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第十章



  夤夜漏深,灯芯燃尽,徒留一豆红星,香雾杳杳升起。


  炼丹房内中置一尊青铜彝鼎,被烟熏得泛旧。这是纯阳宫内年代最久的香炉之一。当铜炉下方文火燃起,它就要吃进众多材料,熬炼不息,直至从铜炉的大肚的鼎盒里,结出冷却的硬块。再送入石窠中捣碎碾磨,揉成丹丸。


  昏暗丹房内坐着一个胖乎乎的小道童,头簪浩然巾,包在兜毛宽袍里。华山高寒,纯阳弟子多修得抗冻护身的心法,这道童年岁尚小,似有些畏寒,朝丹炉方向挪了几个身位,裹紧身上的毛氅。


  此刻星月交辉,万籁俱寂,正是最渴睡的午夜,然而道童并没有歇息,仅是抱着蒲团浅浅眯着眼,不时钳拨银炭来控制火势。


  正殿门吱呀一声,门在雪上扫过。小道童揉了揉倦眼,弃了蒲团起身,一手拿过桌上的瓷盘,里面已经盛了几枚紫褐色的丹药。


  一人自屏风后踏入,上清莲冠玉绶带,青蓝授衣道服,正是李忘生。他望向起身相迎的小道童,温声道:“博玉,这么晚了,你还在炼丹?累不累?”


  小道童走起路来还有些蹒跚,站直了也还不到李忘生胸口高度,却是双手举起瓷盘,用稚嫩的嗓音道:“不累。师兄。我想试试炼紫还丹。”


  小道童是吕洞宾的小徒弟,上官博玉。昔年他被弃掷在纯阳宫门口,襁褓里只有一个写着“上官”的铭牌。吕祖心下悯之,掐指一算,洞察了他的身世,却仍养在纯阳宫内。春秋荏苒,小家伙如今已经长到了学东西的年龄,对金石之术尤其感兴趣。吕祖传授道法自然,从不强求弟子,谢云流喜钻研剑术,就把剑气厅给了谢云流;李忘生心静平和耐得磋磨,就把太极殿给了李忘生;上官博玉喜欢熬丹莳药,便将老君宫给了博玉。他年纪虽小,却在此道上格外有天赋。吕祖只点拨了他几次,他便能熬制出好几种良药。


  炼丹耗时良久,火势增减,原料添加,都需要时间和耐心。很多纯阳弟子与世无争,却不爱这种几十个时辰都不能中断的枯守折磨。即便是有此心,也很少有人能集中注意力几十个时辰,连盹都不打一个。可上官博玉恰有特殊天赋,他平时做什么都慢吞吞的,可是炼丹过程中,即便带上了倦容,一双眼也总在发光。刚开始的时候李忘生还担心一下小师弟的身体吃得消否——发现上官博玉的体重只增不减后,也任由他去了。


  李忘生捻起瓷盘里的一枚紫褐色丹丸嗅了嗅,道:“像是川穹和去土的粗丸,但这两种药粉不易聚合...........”


  “我想了办法。”上官博玉露出亟待夸奖的笑容,刚要分说。忽然一阵冰雪之气拂入殿内,一个高挑玉立的身形迅捷地来到面前。谢云流伸过修长玉白的手拿了盘中另一颗粗丸嗅了嗅,漫道:“喔,懂了,加一味明胶,啧,这胶和粉倒是融得很匀。对不对呀,小博玉。”


  上官博玉胖乎乎的脸皱起,瞪大了委屈的眼睛,他得意的办法也被谢云流说破了。他嘴一扁,却觉得身体一轻,竟是被谢云流单手举了起来,托到半空中,笑嘻嘻道:“啧,又重了啊,小师弟。”上官博玉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身体团团软软地在空中扭着,不敢直接跟剑术高超、飞扬不羁的大师兄杠,却也抗议似的蹬了蹬腿,委屈道:“大师兄欺负我。”


  话音未落,他嘴里却被堵上了一点酸酸甜甜的东西,谢云流给他塞了根糖葫芦,上官博玉孩提心性,立即鼓起腮帮子,眉开眼笑。


  “我怎么会欺负你呢。”谢云流百试不爽地哄小胖子笑开后,忽然看到旁边丹炉里的火焰颜色,挑眉道:“这焰?”他边说着把博玉整只往李忘生怀里囫囵一塞,饶有兴趣地蹲下身去看那丹炉火色。李忘生双手一沉,好不容易才抱稳了师弟,放松了肩部让他靠得舒服些。心自暗道师弟果然还是要控制一下吃糖葫芦的量了。


  上官博玉搭着李忘生的肩兴高采烈地吃着,指手画脚地说:“炼紫还丹第六阶段的火。师父说能形成青瞑焰,我行吗?”谢云流眼神揶揄,刚要摇头,李忘生朝他使了个眼色,边拍着博玉的后背,温声道:“当然,博玉最厉害了。”


  上官博玉身世不简单,乃是上官婉儿与武三思私生子。神龙事变后,上官婉儿忍痛遗弃襁褓内的胎儿,托人送到纯阳宫门口,留下隐晦的线索告知吕洞宾。吕洞宾动明玄机,知道实情,仍怀着好生之德收养了博玉。上官婉儿虽不能见询,心内多有感激,在皇宫内对吕洞宾和纯阳一派多有照拂。只怜博玉襁褓失牯,比之同龄孩子更添几分敏感。宫中师兄们从不提及他的身世惹人伤怀。而心细周全的李忘生,平素更是字字句句都温言无苛。如今博玉刚入金石玄门,自然不能一朝炼成高深的青暝焰,但那偏淡蓝的石火对于他的年龄来说已经是超乎寻常的发挥了。李忘生止住谢云流话头,不打击他的成就感。


  至于谢云流,自从洛风已渐渐学会克制住对糖葫芦的兴趣后,发现上官博玉依然对这东西毫无抵抗力,就成了谢云流继续消遣的一大理由,每回下山都不忘带回来。一开始还有些怕大师兄的上官博玉轻易就被收买,如今已经学会在剑气厅蹭吃蹭喝,专挑谢云流下山捎的好东西吃,尤嗜甜食。


  偶尔李忘生也适度提醒:“师兄啊,博玉是不是该多吃些素斋。糖还是少……”惹得谢云流一度开怀,道:“山下的小孩全都喜欢这个。还会说‘谢谢哥哥姐姐’。我们小时候哪有现在这些好玩好吃的东西。小孩子胖些怎么了?别因为你小时候瘦得跟猴儿似的就要求博玉嘛。要是当初有条件,我也会把你喂得圆圆滚滚的。”


  谢云流一回头,发现师弟已经闭耳塞听地施展坐忘心经了。


  医王王焘来纯阳拜访老友,不巧吕洞宾闭关,却逢李忘生负伤,便多留了些时日帮他调理。如今李忘生身体大好,医王择期告说不再叨扰,明日准备离开。医王是贵客,又对纯阳宫有恩,于情于理都该好生致谢。李忘生便与谢云流商议,既然吕祖在闭关,就由谢云流牵头出面带几位师弟师侄作陪,给医王饯行。谢云流痛快应,把本来山下李重茂的约推了。固然因他素来不服人,医王的医技却让他高看,也因王焘救治好了李忘生。更兼他是纯阳宫大弟子,吕祖不在的时候他资历最高,虽然谢云流并不在意论资排辈,但李忘生提醒这样方显纯阳宫待客的诚道。


  谢云流一想还真是如此,继而又想到自己若是当上掌门后,即便李忘生再能帮自己处理日常事务,但很多人情往来,门派大事,自己不可能都甩手不出面。并非李忘生能力不够,而是他的身份失了分量……在其位谋其政。谢云流心头闪过一丝淡淡的迷惘,他的确想当上掌门后带领纯阳弟子将武学发扬光大,但是这似乎望不到头,顺理成章的未来,真的是他想要的全部吗……正在交代客宴事宜的李忘生,万年不化的表情不露波澜。师弟的未来更是明晰简单,自己在何处,师弟就会这样顺理成章地跟在何处——师弟内心,又是怎么想的呢?李忘生似乎比自己更懂得那些迎来送往之道。都在清寂远世的纯阳长大,李忘生性子从小木讷老实,又是从何处学会这些的?


  朝阳峰新会,云霞似霰,反射雪地晶莹洁白。望鹤亭中一桌琳琅斋宴。宾主依序而坐。向南上首是医王和吕祖的空位。年轻一辈环桌而坐,谢云流、李忘生、上官博玉,以及本来再三辞立站于一旁的洛风。慈祥的医王便笑盈盈地招呼洛风过来,对谢云流道:“你这徒儿着实乖巧。我喜欢得紧。好孩子。你想吃什么。”后一句却是直接对洛风说的。洛风见谢云流一颔首,只好从善如流地坐下,接了筷盏。


  酒足饭饱临行,医王给李忘生又交代了一通调养伤势的事项,托谢云流替他向吕祖问候,便背着药奁,竹杖青芒地走出了风雪之地。谢云流遣洛风送至山门,又打发李忘生把睡倒在亭上的博玉抱回炼丹房,自去吕祖的闭关石门涧外禀告,虽然很多时候师父也不会回应,但谢云流知道他听得到。


  雪竹林外自成洞天,涧外风雪常年不歇,石门周围却静谧非常,积雪不化。还有一湾清幽的不冻泉。谢云流立于廊桥上,将纯阳近日重要之事一一禀明。待分说方毕,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幽幽地“哼”了一声。


  整个纯阳,能令谢云流察觉不到接近的,除了吕祖外也就那一人。熟悉的声音令谢云流头皮一麻。若是长安城内和他交好的江湖人士,定然不敢相信,纯阳宫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弟子居然会露出这种唯恐避之不及,又硬着头皮不能逃的无奈表情,见到了估计眼珠子都给惊掉。


  令谢云流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地对着看不见的空气一揖的,并不是会啖人的妖魔——恰相反,仿如雪移萍开,出现一位双鬓雪白的女子,虽是耄耋妇人,却无丝毫衰态,长袖随身的郁罗道袍,穿得像天仙翎羽。眉眼静水深流,气度高华淡漠,周身隐隐流转高手宗师的爻变坤气,一派不可凛犯之象。


  “云流见过何前辈。”


  “吕洞宾当缩头乌龟,把这偌大的纯阳宫,交给你们两个小儿看护,也未免太自以为是了。”


  这世间也仅此一人敢这般指摘纯阳的开山祖师了——当年和唐门梁翠玉齐名的侠女何潮音,几十年风霜磨不掉的爽直性子。虽在华山上清修避世,却是每次都来去无影踪,和吕洞宾几十年隔空不见,跟小辈提及却毫不减辛辣词锋。为此谢云流少年时不知自找了多少苦吃——听不得何潮音言讽吕祖,打却打不赢,说也说不过,师父更是毫无脾气地容让回避,一副意味深长地不可说神色——导致谢云流幼小的心灵里充满了对女人的阴影。修道之人,尤其是像他和他师父这样注定去求索大道之人,万不可招惹女人。看吧,师父的前车之鉴几十年都没法根除。


  可是,这位何潮音前辈,并不曾真正为难过小辈,谢云流年岁尚小的时候不懂事,气得哇哇骂她凶巴巴的老太婆,何潮音也未真跟他一般见识,反而明里暗里,嘴硬心软地帮了不少忙。吕洞宾撒手云游之时,她曾从狼群中救下年少的谢云流李忘生;也曾在他们肚饿困顿时,冷着脸远远掷下一袋白面;更曾以一身精妙的道门剑术镇守华山一隅,令宵小不敢随意进犯。随着谢云流逐渐心智清明,对她越来越尊敬有加。可是吕洞宾和何潮音的关系依然如冰似霜,就像华山巅不化的雪,好似天荒地老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谢云流苦笑:“前辈,师父就在前方石门里闭关。你骂他,他听得到的。给个面子嘛。”


  何潮音素淡的柳眉一挑,道:“就是要让他听到,我给他面子?还不如给非鱼池里那只大乌龟面子。”


  谢云流无奈地扶额想,师父躲了这几十年,被骂成个龟孙子样都不出来,是真的不在乎那些面子里子的事了。可要真能太上忘情,真能坦荡放下,见与不见,不都该两相无所谓?吕祖要修仙道,这般通透的人,丝毫不掩饰与何潮音见面可能带来的冲击,于是争如不见,共居华山之巅却半生回避,难道不是证明他并不能彻底放下的最好证据?连他们小辈都悟得出这一点,何潮音又怎会看不出来。却仍是三天两头来纯阳宫晃一晃,不咸不淡地针砭几句,昭然若揭。


  谢云流于是小声道:“前辈,您就不能放过我师父?”


  何潮音给气笑了,作势要来揪谢云流的耳朵。谢云流如今已经长得比她高了,却仍是下意识地一缩头,凭空矮了半截。何潮音伸出的头恰好在他头顶莲冠旁摸了摸,道:“小子,你每回都不分是非地护你师父的短,却从不问谁来放过我?”她端凝着紧闭的石门,静谧的绿竹林似悄然飘起了落雪。“我当初也是像你这般的年纪的时候遇见的吕洞宾……如今我已两鬓霜白。华山的雪,真催少年老啊……”


  谢云流一愣神,小时候何潮音来考较试手,自己不服,竭力挑战,却被打得鼻青脸肿。等何潮音去试李忘生时,那小子却一动不动,不避不躲,不施展任何内力护身,任由何潮音的掌力劈到他颈部半寸硬生生停手,不顾勃然大怒的何潮音斥道:“你是傻的吗?要是我收不住你的头就搬家了!”只平淡地一叩首,回:“前辈于我是救命之恩,晚辈结草衔环以报,当尊如母。是万万不敢还手的。”何潮音半生孤苦,刚堪欣慰想夸这孩子乖顺孝敬,忽然回味过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李忘生自然视吕洞宾为父,那岂非将自己和吕洞宾比作他的父母。言下之意无外将她和吕洞宾当成……何潮音脸色红白阴沉不定,大怒之下赏了李忘生一掌,却又亲自熬药照顾。令人琢磨不透。


  可怜李忘生那时根本不知自己错在何处。谢云流也是心疼师弟不明不白就给揍得躺床上了,私底下安慰说:“你下回别理那老凶婆娘。我都觉得她脑子有毛病。她说她恨师父。但她又惦记着,赖在这里不走。我即便惦记谁,要是真的恨,肯定不愿意去见那人了。”


  李忘生摇头道:“当年先跑掉的是师父。何前辈恨他也是人之常情。他们都很厉害。师兄你也厉害,大概厉害的人,是能一边恨着一边惦记吧,”李忘生露出迷茫的表情:“但我肯定是做不到的。我要是惦记了一个人几十年,肯定不会恨他。”


  谢云流忽然很严肃地摆出架子道:“师弟,我给你说,你可千万别步师父的覆辙,招个女人惦记十几年都不得安宁。你看师父自己也没释怀,否则干嘛躲着?我们都是要修道的,你要是惦记一个人几十年,还修什么道?”


  李忘生用力地点头,对师兄的话照单全收,毫不怀疑,挠头道:“是啊,修道本来就断绝尘寰,肯定不会结姻缘的。这世上要真有让我惦记几十年的……”他没把暗想的说出来,心中默道:也就只有师父,和师兄你了吧。


  谢云流回过神来,眼前还隐现着师弟稚嫩的脸庞。何潮音却已翩然离廊,像一片鹤羽在风雪中闪过。唯余那句“华山雪,真催少年老”还在耳畔回荡。竹林簌响,跫音暗沉,石门依然寂然不动。好似无边风雪撞上无形屏障,纷纷珠碎玉沉。


  石涧洞天的屏障随着何潮音的离去而散开,竹林深处流风回雪不歇。谢云流静立回廊,没施展坐忘心经,雪花卷进他的上清道冠,白了他的发。雪花粘上他的眉和唇,老了他的面庞。雪花落在他的双肩上,沉甸了他的身。


  身被风雪也懒得拭融,谢云流朝石门拱手,心为刚才意动所感,寻思着等师父出关,还是找机会劝和他与何潮音前辈。半生离索,半生漂泊,若能同证大道,该是何等好事。并不知这一扣一揖的辞离礼数,也在毫无所知的情况下担负了告别的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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