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 小宛

五十而知天命。到了这个年纪,人要么服老,要么老而弥坚。天命是一种玄而又玄的东西。他半生糊涂都似一梦,到头来,细细品咂,竟也真能琢磨出一点似是而非的东西。头发是变白了,手脚筋骨经年锻炼,到底还是失了年少时的柔韧,就像一株硬铁般的松树。所幸牙齿还没摇落,习武之人到底还是有些骄傲资本。

回看年轻的岁月,就像站在河流的下游望着沿岸涉水的旅人,不禁失笑于他们的贪婪——又想年少青春,又想功成名就,又想出人头地,又想清逸安闲——躁动,不甘心的他们,或是自己,终于失之东隅,却不曾收之桑榆。

谢云流前半生走尽了不知足的旅途,他的心永远不知疲倦亦不安分的跃动,想要证明,却不屑以与身俱来的纯阳宫大弟子身份。这并非是不珍惜这身份,纯阳声名于他是重逾性命的东西——恨不得堂堂正正拍胸脯向世人宣告他配得上。但实则在外人眼里纯阳宫大弟子不就是他谢云流吗?那些梦中理想主义的光芒实在不该奢望看懂。


谢云流愈发比年轻时频繁地回想起少年岁月。有时是梦里,有时是一闪而过的念头。真是奇怪,当他被天下追杀不得不远遁重洋时,满心都是仇恨,疲惫,却不曾迷茫过,仿佛有一只手在推着他往前走。虽然他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但是在做出选择前,往高处走总是没错。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冰冷入髓,很少想起纯阳宫的往事,太温暖太甜蜜的东西都是小刺,心如果已经变得坚硬,那就不要轻易再将它撬开。

据说上了年纪,人会变得心软。在他收的弟子越来越多,还认其中的几个为义子义女之后体现得更明显。尤其是当洛风,他的风儿——愿不停歇的海浪永安风儿的灵魂——死去之后。因此他的小弟子们总是更活泼可爱些,他们没有经历师父冰冷如石的严厉岁月,不太理解师哥师姐们大都对师父战战兢兢的严肃态度。


谢云流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李忘生了。

他自华山上讨伐祁进不成,与李忘生大打出手,而后负气离去。李忘生内功远不是巅峰状态,定是烛龙殿悲酥清风药性太强,他还在闭关修养之故。谢云流察觉之后便不予乘人之危,后悔要与他寻衅动手。人是他救出来的。也从来不想害他。

虽然背对,也能想象李忘生在他背后遥遥凝望的身影。就像在烛龙殿——那些念头又一闪而逝。昏暗的地宫,被冰冷的蛛虫环伺,石头制的穹顶永远不会透下亮光。李忘生看到他出现,心中又在想什么呢?

谢云流不知道。谢云流只觉得李忘生似没怎么变。看到他,就会想到纯阳宫的落雪,雪竹林摇落的簌簌声,镇岳宫整齐的诵经声,太极广场沙沙的扫雪声,屋檐下粘雪的风铃,树上地上款款迈步的白鹤。他无心再去计较那皮囊下的心肠到底是如李忘生所言一直不曾改变,还是早已伪善变质。当年的事,更多的是失望。

年轻时激燥,放大推卸错误,如今却已省得:或许当年师父和师弟真的没有想过害他。但他打了师父一掌便注定受江湖唾弃。所承受的痛苦和折磨也绝不能说心甘情愿。不能假装那些伤痕从来不存在。所以不去面对,就不会想起丑陋又狰狞的疤痕,生生死死,他是连地狱都走过的人,却会害怕华山上温暖快乐的梦境。害怕梦境的尽头,李忘生扶着受伤吐血的吕祖在太极广场上仿佛看陌生人似的睁圆了眼睛,看他。

烛龙殿里谢云流一直背对李忘生,不去看李忘生的眼睛。那双眼睛曾经清澈宁静,没有丝毫杂质,他更多的想起是曾经安静地坐在镇岳宫里抄经书的师弟。那是谢云流生活的一部分。不能用快乐去定义习惯,但是已经刻入记忆。然而那看陌生人一般的眼神也同样刻入记忆,变本加厉地鞭笞着在逃亡路上屡屡陷入绝境的谢云流。

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师父和师弟谴责的脸就会入眼帘。除了累昏过去睡着,他没有别的选择。再后来他似从一场太长的梦里终于醒来,听着拍击船舷的海浪声,昨日种种已如去日死。谢云流从此很少想起纯阳,很少想起恩师,很少想起师弟。他没有像丧家犬似的效一发穷途之哭,他已经不配有那种资格。



可是谢云流还是会偶尔想起李忘生,那时他站在李忘生身前,用树枝击退醉珠老人。他不在乎李忘生是否会领情或无动于衷。他也不在乎自己是否听从了李忘生在宫中神武遗迹的解释。他不在乎李忘生的心,那一刻也不需要在乎自己的心。他只在乎李忘生的生死。除却生死都是小事。所以他就来了。


眼前烛龙殿景象昏黑,让人更容易看到脑海中的记忆。纯阳的雪缓缓飘落,仙鹤轻轻啄了师弟额头一下,师父正从镇岳宫台阶上走下来。而他从雪地中一个鲤鱼打挺地跳起来,把剑高高抛上空中再接住。

醉珠老人已死,李忘生在他身后喊了一声大师兄。谢云流没有回头地轻扬了一下嘴角,反正李忘生看不到,那就好了。师弟,我要你知道,当我陷入死地之时,我从来没有奢望过别人,包括你,来救我。因为我是师兄。我今日在你的心上钉一颗顶天立地的梁柱,使你永远怀抱着期待与温柔的心愿。竹马已老,我不曾爱过别人。这是三十年来我做的唯一一件只与你有关,最隐秘最甜蜜又最残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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