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归 六十八章

 

  大明宫,千头万绪,百废俱兴,却仍然有人不忘根据丝痕蛊盯紧谢云流的动向。

  “东南方向?谢云流他们真准备去江南?”

  李隆基听着李守礼的汇报,处理案桌上堆满的文牍,他正在起草一篇纪要汇给父皇看,文不加点,一边吩咐黄门太监去新任禁军四个临时统领(郭元振,葛顺福,薛讷,孙佺)搜集情况。匆匆喝了口茶,又继续总结起那堆得多到可怕的政务:国内数十道的使者的玺书宣抚,属国的外交宣抚,许多人的升迁贬黜问题;还有中宗那堆庶出子女……并非韦太后亲儿女,平时也被安乐长宁欺压得战战兢兢的庶出子辈们,如今却因祸得福,侥幸免了一死,只是被囚禁在各自府中,却依然有几千人惩罚量度。饶是如此,他还能一心二用,和李守礼有一搭没一搭地商量着追捕谢云流的问题。

  李守礼给竹筒里的丝痕母蛊喂了一些石斛,卧蚕般趴在碧叶上的虫子行动愈发迟缓,预示着谢云流已经渐渐逃远,终会离开可侦测的范围,一百里。

  “这玩意就不能给高力士他们随身带着吗?”李隆基皱了皱眉:“他们追谢云流得很紧,每次都是差一点……尤其在华山集那一次,几百人围着,还让谢云流杀出去了。真是一群……”李守礼听得懂李隆基吞住没说的两个字:饭桶。他也深感同意。

  李守礼遗憾地摇头:“他们不知道怎么照顾这宝贝,”他半认真道,“三郎想让愚兄亲自去吗?”

  “光仁哥说笑了,”李隆基道:“江湖风波大,哪怕千金之子戒垂堂,也犯不着折腾这种事。”

  李守礼听着李隆基言下之意,对这些江湖人事依然颇为轻看,不禁想到了他在众人面前大肆夸奖那个流落民间,被公孙大娘收为徒弟的胞妹的用意。夸她如何在金戈铁马中救下太平公主,又是如何单枪匹马取了李裹儿的狗命。大张旗鼓在陛下面前给李裳秋请封了一个“宜城”的公主头衔,感动了一批同样出功出力的下属。表面看着荣膺加身,风光无限。

  但是相比较而言,李裳秋并没有获得多少实实在在的好处,虽然对于普通人来说奖赏已经很丰厚,但是在譬如开府、分户这种实权分拨上,她所获得的远远不及李隆基另一个胞妹--玉真公主李持盈拥有得多。更别说李旦怜惜李持盈在景龙观中被武延秀劫持受到的惊吓,道观也毁了,师父也失踪了,干脆下旨在洛阳给她大兴土木专门修建一座玉真观。相比之下,李隆基连别院都提议不宜过早给李裳秋修建,理由是她太小,还不到开府年龄,鼓励她住在大明宫里,和父皇后妃们多亲近。

  李守礼冷眼看着,对这些把戏心知肚明--李裳秋年纪又小,民间长大的单纯孩子,哪里知道她三哥打的如意算盘:不开府,没有机会聚集势力,就能更好控制,毕竟这是用起来多么顺手的一把刀。这次去追击谢云流的差事,若不是李裳秋内伤未愈,很可能也会落到她头上。

  

  “江湖人,还是需要江湖人来对付,否则仅凭神策,他们杀敌虽是好手,但……”李守礼捏着年轻的长歌杨门主与周墨的把柄,已经埋下了棋子,还想找机会向李隆基邀功,对方却露出神秘的笑容。

  “江湖人举办了什么名剑大会,何人是武尊冠者?”李隆基意气风发地笑道:“那人又在何处?”

  李守礼一惊:“公孙大娘,皇家拨了扬州的园林给她。就算谢云流要逃到江南去,她是裳秋的师父,也同样是李裹儿的师父啊……在这个时候,她恐怕不肯……”

  李隆基神秘地笑了:“江湖人也需要识时务。小十那么乖,她的师父……也不会不听话的。”

  李守礼怀疑李隆基手中另有拿捏李裳秋和公孙氏的东西,江湖人自有傲气,不会那么简单地为上位者驱策,这也是李守礼耍手段要挟杨尹安和周墨的缘由,但是李隆基不说,他自然也问不出来。

  

  不过,找好机会,就能从李裳秋身上试探出来了,毕竟这个民间堂妹……事到如今依然天真的让人怜悯。

  

  那夜李裳秋与李裹儿剑刃相向,最后即将捉住她的时刻,李裳秋却被神策军刺激到幼年不好的记忆,不慎放跑了李裹儿,她清醒后去追,却找不到李裹儿的踪影了。她内力消耗过度劳累,加之被神策军刺激到,气急攻心,在追击李裹儿的过程中昏过去,太累竟睡着了。

  天策府统领李余庆奉命去寻找,李裳秋被天策军在大明宫僻静处找到,把她抬回了神龙殿。等李裳秋醒来后,还迷迷糊糊的,就被宫女服侍着换上了灿美尊贵的公主华服,去前殿领了封公主的仪式。同样穿戴的姐姐们满面春风地出现在她面前,李旦的五个儿子,十个女儿,都授予了皇子皇女的殊荣:相王府的五位郡王提为五位亲王,还领了实权的官职。十位郡主都提为公主,封号各不同。

  以前中宗年间王孙公主开府强占户头的规矩也被废止,按制一律只分三百户。但是李裳秋的那份却被李隆基私下里商量:“小十你还小,手里又没什么人,兄长先帮你管着,等你长大些有了可靠的人手,再亲自接过去可好?”

  李裳秋不假思索点头答应了,根本不关心这些事,她醒后最关心的,莫过于李裹儿是否真的伏诛。听说她的尸体被高力士在一口破井里找到,耳朵缺了一半,还留下了御神剑。李裳秋提出要看看她的尸体和御神剑,被告知尸体已经抛下了安福门的悖逆王孙臣子的尸堆里,一把大火烧成灰。御神被收归宫中密库,检查过是真品,让李裳秋不必担忧。  

  

  这段百无聊赖,静心养伤的日子,李持盈带着李裳秋在大明宫里惬意观赏太液池美景,被分赐仆从、财帛等,都没能让李裳秋提起精神,还因为屡屡心不在焉被拖曳在地的纱裙绊倒几次,实在穿不惯这种衣服。

  姐姐告诉她,父兄们拨乱反正,救下李唐社稷,这辈子什么事都比不上的大功业,李裳秋在其中出力良多。如此值得高兴的事,她心底却始终萦绕着怀疑的阴影:李裹儿真的那么轻易就死了吗?她不知道这种直觉从何而来,难道,冥冥之中各自师从的双胞姐妹间存在着某种感应,能延续到血脉相近的徒弟身上?

  她准备给公孙幽写一封信,坦露所有的困惑疑虑,师父一定能给她安心的回答,信还没写完。等写好了,让朝廷派去忆盈楼的宣诏使者一起带去。表面上,李裹儿和李裳秋都是公孙大娘的弟子,一个作乱了,一个拨正了,忆盈楼功过相抵,朝廷口头嘉奖几句,象征性赏赐一点东西,不算是厚赏。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有李裳秋在,忆盈楼受皇女庇佑的好日子,来日方长。

  

  “小十你在想什么,怎么总是走神?”李持盈递了颗剔透的玛瑙色葡萄给她,“也对哦,你不喜欢这些宫里宫外嘴碎嚼的事。”她脖颈上还包着一块薄纱,是景龙观里受武延秀挟持留下的伤口。

  李裳秋勉强笑道:“不是不喜欢,是我不认识……姐姐多讲一些才好呢。”

  李持盈神色一悯,屏退侍女,幽幽道:“悄悄给你讲一个,不认得,也很好懂的。”李持盈用很罕见的低叹声道:“废帝的陆皇后,关在东宫偏殿里,昨夜,自杀了。”

  虽然不认识,也嗅出了浓重悲哀的意味,这样的悲剧并不少,但李隆基以“不废不立”的道理来给她灌输洗脑,力图对韦后一党的株连清洗更理直气壮。此刻怜悯之心泛起,李裳秋不禁颤抖了一下。

  “也是可怜她只有十三岁。”李持盈低声道:“吞金,侍卫没把她的首饰收走。发现的时候,桌上刻了八个字……”她似故意要吊李裳秋胃口,停顿直到她眼中频频掷来的急促,方悠悠道:

  “棠花美林,真士看心。”

  李裳秋迷茫道:“什么?”

  李持盈若有所思:“不知道,金钗刻的,意思不难懂,这样的句子,不太像是帝王家的气象。”李持盈心中微微一动,不慎失言:“倒让人想到一块白玉……”

  李裳秋继续迷茫地望着玉真公主,对方嫣然一笑,不欲多谈,为了掩盖一时失言,匆匆转移话题:“还有件事,唉,但你在养伤,本来三哥不许把那事告诉你的。”话里无不吊足了胃口,在李裳秋的连声追问中,才装作无可奈何道:“我拼着被三哥责怪,你可要好好感激我,纯阳宫出了大事……”

  

  “三哥!三哥!”

  李隆基和李守礼在神龙偏殿密谈到一半,忽然听到殿外传来李裳秋急促焦虑的呼唤声,两人意味深长对视一眼,李守礼果断从后门闪出身形,如果是普通人,他躲在屏风后就可以完全隐蔽住气息,但是在公孙大娘的徒弟面前,他宁愿不冒那个险。在门外,以他深厚的帝龙爪内功心法可以听到屋内动静,屋中却听不到他的。

  李裳秋跑得皮肤都泛红了,以她轻功能耐来看的确不寻常,在听完李持盈告知纯阳宫这两天翻天覆地的种种大事,她几乎是拔足狂奔,冲来找李隆基。此刻双手撑在桌上调息喘匀,满脸震惊之色,皱眉捂住心口,跑得都忘了还身带内伤,心悸之下差点发作出来。

  李隆基在她面前通常要扮演知心好哥哥的形象,亲自用绣着云纹的绸袖一边给她额头擦了擦汗,“这又是在赶紧赶慢什么?”

  李裳秋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应该是不关纯阳的事吧——我知道,谢云流实在唉,太过,但他那性子就是那么——别人也管不着,能管的还被他打伤了,纯阳宫也很惨,三哥你求求父皇,不要处罚纯阳宫好不好?”

  等她颠三倒四地说完,李隆基沉吟了一会儿,以凝重的口吻道:“倒是没想到,第一个给纯阳宫求情的,会是你。”

  李裳秋忽然间感到一种来自上位者的威严感扑面压迫而来,这是平时李隆基小心翼翼收起的面孔,可是此刻他更需要扮演的并非一个温柔的兄长,才能实现目的。李裳秋恐惧又心慌起来,无措道:“我,不是……殿下,小十知错了!”她浅到可怜的经验只能这样应对,却在一步步踏入李隆基精心伪装的陷阱。

  “错在何处?”李隆基依然声线淡漠,不怒自威,心中却暗喜:棋无余子,算无遗漏,播下的种子都会长出来,如今,是收割的时候了。

  李裳秋晕晕乎乎:“不,不该给纯阳宫求情……”

  “为什么不该给纯阳宫求情,纯阳宫有错吗?”

  李裳秋努力思索,摇着头,朗声道:“纯阳宫不违国法!不违道义!没有错!”

  李隆基背过身去,猛然厉声道:“纯阳宫没有错。但你求情错了!因为你有私心!”

  随着余音冲入李裳秋脑海中的,是云韶教坊内屈辱又羞愧的一幕,扯衣服,投怀送抱,衣冠不整的索吻。让她痛苦良久,不能问心无愧,更丝毫不能吐露,会影响清誉。这个“私心”的帽子扣下,一瞬间李隆基那义正言辞的神色,让李裳秋错觉像是被光天化日下,对方剥开了那个荒唐的秘密。她如被雷击,被罪恶感和愧意填充,真的觉得自己所做不耻,拼命忍住眼泪才没有哭出来。

  李隆基背对着她,继续状若不知般,“身在皇家,视万民当如子,怎可被私心左右行事?你曾和纯阳道长有过交情不假,但今日冒冒失失来求情,规矩全无。小十,这里是大明宫,不是相王府了,哥哥也想宠着你,可是如今身在此间,决定和好恶,会影响很多人。安乐长宁眼前的教训还不够吗?父皇最痛恨她那凭喜好恣意裁决的毛病。你千万不能犯。”

  李隆基这番话让李裳秋松了口气,错觉恐惧的情绪平复了下去,以为李隆基不知道云韶教坊的事(然而李隆基不但知道,刚才也是故意刺激),不知不觉被往另一个方向洗脑,“小十,你一身好武艺,你师父是武林巨擘,难道不该为江湖剪除公害,这既帮了纯阳宫,也庇佑了江湖安稳,能救很多人。”

  李裳秋咬着嘴唇:“可是我不想……”

  “此身既许帝王家,没有想不想,只有该不该了。”李隆基转过身抚摸了一下她的头,恢复了温柔沉稳的兄长声线,能轻易感动单纯的孩子:“这是你的牺牲,也是你的责当,安乐长宁污了一代名声,是时候让天下看看,真正的大唐公主该有什么气象!一并写信告知你师父吧。”

  门外偷听的李守礼咂舌想道:好个李隆基的如意算盘,那张富有煽动性的嘴太厉害,连自己听着情绪都被操控起伏,差点信以为真,更不用说李裳秋这种涉世未深,又富有正义感的孩子,几乎能想象是如何激动,踌躇满志,全心全意说服公孙大娘也并不那么困难了……

  李守礼握着怀里装丝痕蛊的小竹奁,母蛊发出咀嚼石斛的莎莎声,不禁想到:谢云流啊谢云流,你这东逃一路上,少不得遇到些“故人”吧。

  

  

  这些天谢云流带着李重茂全力奔逃,夜以继日,谢云流几乎没有合过眼的时候。刚开始,神策军就像有人在跟他们指路般的,无论躲到多偏僻的小路上,也能很快追上他们的踪影。李重茂伤重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也不敢去城镇买贵重的药,总是昏迷比醒的时候多。谢云流从驿站里抢了几匹马,但后来发现那相当于暴露自己的位置,就再也没有靠近过驿站附近。农庄里也不能久待,总会有人去向长官报告,平日里,能够找到一间无人破庙歇息一夜,都算是最好的了。

  

  好在离长安越远,神策军追得就越慢,等进入洛阳地界附近,他们终于确认身后随时随地扑咬上来的那支军队,已经失去了他们的方向。但依然不敢在城镇附近露面,只捡偏僻乡间,换点吃食,为防止村人报信,他们甚至不敢在村中借宿过夜,一般都睡在山洞或者山坳中。不过十来日,已觉煎熬透顶。

  好在这一路谢云流找到些对症的草药,还有几颗蛇胆,逼着李重茂生吞活咽下去,倒还误打误撞把他从重伤的鬼门关拉回来,基本性命无虞。但是李重茂一贯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了这一路的苦,伤口痊愈后,倒是比昏迷时行程更慢了些。吼也吼过,骂也骂过,紧急的时候谢云流甚至恨不得踹着他走,但只要稍微能多喘匀几口气,李重茂就又软绵绵地倒下去了。

  

  一日他们翻山路过一间贫户草屋,附近没有其他农居,门前两亩薄田里庄稼也瘪瘪的。他们准备去换点吃食。身上值钱的玩意倒是不少,但是他们也不敢去城里大银庄兑换银票。七零八碎的小物件,有时候能换两碗糙米,几个白馍,都是幸事。这次李重茂把手上一个玉扳指取下来,想跟这户农民换点粮食,却被站在门前的小姑娘惊恐地关上门,任他再三分说,都不开门,只从窗框挑开条缝,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

  屋中传来一个苍老的老嬷嬷声音:“男人都死了,什么吃的都没有,两位爷,去别处吧,我们婆孙两实在没啥好招待的……”

  谢云流瞥见屋后面有一口井,便道:“取些井水可以吧。”说罢便走到井边,打水时桶吊到井里,总是翻不正,谢云流探了半身下去,只觉得井水凉爽清幽,一扫这几日疲乏,又渴又困,只想狠狠饱饮一顿,自上一波追兵过去,他已经近三日没有合眼,竟然以趴在井口,下半身还站着的姿势,眼皮一闭,被凉爽水汽一扑,就在井沿边睡着了,而且几乎是立刻就陷入雷打不动的深度沉眠中,手中还攥着半桶水吊在空中。

  她们同意给水,李重茂依然站在在门口,试图说服她们开门给点吃的,口干舌燥,小姑娘从柴门缝里露出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李重茂料想这地方的贫农肯定不知道什么天下大事,哄她道:“我是很厉害的大官,以后会赏你们很多东西的。”

  小姑娘忽然说出一句让李重茂血液几乎凝固的话:“你不是大官。你像王爷。”

  这种地方的人怎么可能知道什么王爷呢?然而小姑娘下一句话却击碎了李重茂的侥幸:“爹活着的时候是猎户,猎过很厉害的白鹿,那个王爷抢走了,和你像。”小姑娘抽抽搭搭哭起来:“为什么要杀掉爹爹,就算没了爹爹,别人也会猎白鹿的……”

  洛阳地界,洛阳地界,李重茂站都站不稳了,怎么可能有那么巧的事,的确有个兄弟在洛阳附近当王爷——谯王李重福!这位兄弟,不但不会帮李重茂,当初李重福被贬,李重茂却继位了,想杀死他的人里面,恐怕头一位就是这位李重福!当初能仅凭嫉妒就告发重润大哥,让他们一家惨死……其暴戾不输李重俊,心胸狭窄也不逊安乐……如果被走漏消息知道他在这里……无论是不是巧合,都太危险了,宁可……

  李重茂悄悄捏紧了腰边铁剑:“你爹没死,我要他帮我猎白鹿,所以从我哥手上把他要过来了,你开门,我就带你去找爹爹……”

  

  谢云流只睡着了一炷香,却以为睡着了一天一夜,他猛然惊醒时感受到身后灼烧的热浪,目瞪口呆把一桶水浇在身上才证明自己没有在做梦。不远处的茅屋中,熊熊烈焰,热浪冲天。

  李重茂神色阴冷地站在那堆燃烧的巨影前,手中的铁剑,有未干的红色,还在一滴滴落下。谢云流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李重茂,不寒而栗。

  “你做什么!你疯了吗!”谢云流颤声道。

  李重茂仔细地擦拭着铁剑,不紧不慢道:“她们不是一般人,是谯王府的,要去通风报信。”

  谢云流大怒道:“你骗谁!这么破的茅草屋怎么可能是王府探子!”

  李重茂道:“她父亲给谯王府猎了鹿,获罪被杀了,她们戴罪之身,要将功赎罪,自然吃住得不怎样,但她们就是探子和眼线。外面伪装成茅草屋,里面也不差。”

  谢云流将信将疑,李重茂说得有鼻子有眼,眼神他看不懂,可是刚才的确自己去打水,也没进屋,现在都烧成灰,也无对证。只是……谢云流随即用一个很正常的理由说服了自己:

  如果不是有威胁,李重茂何必费力去灭口呢?这一路上他逮到休息的时候能不趴下就不错了,不是真的万不得已,也无需用这种极端手段吧。这一路危机四伏,好几次差点魂归黄泉,多留些心眼总是好的。

  “大哥,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你那么累,不忍心打扰你,这种小事,小弟来就够了。”

  谢云流叹了口气,来去匆匆,无暇细辨,赶路要紧。姑且相信李重茂所说,她们的确是危险的探子。只是心中,总是盘旋着一个不舒服的阴影。

  李重茂的眼瞳里映着燃烧的火焰,火焰背后是庞大的黑影。那个谢云流看不懂的眼神里,不久前,映过一贫如洗,揭不开锅的茅草屋内部,映过鲜血从毫无还手之力的妇孺断首出喷涌而出。

  李重茂夸大事实骗了谢云流,沾染了两条人命,可是跟这场火相比,根本微不足道。熊熊燃烧的烈焰是一个仪式,一个葬礼的仪式,给十六岁的唐殇帝,如果可以,他愿意杀一万个人来陪葬这个葬礼,如今条件太简陋了,没关系,以后会补上的,用李旦父子的江山。

  

  纯阳宫天街弟子房中,所有的二代小弟子排在门前,不少人悄悄低下了头,却无一人说话。

  “洛风呢?”李忘生盯着这群稚嫩的容颜,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内伤牵动得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洛风不在这里,也不在纯阳宫其他地方,李忘生从山下回来后,就没见到过洛风的踪影。李忘生连内伤都来不及调理,就把二代弟子聚集到一起,追问洛风的下落。

  洛风平日有时候住在弟子房这边,有时又回剑气厅去睡。这群小弟子一口咬定,洛风师兄前一天是回剑气厅去睡的,所以他们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可是李忘生看出他们眼神闪烁,还没学会真正的撒谎。

  即便如此也在替洛风遮掩么?在这第二辈弟子中,洛风身为大师兄,颇得人望。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风儿勤勉刻苦,沉稳练达,对师弟妹们又温柔耐心,可惜……李忘生深深叹了口气,一个一个把小弟子拉过来,单独问比许多人簇在一起有效得多。小弟子们没有同伴在身边,面对李忘生那副深邃中带着一点点沉痛的眼神,很快就扛不住说了实话,让李忘生得以拼出一副当时的景象——

  

  一蓬青竹被锋利的剑刃砍断,持剑挥砍竹竿的却是个不到十岁的道童,他用剑削去竹竿上的斜枝,却被冒出来的细刺般的竹枝刺出了血,但他依然在用剑刮干净竹身,等四根竹子刮得圆柱光滑,他手掌里也被摩擦出不少血。

  “师兄,你的手包扎一下。”另一个手中捧着绳结、钓线和莎纸的道童赶来。

  砍竹子的孩童正是洛风,他点了手中止血的穴道,脸上有冰棱,刚才边砍竹子边哭了一会儿,眼泪在脸上冻成了冰条,被他沾着血的手一擦,脸上也红白斑驳了。

  “不用,血不流了。楼彦,你回去吧,东西齐了,我自己就能做。”洛风低头把竹竿两端用绳结绑得牢牢的,低头不看人,修习纯阳内功这些年,他倒是不怕冷,力气也不小,但是此刻手带着全身都在发抖,竹竿却绑得非常笔直。

  “咳,师兄,没有我,这么大的你肯定做不出来。”楼彦熟练得多,帮他把剩下的竹竿挨个绑好,很快一个巨大的三角形中竖着一根长杆的模型就出现在雪地里,足有一丈左右宽。像一只远古的鹤的骨架。

  洛风展开了莎纸:“就是纸面太小,拼起来又不均匀。”

  楼彦不声不响,从背后一个盖着的小竹篓里抽出一根鹤翎:“空的地方用这个补。”竹娄里渔网眼洞里看上去全是鹤毛,彰显着他化腐朽为神奇的决心。

  洛风目瞪口呆:“这得拔多少鹤毛?你不会把一只鹤的毛都拔光吧?”

  楼彦道:“多亏其他师弟师妹鼎力相助,每人都去自家鹤那边讨了几根,他们都想过来看,亏我拦住了,否则肯定会被发现的……”他们认真地用鹤翎填补着莎纸不够的缝隙,渐渐的,一对御风的羽翼在雪地上渐渐铺展开。

  洛风站起来,把做好的大风筝背在身后,这个风筝很宽很长,没有系线,全凭骨架、风筝面以及纯阳的轻功操纵。他挥手对楼彦道:“你也快回去,时间久了。”

  在楼彦目送的视线中,洛风一边往朝阳峰高处走,小小的背影里已经有了不输给成人的勇气与坚定,许多人时光倒流十年二十年,亦无法拥有的的东西。楼彦想远远叫一声:“大师兄”,却又担心会引发落雪崩,便深深噎在喉咙里。背着风筝往上爬的阻力大得多,可是洛风始终没有停下,拼尽了全力也要往前走。就像他这般不顾一切,想要去找师父。

  谢云流打伤吕洞宾消息传来的时候,纯阳宫陷入了一片混乱,所有人都在惶惶不安,然而洛风眼中没有迷惘,也没有犹豫,用对于孩童来说太过于冷静的声音,找到他说:“楼师弟,我要做一个大风筝。”

  洛风爬到了朝阳峰顶,这个地方是师父上下山小路出入所在,谢云流曾经告诉过他,要他小心深渊里的老虎。洛风把风筝在背上绑好,单用梯云纵当然可以下山,可是想要追上师父,他只有飞。

  像鹤一样飞下华山,飞到更远的地方。师父会去哪里,他不像李守礼那些人有丝痕蛊,却奇迹般的知道。

  天空的白雪缓缓飘落,空荡荡云波里似乎传来青年满含笑意的声音:

  “去扬州吧,看海很漂亮。小时候,你师父还打跑过水寇。”

  洛风环顾身侧,师父送给自己养的小灰鹤已经换毛,长成了初雪般颜色的优雅的年轻的鹤,它的父母伴在身侧,围着风筝周围打转。纯阳梯云纵轻功的鹤意,有一段便是踏鹤揽云,向它们借力一点足而上,虽然逍遥游轻功的高深处,还没有完全掌握,但——

  风托起了舒展开的巨大白翼,三只仙鹤在体型庞大的风筝旁清唳长鸣,一双纸翅间,道童眼中掠过云波山峰,清澈的瞳中殊无惧意,只有至纯的信念——

  师父,天涯海角,风儿愿随您去。

  

  --------------------------------------------------

李重茂的黑化剧情不是我的,是游荡天下给他自己的小说想的梗,我觉得很不错,就去要了许可来扩写,他同意了。原梗还要BT一点,是谢云流把江湖人士打倒击昏就走了。李重茂悄悄折返回去把人全都补刀杀了,还说大哥我是为你好在斩草除根,搞得正派对谢云流恨之入骨。谢云流就很气,到了东瀛就不理李重茂自己去修行了。我稍微修改了一下,毕竟我这文李重茂是低配反派,一下子转变不了那么牛逼能补刀各种武林天骄,现阶段就杀杀小孩老人的本事,在谢云流面前也要继续瞒着表演,心理扭曲度还要循序渐进。谢云流大大咧咧的,一时半会察觉不出来。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评论(46)
热度(229)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贫道七感 | Powered by LOFTER