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第九章


  李忘生脸色似冻般愣了楞,却并未迟疑,执着的拂尘轻转,便自退了半步,拱手抱了个全礼,“修行论中有言,持盈生阳,亏穷受噬。双修之法全天时、地利、人和,尤其要心法修为相持相衡,相辅相成,才能同时进境。师兄心法卓然,忘生不能匹配,贸然行功,无异于龙媾虎合。反而凶险。”

  意思就是,功力不相当,练起来危险得很。实话实说,耿直平静,典型的李忘生风格。

  其实整个纯阳宫的弟子中,李忘生已经是和谢云流功力最接近的一人,却仍有不小差距。这话挑不出一点毛病。

  谢云流则是难得见李忘生发憷,才顺势逗一下他,然这师弟又马上条缕分明地认真起来,谢云流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地叹了口气。

  还是小时候好玩些,怎么胡说八道师弟都会相信。但这师弟三伏寒暑都勤奋得很,慢慢也骗不到他了。谢云流又想到今天洛风举着书傻乎乎来问的样子,那般乖巧知礼,少年老成的个性,十年之后保不齐又是第二个李忘生。心如止水,不起涟漪。像方才那般模样真是转瞬而逝,再怎么看都没了……

  ……好像,也没完全消失。

  谢云流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师弟是真有点不一样,但又说不上来怎么回事。他尚是首次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平日熟悉的面貌上。小时候形容尚小。现在长开了眉眼,拉直了身量,似一截幼笋抽条成竹,变得轮廓分明,清韧挺拔。平时都没意识到,师弟倒也算是个美男子……尤其那枚朱砂,像点在竹海翠叶上,乍看之下,扎眼得很。谢云流定了定神,一挑眉,道:“我随口说说,你这小傻瓜,还紧张兮兮的,躲什么躲。”

  李忘生一怔,分辨道:“我没紧张,也没躲,更……”更是过了被叫“小傻瓜”的年纪,不过师兄说话向来不拘,他早习惯。那时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是方便说话,更是一瞬间完全沉浸进了这种可能性的“认真应对”里,现在暗忖:自己也是笨,难道还不清楚师兄的脾气德性,谢云流练功最喜独来独往不受拘束,即便为了提升修为,也不可能真考虑双修。“只是……”

  只是,有那么一点心虚。

  因为那个瞬间,一只手扳过他的肩,甫然出现在眼前的熟悉的脸,却跟从小到大朝夕相对的师兄有微妙区别之感。眉飞入鬓,寒眸点漆,鼻悬玉胆,薄唇开阖,从来没有那么强烈地意识到那不仅是师兄,还是个有潘宋之貌的青年男子。修道人视皮相声色皆为白骨,平素他都不甚在意,猝不及防时直冲入平视的眼底,竟一度麻痹住那被暂碰的左肩。李忘生一开始还以为是师兄使了内力,却在下一瞬间意识到,那股涩麻之感居然从自己心中流泻而出。刹那脑内一片白茫。

  若不是体内坐忘心经随时自然流转,平心静气,恐怕连心跳都会快起来了。他强迫自己回神。潜意识里自觉应对,不露声色,持礼恭肃,后退一步,离了那相碰处,音调平缓地叙述着此法不可行。

  谢云流洒然一笑,“你是不是想说,只是这功法倒也多要匹配阴阳。我们山上现在只有那些鹿和熊是母的。即便师父收个女道士……”

  李忘生轻咳了两声,友善地提醒:“师兄,要是师父真收了个师妹,你可莫妄议。”

  谢云流笑着打断他:“话没说完呢,即便真收个女道士,修为也不可能赶上。你担心什么?”

  “我并未担心。”李忘生咳嗽起来。说到底他本意是想提醒师兄改改那德性,别像平时口没遮拦的,吓着那八字还没一撇的师妹。怎听上去反倒像是师兄跟他保证——为何要保证,这算什么……古怪至极,李忘生只觉脑仁都痛了起来。

  今晚很多地方都不对劲。天空澄澈无云,明月和星光闪烁不定,反射着新雪。松针在树干下堆积了一圈。偶有鹿影在峰头石堆后面晃。荧惑在天,星流乱象。看不清华山伏如兽脊的山廓,看不清巍峨肃穆的纯阳三清殿,却借雪地反射的月光看得那人身形削立,眉目分明。李忘生静立原地沉默如影地看着,仿佛广袤天地皆抛诸脑后,眼底唯余盈寸之间,是师兄顾盼神飞的双眸。 

  谢云流抱臂而立,别过头看那华山诸峰,心中又涌起那日夜里,抱着李忘生在云间纵跃时的陌生之感。后来他在吕祖闭关的阶前静坐,喃喃自语,问出心底的困惑。内力深厚的师父隔着沉厚的石门,传出若有似无的谒语。

  ——师父,我不知我在叹什么。

  ——云流,人会叹息,是因为心中有故事。

  ——可是徒儿心中只有茫然。

  ——茫然是因为故事比语言和思想更古老。

  ——古老?

  ——是。

  ——比如?

  ——比如明月与白雪。广袖与玉钟。岑寂岁月与鲜嫩枝桠。

  ——这……算哪门子故事?

  ——你终有一天会明白。

  ——明白什么?

  ——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石门后吕祖低沉的谒语戛然而止,重归寂静。雪落满谢云流的双肩,他甚至忘记以坐忘无我的心法去消融。吕祖授课的风格一向缥缈,即便是以谢云流的聪颖,很多时候都似懂非懂,要等很久之后回想起师父的话才能感悟到什么。可这次尽管仍然不知所云,他沉吟暗问,却有什么在心头闪逝而过,涌起陌生的宁静与满足。

  月照云开,烛明天北,苍山负雪,谢云流的心情雀跃明朗起来,他忽地朝李忘生隔空拍来,“比谁先到莲花峰上。走!”那一掌施力送了李忘生一程,将他带至半空。同时谢云流扭身而起,施展轻功。

  李忘生借势而起,知道师兄是让了自己那一击之力,他的梯云纵不如谢云流,师兄有意相让,便也不谦虚,回头应了声“好!”,尽全力朝莲花峰奔去。

  华山道险,峰头积雪,两人于山壑雪岩上纵跃,足尖轻点,在柔软易落的雪堆上留下浅浅的脚印,却不引雪下落。谢云流在三四个起落后就超过了李忘生,越身而过时,不忘扭头爽然对师弟一笑。李忘生也没落下太多,提气紧跟谢云流之后,纵使追不上,也维持着几个身位的距离。 

  谢云流往雪岩高出的凸峭岩壁一蹬,借力转了个身,如白鹰敛翼,双臂抱合于脑后,倒像是躺在水面上般看过来。此刻李忘生正踏上他方才蹬过的那块岩壁,却不似师兄做那高危动作,借力往前赶。两人视线凌空对视,在黑夜也能借着月光星辉交汇。

  谢云流掠过雪吊桥,在风雪棚的木椽上足尖一点,以一个优美的姿势没入桥下深谷。这截近路风雪凄迷,松竹蔽月,谢云流过人的目力在黑暗中也能视物,于谷边岩壁跃力。

  谢云流行至一个豁口需扭身钻过竹桥拱洞,他身骨收缩,滑得跟泥鳅似的,很轻松便过了那里。翻转身体时他回头看去,李忘生也刚自豁口处扭身而出,内襟落出一枚小东西,闪了一下就不见了,李忘生神色一凛,不顾应该合身转向,伸手朝下去捞那玩意,风雪迷眼,转瞬即逝,抓了个空。

  这里是雪谷腹地,除了刚才的豁口,没有其他岩壁。李忘生失了刚才转身的势头,无处着力,只得收敛顺着下落,希望能缓一缓,再寻机腾跃上来。

  然而他下落之势伊始,忽地便觉后肩一轻,一股大力揽起自己的肩膀往上带。李忘生背对着,知道是师兄返来帮自己。梯云纵的进退很严格,登萍渡水踏雪无痕看着潇洒,实则时机、力道和姿势都要精准把握。峰头雪厚岩碎,很多薄壁都是一蹬就碎,根本没有回返的余地。在这风雪迷眼的昏暗之地更添困难。可是谢云流不但能返回,还能抓住下落的李忘生重新往上,不论是功力、眼神、胆略还是敏捷寻机的行动力,都臻化境。

  可是李忘生能感到在拉了自己一下之后,上升的势头也耗尽了。梯云纵要身法轻灵,这么个成年男子的重量能缓住略提已是奇迹,又怎能重新在四周无岩可依的情况下,攀上数丈开外的峰头?虽就差最后几个身位,却似天堑深渊,以人力根本无法跃上。电光火石转念间,李忘生已打定主意去反推谢云流,借自己下落冲势能把谢云流送到峰上,可没等他转身变掌,谢云流从背后按住他肩头的手掌便是一紧,仿佛看透了心思一般,断喝道:“七星,弃剑。”

  李忘生几乎是本能地反应执行,空着的惯用剑手弹出腰侧佩剑,毫不犹豫地运气七星拱瑞,在招成刹那将剑朝前掷弃,那剑在黑暗中循着特定的方向飞了数丈,砰一声扎入岩壁,一片气流激荡,荫泽至半空,恰补上了他们差的那口气。谢云流深吸一口气,带着李忘生堪踏上雪峰头。 

  如果谢云流有半分判断失误,如果李忘生有半分犹豫怀疑,如果两人配合差一分,此刻他们都会往深谷下落。虽有功夫傍身不至受伤,到底多了麻烦。唯有默契无间,才能绝处逢生。

  积雪松软,这一落无以为继,谢云流直往前栽。李忘生深怕师兄摔倒受伤,踏上雪地时便借力转身,眼看谢云流就要往后摔,不假思索地伸手去扶,却连自己脚下的积雪也震动打滑,李忘生伸至谢云流身后的手连忙改扶为托,护在师兄脑后,堪堪垫在下面。本来谢云流是素爱姿态潇洒的,真要勉力规避也不是不可,可刚才耗完内息,四周雪地又柔软晶莹,谢云流便觉只要不露狼狈,摔倒此间倒是无妨。只是没料到李忘生会来托他,还受累跟着摔了下来。谢云流半个身子没入雪里,李忘生跌在他身上,两边胳膊垫在他脑后,倒像是囫囵把谢云流和积雪抱了个满怀。 

  “师兄。对不起。”李忘生的手被压在谢云流身下,想撑起身又起不来,先顾道歉,刚才让他折返来救真是千钧一发,堪冒大险。谢云流斜靠在雪坡上,发冠间填了半捧雪,也不急着起身,露出懒散的笑容,“掉了什么宝贝的东西?”

  李忘生没料到谢云流眼力那么好,一愣又是眼神一黯,摇头道:“一个剑扣,丢了也就丢了罢,累师兄……”

  谢云流剑眉潇洒一抬:“很珍贵?”

  “不。我自己随手结的,再做就是了,本想……”

  剑扣是系在习武服背后或腰侧,用来固定剑柄的系带。通常以竹蔑或木绳来编结,纯阳宫缝制道服的地方会提供补充。可那都是做给寻常刀剑的。李忘生注意到谢云流练成纯阳诀第三重心法后,换的那柄寒铁剑,锋刃森寒,即便剑鞘也压不住那股冷意,剑扣更是系鞘几次就不耐断裂。李忘生便趁这段养伤休闲时日,去华山巅取了几株雪莲,莲瓣莲叶给药房入药,自己留下莲茎。这种茎身耐寒结实,最适合承受如冰剑意。也没去打扰做道服的弟子,自己编扎了一个。但又觉简陋生疏,没有立即给谢云流。今日剑扣从口袋里落出,李忘生心下一急就去捞,都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

  “本想送给师兄?”谢云流笑道,两个指头拂开李忘生领口夹层一隅,捞出那枚白色剑扣,原来竟然没有落入深渊,而是阴差阳错地滑到了领口夹住,谢云流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手指转着那枚剑扣,“好韧的雪莲茎。除了我谁还用得上,虽然是丑了点,我就勉强收下了。”

  饶是李忘生脾气再淡定也绷不住,失而复得的喜悦,做工不精的羞愧,对谢云流不拘小节的好气好笑,更有对他此刻连手都伸不出来去抢的无可奈何,话到嘴边叹成:“师兄,我还没送给你呢。”

  谢云流却慢条斯理地将剑扣塞入怀中,还拍了拍口袋,笑盈盈道:“有区别吗?反正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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