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第五章


  即便李忘生有淡淡不快,也彬彬君子地给李重茂分说后,很快便释然下来,权当化解一桩障心。却不知那厢面露悔色的皇子并非在忏悔自己的猜疑,而是暗懊恼不该这么早说出来,打草惊蛇,招了李忘生的戒备。

  谁也没有透视眼看清皮囊下的人心,谢云流还以为李重茂心直口快,虽然莽撞,到底是处处为己着想,当下反倒安慰起他来:“我们纯阳宫可比你那皇宫干净多了,与其瞎想我如何,倒不如自个多小心些。”

  “我明白。云流,还是你对我最好。”李重茂又转头对李忘生道:“我以小人心之度君子之腹,还望道长莫要见怪。”见李忘生颔首承情,知道算是揭过了,暗松了一口气。

  与其说李忘生是很难得有脾气的,倒不如说即便他有了脾气,也是最大程度地以平淡的语气陈述出来,只论利害,不掺情绪。寻常弟子在汇报事务的时候最害怕的就是听到条缕分明的不可行分析,平平淡淡的话语里有令人窒息的力量,令人汗如雨下。

  李忘生是一个喜怒不行于色的人,和至情至性的谢云流大相庭径。吕祖在收徒择立道号的时候,给谢云流一个“静”字,便是期望他心静稳健,不为性情所累。而给李忘生的“玉”字,却是,璞玉琢磨,精诚为开,希望通透玉润真正浸入他心中。

  只是李忘生终究没能修成太岁忘情的大道,那也是后话了。

  不过这一搅合,谢云流也没兴致继续游玩,李重茂的话虽不至于挑拨离间,但从另一侧面提醒了他这大师兄的担子,想到有好几位弟子的坐忘经口诀还没教完,谢云流准备早些回去补上。也能在路上好好给师弟宽宽心,他知道李忘生的老好人的性子不至计较,但不能以此为籍口疏忽过去,便也告辞道:“重茂,我也有事要先回去了,下回再约吧。”

  李重茂露出一抹惊讶神色,忽道:“云流。最近一段时间太子跟我母后多有龃龉,皇城中局势紧张起来。我没留神这个时辰了,一个人回去实在有些不放心,你能不能……送我一程?”

  太子李重俊是今上的第二子,并非韦后所出,性情果断不受掌控。安乐公主和驸马便多次与韦后唆使,意图以母妃低微的名头废掉他。李重俊不甘坐以待毙,联合朝中党羽严加戒备,皇城局势一触即发。李重茂身为韦后养子,也是韦后手中最寄予厚望的棋子,自是太子的眼中钉。之前就被寻过三番五次的茬,李重茂侥幸溜过了,但依然心有戚戚焉。

  谢云流自然不会拒绝好友这样的请求,略一沉吟道:“那好。我先送你回去。”

  李重茂高兴起来,“云流,我就知道,除了你,这世间恐怕再没有第二人对我这样好了。” 

  李忘生适时接过话头,“师兄,我也跟你们去吧,天家事关重大,不可不多留心眼,多一人多些妥当。”李忘生在观中处理事务,也跟着吕祖招待过皇家的来使。纯阳宫一向和朝廷交好,不涉党争,不掺政事。李忘生接触过许多朝廷使者。为了纯阳利益安危考虑良多。谢云流再怎么和李重茂交好也只是他个人立场,带着李重茂在江湖上玩闹,并无大碍。可要是牵涉到皇嗣纠纷的问题上谢云流执意回护李重茂,很可能他纯阳宫大弟子的身份就会被有心之辈利用,牵扯整个纯阳宫下水。为了以防万一,李忘生提出跟他们一起去,万一真出了事,到底也有个回旋余地。 

  可惜那两位都没他这层思虑,谢云流一如既往洒然一笑,只当师弟爱操心的毛病犯了,由他高兴;李重茂内心戒备重重,却也不好驳了面子,三人各怀心思地踏着月色朝朱雀门走去。

  李重茂没有开府,依然住在皇宫内。皇城外是长安街,眼下天色将晚,路人行人渐归家,街角也有了提早入岗的金吾卫的身影。李重茂最怯的就是穿过从长安街到朱雀门的一截青门石街。因为这条街刚好是金吾卫和禁军换防交岗处,和太子李重俊交好的有一位禁军门总,若是六十四个门轮值刚好到他,那就意味着手无缚鸡之力的李重茂要从统御着真枪实枪的对头的地盘附近经过。这里离皇城还有一段距离,却也离开了金吾卫巡查的范围,可谓三不管地带。今日若不是身后跟着谢云流他们,李重茂怕是连走过去腿都会打颤。

  但世间的事就是那么人算不如天算,怕什么来什么。刚走至街心,忽然暗处传来一声破空清啸,谢云流神色一凛,身法迅捷地接了,发现是一枚泛着淬毒寒光的飞镖,直朝李重茂甩过去的。

  霎时间李忘生眉头拧起,只来得及道:“师兄小心。”便听得四周一阵叮叮当当的破空声,细小的机关暗器从隐蔽处朝他们射来,谢云流和李忘生一前一后将李重茂护住,祭出灵动的纯阳剑技将那些暗器阻挡挑飞。四周很快散落了一地的毒蒺藜、飞刀,回旋镖、子母箭等小机关。两人周身坐忘心经护体毫发未损。李重茂止不住地颤抖,哆嗦道:“……云流,没有你们,我就死在这里了。”

  谢云流刚才在挑飞暗器的时候留神着周围的动静,第一波袭击停下来后,他眼观六路,运起紫霞功,忽然朝几个方向隔空拍击过去,只听屋顶树下阴影处传来几声惨叫。谢云流朗声,厌恶道:“宵小杂碎就这点本事,也敢来跟你爷爷胡闹,趁早滚回娘胎里吧。”

  李忘生提醒道:“师兄,或许敌人还有后招,切莫大意。”

  谢云流道:“那是自然,我们要尽快穿过这里,到朱雀门就安全了,重茂你跟好我。”他们一面小心翼翼前进,边以纯阳心法探查四周。忽然谢云流眉目一凛,停住脚步,沉声屏气,道:“阁下既已来到,何不现身一见?”

  李忘生吃了一惊,暗暗忧心,他并未感应到有敌息。他的功力不如谢云流倒还罢了。也证明敌人实力在他之上,不知谢云流是否阻得住,这里还有个完全不会武功的李重茂,可谓凶险至极。李忘生心想,即便不敌,左右拼尽全力,不给师兄拖后腿,缓一缓敌人攻势罢。

  前方街道隐隐绰绰现出几个人形,同时四周响起悉悉索索的怪声,李重茂冒着冷汗“啊”地惨叫了一声,只见周围青砖地缝里冒出了一些毒虫细蛇。徘徊在四周,畏惧于纯阳的冰寒剑气不敢上前,却滋滋吐着毒信子伺机而动。

  与此同时前方现身的几人身影也明晰了。一个脸上覆盖半面银质面具,手扛机关弩的唐门老人,身旁是银冠遮眼,身边跟两条巨蟒的五毒老妇,他们发丝鬓白,已是耄耋之龄。在他们身后,年轻的五毒青年和唐门少女虎视眈眈注视着谢云流一行人。

  刚才的机关歹毒机巧,果然是唐门使用。而如今毒兽环肆在侧,端地是五毒的手笔。巴蜀门派向来不介入中原武林,是化外的神秘之地。武功奇诡偏怪,这两位老龄的唐门和五毒年纪都够做宗师级别,旁边跟随的该是他们弟子,竟然出现在皇城脚下为太子卖命,这太子李重俊的本事可真不小。

  唐门老者开口,阴桀桀的声音十分沙哑:“纯阳宫的小儿,你们现在还有滚的机会。乖乖回山上修道,别断了吕祖老儿的香火。”

  谢云流怒极反笑,他向来是个易受激的的性子,这老家伙还敢对吕祖不屑,当下把谢云流身上所有反骨爆点都噼里啪啦地点燃了。纯阳宫和唐门五毒向来没什么来往,只怕仅此一役后只会交恶,可如今第一要务都不是那些了,而是保命。李忘生一探就知那唐门老者和五毒老妇的武功深不可测,谢云流或许勉力还有一战逃生的机会,可不等李忘生劝说谢云流走为上计,敌人已经先撂下狠话,依谢云流的性子今番决计不能善了。

  李忘生边思索对策,边高声对道:“两位论资历想来也是堂堂大派的老前辈,却甘为他人鹰犬,埋伏偷袭小辈的事传出来难道就不怕沦为江湖笑柄?温王年少未入朝堂,势单力薄,太子何必赶尽杀绝,落下不忠不悌的污名,日后更难以服众。还请两位前辈勿要一时糊涂。”

  “哈哈哈。你这小娃倒会替人找理由。”那五毒老妇的声音尖利刺耳,道:“江湖杀手,接了单只管完成,你们再不滚就一起杀。”

  谢云流已蕴起坐忘经心法,挥剑生寒,冷道:“师弟跟他们废话什么。随我战便是。”谢云流也不是一味莽撞的性子,他故意那样说,却是用纯阳内功传音入密,悄声对李忘生说着只有他一人听得到的话:“待会我拖住他们,你把重茂送进朱雀门,这样我也能伺机脱困,否则我们三人一个都走不掉。”

  李忘生知道事关生死,谢云流之计是最可行的,只要李重茂安全了,他俩没有拖累,该是有逃生之机的。可是他怎能让师兄独自面对如此凶险的局面,心中一痛,回道:“师兄,皇子殿下不会武功更加危险,还是我来拖住他们,你护送他过去。”谢云流摇头道:“说什么胡话,你在这几人手下走得了十招吗?别废话,快走。听师兄的话。”

  不待李忘生反驳,谢云流很干脆地挥剑发力,霎然剑意森冷,炸得周围一片青砖俱裂,毒虫异兽死伤一大片。在砂石迷眼的掩护中,谢云流运力推了李忘生和李重茂一下,将他们推往朱雀门方向。自己提剑纵身跃入战圈,一招蓄好的八荒归元卷起狂澜,将唐门老者和他的两个徒弟都纳入了战局。然而那五毒老妇又岂能容目标逃走,笛音慑魂,招出一堆新的毒虫异兽去追李忘生和李重茂。

  李忘生边咬牙运起梯云纵,提着他的领子带着他往朱雀门疾驰。李重茂乖乖闭上了眼睛。李忘生不时还要回头读个四象驱逐毒虫,还要防备着五毒老妇的蛊术操控,他主修紫霞心法一脉,临敌时的杀伤力不如太虚那般悍然,还带着个拖油瓶。李忘生只恨自己为何没有师兄那般天资悟性,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今也能早解师兄之困。

  这边的唐门老者和他两个徒弟也想舍谢云流去围追李重茂,却被谢云流的八荒叠刃缠得脱不开身。那五毒青年也招出一堆硕大的蜘蛛遍地吐丝喷毒,唐门的机关暗器加上五毒毒术不可小觑,然而那老者高深的内功才是谢云流最感吃力的地方,阴毒奇诡的内功和中原武林武林正统差异颇大,谢云流从未遇见过这种对手,但他向来傲烈血勇,这番又是生死奋武,想着要保护师弟和好友,比平时更发挥出了十二分的本领,一时间也能和对方战得难分难解。

  那唐门老者心惊道:“小子,你这平生罕见的资质……再过三十年,武林中是你对手的寥寥无几。你不要想不开毁在这种地方。”

  “废话那么多,闭嘴。”谢云流能感觉得到拖的时间越久,战局对自己越不力,他毕竟只修习了十几年的坐忘心法,内力有限,而唐门老者的内功还似源源不绝的大海。他咬紧了牙根速战速决,一时间攻势更加猛烈,如华山巅不辨昏晓的风雪。唐门老者的任务是截杀李重茂,眼看着那边李忘生带着李重茂,已经且战且退快到朱雀门下,他左突右冲,两个徒弟也作乱意图脱圈,将谢云流逼得越来越急,俗话说满则亏盈则损,谢云流那股横扫无忌的狂澜过去后总有个喘息的间隙。

  唐门老人等的就是那一瞬间,他知道牵动谢云流心神的是什么,当下朝着几十尺开外快要到朱雀门下的李重茂发了一记蓄力良久的又狠又准的追命箭,五毒老妇也默契地在这时候操纵蛊虫全部狂暴起来,巨蛇催开了森森的毒牙,李忘生不得不放开李重茂,全力运起紫霞心法抵抗。李重茂想跑,可跑不出追命箭的范围。

  李忘生的四象运至一半,只感到一阵阴风刮过身边却来不及撤回力道,眼看那追命箭就要杀入李重茂的心脏,忽然间一股至清至刚的力道环在了李重茂周身,替他抵挡了那记追魂索命的暗箭。那力量如大道真势,化归无形,即便天雷地坼,也能柱抵昆仑,倚剑黄天。

  镇山河。

  不待敌人反应过来,李忘生蓄力朝李重茂的一击,将还带着那股镇护之力的李重茂推进朱雀门内,直推得他穿过了长长的城洞通道,撞在了铁门上。门后传来禁军披甲持戈的声音,古老的城门缓缓开启,李重茂直栽入了朱雀门内,被禁军七手八脚地接住了。

  五毒老妇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拔腿就往前冲,李忘生喘息未定,持剑拦在城阙门洞前,定如山岳,对上五毒老妇排山倒海的怒涛攻势。

  刚才李忘生连招至半没来得及回首,那招镇山河是谢云流仓促之间运了紫霞心法来使的,救了李重茂一命。以谢云流的资质,紫霞心法也能领悟上乘精髓,可这是在气血翻涌的酣战中,他仓促变招使出镇山河,不但修行者在生死攸关由头为自己留的最后退路截断,还慢了半招,失去了对唐门老者的牵制,让他往李忘生那边追去,更是一瞬间后背空门大开。两名年轻的唐门与五毒弟子准备良久的弩箭和蛇影趁着那空隙猛扑向谢云流。

  谢云流何尝不知,来不及调息,做好了生挨的准备。忽然间他见李忘生越过蛮烟雾障朝自己这边深深看了一眼。起手抬了个剑势。

  不。谢云流心中大惊,没来得及喊出那个不字,一股纯粹清刚的镇护之力就笼罩了自己的头顶。阻住了要刺入谢云流后背的毒牙和弩箭。李忘生的镇山河,走的是质朴刚建那一脉的路子,岳峙渊渟,得山河俯拾的真髓。但也相应地要消耗大量的精力。

  李忘生甫一对上五毒老妇和赶至的唐门老者本就身处险地,却不顾自身安危,用镇山河护了谢云流,再无留给自己的后招。被一记蝎心狠狠击中,呕出一口湿淋淋的血,运起最后的力勉强拨开几支射至跟前的弩箭,却仍有后至的箭射中了他。李忘生只觉心口一阵剧痛,痛得眼前恍惚,眼前斑斓发黑,耳中嗡鸣作响,竟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烟云尘埃,兵戈倒悬,那景象似是冥冥中的预兆,又仿佛象征:生死危难间,谢云流的镇山河给了李重茂,李忘生的镇山河给了谢云流。从此后风雨如晦的飘摇山河再无人遮护他。独撑纯阳。道玄心空。指间一抔山雪,又落地无痕。可是李忘生对于睿说没关系,那样置之死地的惊险绝招,常常叫人忘了,它本来的作用是给予新的生命这么美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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