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逸飞&杨青月]映万川(完)

这是开元二十七年(739)和二十九年(741),长歌门杨氏兄弟的一个小故事。联动之前写的开元二十四年,有心没胆的(大三角)粮食文《雪棠棣》。这章依然没有斜线。我磕杨家兄弟,磕点止于中间似是而非的微妙处,很难形容的状态,反正他们是真的就行了。具体他们的安利可以看《此生何谓相知情》的设定总结。

先简单介绍一下角色情况和江湖生态,以端游本体和设定集为主要依据,指尖手游为补充。把各处散落的碎片揉在一起讨论。

杨逸飞(718生)在739年的时候是二十一岁,一年前(738)接任长歌门主。他以二十岁弱冠之龄担负重责,是因为老门主杨尹安意外被朱天君“卢延鹤”(其实是伊玛目假扮)打成重伤。杨逸飞业已经结束了在周墨带领下的商会五年入世修行。

杨逸飞天生右手缺小指,包括父母在内的亲友都认为他在剑术上没有大成就,所以不给他安排剑术课程。杨逸飞表面乖巧,却四岁开始偷偷查阅古籍,私下在大哥的陪伴下学习“四指剑”(本来很想吐槽,但看了哪吒魔童的三岁绝美爱情故事后,我对于杨逸飞四岁开窍完全没意见了,再说有他哥帮着呢)。杨逸飞探索了六年。终于承认“四指剑”不是出路。开始练左手剑,三年后捧剑夜登李白的醉浮居,被李白收为最小的关门弟子。十五岁出门游历修行,被商会会长(九天阳天君)周墨收为弟子。五年后学成归来,在经历了门中杨尹安、李白、松先生的考验之后,从父亲手中接下了长歌门主之位。

长歌门和九天一脉的钧天君师徒关系匪浅。上任钧天君李守礼和杨尹安交情好,李倓也经常来长歌门。741年他虽只有十五岁(估算),小小年纪已有云龙之图。741年恰好是上一任钧天君李守礼,也是李倓师父逝世的时候。

杨逸飞的两个师父,一个周墨是九天里的阳天君,父亲和钧天君关系好,长歌门大部分也支持建宁王。照理说应该算站“九天”势力?可是偏偏杨逸飞另一个师父李白,和李白的剑术“师兄”唐简,铁了心要怼九天;除此之外,长歌门中还察觉到九天对李倓过分控制,准备帮建宁王脱离九天。种种搅在一起怎一个乱字了得。但就算扯进九天这堆破事,杨家祖先被朝廷迫害,以盐商发家,也很有自己底气实力的。不像纯阳几乎完全依赖朝廷扶植。长歌门应该算有“实业”。所以也有底气去站队搞事,而不需要大明宫中铁甲三千杀进杀出的极端方式吧。

杨逸飞有一个好朋友叫翟伯真,英年早逝,杨逸飞十分怀念他。翟伯真的弟弟翟季真,因为受不了别人总在他身上找哥哥的影子(多么狗血,现成的替身文),自请担任长歌代表跑到浩气盟去了。设定集上的年龄,翟季真和杨青月一样大,比杨逸飞大八岁。又说翟季真是翟伯真“半父半兄”带大的,也就是翟伯真最起码比翟季真大四五岁吧。这样算下来,翟伯真至少都比杨逸飞大十岁以上。后面还要讲到康雪烛也差不多是,所以杨逸飞你到底有多么少年老成啊,总是和比你大十来岁的成为知己朋友。其实柳惊涛也正好比杨逸飞大了十岁,至于为啥没成朋友嘛……哈哈。

浩气盟正式成立是740年。开元惨变(732)后,各大门派就有此意向了。枫华谷之变(735)更加重了各门派联盟的决心。所以我把翟伯真逝世设定在739年,翟季真也差不多是那个时间离开去帮浩气盟创建的。在之后过了大约十七八年,两京收复是757年。怒海争锋版本剧情约758年,军师翟季真为大义牺牲,死得重如泰山。不知回想当年千岛风光、故人往事,又有何憾何叹?

在这之间(740)发生了几件大事。名相张九龄遭李林甫迫害,入长歌门避难。李林甫派遣杀手,却被青莲剑客李白阻挡。张九龄成为“弃智书院”(微山书院)的教长,负责长歌门弟子的教习。他的女儿张婉玉也长居于此。本来杨尹安和张九龄想撮合杨逸飞和张婉玉,但张婉玉逆反包办婚姻,坚决不答应。杨逸飞虽然不会违背长辈意思但其实内心也为难,所以乐见此事不成。

741年,张婉玉遇到了“道子”杨青月(31岁),杨青月助她领悟“相知剑”精髓。张婉玉决定非他不嫁。把张九龄气坏了。不过眼见版本更迭,快二十年过去了,杨青月和张婉玉还没结婚,而且描述都是张婉玉单方面表示要嫁。虽然有一张老的设定图,那上面写着杨青月和张婉玉是夫妻,但也写着杨逸飞的老婆是若归。现在改面目全非,就不作数了。没盖章才有磕点。除非以后官方给杨青月整出个子女再说。

还有一件大事,740年九月,高绛婷在七秀坊引八十八根弦的箜篌,震惊江南。在这次盛会上,杨逸飞高绛婷与“素手清颜”康雪烛结识。康雪烛这时候有三十二岁了。所以这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小年轻杨逸飞,一个十九岁的小年轻高绛婷,和一个(装得)风度翩翩的康大哥的结交画面。康雪烛入万花谷,连万花几圣都骗过了,他自己经历了亡妻生死大事,对感情肯定富有经验,把杨高这两小年轻耍着玩多容易。并不意味着杨逸飞不聪明。

设定集说杨逸飞从小机智过人。指尖江湖高绛婷的书信里也说,以前一直以为杨逸飞只是个彬彬君子,没想到他武功这么好,还有一颗坚毅执着的心。她竟像是都不认识杨逸飞和康雪烛了。那么可以脑补,杨逸飞在康雪烛面前,也聪明地保留了几分真面目,可能偶尔察觉到这艺术家大哥哪里不太对劲,但还是不愿意把人往坏处想。高绛婷倒或许对康雪烛有过爱恋之心。试想一下,一个是从小经常玩耍的哥们,年龄相近,温柔脾气好,但太过熟悉了。一个是新结识的似乎有神秘往事,带着沧桑细腻感情的清雅大哥。懵里懵懂的少女情窦初开,会怎么选呢?真相不得而知,毕竟此时康雪烛真面目没暴露,要等到两年后(743),他才会把高绛婷邀请入万花谷中下毒手。现在杨逸飞高绛婷康雪烛,还是“风雅三人组”。

在康雪烛事发(743年)后,杨逸飞的琴音开始变得杀伐凌厉,后探知到康雪烛下落,千里追杀,升级小动画有这一段,顺说康雪烛模型真丑啊,也听不出杨逸飞的琴音,还被杨逸飞吐槽了。

至于康雪烛的女儿康念,还没有来到长歌门,她是742年尹放攻打东海时带离康家洞天的。她加入了长歌门后,父亲康雪烛的恶行才事发(743年),所以康念和周宋的纠葛也在之后。

玩家会在745年离开稻香村后遇到逃婚的叶凡和唐小婉,那么柳惊涛接触唐傲天联姻搞事的时间,合理推测在几年前。又联系藏剑山庄第四次名剑大会(739)的时间,藏剑山庄肯定声势更上一层楼了,而739年霸刀却又没有名刀问世。柳惊涛好不容易弄走了柳浮云(736柳夕自杀后就不知所踪)。在这种情况下,柳惊涛受刺激、急功近利的可能性很大。我在哪里都查不到时间,也私设柳惊涛搭上唐傲天是741年了,理念已经开始和杨青月不一样。虽如此,杨青月还是在两年后的天宝二年(743),去河朔游历找了柳惊涛,想来这是一段动荡珍贵、又预兆着不安的时光吧。

杨青月其实22岁(732年)就可以在梦里战胜杀手了,不过他完全成为梦境主人是在31岁。也正好是741年。这时候的杨青月自信又强大。在旁人眼里“疯子大爷”已是在莫测的天意中牢牢把握自己命运之人。他也有能力独自出门游历(黑戈壁剧情)。这个年龄,如果真要重新培养成长歌门主也不是不可能。但大爷根本就不在乎那些,更不会和弟弟争。

唠叨一堆,其实是为了避免对梗的来源迷惑,但也不要太当真,同人有加工成分。我也有自己的倾向,只为了抒发心中喜爱。部分引用设定集或剧情对话,不另外标了。

-----

开元二十九年(741),相知山庄三月春。

海心晖是长歌门最大的一座岛屿,是长歌人日常赏景、游览场所。长歌弟子聚集在此煮酒吟诗、抚琴弄剑;岛上桃林尤受文人喜爱。

若说长歌弟子们这两年最引以为荣的,莫过于能在这里,和年轻的门主杨逸飞共话风流。论诗、论剑、论琴、论策、论经,文韬武略,庙堂江湖,胸中丘壑。长歌门近年来豪杰竞出,纷如璀璨明珠,后来传为佳话的“一仙一相、双癫双剑、三贤三琴、四指流云”的门派宗师阵容,已聚集了大部分。即便星辰闪耀,杨逸飞亦是佼然不群。他只有二十三岁,但琴剑双绝的武学造诣,宽厚仁达的君子心性,还有虽精明却不改善良正直秉性的生意原则,都无愧天纵英才。更兼他那英俊倜傥的面貌和潇洒飘逸的身形。长歌弟子有言:要是能和门主说句话,得他温言笑语一句指教,一整天都会心情大好。

不是特别优秀的长歌门人,不敢轻去和杨逸飞搭话。杨逸飞虽然没有任何架子,但身上那股气质就照得别人自惭形秽。所以杨逸飞待人愈发温柔厚道了,试图淡化身上的光芒,更如磨洗古玉,润德照人。

很少人见过温厚持重的门主另一面。

两年前,开元二十七年(739)。

长歌门中有一位佼佼者名叫翟伯真,他料事如神、武技高超,常和杨逸飞在一起诗酒剑歌。可惜天妒英才,英年早逝。杨逸飞为此茶饭不思,闭门数月。在消沉的时日里,杨逸飞做了个梦,梦里翟伯真还在海晖岛上他们时常饮酒论剑的那颗壮观的玉皇李下。衫履皆白,然而在梦中杨逸飞总忘记他已经逝世,还像往日般笑颜以迎。

翟伯真手持书、身负剑,静静看他:“逸飞,十世可知也?”

杨逸飞知道这是圣人的《论语·为政》篇,讲经邦之道、礼仪之变。他虽然不考科举,但儒家经书莫不烂熟于心,“虽百世可知也。”

“礼”是儒门的常道,历经千年仍是精神支柱。翟伯真与杨逸飞畅论古今之时,从上古三代的“大同”聊到夏商周三代的“世及以为礼”,又到春秋战国“礼崩乐坏”,到秦汉相承的“尊儒”变局。至今大唐盛世,君臣制度成熟,“主有专已之威,臣无百年之柄”。这句《后汉书》之论,在别处听起来容易引人误解,但在长歌门内,能不被拘束地畅谈。

天忽晦暗,白昼卷起滚滚风雷,天空飘落雨滴、翟伯真的身影就像被云团缠住,脸色也逐渐惨白下去。杨逸飞满脸惊惶上前一捞,手却径直从翟伯真逐渐变得透明的身体里穿过。在晦明的幽篁竹丛中,翟伯真曼声高吟,一如昔时狂歌醉酒的不羁音调,身影却越来越淡。

“……何其久也,必有以也!”

“为什么!”杨逸飞骤然想起他已辞世,心痛如绞,“伯真兄,你等等——”

——为什么是这句?你夤夜独来,梦中赠言,死后要托付我的话就只这一句吗?《诗经·邶风》云:何其久也,必有以也。意思是为什么会那么长久呢?一定是有原因的。可是天不永寿的你,对我说什么长久呢?参不透你话中重要的未尽之意,我便日夜不得安。这世间好诗好酒好花好景,思来竟是没有一样可以长长久久。月无常圆,花无常开,人无常在……

满身大汗的杨逸飞从梦境中惊醒,睡前他歪斜压在一套经集上。这几日他茶饭不思,闭门不出。在这二十年来的人生中,竟是难得任性沉沦了一回。自翟伯真去世那日,他悲恸攻心吐出一口淤血昏了过去,半日后才悠悠转醒,又挣扎去了殡席,七日停灵后下葬,几日几夜未曾合眼。而后大病一场,断续调养了近十日,方才断药。

哪怕身体略有好转,杨逸飞的精神依然没有恢复。每天连窗子都不想打开,有力气起身就胡乱翻那些经史子集,渐渐又双目赤红。儒门教诲从大处到细微都是让人生活得更好的论调,直如镜花水月一般,看得杨逸飞脑中檑木滚石,时不时被锤昏过去。

就在杨逸飞攒起眉峰踉跄起身时,忽然一道共振琴音从窗格外如水般划过。琴音如诉,一开始是安抚曲调,但没多久就变宫变徵,曲中昂藏丈夫,拔剑舞步。把他脑袋里那些乱云碎屑悉数一荡。

“杨逸飞!”熟悉的呼喊声又在窗外,是他日夜都能听到的白桐木琴音。

杨逸飞的目光沉沉落在桌边那把“折仙剑”上。剑在鞘中,长三尺二寸,剑体强直无屈,是昆仑“掌上乾坤”李文山收藏的上品剑,还镶嵌了昆仑的紫金石,后被赠予李白,传于三弟子杨逸飞。

“此剑之下,仙凡折腰!逸飞有吾孤高之狂气!”李白曾这样评价。

杨逸飞眼神一暗,从“折仙剑”扭到“静水流霆琴”上,此琴长四尺三寸二分,通体玄黑,古拙平淡。七根暗金色的丝线由上等蚕丝缠绕,崩在巍峨的岳山和地陷的龙龈间,像七道金色雷霆闪耀在苍玄色梧桐木上,琴面布满冰白色裂纹,露出点点赤色鹿角灰。是漆胎历经千年形成的自然断纹。这是父亲杨尹安传给他的。

窗外的琴音愈发激昂,可是杨逸飞终于既没有握剑,也没有拂琴。他转开了视线,挨次扫过剩半碗的杏粥、冷透的榆羹,又低头瞥见自己不衫不履,襟口半松,终于沉沉叹了口气。

这内屋半间铺着夏日长席,角落是软塌。君子秉洁,杨逸飞这几日未曾舞琴弄剑,里衣月服清净无汗。也不要人进他的屋子收拾。所以弟子只好每日放一套衣服和三餐于门口。有时候杨逸飞会用几口粥盏。他本来大病初愈还需要照料,但自从不喝药后,闭门也不许其他人探视。这三日除了父母和兄长,再没有第四人能进屋了。

宽敞的檀桌上,除了胡乱摊开的书简和琴剑兵器,另一个角落就是这些年积攒的书信。杨逸飞在外游历五年,拜入周墨门下,学习经商之道。天南地北地办事,开拓视野。在那些岁月中,和长歌门的好友们频频传书,和翟伯真写了几十封。一封封重看,字如刀割。

这是年轻的杨逸飞在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无常”。他虽然凭借自身坚毅刻苦练成了左手剑、圆满了在周墨师父处的入世修行,通过了松先生、李白师父和父亲的考验,接任了门主职位。但到底仓促临危受命,一夜之间要托起长歌门这座悠古山庄的重碑,又跌入了这种猝不及防的噩耗薨渊中。为此他甚至连藏剑山庄十年一度的名剑盛会都不能亲自去参加。

窗外的《风入松》琴音还是停了。杨逸飞知道门外的人会进来。但已经和刚才不一样了。刚才的琴音是让他振作奋发,但显然今日依旧不可能。那么门外的人就会换一种姿态进入房间,不再是坚定鼓励他的兄长,而是温柔安慰的大哥。

——哪怕算是逃避,再允我一日吧。让你劳心费神了,对不起,哥哥。

推门声喑哑,逆光中杨青月抱着那并不名贵的桐木白琴走入。这时候的杨青月,虽已在梦中走出了“阴雨针”追杀的心障,能每日微笑着从梦中醒来,却因为那浑浑噩噩、半披散发丝的微笑面容,惹得不明真相的门人更害怕这位“疯子大爷”。杨青月又是完全不在意浮名之人,从来不曾多言解释。他还未出手化解赵宫商和韩非池的争执。也还未得崖牙赠送“道子琴”,也还未在张婉玉面前露出真实面目。长歌门上下,知晓他那一手惊觉天人琴技之辈,实在寥寥。

“逸飞,闭目。”杨青月刚才在窗外喊的是全名,那也是催他振发干劲的称谓。可是进入斗室中。空气中余烬檀香烟火味、故旧书卷的灰尘和墨味,还有杨逸飞那倦然苍白的脸色,让他变回了那位温柔包容的大哥,还像往常一样叫他的弟弟了。

杨逸飞一声不吭,乖乖坐在竹席上,听话地闭上眼睛。杨青月挨着他坐下了,一曲柔和悦耳的轻盈琴音,如安神的香、和煦的暖风,融融地将他包围,抚慰着杨逸飞心底的痛楚。

琴曲未半,杨逸飞放任自己贪着那股平和的温柔,像小时候一般侧头倚靠到兄长稍有些硌人的肩头。同时右手接过了对方被压住半边不能弹奏的手臂,两人默契地共同弹奏那张白桐木琴。只是杨逸飞心气未平,弹来更似迷惘追索,杨青月揉压按抹着另一侧的弦腹,好似把那些沉吟暗问都揽入怀中。

香已经焚尽,他们这联弹也不算规矩了,一搭没一搭地聊就起来。

杨青月听着他未竞的琴音,扫过桌上的经疏,道:“什么时候改改这自苦的毛病,读点《南华》也就罢了。”

杨逸飞重复了那句他不解的诗:“何其久也,必以有也。我只是想知道,伯真兄托梦于我的真意……《诗》《书》《礼》总是一脉。”

杨青月摇头道:“那十三经各家注疏算不算这一脉?读二十年?再是语焉不详,梦魂托付的,终究是人间未了之事。我今日听父亲说,季真兄弟一直在漱心堂呆着。”

杨逸飞这几日没有出门,没有接洽很多本该由他出面的人事。老门主杨尹安有病体在身,虽然养得并无大碍,也不宜多操持。杨青月虽然不会困于魔障,徘徊于梦中的昏迷时间也不短。所以这几日少不得偏劳到吴青青、杨逸飞的大师兄韩非池和二师姐凤息颜身上。好在头七吊唁最多的那一波人已经过去,真正落下的事情倒也不多。

那时候浩气盟还未正式成立,翟季真作为翟伯真的亲兄弟,也是这场葬仪中忙得最头不点地的人,却还支撑着没有倒下。

杨逸飞浑身一震,手里弹琴的动作停了都没察觉,他心中泛起难言的滋味,竟有些想去漱心堂看看——原因无他,翟季真总是很像翟伯真,常年跟在哥哥身后,话不多,很安静,学识武功也得到翟伯真的真传。杨逸飞恍惚想着若是他转入漱心堂,逆光中假装一瞥那已经不存在的影子,是不是能稍有慰藉?可是这样的念头又让杨逸飞不安起来。

那也是一种软弱啊。杨逸飞撤了横在兄弟两人膝盖上的琴,替杨青月擦了擦额头脖颈旁的汗珠。大哥襟怀里总有一股清淡桂花膏香,桂香安梦,一直熏在杨青月屋中。杨逸飞鼻尖缭绕着桂花香味,平复着心境的波澜,在这世上,杨逸飞只能在一个人面前心安理得弱小。拿不起剑、练不好琴,分明做得不够好,却还是可以无条件得到温柔对待,已经成了习惯。人不能露出那么多软肋。真正需要的时候,却永远都可以倚靠回去,是多么好。

但杨逸飞真诚希望软弱的时刻越少越好。

幼时去其他族中做客,某个知道内情已经记不清名号的心肠不算好的老辈,私下挑唆杨逸飞:“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就是为了替代哥哥生下来的,如果哥哥没有生病,就不会有你了。”

杨逸飞童年早慧,忍耐脾气地回敬:“逸飞从无此念。”

“你从来都没有怨言?”

“若逸飞非得有什么不存在的怨言,”他彬彬有礼道,“只会怨言为何不是我来做兄长。让他更自由、更轻松、更不必有负担。”

但如翟氏兄弟一般,哥哥太过光芒万丈,把弟弟保护在羽翼下。当大厦倾塌,又是新的痛苦光景了。背后的问题也不少。

“不去了。”杨逸飞音调有一丝忧切,“借季真兄来缅怀伯真兄的穆穆遗风……以我对季真兄的了解,其实他并不喜欢。”

杨青月轻轻有规律地拍着杨逸飞的脊背,把他宽松地拥在怀里:“然也,人总是首先希望满足自己的愿望,却忘了别人也希望被真正看到。”

——除了你自己。

杨逸飞吞下这半句话——哥哥,若你能名扬天下,我不介意充星伴月,令人见我如见你的影子。可世人根本看不到你的才华。看不到我的琴剑中带着多少追逐你的影子。你不在意过眼浮名,只希望我鸿鹄于飞。若我们能共同奋飞在江湖风波上,该有多好……

杨青月额头浸出几滴汗珠,深深叹息,身体愈发柔软放松下来,“……琴来。”

早已不必被提醒的杨逸飞,眨眼之间,就感觉到大哥的手臂失了力度,软软地在身侧垂了下来,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梦境沉眠。杨青月每日的昏迷发症不定时,所以很难离开怀仁斋内院。现在已经比从前好很多,至少杨青月在昏睡前后都可以保持连续清醒的意识,做些周全准备。

杨逸飞赶紧把兄长移到有枕头的竹榻中央,如之前的千百遍,把那张白桐木琴按照弹奏的姿势放入杨青月的怀中,令他在梦中也能安稳抱紧。做完了这一切,杨逸飞终于后知后觉打量着沉闭了三四日的房间,开始一本书一本书地收拾整理。总得腾出个地方,点那炉桂花香。房间里要清洁无尘,大哥才能更好在梦中演奏退敌的《莫问曲》。他也该走出去,重新变回那个聪明早慧、理事井井有条,不让师友亲长操心的杨逸飞了。

只是在收拾好出门前,他听到杨青月在梦中的呓语,自信笃定的音调。杨逸飞却没有听得真切。

“……何其久也,必以有也!是月映万川……”

来日他再向杨青月追问时,兄长却摇头,只淡淡道:“等我思悟清楚,再告诉你吧。”

--

两年后,开元二十九年(741),海心晖岛。

“季真兄回来了。”

颇得长歌门弟子喜爱的桃林下,杨逸飞和从浩气盟新回来的翟季真在石桌上小酌。浩气盟成立之初百待俱兴。翟季真这两年明显瘦了黑了,系着浩气盟标志的蓝色儒巾。腰间佩了一块长歌门的羊脂玉。

翟季真并不是单纯来叙旧的。与他纯粹讨论在长歌门的故人情谊,反而颇尴尬。两年前,翟季真是受不了许多人总把他当成亡故兄长的替身,才自请离开长歌门去担任浩气盟代表。他文韬武略、智计百出,初来乍到就得到盟主谢渊和副盟主张桎辕的信任。他也逐渐找回了自我,站稳脚跟,如鱼得水。

武林中正派联盟成立,少不了各门派优秀弟子的支持。那么大的联盟,又不是餐风饮云的神仙,当然也需要资物财帛。长歌门一向鼎力支持浩气盟。杨逸飞是商会长周墨的弟子。长歌门的盐茶实业,除了是千岛湖中的文脉支柱外,也是浩气盟的重要资助方。

公事公办,公私分明。翟季真推了几个酒局。他不想应对曾经只把他当兄长背影的人们。如今他在浩气盟有“军师”的敬称,那些人又重新看待翟季真,但已经迟了。

杨逸飞是不一样的。杨逸飞是翟伯真最好的朋友,却从来没有让翟季真为难。翟季真一直都很佩服杨逸飞,所以愿意与他私酌对饮。

在翟季真眼里,这位年纪轻轻的小门主十分有才华,也很有能耐。杨逸飞掌管着千岛湖的实业,每天都有很多生意上的事、此为其一。长歌门除了文人墨客、更是许多高官政客闲论道之所,品评风雅外,自然少不得聊些军国大事。杨逸飞结交朝中清流,向他们引荐弟子中有志投身仕途的新秀,此为其二。长歌门有大唐三大风雅之地的名头,今天有曲会、明天有诗赛、后天有经论,青莲剑仙时常在桃林下舞剑,避祸而来的贤相张九龄公也时不时在微山书院公开传学,诸多盛会杨逸飞隔三差五也要组织参与,此为其三。除此之外,长歌门独有的琴剑双绝武技是立身之本,每日都要勤加练习不可懈怠,此为其四。寻常人能做到其中一两项都是人杰,杨逸飞竟然诸事皆备通。

更别提这长歌门里名流群星诸多,论起辈分长序,杨逸飞这头顶不知压了多少人。本来很多事他不好出面,居然能平衡斡旋周全。翟季真在新成立的浩气盟里,没有这些论资排辈人情往来的烦恼。但他也知道,肯定十分劳费心神。可是重新见到杨逸飞,他不但精神气俱佳,看上去和两年前的青春容色无二致,行事更练达沉稳。翟季真心中是由衷佩服。

“不会耽误门主理事?我可记得两年前你就忙得头不点地。”翟季真消息灵通,“你刚从长安回来,我听弟子说,那位小殿下也一同来了。”

杨逸飞是替父亲去长安吊唁刚过世的上一任钧天君李守礼。回来的时候,十五岁的李倓殿下名义上同来长歌门散心。三年前李亨刚封了太子,送文华郡主去和亲,这李倓也是太孙人选之一了。加上和李守礼九天师徒的特殊关系。名为散心,实则作为新一任九天的钧天君来探长歌门的虚实。看是否和当年师父李守礼一样,能得到长歌门的鼎力相助。李倓一路上多番试探杨逸飞,但并未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杨逸飞暂时并不清楚九天中事,不知自己师父周墨背后的身份,只知当年杨尹安和李守礼结交,背后少不了水深的朝野过往。先天之变让杨氏和长歌精锐损失惨重,随着老一辈的退居二线,杨逸飞守成之志,就算想把长歌门发扬光大也不想卷入皇嗣站队。费起心思应付李倓弦外之音,维持不卑不亢不远不近的中庸君子道。李倓文韬武略,却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来到长歌门后,许久不管事的老门主杨尹安亲自把李倓接入漱心堂长谈,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不能叫小殿下了。”杨逸飞揉了揉额心:“刚下诏封了建宁王,过几日就传来了。”

“看来我们浩气盟的消息,还不够灵通。”

“季真兄,说不定南屏山已知道了。而且你们本就走江湖路子。”

“谢盟主出身天策府,这江湖和朝堂,从来就没有真正完全分开。”翟季真意有所指,“今早我路过微山书院听到里面的读书声,周围弟子护卫的身手都是一流。”

张九龄公去岁被李林甫追杀,在李白等人的帮助下,避入长歌门内微山书院教授儒生。后又有几波杀手,但微山书院有最精锐的守卫来保护前任宰相,刺客从未得手。

说到这里,翟季真似想起了什么有趣之事露出古怪笑意,摸着下巴打量杨逸飞,却又迟迟不言。

“怎么了?‘军师’兄,浩气盟待两年,学会打哑谜了?”杨逸飞不知他这奇怪表情意有何指。

“是在想,逸飞你这样的人物,为何会有女子看不上呢?”翟季真不再称呼门主,换回过去面对一个少年老成的小弟弟的口吻。

杨逸飞费解挑眉:“何意?怎么忽然,你刚才还说微山书院——”他忽然脸色恍悟,大概猜到翟季真看到了什么,难得露出一点头疼神色,低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翟季真笑了笑。他在浩气盟内结识了月弄痕和可人,自然知道女子中也有武技超绝之辈。但微山书院边飒沓舞剑的女子又是另一重风景。是张九龄的二女儿张婉玉,早年拜杨尹安为师,一把“文心载川剑”尽得相知剑凌冽之意。

这些时日,张婉玉就在微山书院门口舞剑,像是在执拗争取什么似的。翟季真路过刚好看见,随口问了弟子几句,就知张婉玉毫不避讳地对父亲与许多弟子表示,她这辈子非那位“呆疯大爷”杨青月不嫁,至今张九龄的气还没缓过来。

这件事也弄得杨尹安面对张九龄时分外尴尬,本来张九龄属意杨逸飞为女婿,杨逸飞又是个不会违拗长辈之言的。一开始张婉玉坚决拒绝此事,张九龄只当女儿心思单纯又脸皮薄没开窍,长大几岁就好了。没想到事态急转直下,要说女儿与杨家公子不够熟络,又怎么会忽然看上深居简出的大郎呢?他们私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张九龄对杨尹安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成何体统。

再加上,张婉玉这边单方面高调宣布心意,杨青月居然还是呆在怀仁斋里没个声响,凤息颜倒是站出来旗帜鲜明地支持她,可凤息颜其实也并不清楚为何张婉玉忽然做了决定。只道杨青月助张婉玉领悟了相知剑精髓,他们基本都是独处的。张九龄差点气背过去。只觉得杨家父子这事做得太不地道。

杨逸飞也是从长安回长歌门的路上才接到的消息。他刚回来,张九龄就指名道姓要找他,可把杨逸飞吓得借作陪建宁王的名头拖延过去。这两天他最头疼就是此事了,连周宋都没问出他的口风。张九龄肯定不会对杨逸飞有成见,但他是真害怕听到老人家“你也不要太难过了……”的安慰。

杨逸飞一点都不难过啊!他高兴还来不及呢!可要是被九龄公知道,他们杨家父子三人从此都不用做人了。

这世上,除了父母亲长,又多了一人能得见大哥风采。让张婉玉那样才华横溢的优秀女子一见倾心,甚至主动求亲,可以想见大哥在清醒时,是多么光华耀目。杨逸飞得到消息的时候,笑得都合不拢嘴。但当他兴冲冲想早点赶回去“恭喜”大哥,收到新的消息后,却罕见地沉吟良久。

杨逸飞只当杨青月和张婉玉两心相知,都有玉成佳偶之意。否则张婉玉以女子之身,怎能单方面论断她要嫁给大哥?大哥又怎会放任她如此做……可他发现终究还是低估了张婉玉行事的坚决自主,也意识到没有真正弄明白大哥的意思。

新的消息是杨青月用自家单独的信鸽传给杨逸飞的,一张普通宣纸,寥寥几笔疏阔水墨,画着一轮淡墨半月,几笔起伏山水,旁题四字,确是杨青月那飘逸的欧公体:

“月映万川。”

除此外,别无他言。

两年前未解的谜团再度浮现,这四个字究竟何意?在外游历时,杨逸飞经常把风物什玩传信回去给杨青月,杨青月回信多是叮嘱他注意安全,保重身体,很少用信来打什么哑谜。再者……这和张婉玉之事又有什么关系?

就算杨逸飞一时解不出来,这四个字横看竖看,也不是“给我摆喜酒”的意思。

杨逸飞想好好问一下大哥。这一路上接连不断的类似于张九龄生气,张九龄找杨尹安要说法的消息传来,更让杨逸飞愈发坚信了大哥对此事复杂的旁观心态。令杨逸飞匪夷所思。难不成大哥还在意那病发症?不会的,大哥的心志又岂会因为这已经被击败的敌人而打退堂鼓。可大哥若无意,为何眼睁睁看着张婉玉一个人折腾?

杨逸飞深深叹了口气,他以为再也没有这种感受,“不知道兄长在想什么”。和阅历无关,这是年幼者对年长者天然的劣势。越是在意,越是容易波动。

他回到怀仁斋的时候已经入夜,但大哥房间那边琴声未停。杨逸飞掀帘而入的时候,杨青月还弹着那把古旧的白桐木琴,琴声十分平和淡然。前方桌上还放着一柄形制古朴的剑,杨逸飞一眼就认得出来:以文心载山河川渊,怀万物不移之心,先秦遗风,这是张婉玉的剑。

“大哥?”杨逸飞一看不用找由头了,赶紧问,“那消息究竟——”

“坐。香。”杨青月简单道。他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习惯还是小时候带的,那时候杨青月症状很严重,有时候说不完一句话就会陷入噩梦,神志不清。只好以最短的字来交流,杨逸飞很小就能领会杨青月的意思。譬如杨青月鼓励他捡起剑继续练,有一次就只说了:“琴,你,左手,剑。”五个字。

哪怕如今杨青月已经好了很多,两人独处时,杨青月习惯了便会脱口而出。

杨逸飞当然懂,他乖乖坐在杨青月对面。等那支香焚完,一曲方毕。杨青月闭上眼睛,才又蹦了两个字:“剑,洗。”

杨逸飞挑眉道:“大哥是在洗去这剑上的杂意?……季真兄说他下午还看到在微山书院门口看到婉玉舞剑,所以她这么晚了才来找大哥的?说起来我得怎么称呼,还能叫婉玉么?”

他这话莫名带了股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微妙顶撞,不怪人家九龄公生气。大晚上不避嫌君子坦荡荡可以解释,可这像是流水无意么?张婉玉能这么晚来拜托杨青月,证明他们关系的确十分亲近了。杨青月不出面就更费解了。

杨青月平了内息,盯着杨逸飞的表情看了一会儿,“你也没懂。”

“月映万川?”杨逸飞一路上思量了很久,“佛家的句子。如何?”

那时还未有理学朱文公用此来解释他的理气思想。这个时代的儒经依然是孔孟汉儒。但杨青月虽身在儒门,却又受了道家老庄影响。他这四个字,倒是和后世文公有提前共鸣,皆取“月映万物,成千万影,可天地间也只有那一个月”之意。

“两年前,你说不懂伯真兄梦中所言。何其久也,必有以也。其实这月映万川之意,是伯真兄希望你,能长长久久。”杨青月淡道。

原来是这个意思……杨逸飞忽然就鼻尖一酸,被勾到故友早殇往事,心中既有慰藉也有不知名的暴躁,怎么也压抑不住。他两年前因之消沉,也没有真正根除。现在相似的事情又发生了——猝不及防的“无常”,伯真被带走了。哥哥行事也变得费解,明明哥哥是他追随的榜样,为什么会……

还说甚“长久”?才离开长歌门不到半个月,有位优秀女子就放话要和哥哥白头偕老了。本来杨逸飞也一直在说服自己高兴,可是真切看到屋中摆着从来没出现过的文心载川剑。遥想未来这屋子将会摆上另一半陌生的东西。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开心不起来。

——我希望其他人能看到你的才华,给你带去温暖。可是和你最亲近的人,难道除了我还会有别人?

这也是年幼者的不安与劣势,十二年前在霸刀山庄参会扬刀大会时冒出过一点芽头。可那总共都没几日,日子久了就淡了。杨逸飞已经安心了很多年。

他忽然觉得现在的心态很适合找九龄公,自己一定能把“有点难过”本色演得惟妙惟肖。

杨逸飞这垮白躁郁的脸色自然全都落到了杨青月眼里,这个弟弟学什么都是天才,一往无前昂然奋进,情绪亦然。颇有些古士之风,若是有一天亲近之人受到伤害,做得出千里奔袭天涯追杀等事。君子中通外直,杨逸飞外圆内方,但杨青月知道弟弟心底是非常孤直狂傲的。

杨青月道:“我对婉玉知己之情。”

“她要嫁你!”杨逸飞困惑。

“相知莫问。她也知道我并无别意。”

“那她还要嫁你!”杨逸飞更头痛了,但迷雾渐渐有了眉目。

“我尊重她的意志。但我们这种人,外界如何看待,心中都不会在意。”

“那你为何不应?”

“月亮的影子随着流水变得婀娜。月亮会永远照耀着流水。可是月亮不会跟流水一起离开。”

“这不是让她伤心吗?”杨逸飞觉得,如果是他来处理男女感情,断不会是大哥这种思路。不过他自忖也不会遇到这种难关,只有他求别人的份吧……杨逸飞甩开脑海中思绪,杨青月果然是庄生那类隐士,尽管年岁还久,杨逸飞忽然有种感觉——或许大哥这一辈子,都不会和谁结为世俗的连理了。

“她不是那种人。这也是我欣赏之处。而且无论何处的流水,都有月光映照。”杨青月淡淡笑道,“而且,如果我说我身体的理由。你肯定觉得没必要。但也是有那么一点因素在里面。”杨青月如今这样的人格,也和他身体隐患分不开,如果非要和世俗的子息牵涉,他一点险都不想冒。

杨逸飞这才觉得内心堵得发紧的各种石头纷纷落地。他仔细琢磨着,比从前更佩服尊敬大哥了。兄长还是那颗指引他的辰星,从未落下,这般通透,浑不在意任何纷扰之言。

“好个月映万川,逸飞受教了……哥哥放心吧,九龄公那边我会处理好的。”杨逸飞又精力十足,觉得不管多难演,这波也能抗过去了。“时辰不早,兄长可要早些休息。”杨逸飞扫过桌上的书卷,杨青月正在看《大唐西域记》《洛阳伽蓝记》。

“兄长什么时候开始出入释老学了?”

“哪有资格出入?小时候翻的书,忘了么?”杨青月道,“我只是找一找地图。”

“地图?”

“今明两岁,若身体再好些,想出去走走。”杨青月微笑摆手,制止了杨逸飞的接话,“你可千万别跟来。山庄事务要紧。”

“说得我离开山庄就是去玩似的……”杨逸飞眼珠一转,“我不跟着你。但要是路上碰到了,那也不会耽误正事呀。说起来,哥哥想去哪里?”杨逸飞还未等杨青月作答,就立刻恍悟,抢先道,“哦?我知道了,河朔吧!”声音大得刻意。

杨青月微微点头,刚准备解释什么,却又被杨逸飞提前抢了话头,也不知道在抢什么。

“想去就去吧!”他表现得像个通情达理的大度者。

“你不想我去吗?”杨青月放柔了声音,温和问。

杨逸飞没吭声。他十一岁那年,正是他苦练六年的四指剑路断绝时。那一年恰好霸刀山庄举行久违的扬刀大会。霸刀山庄年轻的柳三公子柳静海,铸造出了一把绝世好刀“海天孤鸿”。杨逸飞也听说了藏剑名剑被法王盗走的消息,年轻的叶庄主长子叶英竟能击败明教法王。唐门门主唐傲天亦是枭雄之面相,长女唐书雁小小年纪亦可见武技心志不弱人后。四大世家的后辈新秀频出,更别提江湖上明教、丐帮等愈发声势壮大……杨逸飞本来已经有了危机感,大哥身体是那般情况,自己又练不成剑,该如何是好。

然而更引发他危机感的事还在后面。在家中一直和他形影不离的大哥,生平第一次分开,竟然是被柳家大公子柳惊涛“拐”走了。不对,杨逸飞纠正自己,不能用这个字……毕竟兄长是高高兴兴去的。

那几日杨逸飞茶饭不思、抓痒挠肝,他少年老成,作为继承人培养,懂了那么多道理,很小就不会贪玩耍了。可是那几日竟有种单纯孩子气的“为什么不带着我玩”的委屈心思。必然是很好的事情,哥哥每天晚上回来都开心得很。可弟子们也汇报没什么特别,就是吃饭、聊天、下棋、弹琴、练刀,聊的也不是什么高深经论。杨逸飞听了几次汇报甚至费解——这柳家大哥果然对诗书毫无所长,道理也浅薄粗糙得很。所以果然是武道有独到之处吧?霸刀的刀法独到,但如果论这一辈最强的,不该二公子柳浮云么?如果想破解,哪种剑法最好……

当然,杨逸飞又花了半日来想清楚,跟他骄傲和好胜心不同,人家幼时故交之情,和个人能力没有什么关系。但这反而让他更介怀了。那是他出生前的事,是完全无法靠影响干涉之事。

当然,又过了几年,柳家频发事端,从开元二十四年开始,霸刀小姐柳夕带着藏剑山庄三公子叶炜回庄,结果出了一系列的惨事。柳夕之死、柳浮云之失踪、柳五爷之癫疯,昔日霸刀山庄一点点沉寂。情报一直在传,杨逸飞也渐渐明白,那位柳惊涛大哥虽志向不小,到底难以掀起惊涛骇浪,削个叶蒙几百刀这种事就算,杨逸飞也就渐不在意了。

可是今夜忽又回溯往事。霸刀身处太行要冲,河朔中心。杨逸飞扭头道:“反正你都会去的。”

杨青月又重复问了一遍:“你希望我去吗?”

杨逸飞不知道杨青月为什么要反复问他。不是月映万川么?流水无法改变、山川无法改变,这世间万物都能平等接受月光沐浴,可是山月始终在那里,会听到人的声音吗?就算听到了,难道就会照得亮一点?

说起来要是月映万川,杨逸飞自己又是什么呢?高峰上的岩石,最接近的那块吗?还是一只飞鸟,一直在云彩里伴月而行?

杨青月从来没这样反复追问,杨逸飞最后还是咬牙照实回答。

“不希望。要命得很。”

-

青月既然给他起名“逸飞”,是不是飞到月亮里去也没关系?一次也行,一辈子也行?

青月还是去了河朔。世间独一无二只有杨逸飞看过全部的月亮,可他也没有飞到月亮里去。不敢、也不能,莫问愿不愿,这是人世不能问的东西。

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这辈子所遇的最好的事,你是我的哥哥,我是你的弟弟。我们有世间最好的琴,你练的是最强的《莫问曲》,我却不需要练父亲传的“相知剑”,因为我们已经在灵魂中刻骨相知。

再往后,我或许会在听到某个消息后倚靠在窗边,看人流不息,闭上双眼,像是看一条顺势奔腾的河,慢慢淹及岁月。贪心不够,却无法出言续求。我们一生都可以日夜相对,促膝言谈,可是我们或许一生都不会有机会彼此追问,是否也怀着心知肚明的秘密……

万古云飞,月映万川,这一生最想要的东西不会拥有,可幸好我这一辈子从头到尾都没有错过你。

——fin——

评论(10)
热度(162)
  1.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贫道七感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