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第十二章

  在谢云流的记忆里,华山的雪从来没有这样刺目地白过。

  纯阳宫四周的积雪,是寂寥的洁白;肆虐起风雪来,是不辨明暗的晦白;山间亘古不化的冰层,是晶莹的冷白;阳光照射在积雪上,反射的是安静的纯白。从未白得这般闪烁刺眼,几乎令人……目眩神迷。

  谢云流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怪自己托大,为了赶时间,一路施展梯云纵从温王府出长安城,再轻功纵跃上华山。虽然他内力深厚,不会有什么消耗,然而真气加剧气血流转,无形中促进了药效在血液中进一步扩散。

  谢云流很少醉酒,他并不嗜酒,喝起来也有分寸,修习了几年坐忘心法,能以功力逼出酒意,从此再也不曾醉过了。此刻的感觉,却好似有些年头的醉酒经历——飘忽地踏上大片松软的积雪块,在柔软的雪地上印下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絮因风起,飞琼乱玉。

  无论怎样以内力驱策,都无法逼出那股迷离之意。谢云流负气蹙眉,心中是满满的不服输。他踏在落雪的山麓上,寻个冰风蚀骨的山头,盘膝席地那么一坐。闭目调息,好似赌气一般,不信自己斗不过它。

  谢云流的内功深厚,即便不主动施展,坐忘心法也是自然流转护体的。舒筋活血,维持体表温度,这在平时对修行是大有裨益。此刻却成了帮倒忙的元凶。令他无法阻住药物扩散,自他的五脏六腑出发,经过百会,天灵,流向四肢百骸。

  纯阳道家修行修心,修得一身冰清玉骨,毫无红尘杂念。谢云流开始单纯觉得心浮气躁,只想狠狠地收拢住那股不安分乱窜的气,剑气双修的梳拢气脉是一把好手,每条都透彻得纤毫毕现。可是这股气力仿佛渣滓沉浮的浊流,它们翻覆入谢云流内心更深处的地方,搅浑一池冰泉。无论谢云流怎么努力,都好似泥沙俱下,混沌再难分清浊。

  谢云流那至烈至傲的性子,赖以立身的清刚之气被这般影响,怎能让他不目龇欲裂。本来身体受煎,心境再焚,越是不服输境况却越变越糟糕,气得他眼前黑昏,全身发颤。身外大雪纷飞,心尖却燃着一丛炙炎,难受得近乎折磨,恨自己修为不够,竟然不能化解小小一杯春酒。

  

  ……谢云流所不知的是,后来经李重茂查出的那名姬妾招认,此酒名为“玉楼春”,并非普通春酒,其药效之强,其发作时间之长,远超同类。气得李重茂把她赶出了府邸,犹自不解恨,将房中珍玩古董砸碎了一地,满脑子都是谢云流高冠白袍翩翩玉立的模样。只适以道君圣像立在三清殿上。怎可与那种东西有一分一毫的联系。

  

  谢云流莲冠簪了一捧雪,眉间结起的细小雪棱很快融化,又很快聚成霜华,细细地覆在他的眼廓眉梁旁。身侧的雪越落越多,几将他脚背都半埋了进去。可是谢云流吐纳调息间,呼出的气依然滚烫着。紊乱的气流翻搅出愈来愈多的热意,谢云流额头淌出的汗滴又被冻住。他想,太荒唐了。道家连双修都要讲究绝情断欲,居然会被一杯酒撩拨起来,传出去得丢人成什么样子。

  更甚,习武之人无法控制身体,是很可怕的一件事。令谢云流心头震怒,拔出背后的剑,借势将那股无法排遣的窒涩轰然击出。混合了上清真力的深厚功力将旁边雪峰岩石击碎成几大块,崩开山雪。待那阵落雪过去,谢云流重新盘膝而坐运气吐纳,却并未消减多少心头灼意。究竟该如何化解,一时间他竟找不到答案。

  谢云流手握柄端,隔空送剑入鞘。他极爱收集剑,剑气厅的内厅里排着许多剑架,上面摆放了他从小到大用过的剑器。平时下山去长安城玩,他带的都是木剑,这把是碗口粗的沉实绿竹削制而成,此刻在谢云流手中散发着森森寒意。他扫到三股细编的剑扣上,是雪莲茎独有的芽白色,念及此来历,他蓦地想到李忘生,忽觉喉头一热,心脏处的血液抽搐般倒流了一下。

  韧长的雪莲茎,似李忘生上清莲冠系的雪白飘带。拂至鬓边,画出椽梁般分明的轮廓。那张眉目分明的脸上,双眸永远神色温凉。不紧不慢地开口,皆是条缕分明,淡然处之的应对。谢云流只稍微这么一想,那股孤愤负气之意便被化解开,洞明抵定的道心中取代渗入一丝醉意。仿如一滴玫红涟漪扩散开,在清泉中折出丝缕。

  谢云流暗道不好,却为时已晚。空明见性方能入定,谢云流只觉气短心慌,不自觉一手抵住胸膛,待反应过来,三尺剑鞘已贴入怀中,对心口的正是那雪莲茎剑扣,眼睁看着,无力移开。谢云流骇然,这下完了。

  蓦地想起吕祖在石门里传音的喟叹,无数往事在眼前纷杂变幻。满山落雪,可能消得这一分惘念?

  谢云流咬紧牙关,忽然间他感到头顶雪势明显变小,像身处风眼,周遭不停,一方天地却自安静,身侧投下一个影子。即便此刻大半功力都花在炼气上,纯阳宫内能令谢云流几无察觉就走到身旁的,一只手就数的过来。

  李忘生偶然巡视至这个偏僻山头,见谢云流满身落雪静坐于地,以为师兄又在参悟什么高深功法。展开宽大袖子,为谢云流挡一挡风雪,神色关切探问道:“师兄?”他这一望却惊讶察觉,谢云流眼神晦暗,气息不稳,时而急促时而紊乱,额前鬓边都有汗水凝的冻痕。李忘生以为谢云流受了不轻内伤,连忙一手抵住他肩胛骨,输入一缕清纯真气助他疗愈,却在相接的瞬间感觉不太对劲,师兄并未受伤,却为何内息会如此混乱横冲,竟似有走火入魔之兆。

  谢云流在风雪中几不可闻地嚅嗫着。李忘生转至前俯下身问:“师兄你说什么?”谢云流神思恍惚,气息险些一窒,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才清晰说出一句:“别管我。走。”

  李忘生听清,却更迷惑担心,信了几分谢云流练功走火入魔之猜测。他平素绝不会违逆谢云流的命令,但关键时刻自有一套用舍行事之法,果断地盘膝同坐于雪地上,看见谢云流另一只手揽剑鞘斜胸前的古怪姿势,也没多想,寻到谢云流垂于膝头的手以掌根相抵,一心一意运气助势换他清明。

  两人对坐,风声寂然。一如少年修行心法时,同坐同练,那时从来不说话,时光只让雪开成满地的花。

  

  谢云流眼底似有潜流翻涌,苦抑着眉间几欲破空而出的锋芒。忽然翻掌成握,一把攥住李忘生的手,运气被迫中断。谢云流猛然反应过来,连忙放手,掌间还残留着清凉触感。李忘生愣愣看他。谢云流只觉烦躁更甚,气急了用力拍在身侧雪地上,吼道:“叫你走!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说完谢云流又是一窒,险些压不住那股乱窜的气,全身竟似火烤冰窟交替,忽冷忽热,一丝醉意早已渗进骨骸,发酵酿成火星。谢云流眼前已有了叠影,影影绰绰,耳中嗡鸣地听得李忘生近在咫尺的焦急呼唤:师兄,师兄,师兄。每一声都像篦子在心头篦一下。震耳发聩。

  忘生……师弟……这一缕埋藏岁月的长念,本无关风月,亦不涉嗔痴,很自然的一根弦去续接另一根,被焚心烈焰催熟化形,扭曲成连他也看不见底的薨渊。谢云流抬起头轻轻擦过李忘生的唇角,以从未有过的温柔声线,有些黯然地叹道:“你怎么不听师兄的话呢?”

  李忘生茫然地睁着黑白沉静的眼睛,面无表情地僵成一尊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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