?唐简不是唐门出来的吗?”

唐三和李忘生都甫然一震。

李忘生接到的鸽子腿上的消息是:退隐江湖的前武林盟主唐简在八千两黄金买了剑贴,在淮阳城的平湖山庄里出面,了结一桩公案。

但是这并不能证明这个偶然分住在隔壁厢房的唐姓客人,就是唐简?即便他功夫不错,即便他姓唐,即便他的确也近逾不惑,符合前盟主的年龄。可是武林那么大,满足条件的人也不少。唐简就只有一个。

唐简。这位前武林盟主的名头,在江湖中一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是他以一己之力扭转了唐门弟子在江湖中固有印象。

曾经令人忌惮的神秘蜀中世家,以机括暗器为门中绝技,天堑蜀道为依凭,行走江湖多带着神秘面具,行事不留余地。甚至有传言说,唐家堡赖以立足的本领是暗杀。

唐简的崛起,和他的急公好义,慷慨大气是分不开的。再加上独树一帜的武技,即便在唐门中也无第二人练成。因他的存在,曾一度处于江湖阴影中的唐门,也首次进入武林大家的视野。加上唐老太梁翠玉几十年来的铺垫和努力,唐家堡已经逐渐跻身于江湖一流门派行列。

但是这种“势”,可大部分维系于唐简的个人魅力之上。在他退隐江湖后,唐门的固有印象又逐渐恢复了那些阴沉、恐怖的传言。

唐简再没有插手过唐家堡的事宜,可是在江湖上若有心寻觅,也不难找到他的消息。否则此番名剑大会,也不会寻到他赠予剑贴。而他在淮阳城的事,应该也是他自己放出来的,毕竟纯阳信鸽传递的江湖消息,都是活水之源,并非无人知晓的机密要闻。

谢云流是怎么判断他是唐简的呢?

“行了,你也别瞒了。你是外人所以住驿站。你知道驼羮饺在盐井街上卖。说明你进城走到城西那边了。你说要帮朋友处理事。城西尽头就是平湖山庄的宅子。我刚才也去那边溜达了一圈,围了一圈短打武衫人。好奇得很,就把那宅子里的事打听了一下。你不是唐简谁是——”

中年男子被点破神色也殊无变化,游刃有余,也只是换了只没有比拼内力的手,斟满另一只空杯,继续给自己喂了一口酒:“你打听了什么?为什么我就是唐简?”

李忘生也很想知道为什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生怕漏过了什么。

“平湖山庄也算是江湖上的散人名庄了。祖传一脉的武功虽然不算一流境地,跻身二流总没问题。山庄底蕴也很厚实。还一直一脉单传。前几年平湖山庄的少庄主,娶了淮阳城武馆的独生女儿。”谢云流顿了顿,“但今日打听了,始知那武馆一家皆是蛇蝎心肠。媳妇不但不尽孝侍奉公婆,还在饮食中偷藏毒药,害死了平湖山庄的老庄主和夫人。少庄主还一直被瞒在鼓里,以为爹娘死于意外,日日与仇人同床共枕。是后来少庄主武功内力莫名全失,自身也出现中毒症状,才知竟然是妻子企图也用同样方法毒害他。终于含冤而亡。妻子一家名正言顺侵吞平湖山庄基业。老庄主生前与唐简有旧交,不知前武林盟主,暗地费了多少心血,终于把冤案真相还原,便出面主持公道——杀人偿命,清偿血债。我说得可对?你不承认?你戴着唐门面具,又是这个年龄,刚从平湖山庄那边回来。反正你既然放出消息,也不怕别人认出。再说你还要去名剑大会呢,掖也是掖不住的。”

谢云流一副:“你就招了吧”的神色。

“果然聪明,分析得毫无破绽。我并非蓄意隐瞒,只想留个惊喜。”对方终于承认,并带上些亲切口吻:“我有个儿子,比你还稍大些。虽然这样说有些占便宜,但看着你上窜下跳的样子,还真像我那个凡事总不甘心的儿子。我就想,要是我藏匿身份,等到名剑大会那天再正式认识你。大概能看到更多一些。”

谢云流哑然失笑:“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回去看他呢?非要偶尔在别人身上找几眼影子。”

“不想让他软弱。”唐简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又摇摇头揭过了这一遭,道:“你还不撤力吗?我若在这里伤了你,名剑大会就不公平了。”

“哼,那也要你伤得了我。”话虽如此,谢云流彼时武功心法毕竟未大成,知道自己也是没法跟已经凭借剑意八变和十煌龙影剑纵横江湖多年的前盟主相抗多久。他眼珠一转,道:“还有一个问题。武林盟主都那么有钱吗?真是救陆危楼于水火。”

唐简坦率一笑:“布衣青山,淄尘江国,早就淡出,哪有什么阿堵物,就算有,也得留给傲天和唐家堡。但是淮阳武馆这家人无恶不作害死老友。他们的不义之财也无处可去,用来急人之难,老友也会含笑九泉吧。我相信陆教主是个能好好使用的人。”

两人默契地眼神示意,同时撤力,院中两股内息一下子就散碎了。谢云流擦了把额头的汗,眼神清亮:“剑招我可不见得不如你。到时候西湖边见分晓。”

唐简神色沉淀了更多复杂的东西,叹道:“你又不太像他了。要是傲天有你一半的大气率真……也罢。这江湖终究是你们的。某也趁着还能尽兴,陪着走这一遭。”

谢云流一拍石桌,酒壶便跃至空中,被他单手接住,倾倒入空杯中一道优美的弧线,举杯道:“好个壮心不已,那我定要与你好好切磋一番。江湖有约——”

唐简举杯与他相碰,瓷杯发出清亮的声响,以沉慨中气应道:

“——可逾穷年!”

白瓷杯的碰响声中,谢云流彼时还年少的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光影鲜艳,落英缤纷,酒香醇远。未来名动江湖的剑魔此刻只是个还鲜活飞扬的少年,他面前刚退隐江湖几年的武林盟主也正是大好年华,还未曾将毕生心血倾倒在追踪时代背后九个庞大可怖的影子——

没有人会知道,这约定终究迟了四十年。天下英雄分合,总如此令人措手不及。不久后的第一次名剑大会,谢云流与唐简皆败于拓跋思南之手,其后发生种种波澜变故,他们两人并不曾交手。江山变数,风云春秋,直到安史之乱后,经年之约终于姗姗来迟。

彼时剑意仍在,雄心未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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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已相识,唐简便顺势邀谢云流、李忘生同路而行,谢云流想了一会儿,却婉拒了。

“多谢盛情,只是我们师兄弟平日住行饮食皆要尊道常数,尤其是过午不食,辟谷修行,会扫你的兴的。我们还是相期藏剑山庄吧。”

唐简虽是真心相邀,也不过是他好义慷慨的习惯,被拒绝了并不介意。殊不知江湖中有多少人千金求唐简一诺一顾而不得,即便不求什么,与前武林盟主的交好,也无形中能增添自身光彩。可是谢云流虽交游甚广,却不喜拘束,很难真正将人纳为己方,去迁就别人行止,不与他人同行也是这缘故。

李忘生除外,李忘生是他的亲人。便不是外人了。

事情虽小,见微知著,很多年后,谢云流也自嘲过,磕磕碰碰这些年,他还是如当初一般,是个“不会借势”的人。

 

他本来有这些势。

他本该站在纯阳宫掌教之位,带领弟子走上武林巅峰。

他的大弟子洛风本该光耀如璀璨明珠,无人敢欺辱分毫。

谢云流做得到,也愿意这样做。这本是他成材以来的心愿。

他的师父会倾囊相授,将坚实的基业一件一件托付到他的肩上。

他的师弟妹们会奉师兄为圭臬,齐心协力助他把纯阳打理得井井有条。

如果他有意向,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问鼎武林,或是施加国教影响力,让纯阳成为道门之首,都不是太遥远的事。

这种自证方式在很多年后也清晰地体现了出来。他是纯阳宫大弟子,但他闻名江湖却绝不是这个名头。刀宗宗主,一刀流大师范,废帝余党,东洋剑魔,往他身上贴上一件又一件的标签,有人憎恨,有人敬畏,都是实打实基于““谢云流”这个人,而并非忌惮身后的天下道范,或是东洋逆寇。

 

世间更有其他很多势。

抓住机遇,好风借力,送上青云。

顺势而为,一时蛰伏,长风破浪。

然而若要逆这天下大势,以凡人之躯去螳臂当车,任是天纵英才,大野龙蛇,也会被时代碾成齑粉。

谢云流偏偏就逆了。珠沉玉碎。风流不在。只剩一颗寂寞又倔强的棋子,经年不歇地燃烧在孤独冰冷的风中。

他身后再也没有“势”,没有碑光、山峦、江海。

他就是自己和别人的“势”,是铁骨、轻羽、断刃。

纵然足够英烈,终究太过孤独畸零。江湖本就岁月催, 谁忍添几多漂泊沧桑。

羁旅游子这个词,是给那些有归去之地的人准备的。他呢?

 

不论命运是何时悄悄露出它狰狞的獠牙,起码就此刻来说,谢云流还未遍尝他百劫千苦中任何一味。如今他所体会的那些烦恼,譬如暗自生着师弟的闷气,若交给一颗沧桑的心来审阅,实在是不太够看。

人最幸福时应该是一无所知时。但正因为一无所知,所以也不知道幸福是什么。

就连他自己,即便有负面情绪,还是展露着少年人应有的活泼张扬。

在唐简离开院子后,谢云流寻思着是时候找李忘生算算账,便叫住了准备回房间整理衣冠的师弟,道:“我们很久没练剑了。”

李忘生从善如流地顿住,举起手中吕祖给他的七星剑,如往常般的行了个拱手抱剑礼。谢云流的印心断掉后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称手的剑,便就着手上刚才撷下的桃枝,摆了个起势。

谢云流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去练剑。剑就像他的心,高兴了也舞几下,不高兴了更是要排遣。剑光清冽,剑锋森寒。跃起的姿势,有力的手脚,滴落的汗水,酸胀的肌肉,累竭的喘息,变热的四肢。告诉他依然活着,依然有可以骄傲的东西。

 

平时谢云流总是让着李忘生,保持在一个既可以帮助师弟尽可能地练习更多的剑法,也能时时压制的程度。

亦不知是否是剑器差距,谢云流觉得,师弟进步多了。勤奋苦练的劲头没有白费。

但是谢云流这场比试的目的,本就就带着情绪。硬下心肠使到八成功力,即便只用桃枝,李忘生竭尽全力,依然渐觉不支。

直到横断一刺,如枯水截流,肃杀生机,直刺李忘生面眉空门,李忘生抱剑中直,已交完守招,盘膝坐于地面,背水一式,原地镇山河。谢云流的剑意疾至他眉前三尺,被镇山河的屏障阻住。

谢云流握着桃枝代剑,桃枝头本有一骨朵花苞,花瓣已经在械斗中被吹开掉落了四瓣,最后一瓣恰巧被内力风向黏附,这时也随桃枝甫然的静止,飘然落下。

谢云流手中捏着的人剑合一同时化解了李忘生的镇山河。

李忘生看着那剑停在自己面前,听着谢云流一如往常道:“师弟,你又输了。”

师兄的音调平静,已经没有最开始比试时那股不满戾气。

看来是不再生气了。

失去屏障护持,剑意无所阻碍。谢云流恰将桃枝前送,带起细微的风,将那枚半圆的桃花瓣,轻轻拂向李忘生的眉心,或许是天意,它好巧不巧,触碰到朱砂。状实无意,李忘生自己都没感觉到。

亦不知,那花瓣好似轻柔、无心地,吻了一下李忘生的眉间朱砂。

李忘生觉得等得有点久,师兄都没有撤剑,有些怔忪地望向自己眉宇间。还伸出一根手指靠来,似要点上自己额际。然而还没碰到,那瓣小小的桃花,霎眼间又翩然飘落,被风吹去。

谢云流便收回手和剑,依然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师兄?”李忘生疑道。“怎么了?”

谢云流忽然转过身去,不知为何,刚才被直视都无觉的李忘生,忽然心脏猛一紧缩,无端剧烈地跳动起来。

明明师兄只是扶院中桃木树干,应景感慨道:“桃之夭夭,该开花了。”

李忘生不明所以,鬼使神差般地应道:“嗯,花要开了。”

桃花。桃花。

——茫茫天意为谁留,深染夭桃备胜游。未醉已知醒后忆,欲开先为落时愁。何必武陵源上去,也称春色是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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